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诗嵘:歌剧情怀系终身

2020-03-17 22:44楚之胥
歌剧 2020年7期
关键词:中央歌剧院威尔第歌剧

楚之胥

守宅于沪,相对闭塞,忽然见到我的老同事甄丽明发来的消息:中央歌剧院离休干部刘诗嵘因心衰和肺部感染病逝,享年93岁。我虽有精神准备,但还是感到有些意外。不寐之际,想出这样一段自以为可以概括他的话:一个人爱上歌剧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爱歌剧,一辈子为歌剧做事;难的是不吃老本,不墨守成规;难的是不居功自傲,更不自以为是。

诗嵘老师是我较早认识的歌剧界的人,依序排列,我最初认识的三位歌剧界前辈是:郑小瑛、楼乾贵、刘诗嵘,都是中央歌剧院的人。在他们言传身教的影响下,我对歌剧的情感越来越深,以致后来竟调到了歌剧院去工作,直至2018年退休。远在1980年代,我曾在《文艺研究》《人民音乐》编辑部和《中国文化报》当编辑。在《文艺研究》的两年半时间里,我编发过诗嵘老师、张锐老师和居其宏兄(也是那时认识的)谈歌剧的文章。在《人民音乐》担任特约编辑期间,与诗嵘老师的接触更多,很快他就担任了《人民音乐》的编委。到《中国文化报》编副刊后,诗嵘老师成为我的固定作者之一。六七年间,经我手编发的他的短文总在十数篇之上。报纸副刊上的这些文章,不如刊物上的文章影响大,现在上“知网”去查找他的文章,几乎都是在杂志上发表的,报纸上发表的文章可能因为学术含量相对低些,所以都没有入网。

诗嵘老师是写文章的快手,是歌剧界乃至音乐圈数得上的爱写文章的人,当编辑的,最爱与这样的作者交朋友。记得有一次开会,诗嵘老师发过言后,又不宜离席,就打开一个笔记本,埋头写稿。半天的会开完了,他的一篇小文也写完了。其间如厕,我随其后,在卫生间聊天,我问他:您好像在写稿?他答:《艺术世界》(上海文艺出版社的一本杂志)约稿,催得紧,只能见缝插针了。我和诗嵘老师之间的编者与作者的关系,一直保持到2014年我内退前,那时我们剧院创办了一份院报,由我负责。报纸一出来,我们就给诗嵘老师寄了报,他看了很高兴,马上就写了文章发来以示支持,而且陆续写了好几篇,如《呼吁用中文演唱外国歌剧名著》《〈蝙蝠〉在中国》等。这些年来,诗嵘老师固定撰稿的报刊至少有七八家,我没有订那么多报刊,无法一一阅读他的文章,但凡我能见到的,我都会认真读过。《歌剧》杂志的前身,曾称《歌剧艺术》,一度举步维艰,甚至要靠向歌剧院团化缘来维持杂志的出版。记得有一次诗嵘老师的一篇文章在《歌剧艺术》发表,文末还附了他给编辑部的一封信,大意是:现在歌剧不景气,全国唯一的这本歌剧杂志也面临着生存问题,一定要坚持!为了表示对杂志的支持,从此文起,我的文章,却酬。这两个字,我记得非常清楚,一是因为我此前不知道这个词,二是对我触动很大。我效仿诗嵘老师,也向编辑部表达了同样的意愿,商易、张汀老师很是感动。直到张国勇出任上海歌剧院院长后,找了一家赞助商,连续赞助多年,《歌剧》杂志才重有发稿费的本钱。

我的外国歌剧启蒙戏是《茶花女》,1981年初次观看(时年23岁),是中央歌剧院用中文演唱的。剧院首演这部歌剧的时间是1956年,那也是新中国成立以后上演的第一部外国歌剧。节目单上,译配者一栏,写着两个名字:苗林、刘诗嵘。最初的节目单,虽然纸张远不及时下,也没有照片,但文字内容却相当丰富,其中包括全剧的主要唱词。譬如,开场后阿尔弗雷多演唱的《饮酒歌》:

让我们高高举起欢乐的酒杯,

这杯中的美酒使人心醉;

这样的盛会人生难有,

当前的幸福多么宝贵。

欢乐的时光莫错过,

大家为它干杯。

青春好像一只小鸟,

飞去不再飞回。

香槟酒泡沫在酒杯里翻腾,

像我心中的爱情。

演过多年之后,两位译配者又对唱词做了微调,以保证演员的演唱更顺口、流畅。以我的记忆,“大家为它干杯”就改成了“大家为爱情干杯”,“香檳酒”一句改成了“你看这香槟酒在酒杯里翻腾”。那年夏天,我们一帮同学在北戴河海滨野炊,最后的结束就是曹跃进、王红两个同学领唱、众人合唱《饮酒歌》,不知老同学们是不是还记得自己青春的歌声。而于诗嵘老师来讲,译配《茶花女》就是他翻译外国歌剧剧本文献的发轫,自那时起,50年间,他翻译了近30部外国歌剧、音乐剧的剧本。其中部分歌剧剧本,由吴祖强担任主编,刘诗嵘担任副主编,汇集成一套《歌剧经典》丛书,在台湾世界文物出版社出版。诗嵘老师译配的剧本,包括《波希米亚人》《游吟诗人》《贾尼·斯基基》《西蒙·波卡涅拉》《唐卡洛》等。每个剧本之前,都有译者写的一篇概括介绍创作背景的小文,如《〈游吟诗人〉——威尔第的中期杰作》等。

2001年,我担任制作人的小剧场歌剧《再别康桥》在北京首演,诗嵘老师观剧后应邀参加了座谈会,他在发言中充分肯定了小剧场歌剧的样式,这让我想起此前十年我对他的一次采访,那次他主要谈的正是“小剧场构想”。他认为:歌剧工作室,是一种化整为零的先期行动。专业院团上演新剧目,最忌生吞活剥、仓促上阵。可以让主要演员先走一步,认真细排,也可以实验不同的表演方案。他说,小剧场歌剧的演出,至少有三大优点:一是灯光布景相对简化,用人少,演出成本低;二是演员要抓住观众,更得凭真功夫;三是观众可以获得更真切的感受。当时他随口举出的例子是美国的音乐剧《异想天开》,八个角色,四名乐手,将年轻人的婚恋理想等问题表达得淋漓尽致。在纽约一个仅容200人的剧场连演了28年,超过千场,可谓历久不衰。这个戏与另一部美国音乐剧《乐器推销员》曾于1987年由中央歌剧院引进、介绍给中国观众。那时国内的歌剧状况不是很景气,歌剧人也在探究原因、寻找出路,一些院团都尝试了音乐剧的引进和创作,以期对歌剧有所冲击,北边的刘诗嵘、邹德华,南边的商易,湖南的刘振球,湖北的沈承宙,都是主要的推动者。

诗嵘老师的认真,对我有很大的影响。说两个小例子。一是我当记者时,看过美国女指挥考德薇尔指挥中央歌剧院的《茶花女》,多年后与诗嵘老师闲聊时,说到这个女指挥,我的用词是“考德薇尔女士”,诗嵘老师当即纠正说:“不是女士,应称小姐,因为她没有结过婚。”另一例,他在报纸上看到我写楼乾贵的文章,其中提到中央歌剧院1958年首演《蝴蝶夫人》时删去了平克尔顿那段著名的唱段,马上发邮件给我。他说:“你的文章中提到的,在1958年演出《蝴蝶夫人》与李德伦删除剧中平克尔顿最后的唱段的经过有误。当时,是剧院领导(卢肃)等根据‘左的指导思想,提出:这段咏叹调有美化殖民主义者的问题,从而要求去掉。李德伦当时虽然不以为然,但是也得服从领导决定。我在《中国歌剧史》下册372页也有叙述,可以参考。”(2013年6月12日)

说到《中国歌剧史》,那是聚集了数位歌剧界前辈心血的一部专著。自2009年至2012年,我有幸参与编委会的工作,与各位前辈一起讨论、商改书稿。每月一次例会,都在我们剧院的会议室举行。与编委会中的荆蓝、胡士平、舒铁民、黄奇石、邱玉璞等人相比,诗嵘老师的撰稿量不算大,书前名单上,他的“头衔”是“附编”的三位主编之一,书中则只在“歌剧的中外交流”这一章的篇末标明是“刘诗嵘撰稿”(还参与了其他部分章节的撰稿)。相对而言,诗嵘老师的文风简约概括,不拖泥带水,所以,这一章涵盖的内容虽然不少,但在全书中并未占很多的篇幅。

2011年末,首届中国歌剧节在福州举行,出版社赶印了数套《中国歌剧史》,于歌剧节期间在福州举行了首发式。诗嵘老师是那届歌剧节的评委,他和黄奇石老师都参加了首发式。歌剧节期间,另有一件不大不小不为外人所知的事,借此正好回忆一下。上海音乐学院指挥系当时刚刚创办了歌剧音乐指导专业,原拟在沪举行一次专业学科研讨会,闻歌剧节在福州举办,特意把会议地点改到了福州。副系主任王燕率指挥系学生近20人,看歌剧、办座谈、上大师课、外带采风,收获甚丰。应邀到会的专家有诗嵘老师、作曲家刘振球老师(也是评委)、声乐教育家栾峰先生,还有歌剧学者满新颖、评论家陈志音和我,前三位专家主讲。诗嵘老师在发言中肯定了上音的这一做法,并以剧院为例,阐述了其重要性。其实,这个专业的毕业生,最理想的工作应与歌剧院团对接,可惜那时诗嵘老师已不在剧院领导的岗位上,起不到领导的作用了。所幸,指挥系这个专业不仅坚持办了下来,而且培养了人才,还在去年招进了硕士研究生。

1999年,诗嵘老师撰写的《歌剧大师威尔第》一书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部介于传记与评传之间的专著,也是中国学者以西方歌剧大师为对象撰写的不可多得的专著。仅从书后附录的十余种参考书目(多半是外文专著)即能看出诗嵘老师为撰写这部专著所下的功夫之深。然而,他对威尔第的研究并没有因专著的完成而终结,2013年,《歌唱艺术》杂志刊发了他撰写的《话说威尔第男中音——纪念威尔第200年诞辰》。在我看来,这篇文章的专业性和独特的角度,都是国内歌剧学者所难以企及的。我的邮箱里保存的诗嵘老师给我的最后一封邮件,恰恰是他发来的这篇文稿。他说这篇文稿给了《歌唱艺术》,久未回应,想让我看看院报是否可以刊登。又说:院报有否出威尔第纪念专刊的计划?我们演出的威尔第作品不少,值得研究!

2017年,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出版了黄晓和、刘诗嵘编著的《西方歌剧解析——构成种类流派历史名作》。诗嵘老师担任撰稿的是书中第三编(历代歌剧名作解析)的第六章(古典主义风格歌剧,重点是格鲁克、莫扎特、贝多芬),第七章(浪漫主义风格歌剧,重点是韦伯、罗西尼、多尼采蒂、瓦格纳、古诺、约翰·施特劳斯),第九章(现实主义风格歌剧,重点是威尔第、比才、马斯卡尼、列昂卡瓦洛、普契尼),第十章(现代主义风格歌剧)中的重点:德彪西、理查·施特劳斯、贝尔格、格什温。此外,还编写了附录中的世界著名歌剧作曲家索引、世界著名歌剧演员索引和世界著名歌剧院概述。其歌剧视野之宽泛——从古典到现代,由此可见一斑。从黄晓和先生的前言中可以得知,这本书的问世,经历了相当漫长而曲折的过程,最初是二人为北京大学开设西方歌剧欣赏课的讲稿,随后应约整理成教材,提交电大出版社,后因故撤销出版计划。联系京沪多家出版社,得到的回应均十分冷淡。最后,能在黄先生任教的单位出版,也是几经周折,甚至还请两位西方音乐史专家写了鉴定和推荐意见(须知:他们并不是歌剧方面的专家),又从院科研处申请到了一些资金,才得以出版,前后历时竟达十余年之久!

2013年是中央歌剧院建院六十周年,为筹办纪念活动,我提出了组织剧院老同志编一套丛书的计划,征求诗嵘老师意见时,他坦率表态:一个人出一本内容都与剧院有关的书,恐怕不容易,希望将眼光放宽一点,搜集剧院老中青三代人所写的有关文艺的文稿,只要言之有物,就予以收录,也许视野更广阔。知我同意他的建议后,他着手选出了自己的一些文章篇目,于2012年年末发给了我。这事后来因故未能继续进行,这份自选集的篇目也就留在了我的邮箱里,今披露于下,或许也能使外人增加对他的了解。

拟参加剧院文集初选文稿目录 (刘诗嵘)

《认识西洋歌剧要走出三大误区》 (《歌研会论文第二集》)《不朽的威尔第》 (《歌剧艺术》2000第六期)

《记萨沃林纳歌剧节》 (《人民音乐》1988.10)

《我所认识的音乐剧》 (《歌剧艺术》 1996第四期)

《并非鬧剧》(介绍《凡尔赛的幽灵》) (《歌剧艺术》1997第二期)

《值得警惕的来访》(介绍《贵妇还乡》)(《歌剧艺术》1998第六期)

《马可洛普罗斯的秘方及其他》 (介绍雅纳切克的作品)(《爱乐》 2004.3-4合刊)

《历史的启示》(介绍根据阿瑟·米勒的《萨勒姆的女巫》改编的歌剧)(《爱乐》 2005.6)

《费鲁齐奥·布松尼的〈图兰朵〉》 (《爱乐》 2008.5)

《库特·威尔的后半生》(上、下)(《爱乐》 2005.12-2006.1)

《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两本美国出版的关于中国反腐败斗争小说读后感)(《文艺报》只刊出了一半,如今我提供全文)

《我看〈蝴蝶君〉》(这是美国华裔作家黄哲伦写的话剧,曾经在百老汇上演十分轰动,后又拍摄了电影,写一位中国京剧男旦演员和一名法国外交官的畸形恋情,据说是有真实生活依据的。这是我看了剧本和录像后的观感) ( 《文艺报》 1994.4.30 )

《评谭盾的〈秦始皇〉》 (《人民音乐》 2008.1)

诗嵘老师在篇目后附言:

整理了一下旧作,觉得这几篇还比较不落俗套,可以给读者一点新鲜东西,也是我近年来努力寻求西方歌剧中的进步因素,而且是目前国内歌剧界不那么重视的领域。仅供选择。

从这些篇目中,可以看到他对西方歌剧(从古典到现代)发展走向的认识,对音乐剧的认识,对威尔第的高度评价,对一次重要的中外歌剧交流活动的记录。他注重的是“新鲜东西”“进步因素”,这可以给他几十年来孜孜不倦地研究西方歌剧和津津乐道地传播西方歌剧知识做一个注脚。当然,他研究的不只是西方歌剧,这只是他的歌剧视野中的一部分,他也一直关注着中国歌剧的发展,而且写了大量的文章。诗嵘老师去世后,某公号编发了他的四篇旧文,韦锦在朋友圈转发时有言:“刘诗嵘先生写于1980年代的那两篇文章直到今天仍有极强的针对性,振聋发聩。当然,那耳朵和眼睛必须是未发生不可逆病变。”我为确认,也半测试地问韦锦:“那两篇”是哪两篇?他告:《谈谈歌剧剧本的“歌剧性”》和《歌剧不等于歌儿剧》。我完全赞同,甚至认为还可以再追加三五篇以上!然而,又有多少歌剧界的后来者、当今的领导者和决策者,愿意了解前辈的这些感悟和观点呢?想到这里,难免有些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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