俞 栋
薛谷香
“苏湖熟,天下足”,“一部书画史,半部在湖州”……作为江南经济文化重镇,湖州自古繁华,文脉兴盛,不仅是“文房四宝”之首的湖笔产地,而且还孕育出诸多书画名家,如被誉为“佛画之祖”的三国曹不兴1其独创的“曹衣带水”画风时称“曹样”。、画作获赞“燕家景致”的北宋燕文贵2燕文贵将山水与界画结合,使楼观阁榭穿插于溪山之间,刻画精微,笔法峭丽,境界雄浑,人称“燕家景致”。、“楷书四大家”之一的元代赵孟頫,以及诗书画印四绝的近代吴昌硕……皆可谓开宗立派之大师。此外,王羲之、王献之、智永、颜真卿、苏轼、米芾等书坛巨擘亦曾旅居菰城,或为官吴兴,共同构成了湖州书画史上的璀璨群星。湖州之所以巨匠辈出、大师云集,在于其水路密布、交通便捷,故历来商贾云集、经济活跃、民众富庶。到了民国时代,湖州依然是水上交通要塞和重要的商品集散地,经济地位不言而喻,故引得众多钱庄、银行来此设立“分号”。时任中国银行湖州分行行长的陈左夫,就既是一位银行家,又是一位著名篆刻家。
陈左夫(1912—1998 年),名浩然,字左夫,以字行。江苏启东新港人,现代书法篆刻家。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曾任中国银行湖州分行行长,新中国成立后任职教育界。生前系西泠印社社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杭州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书法家协会顾问、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并有《左夫刻印选集》行世。
陈左夫自幼聪慧,勤奋好学,少时曾辗转就读于江苏海门启秀初级中学、上海浦东中学高中部。1931 年,高中毕业时他以优异成绩考入上海复旦大学,读经济金融。在复旦期间,爱好文艺的他还选修了一门《文字学》。不曾想,正是这次选课改变了其人生轨迹,将其引入了篆刻的“殿堂”。在老师引导下,他也拿起刻刀开始刻印。由于是“左撇子”,用左手操刀,故字“左夫”,此后更以字名世。1934 年,他从复旦毕业就进入中国银行工作,并因抗战爆发而随之辗转浙西工作。1945 年,30 出头的陈左夫因业务出色被调至中国银行湖州分行担任襄理,后任行长。值得一提的是,在湖州解放前夕,他还积极发挥自身影响,各方奔走协调,为湖州的和平解放作出了贡献3浙江省公安厅、省文史馆均有存档介绍。。新中国成立后,他曾任中国人民银行杭州市分行放贷股股长。1954 年后,因政治运动而转至教育系统工作,并先后在杭州第四中学和第六初级中学(后改为瑞金中学)任教直至退休。
“诗有别材,非关诗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艺术之别材,首先在天分。但仅凭天分是难以大成的,后天之努力和所处之环境亦十分重要。若从这点来看,陈左夫无疑是幸运的。其自复旦毕业后,便进入金融界,这在当时可谓衣食无忧。加之当时正值战乱,当局更加关注战局动向,而对文化艺术领域几无限制,任其发展,艺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宽松环境。并且,战争爆发还点燃了艺术家之爱国情怀,极大地激发了其创作思维与艺术灵感。因此,这一时期的艺术发展进入“井喷”状态,无论美术、音乐、诗歌、散文、戏剧、电影,还是书法篆刻,皆佳作迭现、名家辈出,至今仍难以超越,被誉为艺坛的“民国现象”。
正是在这样的历史环境和时代背景下,陈左夫相继结识了邓散木、韩登安、余任天、谭建丞、林风眠、张宗祥、潘天寿、沙孟海、陆维钊等书法篆刻大师,交往颇深,耳濡目染,或多或少地受了些熏陶和影响。但难能可贵的是,虽有诸多名家大师指点,原本可以“少走许多弯路”,他却没有轻易依附哪门哪派,一如既往地独自探索。诚如《左夫刻印选集》自序中所言:“我还是独个儿一刀一石地在摸索。”这种不简单攀附、不一味照抄、独自寻觅探索的艺术态度,正暗合浙派“思离群”的艺术精髓。
创新既需天赋,也讲机缘。如果说石鼓造就了吴昌硕、吉金铸就了黄牧甫、封泥成就了赵古泥,那么上天也再次眷顾了陈左夫。1945 年秋,他调到湖州中国银行工作。搞藏书的人都知道,湖州是晚清闻名的陆心源氏“皕宋楼”“千瓦亭”藏书、藏砖所在地。当时,藏书早已遗失,而藏砖还完整地陈列在陆氏“千闲草堂”左右两侧的壁橱里。多达千余块汉魏六朝时期的墓砖,其砖文除少部分为当时文人所书外,绝大部分出自工匠手笔。这些看似无“法”、天真烂漫的砖刻引起了陈左夫浓厚的兴趣,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的印风,也打开了其“印外求印”的取法思维。
观其印作,字法常常不落俗套,出其不意,既有篆书的砖化,也有简化字的篆化,还有简牍的雅化,变化之丰富、组合之和谐令人叹服。章法则深受邓散木影响,以邓氏之“十四种章法”为基,继承其写意挥洒的“艺术灵魂”,并结合灵活多变之字法巧妙布裁,字随意变,意随字化,虚实互映,浑然天成。需要指出的是,他对邓氏之章法运用自如灵活,能根据入印文字之特点进行再改造、再创新,故印印不同、款款生动,绝无程式化的简单照抄。其刀法亦独具一格,是少有的站着刻印的印人,大刀阔斧,横冲直撞,犀利爽落,铿锵有力,极具视觉冲击力。此外,由于他常站着刻印,故所治巨印颇多,常见20 厘米见方的巨印作品,真率质朴、豪放粗犷、气势磅礴。为节省印泥,他还常用油墨拓印,足见其巨印之多。并且,其创新并非仅限于字法、章法和刀法,印屏亦颇有特色。在某种程度上,其将印屏与印面等同视之,皆精心布局、巧妙化裁。比如,其印蜕与边款位置皆“不走寻常路”,似乱实整,似散实聚,给人以“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使静态的印面具备了动态的节奏感;又如,其印屏的题签、长跋常用行草书就,瘦硬清癯,且与印蜕和边款参差交织、腾挪揖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交相映衬;再如,他还善于将一首诗词以数印刻就,再制成印屏,其间加以长跋,使诗、词、书、印合成一璧,相映生辉,文气馥郁,新意迭出。因此,如果仅仅用“汉砖入印”来概括陈左夫篆刻艺术特征是远远不够的。在笔者看来,其高明之处就在于能“遗貌取神”,不仅得取法对象之特质,更传承了“没有什么清规戒律的束缚”的工匠般的创作精神,远非寻常意义上的“印外求印”。
陈左夫之所以为当代印坛所重,除篆刻艺术成就外,还和其超强的组织活动能力有关,而这与其曾担任过商业银行分行行长是分不开的。记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马一浮、马公愚、潘天寿、唐醉石、来楚生、韩登安、余任天、诸乐山等艺坛先辈相继离世。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篆刻艺术也处于“扫除”之列,篆刻界万马齐喑,有的印人甚至已无刀无石。但陈左夫以其过人的胆识、对篆刻艺术发自内心的热爱和执着,不顾年迈之躯,不仅为印人上门送刀送石,而且四处奔走,多方联络,殚精竭虑,尽心尽力,更冒着风险让自己的家成为当时印人的活动中心。“文革”初期,他就与钟久安组织创作了《农民革命印谱》;1973 年前后又与张根源、徐银森等组织创作简化字印谱——《革命英雄印谱》,并积极与李伏雨等合作,借助杭州书画社这一平台多次推出小型篆刻作品展;1980 年后,他又参与筹建杭州市书法家协会、浙江省书法家协会、浙江篆刻研究会,协助举办“浙江省首届篆刻艺术展”“全国首届刻字艺术展”等活动,并将所藏12 方两汉、三国、两晋砖砚,及历代古砖拓400 余页捐赠给湖州市博物馆收藏。一直到后来西泠印社、浙江省文史馆、杭州政协书画会等机构举办的一系列篆刻活动里,皆有其忙碌操劳的身影。有事找“左老”,没事也找“左老”,甚至成为浙江篆刻界的一种依赖……回首往事,浙江篆刻之所以能在全国印坛式微的背景下生生不息、薪火相传,并在“文革”后迅速复兴,成为国内印学中心,陈左夫功不可没。所以,不管承不承认,陈左夫都是近现代浙江篆刻乃至国内篆刻复兴史上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因为,在那“万马齐唁”的日子里,如果没有他为篆刻艺术风尘仆仆地东跑西颠,如果没有他为印灯传焰而言传身教,如果没有他为篆刻艺术无私奉献,如果没有他……那么浙江篆刻的中兴及今日之重镇地位恐遭挑战。
陈左夫才华过人,不仅篆刻、书法独步艺坛,而且在古文诗词、收藏鉴赏、学术研究领域也造诣深厚。如诗词方面,曾作有《行香子·苏东坡过千里滩》:“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堪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如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长山,云山乱,晓山青。”《江城子·游芦茨》:“鸬鹚飞起钓台东,碧天空,去无终。山亭寂寞,高处乱岩中。惟有一江东流水,两岸绿,满帆风。”,意境悠远,格调清幽,不让古人。在鉴赏研究方面,于青花瓷、玉器及汉砖等亦颇有心得,研究水准得到时任浙江图书馆馆长、西泠印社社长张宗祥的肯定,并与之合著论文,在《浙江历史年会》杂志上公开发表,至今仍备受推崇。为此,陆维钊曾专门撰联推誉,其一曰:“鉴赏乐专门,有晋唐陶瓷,秦汉玉石:起居安胜地,看西湖月满,东浙潮来。”其二曰:“操刀自成家,非骨甲罇彝,齐吴皖浙;鉴赏持新论,辩金铜玉石,砖瓦陶瓷。”
有人说,艺术家都是狂妄的。陈左夫亦不例外。他对自己的篆刻也曾自信满满地断言:“三百年后自有公论”。但应该看到,他不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还是一位严谨的银行家、浪漫的诗人、儒雅的学者、传道授业的教师、古道热肠的活动家……用当下的流行语来讲,他无疑就是一位典型的“斜杠青年”。所以,很难说究竟是艺术成就了他的银行本职,还是银行本职成就了他的艺术,抑或是诗歌、学术成就了他的篆刻与金融本行……
我想,人总是多一些才能和技艺为好。(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浙江省金融书法家协会副秘书长)
杯中的酒
薛谷香
“天上的云,它慢慢地飘过来,陪着我慢慢地走,述说那将来……”喧嚣的宴会厅,在这个伴唱歌曲的旋律中似乎渐渐趋于平静,300 双眼睛开始渐渐地变得专注,齐刷刷地投向舞台,也开始关注舞台下方的我。彼时的舞台上巨大的LED 屏幕上,正在播放我和一位同学中的好友联手创作的沙画视频《天上的云》,我们正在举办中学毕业40 周年庆典,整台庆典就我一个人担任主持。
沙画的主题自然是以我们的集体记忆,课堂,校园,学工学农,高考,分道扬镳,长路漫漫,往日殊途,今日同聚。场景和故事的画面在几十年间有着恍如隔世的变化,唯有天上的云,一直慢慢地飘着,一直在陪伴着我们。
其实这份集体记忆中还包括多位先我们而往生的老师和同学,此时也许是在天堂上,云朵后面看着我们聚会。我们可以健在,已经很好了。我们的贫富贵贱,又有多大的差别呢?有人说过:“所谓家乡,就是有一个以上亲人埋葬的地方。”集体记忆是否刻骨铭心,大抵也要共同认识的人走了,才能让幸存的人真切认识人生苦短。
沙画视频里,时代在变迁,房屋在变高,马路在变宽,马路上自行车不见了,变成了小汽车,唯有天上的云没有变。是啊,当古人写下“白云千载空悠悠”的时候,就诠释了这个答案。云卷云舒,沧海桑田。数十年的时代变迁,数百人由少年变老年,又算什么呢?
原来的沙画视频创意里没有字幕,只有伴奏音乐,我们选的伴奏音乐先是《我的爱对你说》,《光阴的故事》《时间都去哪儿了》,显然大家不仅耳熟能详,而且几乎属于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同学聚会必选的歌曲,可能年轻人觉得都土得掉渣了,但我们期待大多数同学的共鸣,期待会煽动泪点,三首流行歌后面,我们选了一首圣桑的小提琴曲《引子与回旋随想曲》,热情中透着忧伤,华丽中表现着苍凉,小提琴曲单曲循环,直到结束,这首我们并不期待多数人听懂,我们尚有保持一部分内容不媚俗的权力,谁让我们是作者呢?
300 余人聚集一堂,不少师生是别后四十年第一次重逢,亢奋的话语汇成鼎沸的人声,从头至尾,不绝于耳。我临时决定利用执掌话筒之权,现场解说,用扩音设备以1 抵挡300,压过他们:“天上的云,它慢慢地飘过来,陪着我慢慢地走。述说那将来,请大家回答,40 年前的将来是指什么时候?对了,就是指现在,就是指今天,指此时。当时你有想到过吗?”“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那么请问,你的形象和你的初心被改变了吗?你对这种改变满意吗?”“画面是我们一起经历的那场改变我们命运的高考,高考之后,我们中有人上了大学,中专和技校,有人参军了,有人去了工矿企业……”我发现我的声音在牵引大家的目光聚集到沙画视频里去了,我还发现居然还有些人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显然,我们的沙画视频打动了台下的老师和同学们,我们的创作算是成功了。在庆典宴会现场当主持人的感觉和以前当老师上大课的感觉有两点相同,都是我一个人站着,而下面的人都坐着,坐着的人有的在仰视我,有的在做自己的小动作,但我对台下的人其实一目了然;都是“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后来,我听同学们说:“这是你在中学同年级全体老师和同学面前表现最好的一次。”“大家都给你打满分。”“整台庆典,好像是属于你一个人的高光时刻。”我都真诚回答:“谢谢夸奖。见笑了。”“谬赞谬赞,见笑了。”
但是我也窃想:同年级全体师生应该就指参加聚会的300 来个人,被300 来个人认为我表现好,如果我也沾沾自喜的话,我的格局也未免太小了?我的纸媒读者,我的互联网读者,怎么也不应该限于百位数啊,我有大得多的平台不是吗?此其一。给我打满分?如果是指我的主持水平,就像我也会去客串别的婚庆司仪或别的综艺庆典司仪一样,能打及格就算可以了。此其二。“高光时刻”?这样的老同学聚会能扯得上“高光时刻”吗?我暗自觉得这个提法本身就蛮可乐的。就算这个提法没毛病,整台庆典,怎么能说是属于我一个人的“高光时刻”吗?不是还有唱歌、跳舞、吹笛子、旗袍秀吗?我真心认为那些同学的表演都是不错的。尤其是其中有一位跳独舞的女同学,跳的民族舞相当有水准,让人觉得光阴仿佛不负美人,连舞台下方的我都陶醉了,何况台下那些男同学的眼神,简直是如痴如醉了。我想起了不知哪个剧有个舞蹈家说过的一句话:“一日为舞者,终身为舞者。”看得出这位同学是经年累月都在练功的,时间用在哪里,收获就在哪里。
但我知道以同年级多数普普通通同学们的生活境遇来看,可以在这么大的场面露脸,而且从头到底我站在台上的露脸时间最多,也可能就算是属于我的“高光时刻”了吧?又加上,时光倒退40 年,中学时代的我,又是何等的“普通”至极?不要说在全年级师生面前露脸,就连别的同学先前参加红卫兵,后来参加共青团的殊荣,都是轮不到我的。幸而我成为该校该年级的应届高考文科状元,我才在中学里“声名鹊起”。我想,在当时,我的高考应该有些许“复仇”意义的快感,只不过我没有过多沉浸在这种快感里罢了。
世界与我,有太多更值得在意的地方,如同歌里唱的那样:“我的爱对你说一个故事,我的爱对你说一个现在,冬去了春来,雪花了云开,这份爱在等待。”如果用我来代入歌词,那么我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我会用文字记录我的故事碎片,我希望我故事的基调是平安而喜乐,不要绚烂之巅,也不要悲情低谷。如果说我的“这份爱在等待”,那等待的当然是积极拥抱这个博大的世界所能给予我的一切善和一切美。就算与世界而言,我的爱和我的故事也如云掠过,又如何呢?
还是庆典现场。我们的多数余兴节目都是在晚宴开始后进行的,就如同许多婚宴的余兴节目一样。
我还是手执话筒,或站在舞台上,或站在舞台的下方。节目内容我都烂熟于心了,承上启下的串词更是张口即来,亦庄亦谐,或抒情或调侃,自由切换,对自己驾驭语言的能力和现场气氛的把控能力还是颇为自信的。
台下早已是推杯换盏,饕餮酣畅,我好像全无饥饿感。我的目光基本上可以扫视到宴会厅的所有角落,也可以敏感地捕捉到一些时不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目光。
该段落第二句是论据句,它只是呈现了一个事实:歌手庞麦郎以一首《我的滑板鞋》惊醒了很多当代人。而通过分析,我们恍然大悟:清醒地与时代保持一段距离其实也是真实地表现时代的声音,这样的声音恰恰赢得时代的共鸣。这样的论据虽然只有一个,但很有说服力。很多考生错误地认为,论据越多越好,其实不然,精当的论据常起到一以当十的效果。
其中便有一个叫余明亮的男同学,此时,他仿佛就一直在看我,他的目光里传递着含糊的内容,似乎带有自卑,也似乎带有掩盖劣迹的心虚……
我很诧异我现在可以定义他为男同学,他曾是我的小学同学,我很庆幸中学我们同校不同班,更庆幸他后来转去了专门收留失足青少年的工读学校,也就彻底淡出了我的视线。因为在此之前在我的心目中他根本就不配为人,根本就是禽兽。正如蛮荒时期一个人面对一个禽兽,要么就是你死我活,要么就是弱肉强食。我要么就是毛骨悚然,立刻逃走,逃无可逃的话,我还有自己了断自己的选择,这个结局或者就像电影《悲伤逆流成河》里的易遥一样,跳进江河,此后易遥妈妈再也不用为她赚学费了。要么无路可逃的时候,若有把刀就拼命劈将过去,有块大石头拼命就砸将过去,这个结局或者就像替母复仇的张扣扣一样,最终没能逃脱法律制裁,在刑场上为自己的人生画上句号。这是何等可悲?我和虚构人物易遥和真实人物张扣扣之间,活生生横着一个余明亮!这会不会是我和他的潜在悲剧呢?
应该不会吧?
当然不会的!
但想想还是不寒而栗,我在舞台上瞬间觉得我浑身哆嗦了一下,随后真的很想哭,随即告诫自己,我决不可以失态……
我在替这次庆典做筹备工作的时候,当从各班的报名中看见了这个名字时,我的内心就开始抵触这件事了,经常有种莫名的慌乱和莫名的恶心,我为自己此前对老师和同学们承诺担任主持人一事后悔不已。虽然这个承诺没有明文合同,但也受到我内心奉行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品行约束。我开始莫名盼望自己有个借口可以不担任主持,也不去参加聚会了。彼时恰逢我妈妈身体也不是很好,于是我以此为借口拼命鼓动筹备班子另外找一个主持B角,我明确告知我的选择:“假如我妈妈这里有什么不测,我就不能参加聚会了。”后来我妈妈身体又挺过去了,他们也没有找到B 角。我也没有再找别的理由推脱,该遭遇的,躲不过的。
其实在过去很长时间里,我的记忆都淡忘了此人的存在,连同与此人有关的情节,乃至整个小学阶段的经历,都有些“断片”。记得有一期《奇葩说》的辩题是:“如果有一瓶可以忘记悲伤的水,要不要喝?”我真应该庆幸有一种宿命的力量在我的记忆世界里自动浇灌了这瓶水,以至于我把小时候受侮辱受欺凌的悲伤情景都淡忘了,也连同把“首恶”余明亮也淡忘了。
那天我恰好闲来没事在那里和同学闲聊。看到他发在微信群上的话,顿时有种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我这是见鬼了吧?我这是堕入万丈深渊了吗?我这是被拉进阎王殿了吗?我这是误开了地狱之门吗?我的美好世界就此抛弃我了吗?我不要啊!我下意识地关掉手机。旋即我脑子一片空白,而且浑身发抖……似乎是过了将近半个小时,才从自己的这种歇斯底里的状态中走出来。
此后的日子,“断片”了的片段陆续像老电影似地叠加重现,甚至是没日没夜地袭扰我,对我来说十分煎熬,就像本来已经结痂的伤口再重新撕裂开来一样,痛楚只有我自己知道。白天还好,一方面白天的回忆比较具体,不会发散;另一方面我毕竟是已近耳顺之年的人了,我的理性修养应该毋庸置疑,以放大了格局来看,我遭遇的种种校园欺凌无非是“文革”留给我这种“地主家的狗仔子”的小磨难,毕竟翻篇了;夜晚就比较可怕,失眠有之,噩梦连连也有之,而且梦中交织着我自己受欺凌的痛苦和恐惧,以及电影《悲伤逆流成河》里校园凌辱的各种镜头,也会梦见张扣扣的案件,噩梦中也会有余明亮,他是施恶者,也是施恶之后看着我痛苦的狞笑者,我也会变成和张扣扣一样的复仇者,梦又往往在我即将要实施复仇的时候惊醒,我发现我早已泪流满面,我的枕巾都是湿漉漉的。
那段日子我也荒诞地想,世上为何没有诸如《奇葩说》中的辩题那样一瓶忘记悲伤的水?或至少,先为我们这些曾经的不幸少年研发一种忘记校园欺凌的药?折我余生的几年寿命都没有关系,我一定会吃下去的。我不希望自己为此陷于精神抑郁的边缘。
我随后果断地退出了小学同学的微信群。与我而言,何以解忧?自然可以是杜康。但什么才是正确的心理建设之道?可能唯有看书学习和求助专业人士干预指导了,我都积极努力为之。
时间悄然过去了一些日子,我便遇到了筹备中学同学的毕业40 周年庆典活动一事,而且随后便遇到了得悉余明亮也报名参加一事。想回避的人和事,又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而重现。是世事难料?还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无奈。
这段日子里我无意间在微信朋友圈里读到了那个被执行死刑的替母复仇者张扣扣的律师辩护词,我一口气读完全文,深受震撼。尤其结尾处引用的黎巴嫩诗人纪伯伦的《罪与罚》:“我常常听你们谈起犯了某个错误的人,好像他不是你们中的一员,而是一个闯入了你们世界的陌生人。然而我要说,即使是神圣正直之人,也不可能超越你们每个人心中的至善,同样,即使是邪恶软弱之人,也不可能低于你们心中的至恶。宛如一片孤叶,未经大树的默许就不能枯黄,那犯罪之人,未经你们全体的暗许就不能为非作歹。你们就像一列向着人类‘神性面’迈进的队伍,你们是坦途,也是路人。若其中一人跌倒,他是为后面的人跌倒,让他们小心避开绊脚的石头。他也是为了前面的人跌倒,他们步伐虽然迅捷稳健,然而却没有移走绊脚石。”
醍醐灌顶!
这段话几乎可以恰如其分地套用在对我实施校园欺凌的余明亮和我自己身上,他应该没有恶过我心中的至恶,他先前只是去读了工读学校,后来听说也“进去过”,但现在至少是在“外面”,是自由的;我也没有善过我心中的至善,比如我在心里没有把他当人看,而是当禽兽看,比如我也有杀死他的可怕念头。我们还应该是同一棵名叫“人性”的大树上的树叶,那棵大树的生长期恰好经历了特定的“文革”年代,也在经历着当下,它曾经默许过余明亮这片叶子变过色,也会默许我变枯黄,比如我就此沉沦下去,比如我真的去实施复仇,我难道不该有足够的警觉吗?
是啊,路不管有难走,我都应该小心,不可以成为跌倒的人,不为前面的人跌倒,也不为后面的人跌倒。
庆典晚宴正酣。计划中的余兴节目全部演绎完毕,不时还有同学临时要求再上台来唱卡拉OK。过去几十年职场养成的敬业精神使然,我照样手持话筒坚守在主持岗位上。当然,其间我也少不了像一个重要人物似地下场向每一桌师生敬酒,这个行为使我觉得自己有点装,但权当这也是敬业的惯性吧,既然做了,就要尽量做得到位一点。
此时,宴会厅现场相互敬酒也方兴未艾,30桌酒席仿佛组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到处都是人流涌动,杯觥交错,但我发现只要我不迷失,只要我的步履坚定,那么,到处其实都是我的坦途。
就如歌里唱的那样:“我有平安如江河,我有喜乐如泉源。”我的生命里充盈着平安和喜乐,比什么样的最佳表现,多少人给我打的满分,我赢得了多少的高光时刻,都更令我自信地走下去。
我不可避免地走到了余明亮的这桌,我看见他的手有点发抖,但还是给自己的酒杯倒满了酒,而且在我没有走到的时候就站了起来。我走到那桌,先向全体同学敬酒。然后走到余明亮面前,我直视余明亮的眼睛,那一刻就像直视我自己旧伤口的结痂,虽然有些狰狞,但其实已经不痛了。
我第一次发现我越接近他,越没有遭遇禽兽的感觉,也没有了想逃走或者想杀死他的欲望。在这个空间,他分明就是一个普通的男同学,换一个空间,他就是一个路人。
他的目光依旧传递着自卑与心虚,我先开口:“你还记得我吗?”他说:“当然记得。”然后,他主动而真诚地向我敬酒:“我先干为敬。一切尽在不言中。”然后一饮而尽。
我也拿起酒杯和他说:“祭你所说的一切过往!祝所有人的余生平安喜乐!”说完,如饮甘怡,就此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