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源伟
我的题目是“让我们把晨钟敲得更响”,这其中有两层意思:其一,百年前仁人志士敲响了复兴中华的“晨钟”,今天我们有责任把“晨钟”敲得更响;其二,2018年上海歌剧院排演了《晨钟》第一稿,现在请我来重新打造2020版,我们当然要把《晨钟》敲得更响。
从2018版到2020版
好戏是要不断修改打磨的,我仔细研究了2018版的几次专家座谈会的意见,归纳下来有三条:戏剧性不够,文本风格政论体太强,不像戏;歌剧性不够,舞台呈现像清唱剧,不像歌剧;情感过于单一,激越昂扬一贯到底。
2018版《晨钟》是一部“政论体”歌剧。政论体戏剧无可厚非,作为“百花园”中的一品,聊备一格、独领风骚。“政论体”的歌剧《晨钟》是有特色的,只是立体呈现在舞台上后,失去了通常大歌剧固有的品相,像是一部“清唱剧”了——可能是“政论体”阻滞了“戏剧性”的呈现与“歌剧化”的发挥,阻滞了“歌剧化”所必需的“情感表达”的渠道。“情感表达”,无非是“家国情怀”与“儿女情长”,2018版在抒发“家国情怀”时,由于太“政论”,思辨色彩过重,情感色彩削弱,而且“政论”还多少挤压了“儿女情长”的“水分”,在抒发“儿女情长”时有所违隔、力不从心;在形式上,歌剧的“情感表达”通过“咏叹调”来完成,而在“政论体”笼罩下的“咏叹调”,思辨有余而情感不足,一味高亢而深情不足,流于单调而色彩不足。说到戏剧性,2018版的第一幕,事件进展略嫌空泛笼统,缺少李大钊思索前行的脉络。第二幕则表现了“二七”大罢工、白坚武反目、张作霖捕人,最后展现牺牲,事件又太繁多。我们需要理清一个思路。放弃“政论体歌剧”的追求,回归到正歌剧的本体上来。
我们这次打造的新版《晨钟》,正好从上述三方面入手:一是要讲故事,写人物、写情节,从“政论体”回归戏剧性叙述;二是演出样式要从“清唱剧”回归到正歌剧,做一个“正儿八经”的歌剧;三是在情感的表达上,要加强抒情的段落,从一味抒豪情到兼及亲情、爱情、友情,丰富全剧的情感色彩。
《晨钟》是红色题材、主旋律题材的歌剧,如何把主旋律题材打造成艺术精品,而不仅仅是宣传品,是摆在我们面前必须解决的课题,也是中国舞台艺术工作者必须面对的课题,必须要做好的课题。
新版《晨钟》的戏剧结构
2019年10月,我根据上海歌剧院的要求,对文本结构进行了梳理,提出了一个框架性的修改意见——从“寻道”到“殉道”。第一幕的中心事件是“寻道”,李大钊等先行者苦苦寻求救国救民之道,推动“建党”大业;第二幕是“殉道”,李大钊为信仰、为理想视死如归,最后壮烈牺牲。剧作家姚远在“寻道”与“殉道”之间增加了一个“行道”,践行救国救民之道,发展成现在的三幕戏:寻道—行道—殉道,构成了全剧的脉络。书写中国先驱者们的求索之路,反映中国近代社会的道路选择,讴歌中国知识分子的浴火涅槃。找到了这样一条戏剧脉络,全剧的戏剧结构就“眉清目秀”了,整部戏的精神高地也就清朗坚实了。100年来中华民族历经巨大变革,从一个积弱极贫的国家走到今天,这个变革起始于五四运动。历史变革的核心力量是文化,如果没有“五四”前后的新文化运动,我们就不会有泱泱中华的奋然崛起。
新版《晨钟》一共三幕10场戏,加一个序和一個尾声。剧作家选取了每场戏中的一句唱词作为该场次的命名。我这里简要梳理一下每场的“故事”。
一幕一场,“明天一定要来”。
作者安排全剧始于1916年,我揣摩是因为李大钊1916年从日本回国,上一稿中,戏就是从黄浦江畔李大钊回国开始的。这一稿全剧始于李大钊的家,一个温馨的四合院,时间上没有硬性的规定,我们就定在1917年吧。这场戏展现了李大钊恩爱和谐的家庭、其仗义疏财的为人以及他与蔡元培、陈独秀等北大同仁的融洽关系。然后李大钊的学生宇剑上场,带来刚从陶然亭救下来的女子琴君。琴君以死反抗龌龊的婚姻:“让明天永不再来!”李大钊等师长由琴君的遭遇想到苦难的中国、苦难的人民,他们呼唤“不是明天永不再来,而是明天一定要来”,达到小高潮,全剧便由此发端。
一幕二场,“呼唤一个自由呼吸的黎明”。
题目非常诗意,写的是“五四”大游行。五四运动发生在1919年,全场在“五四”的大背景下,突出了李大钊、陈独秀、宇剑与琴君的作为,这场戏添加了一个虚构角色吕凤麟,一个弹压学生的政客,也是纳琴君为妾的小人,最后是陈独秀被捕。
一幕三场,“因为那一刻你出现在我的面前”。
一年后的1920年,李大钊将陈独秀转移到河北大黑坨村老家歇歇脚,然后去天津搭乘轮船往上海。在大雪飘飘的夜晚,宇剑与琴君相爱了,两个年轻人在“少年中国”精神的召唤下碰撞出爱情的火花。这场戏非常美。
一幕四场,“皑皑白雪中行着一驾车”。
紧接前场。我们从史料中发现,李大钊与陈独秀是坐骡车去天津的,我们在台上置放了一辆骡车,“南陈北李”,依依惜别,遥望上海,畅谈理想,共同主张创建一个精粹的团体——“它就叫中国共产党”。
第一幕结束。
第一幕四场戏,第一场从温馨的家开始,第二场是激越的游行,上百人的大场面,第三场,大雪飘飘,静谧的爱,第四场,雪地里一辆骡车,李大钊陈独秀讨论着中国社会去向何方的宏大命题。四场戏动静相兼,张弛有致,戏剧结构就出来了。
第二幕三场戏写李大钊在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后的作为,围绕着“二七大罢工”展开。戏剧故事脉络清晰,戏剧场景对比强烈,戏剧演绎跌宕起伏。
二幕一场,“天下为公,理应求同存异”。
写1922年李大钊为壮大京汉铁路工会组织前往郑州与旧友白坚武会晤,共同推动吴佩孚联合劳工。
二幕二场,“请原谅我不能给你片刻温存”。
一年后,吴佩孚撕毁协定,李大钊、宇剑急赴郑州,临行前与各自的爱人依依惜别。这场戏穿插了蔡元培辞职,第一次提到“丹柯的故事”。
二幕三场,“在樱花烂漫的地方,我们曾誓言铿锵”。
正面写1923年京汉铁路大罢工,李大钊与白坚武这两个当年为推翻帝制共渡东瀛的战友决裂,军阀开枪镇压罢工,宇剑中弹牺牲。
二幕戛然而止。
第三幕写李大钊作为革命者、先驱者、新文化运动引领者的心路历程。全剧从写实走向了写意,走向了诗化的意境。我们只有把李大钊的心路历程放大,才能生发出诗意的升华。
三幕一场,“请不要啼哭,我的亲亲……”
这场戏充盈着浓浓的情愫,像一首抒情诗。先是琴君的摇篮曲,宇剑的遗腹子诞生了,然后又一次引出“丹柯的故事”。剧作以丹柯映照李大钊,得到专家的认同,只是上一版出现得太突兀,这一版我们做好铺垫,这是第二次铺垫。我把这场戏定在1924年。
三幕二场,“你的心是那么大”。
这场戏更加空灵,多空间,意识流。1926年反动军阀追杀革命者的风声吃紧,李大钊端坐书桌前,他在思考,他在写作。各个剧中人相继出现,蔡元培、陈独秀、琴君、妻子、女儿、张作霖、吕凤麟、白坚武……最后李大钊被捕。
三幕三场,“把光明之焰撒向大地”。
1927年李大钊牺牲。这场戏实事虚写,抒发浪漫情怀。再一次唱起“丹柯的故事”,李大钊从容就义——“我今天站着死,是为了四万万同胞站着生……”
通过以上的简要叙述,我们可以感受到新版《晨钟》的三个特点:诗化的风格——把沉重的历史题材淬炼提升为诗意表达;复调的结构——将社会变革与个人命运交替(织)呈现;写实到写意——从历史事件的描述进入心路历程的铺陈。
新版《晨钟》人物图谱
北大三杰——李大钊,陈独秀,蔡元培。
这三位不仅是北大三杰,应该是中华三杰,甚至是世界三杰。他们都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都是饱读诗书的思想家,都是世纪之交的盗火者,也都是社会变革的殉道士,这是他们的共性。他们又各有鲜明的个性,因地域、性格的差异而形成的各自的生命轨迹。河北籍的李大钊,耿直仁厚,铁肩道义,不惜以身殉道。陈独秀安徽人,安徽古有朱元璋,今有小岗村,敢为天下先,陈独秀放达乖张,特立独行,“徽”脉相承,命运多舛。蔡元培有着绍兴人敏思笃行的习性,他提出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造就了北大的辉煌,推动了时事大局。第一次出场年龄:李大钊27岁,陈独秀37岁,蔡元培48岁。
宇剑与琴君——风云时代的青年俊杰。
宇剑的形象可以参考傅斯年、刘仁静;琴君的形象可以参考刘和珍、许广平;宇剑与琴君还特别可以参考在陶然亭有雕像的高君宇和石评梅。请注意,琴君是剧中唯一有变化、有成长、有发展的人物。他们第一次出场应该在18岁、20岁,青春妙龄。
老妻如姐及爱女如珠——李大钊的家人。
比李大钊大6岁的赵纫兰是一位贤惠的妻子,她的身上集中国传统女性美德之大全;女儿李星华十分清纯,是新思想的潜移默化的继承者。这两个角色侧写了李大钊的亲情爱情与家国情怀。
白堅武——一个具有警世价值的复杂形象。
比李大钊大3岁,曾经是热血沸腾的革命青年,在剧中,他为推动社会进步而周章斡旋,却因为信仰不坚而为虎作伥,但终究人性未泯而心系守常。
对立面人物。
张作霖,52岁。军阀,狂妄险诈,狠毒凶残。
吕凤麟,虚构人物,30岁左右。政客,猥琐投机,色厉内荏。
特别要强调的是,这出戏里的人物都很年轻,充满青春活力,新版《晨钟》要做成“青春版”。
新版《晨钟》的音乐创作
歌剧导演既受制于文本,还要服膺于音乐,可谓“一仆二主”。因而,歌剧导演除了要准确地读解文本、创造性地解读文本外,还要以音乐形象统领舞台形象、与指挥合作协调舞台处理。
新版的文本变了,音乐创作也随之有了新的提升。音乐的整体感更为鲜明,全剧的结构层次更为周全,情绪节奏的张弛起伏更为有度,特别是宣叙调的抒情化处理很有特点。此外,用汉语为正歌剧作曲,汉字单音节四声调,与为西洋歌剧写作的音乐旋律很难熨帖,我们这个戏,许舒亚的处理颇见功力。
歌剧音乐又必须有戏剧属性,以音乐塑造人物形象,以音乐完成情节叙述,以音乐延伸情感波澜,以音乐转换场景环境。这是我们在戏剧排练中努力践行的目标。
新版《晨钟》的导演处理
一、视觉形象要旨
我将本剧舞美设计的总体原则定为:张扬物质感,追求写意性。所谓物质感,就是要体量恢宏(题材使然),材质坚实(声场需要);所谓写意性,就是要环境洗练(音乐叙事),舞台空灵(审美法度)。《晨钟》这样一个厚重的历史题材,自然需要视觉上气度恢宏,具有视觉冲击力;而中国艺术家创作的歌剧自然应该继承东方美学的高乘境界——写意与诗化,绚烂至极而归于平淡。
我们以“书籍”和“钢铁”作为舞台视觉的形象种子,“书籍”隐喻知识分子,喻示思想的火花,昭显启蒙与觉醒;“钢铁”象征工业文明,喻示铁与火的时代,突显抗争与牺牲。因此我们的舞台上组合了书架、书本、书架墙、传单、文稿,叠加了铁链、铁笼、火车头、铁锈、铁板,以此构成整体空间环境的精神质感与时代氛围。
由演员自然原声演唱的歌剧演出对声场的需求极其严格,顾及声音的反射,也是歌剧舞美设计必须考虑的命题。
这一版的灯光、服装、人物造型在上一版的基础上锦上添花,灯光适当加强具体环境的刻画,服装新增一些元素,例如上海十里洋场的众生相和尾声合唱,服装从当年渐次递变到今天。新增加的历史人物化妆造型既参照资料,又统一于全剧风格。
二、演唱与表演
歌剧的属性是音乐,因而歌剧演员的演唱是第一位的。过去歌剧就是站在那儿唱,不管胖瘦,不问形象,反正男高、女高、男中、女中,一唱就把人物区别开了。当今国外的歌剧演出有了很大的改观,他们很注意演员与角色形象的吻合,讲究声音的造型,注重肢体的表现力,摸爬滚打都能唱,他们的表演有充实的内心行动感,强调交流的真实性。我们就要与时俱进,向国外的同行看齐,强化音乐演唱的戏剧属性,要唱出人物,唱出情感,要以作曲家写的旋律唱出符合规定情境的人物形象。
三、群众场景构想
序曲“苦难的中国”。意向性肢体舞蹈(舞蹈演员+合唱演员)。一幕二场“五四运动”。群众游行与抗议场面(舞蹈演员+合唱演员+角色演员)。
一幕四场“上海上海”。众生相,各色造型变化(舞蹈演员)。
一幕四场“它就叫中国共产党”。集群塑像(舞蹈演员+角色演员)。
二幕一场“军阀行辕”。台口横排一列军警(舞蹈演员为主)。
二幕三场“二七大罢工”。火车头、行车钢架上立体造型(舞蹈演员+合唱演员+角色演员)。
三幕二场“多空间/意识流”。革命者穿梭/军警包围(舞蹈演员)。
三幕三场“讴歌丹柯”。演绎丹柯故事(舞蹈演员)。
三幕三场“李大钊就义”。难友与革命者聚集(舞蹈演员)。
尾声“钟声响彻百年”。当年走向当下(舞蹈演员+合唱演员)。
四、节奏处理原则
节奏是戏剧的生命。节奏处理的出发点是情节,落脚点是情感,当情节发生变化,舞台节奏一定也发生变化,心理节奏也随之变化,并带动了情感的变化。歌剧的节奏处理要与指挥紧密合作,精准呈现全剧音乐节奏,表演的幅度、强度、速度要与音乐协调,场景的转换要在音乐动律中进行,要一气呵成,流畅、紧凑、有节制,能不暗转的不暗转,必须暗转的,控制在30秒以内。
新版《晨鐘》的追求
对于红色题材、主旋律题材,我们一定要秉持磨砺出精品的决心,这次主创全是上海的艺术家,上海艺术家全力打造出一部代表上海歌剧院、代表上海水平的原创歌剧,是责任,更是使命。
《晨钟》是历史题材,历史题材要赋予当代意识,《晨钟》的当代意识就是呼唤信仰。几千年来我们的传统文化有很多优秀的东西,但最大的缺陷是没有信仰。我们的剧中人李大钊、陈独秀、蔡元培、琴君,宇剑都是怀抱信仰的,有了信仰,就有敬畏,就有虔诚,就有约束,就有奉献。在需要坚定信仰的时代,我们通过一出戏来呼唤信仰,我们的声音可能微弱,我们的声音可能渺小,但是如果有无数的艺术家都来呼唤信仰,我们的社会就会向前推进一点。今后我们可以说,在前行的脚步里,我们曾经出过一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