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俊杰
《小径分岔的花园》是一篇关于“谜”的小说,它的主要情节是出谜。男主人公身在英国,间谍身份已暴露。但他还有紧急情报要传递给德国柏林—轰炸地点是法国城市阿尔伯特(Albert)!他想到了“出谜”——博尔赫斯写的西班牙语原文正是propusieron elenigma。在追捕者出现前那一刻,他将一位姓“阿尔伯特”的男子(全名Stephen Albert)谋害,然后如愿以偿地被捕。他成功地制造出一个具有新闻价值的事件,使他的名字与阿尔伯特的名字一起传播出去。柏林的上级在读到新闻以后心领神会,识谜、“解谜”(descifradoese enigma)。追捕者遭戏弄,成为“同谋”而不自知。出谜成功!成功的关键处在于,男主人公善于(且敢于)“经营”、操纵时间。他计算好了时间,一路上留下许多踪迹。所以追捕者知道怎样追,却总不能追到。于是乎,在整个出谜的情节里,时间俨然是一种可控制(也确实被控制)、可利用(也确实被利用)的东西。
来到阿尔伯特家以后,主人公要做的事情是等待追捕者出現。在踌躇满志静候出谜成功的那段时间里,聪明的出谜者却见识到了(另)一个谜。竟是他曾祖父出的谜,然而他从不知道这个谜的存在—就像追捕他的人不曾意识到他在出谜一样。难堪的是,聪明如他,竟不能解谜。心领神会地识谜、解谜的,却是这位阿尔伯特。怎样的一种吊诡!这大概就是谜中之谜,解谜者告知他谜底是时间—在他曾祖父看来,时间永远是无限地分岔的,在每一个时间点都朝向无穷多的将来。这无疑是让人感到敬畏的时间,不啻是时间的迷宫。这般神秘莫测,如何奢谈控制!男主人公化身为出谜者,编织一个谜,操纵一段时间,筹划着成为控制者。但在走向成功的中途,意外出现他不能够控制的东西。在另一位出谜者面前,同时也在另一位解谜者面前,他感到无能为力。诚然,解谜者阿尔伯特也是如此—解出一个谜,而没有识出另一个谜。
这样说起来,《小径分岔的花园》的“谜”的性质还在于,“情节中的情节”也是出谜。男主人公通过行动出谜,曾祖父写小说出谜,而且是“一部比《红楼梦》人物更多的小说”,大概可以称其为“小说中的小说”。主人公栖身于具体时间点,却能走上各种可能的岔路,然后岔路又生岔路……不难想到,小说将给人以一种异常杂乱的感觉,读者仿佛走进一座奇异的迷宫。博尔赫斯这里提到《红楼梦》可不是一时兴起,对他来说《红楼梦》就是一部迷宫般的小说。他把自己的真切感受,写进《 小径分岔的花园》里。《小径分岔的花园》(El Jardin de senderos que se bifurcan ),最初发表在博尔赫斯一九四一年出版的同名小说集《小径分岔的花园》里,作家当时已经对《红楼梦》形成浓厚兴趣。他先是在一九三七年撰文夸赞《红楼梦》是一部比西方“近三千年的文学”好得多的文学作品,然后还亲自动笔把《红楼梦》两个选段翻译成西班牙语(出版于一九四0年)。
自一九三六至一九三九年间,作家为布宜诺斯艾利斯《家庭》(ElHogar)杂志撰写一系列小文章,评介国外文学。后来结集出版,便是Textos Cautivos. Ensayos y Rese?as en El Hogar 1936-1939(Barcelona:Tusquets 1986),即博尔赫斯全集译本当中的《文稿拾零》(《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下册,浙江文艺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博尔赫斯这般盛赞《红楼梦》,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借用艾布拉姆斯(M.H. Abrams)的术语来说,西方文学有着悠久的“镜”的传统,在现实的“再现”“摹仿”方面取得很高成就。就像奥尔巴赫(Erich Auerbach)后来所梳理的那样,它始自《荷马史诗》,至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形成一个高峰。这一点也是博尔赫斯很清楚的,然而他更向往那种带有强烈幻想风格的文学模式。《红楼梦》于他而言就是这样的范例,他欣喜地看到梦幻与现实在书里反复交织,很多时候简直难以分辨—他称《红楼梦》是“幻想文学”,甚至中国“所有的文学”都是“幻想文学”。
《红楼梦》令博尔赫斯深觉有趣味的内容,是关于贾瑞“正照风月鉴”的描写,“绝不逊于埃德加·爱伦·坡或弗兰茨·卡夫卡”。贾瑞因风月宝鉴而送命,事在《红楼梦》第十二回。博尔赫斯则说是第十章,但这不是他弄错了章回—他阅读的不是中文原本,而是翻译家库恩(Franz Kuhn)的德译本。库恩的德译本是节译,最初出版于一九三二年。在德译本里,它的确属于第十章。紧接着博尔赫斯又把这一内容翻译成西班牙语,题以《风月鉴》(elespejo de Viento-y-Luna ),收录于他和友人们编译的《幻想文学作品选》(Jorge Luis Borges et al.: Antologia de la Literatura Fantastica , Buenos Aires:Sudaemericana,1940)。博尔赫斯还翻译了《红楼梦》的另一选段—《宝玉的无限睡眠》(sue?o infinito de Pao Yu),内容是贾宝玉梦见甄宝玉,同样也在那本作品选里。《红楼梦》梦幻描写颇多,这场梦幻却显得有些特别,意味难以捉摸。
选段《风月鉴》还配有一小段按语, 对作者曹雪芹略作介绍。最末一句提及翻译的底本—Hemos compulsado las versionesde Chi-Chen Wang y del doctor Franz Kuhn,翻译过来就是“我参考的是王际真的版本、库恩的版本”。王际真的英译本最初出版于一九二九年,同样也是节译。库恩在德译本的后记里,对王际真的英译提出了激烈批评。王际真英译本的“序”系汉学家阿瑟·韦利(Arthur Waley)所作,已翻译成中文。韦利很看重《红楼梦》的想象,他认为作者的想象力“达到了最伟大的高度”。对他而言,贾宝玉梦见甄宝玉便是其中富有代表性的例子。王际真的节译本里并没有它,韦利便把该内容完整地翻译出来,置于序的末尾以飨读者。有理由推断认为,博尔赫斯翻译这一选段,应该是受到韦利的启发。
博尔赫斯与友人们合编的那本作品选很受欢迎,至一九七六年已是第四版。作品选的英译本出版于一九八八年,又扩大了影响范围。不过,就《红楼梦》选段而言,英译本在忠实方面做得不太好。按语最后那句关于翻译底本的话,竟不见于英译本。若单看英译本,对于博尔赫斯参考哪些底本,将不甚了然。更值得一提的是,英译本的两个《红楼梦》选段,并非博尔赫斯的西班牙语翻译的英语翻译。作品选的英译本是直接从《红楼梦》的英译本那里抄来相应段落,代替博尔赫斯的翻译。或许是由于匆忙,竟把翻译者的名字说错。阿瑟·韦利没有翻译过《红楼梦》,翻译者应该是麦休姐妹(Florence and IsabelMcHugh)。可以想到的是,作品选的英译本既然自行选取《红楼梦》英译本里的文字,也就不必保留博尔赫斯按语里最后那句话。作品选的英译本更愿意把真正的《红楼梦》选段呈现给读者,而非博尔赫斯翻译的《红楼梦》选段—畢竟,博尔赫斯的翻译是一种“豪杰译”。
博尔赫斯做出许多删改增,而且幅度相当大。以篇幅而论,第一个选段《风月鉴》在库恩的德译本里大概有两页多,博尔赫斯不过是短短三段话而已。第二个选段《宝玉的无限睡眠》,在韦利序言里是两大段,将近两页;博尔赫斯虽也是两段,内容却少了许多。不妨来看《风月鉴》第一段话—它以省略号开始,然后是En una?o las dolencias de Kia Yui se agravaron. La imagen de la inaccesiblese?ora Fénix gastaba sus dias; las pesadillas y el insomnio, sus noches……翻译过来就是“一年之内贾瑞的病加重了。无法得到的凤女士的模样折磨着他的白天,梦魇和睡眠(折磨着)他的黑夜”。原文是“黑夜作烧,白日常倦……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加沉重……”这些省略号表明许多内容已被略去。其中当然有库恩德译本的影响,库恩的翻译已然是一种豪杰译,然而博尔赫斯又略去一些,以至于下一段紧接着就讲到道人来化斋。
在库恩的德译本里,贾瑞是Kia Jui,王熙凤是Frau Ph?nix。此外,宝玉是Pao Yü,贾雨村是(Kia)Yü Tsun。在王际真的英译本里,贾瑞是Chia Jui,王熙凤是Phoenix,宝玉是Pao-Yu,贾雨村是(Chia)Yu-Tsun。粗略地看,名字若是双字,库恩与王际真处理起来存在着微妙差别。王际真更愿意在双字之间加上短横线,以表示是同属名字而非姓氏与名字。博尔赫斯翻译的宝玉是Pao Yu,如此看来更接近于库恩的翻译方式—Yü 的德语发音与Yu 的英语发音相同,就此而言甚至可以说他袭用了库恩的翻译。贾瑞的名字Jui 改成Yui,推想起来大概是博尔赫斯知道Jui 的德语发音就是Yui。顺带要说到的是,博尔赫斯翻译的两个选段不涉及贾雨村,所以也就没有出现他的名字。然而如果愿意推想,博尔赫斯翻译的“雨村”必定是没有短横线连接的Yu Tsun(而非Yu-Tsun)。《小径分岔的花园》男主人公的名字—前面还没有来得及说—恰好就是Yu Tsun博士!
《红楼梦》开篇第一段话就提到了贾雨村,诚然还有甄士隐。可惜一九二九年版王际真英译本没有把这段话翻译好,删掉了贾雨村的名字。一九三二年版库恩德译本直接从“姑苏城”开始,开篇许多话都被删去。贾雨村的名字的秘密,“假语村言”抑或“假语存焉”与贾雨村之间的联系,无法由它们而得见。然而,贾雨村的重要性还是显而易见的。他在第一回登场,然后由他引出荣国府,又由他审案引出薛蟠。王际真英译本列有一个简要的人物表,甄士隐排在第一位,贾雨村排在第二位。博尔赫斯如此激赏《红楼梦》,必定知道这位人物。Yu Tsun 博士的名字与雨村相同,恐怕并非偶然。值得一提的是,在库恩的德译本里,贾雨村之为进士,已然就是“博士”!冷子兴与贾雨村交谈时,曾乖巧地批评他说:“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所谓进士出身,在库恩那里便是HerrDoktor aller Grade(Der Traum der roten Kammer , übertr. Franz Kuhn, Leipzig:Insel 1932)。
于是,的确应该像王柏华教授所指出的那样,宜将男主人公的名字直接翻译成雨村或雨村博士,而无须读成“余准”(王柏华:《博尔赫斯书写的中国故事》,载《文艺争鸣》二00九年第四期)。王际真的英译本除了有韦利撰写的序,也还有王际真本人写的“导读”。王际真提到,(贾)雨村的名字意思是“雨天、村庄”(Rain Village),(甄)士隐的名字意思是“隐士、学者”(Hermit Scholar)(Tsao Hsueh-Chin: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trans. Chi-Chen Wang, New York: Doubleday 1929,xvi)。有趣的是,博尔赫斯笔下雨村博士的故事恰与雨有关。英军拟向德军发起进攻,进攻时间却遭推迟。博尔赫斯从后来的战争史里读到,推迟的原因为“滂沱大雨”(las lluvias torrenciales)。他觉得有必要把真相呈现出来,因为真实情形是德军在得到雨村博士的情报以后轰炸了阿尔伯特,使英军进攻计划受阻。换言之,雨村博士的故事几乎要溶解在“雨”的故事里,幸亏为博尔赫斯所发现(发明)。
小说中提到的那本战争史,博尔赫斯给出的书名是西班牙文Historia de la Guerra Europea ,并确切地指出作者是利德尔·哈特(Liddell Hart)。这是英国享有盛誉的战争史家,该书就是名著TheReal War 1914-1918 ,出版于一九三0年(后扩充为History of the WorldWar, 1914-1918 ,出版于一九三四年)。博尔赫斯甚至还给出了具体页码—“利德尔·哈特写的《欧洲战争史》第242 页有段记载,说是十三个英国师(有一千四百门大炮支援)对塞尔- 蒙托邦防线的进攻原定于一九一六年七月二十四日发动,后来推迟到二十九日上午。利德尔·哈特上尉解释说延期的原因是滂沱大雨。”有必要指出的是,西班牙语原文的两个早期版本,即一九四二年版《小径分岔的花园》、一九四四年版《虚构集》,都写着第252页。后来的版本却嬗变为第242页,甚至还有第22 页、第212页等——如此嬗变或许正有博尔赫斯的某种意图在其中(Robert L. Chibka: The Library of Forking Paths, in:Representations ,1996)。
翻看哈特那本战争史书, 谈论“ 延期” 一事, 的确是在第252 页(RobertL . Chibka 误记为第233—234页)—英语原文是Thebombardment began on June 24th; the attack was intended for June29th, but was later postponed until July 1st, owing to a momentary breakin the weather。博尔赫斯明显弄错了时间,应该是六月,却写成七月。英军作战计划是,自六月二十四日起开始持续轰炸,总攻时间定在六月二十九号。很显然,事实是轰炸模式已开启,总攻推迟至七月一日——正是著名的索姆河会战正式开始的日子。其他一些细节,博尔赫斯写得也不完全对。根据哈特所写,战线主要是“马里库尔- 塞尔”(Maricourt-Serre)。罗林森将军(Rawlinson)的第四集团军是进攻主力,所辖十八个師当中有十一个师参战。英军还有第三集团军的两个师在侧翼辅攻,如果加到一起正好是十三个师。炮火支援不是一千四百门,而是一千五百门(Liddel Hart: The Real War 1914-1918 , London: Faber 1930)。
博尔赫斯把a momentary break in the weather 理解为下雨,并发挥为“滂沱大雨”,倒也并非无稽。雨村博士的故事就这样与雨的故事纠缠在一起。非仅如此,雨村博士的故事还与村的故事形成关联。他要谋害的那位阿尔伯特,住在阿什格罗夫(Ashgrove)。实际就是一个村子,地处芬顿区(Fenton),隶属英国斯塔福德郡(Staffordshire)。博尔赫斯也的确称它为村子—西班牙语原文是laaldea de Ashgrove。在雨村博士的故事里,阿尔伯特是“支点”式的人物。倘没有阿尔伯特,雨村博士的故事将无法展开,更遑论成为一个故事。但应该可以想到,在雨村博士编织(谜)的活动里,阿尔伯特之为支点,抑或阿什格罗夫村作为地点,不过是一种符号性的存在而已。符号对应着怎样的内涵,抑或阿尔伯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阿尔伯特确实没能从雨村博士的编织里挣脱,最终还是死在他的枪下。然而,他让雨村博士见识了(另一个)谜以及它的破解。阿尔伯特不只是符号,阿什格罗夫村同样也是如此。
概而言之,博尔赫斯从《红楼梦》那里借来了雨村的名字,又在王际真英译本的启发下将雨村的名字拆解成为雨与村。《小径分岔的花园》可算是《红楼梦》的一次漫游,博尔赫斯在它的启发下构造出一个带有套盒特点的故事。雨的故事的底下是雨村的故事,雨村的故事的底下又有一位住在村子里的阿尔伯特的故事—甚至还可进一步推扩说,阿尔伯特的故事底下还有雨村的曾祖父的故事。雨村的故事挣脱出雨的故事,使雨的故事成其为滑稽的面相。阿尔伯特的故事也挣脱出了雨村的故事,使雨村的故事也显露出滑稽的面相。雨村的曾祖父的故事是不是也有潜能,要挣脱出阿尔伯特的故事,已然不得而知,然而并非没有可能。诚然,博尔赫斯在这篇小说里提到的中国人并不只有雨村一人。曾祖父的名字何以是Tsui Pên,驻英国领事的名字何以是Hsi Peng,乃至曾祖父的小说的主人公何以是Fang,或许同样另有意味,有待进一步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