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闫铮 (山西大同大学)
拓跋鲜卑在道武帝拓跋珪和太武帝拓跋焘平廓四方的征战中,开疆扩土,建立南北七千余里,东西一万二千余里的大帝国,结束了北中国130余年的战乱,中国历史进入了北魏时期。
云冈石窟的开凿始于北魏历史上政治势力最强、经济最繁荣的平城时代。《魏书·释老志》载:“和平初,师贤卒。昙曜代之,更名沙门统。初,昙曜以复佛法之明年,自中山被命赴京,值帝出,见于路,御马前衔曜衣,时以为马识善人。帝後奉以师礼。昙曜白帝,于京城西武州塞,凿山石壁,开凿五所,镌建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尺,次六十尺,雕饰奇伟,冠于一世。”①文成帝奉昙曜为师,在京城西武州山开山凿壁,镌建佛像,拉开了国家主持开凿云冈石窟的帷幕。
北魏宫廷音乐的重建始于天兴元年(398),《魏书》载:天兴元年十一月“诏:尚书吏部郎中邓渊典官制,立品爵,定律吕,协音乐;”②宫廷音乐的构建随着迁都平城而展开。《魏书·乐志》载:“永嘉已下,海内分崩,伶官乐器,皆为刘聪、石勒所获,慕容儁平冉闵,遂克之。王猛平邺,入于关右。苻坚既败,长安纷扰,慕容永之东也,礼乐器用多归长子,及垂平永,并入中山。”③永嘉之乱,宫廷音乐分崩,北魏重构宫廷音乐困难重重。拓跋鲜卑以汉晋旧制为基础,主动吸收异质文化,“定方乐之制,增四夷乐舞”,构建了“胡汉杂糅”的宫廷音乐体系,从云冈石窟胡汉交融的乐器图像中可窥一斑。
云冈石窟早期以“开凿五所”为主(第16-20窟)由昙曜主持,称昙曜五窟。“礼帝为佛”、“帝佛合一”被北魏尊为国家意志,昙曜五窟是为鲜卑开国五位皇帝而建,属皇家工程,规模宏大,气势磅礴、艺术精湛,是云冈石窟的艺术精品。昙曜五窟中第十六窟和第十七窟有音乐图像,出现的乐器主要有竖箜篌、筚篥、细腰鼓、曲项琵琶、义觜笛、法螺、毛员鼓、齐鼓、铜钹、排箫等。排箫,华夏传统乐器,传说黄帝命伶伦造律,伶伦用竹做“参差”,“参差”即排箫,舜时的乐舞《韶》,用排箫伴奏,亦名《箫韶》,排箫历史悠久,常为雅乐所用。现存最早的排箫为1997年河南鹿邑县出土的骨排箫,距今3000多年,用禽类腿骨制成,13管。云冈石窟第十六窟、十七窟的乐器,除排箫外,均为龟兹、西凉等西来乐器。
十六窟南壁十身乐伎
云冈石窟中期建设为献文帝、冯太后、孝文帝执政时期,以大窟大像为主,图像内容更加多元化,中期开凿第1窟、2窟、3窟、5到13窟。其中第1窟、2窟、6窟、7窟、8窟、9窟、10窟、11窟、12窟、13窟有音乐图像。琴、阮、排箫、笙等华夏乐器的数量和种类比第一期增加,与鲜卑汉化进程不断加深推进密不可分,琴、笛作为清商乐的伴奏乐器出现在石窟造像中,从侧面印证清商乐在北魏宫廷被吸收。北魏宫廷音乐在这一阶段增修演化,吸收汉晋音乐规模扩大。
十二窟前室局部
孝文帝迁都洛阳后,云冈石窟皇家工程结束,民间开窟造像之风仍盛。第三期开凿第4窟、14窟、15窟、21-45窟,其中有音乐图像是第15窟、21窟、27窟、30窟、37窟、38窟。乐器有:细腰鼓、竖箜篌、筚篥、横笛、曲项琵琶、法螺、檐鼓、铜钹、笙、腰鼓、古琴、直颈琵琶、筝等。云冈石窟的开凿从和平元年(460)持续到孝明帝正光五年(公元524年),有45个主要洞窟,造像51000余尊,其中22个洞窟雕刻有乐伎、乐器图像,可辨识者500余件,近30种。胡汉杂糅的云冈乐器图像,生动地再现了中原音韵、西域风情相谐相和的北魏音乐盛况,预示了隋唐燕乐高峰的到来。
拓跋魏构建宫廷音乐经历了三个阶段,分别是艰难起步期(261-397),从拓跋始祖力微初识华夏音韵到397年定中山,获乐悬止。平城初创期(398-476),道武帝天兴元年(398)定律吕,协音乐,草创宫廷音乐体系。第三阶段为增修演化期(477—534),在孝文帝拓跋宏全面汉化政策推动下,宫廷音乐进行了较大规模的增修、发展。云冈石窟的建设正处于北魏宫廷音乐构建的初创期和增修发展期,通过对相关史料和云冈石窟音乐图像的分析,北魏宫廷音乐的主要来源包括,汉晋雅乐、清商乐、鲜卑民间音乐、龟兹乐、西凉乐等。
东汉到北魏,北方少数民族屡犯中原,政权频繁交替,汉族流徙南方,宫廷雅乐衰落加剧。《晋书·律历志》载:“汉末天下大乱,乐工散亡,器法湮灭。”④《晋书·乐志》载:“永嘉之乱,海内分崩,伶官乐器皆没于刘(刘聪)、石(石勒)。”⑤“永安之际,胡贼入京,幡烧乐库,所有之钟悉畢贼手,其余磬石,咸为灰烬”⑥雅乐经不断的战乱,数度辗转易手,几近湮灭。
中国宫廷音乐体系中雅乐作为礼的重要组成部分,地位最高,是宫廷音乐的核心,备受历代统治者重视。天兴元年(398)拓跋鲜卑迁都平城,营宫室、建宗庙、立社稷、协音乐,把雅乐构建与建宗立庙作为新王朝首当其冲的要事,然雅乐崩缺,重建艰巨。拓跋氏雅乐重建以礼乐器物、雅乐器的获得,雅乐思想的承继为主。《魏书·乐志》载:“自始祖内和魏晋,二代更致音伎;穆帝为代王,愍帝又进以乐物;金石之器虽有未周,而弦管具矣。逮太祖定中山,获其乐县,既初拨乱,未遑创改,因时所行而用之。世历分崩,颇有遗失。”⑦“世祖破赫連昌,獲古雅乐,及平凉州,得其伶人、器服,并择而存之。”拓跋氏通过受赏和战争获得乐器、伶人、器服,择而存之。周之雅乐,为钟磬金石之乐,金石乐器既是统治者名分、地位、权利的象征,又是礼乐制度的一种体现,云冈石窟作为礼佛场所,必定不会僭越使用礼乐器——钟。北魏雅乐中,金石之器不周,增加管弦乐弥补。自秦汉以降,宫廷雅乐中,金石之器的用乐已大不如周代,其政治意义远大于音乐本身。秦汉之际,以钜为美的钟磬乐,逐渐被纤细柔婉的管弦乐取代,俗乐因素渐渐侵入雅乐。
《魏书·乐志》载:“今之乐官,徒知古有此制,莫有明者。”⑧周代乐制、律制,知之者寥寥。又云“乐制既亡…”《隋书·音乐志中》祖珽言:“魏氏来自云、朔,肇有诸华、乐操土风,未移其俗。至道武帝皇始元年,破慕容宝于中山,获晋乐器,不知采用,皆委弃之。天兴初,吏部郎邓彦海,奏上庙乐,创制宫悬,而钟管不备。乐章既阙,杂以《簸逻回歌》。初用八佾,作《皇始》之舞。至太武帝平河西,得沮渠蒙逊之伎,宾嘉大礼,皆杂用焉。此声所兴,盖苻坚之末,吕光出平西域,得胡戎之乐,因又改变,杂以秦声,所谓《秦汉乐》也。”⑨通过《隋书》史料探幽发微,拓跋魏宫廷雅乐面貌基本明晰,作为少数民族政权,对汉晋雅乐不解其意,虽获晋乐器,然不知其用,弃之。宫廷雅乐中将鲜卑、西域、西凉、汉魏等乐杂糅相用,崇雅不抑郑。云冈石窟第一期、第二期的石窟音乐图像中,西域乐器有筚篥、竖箜篌、横笛、法螺、琵琶、细腰鼓、粗腰鼓、都昙鼓、毛员鼓、鸡娄鼓、两杖鼓、手鼓、铜钹、碰铃等。西凉乐器义觜笛、檐鼓等。华夏乐器琴、排箫、长笛、笙、阮。西域乐器无论在种类还是数量上都占尽优势,华夏乐器从第一期石窟造像中仅有排箫,到第二期增加到了琴、笙、阮等五个种类,反映出拓跋魏在汉化进程中,对中原音韵的掌握有所加强。
清商乐,魏晋时民间音乐的总称,由汉代相和歌吸收以吴歌、西曲为主的南方民间音乐,发展而成。曹魏时设清商署,树立了清商乐的正统地位。《魏书·乐志》载:“初,高祖讨淮、汉,世宗定壽春,收其声伎。江左所传中原舊曲,明君、圣主、公莫、白鸠之属,及江南吴歌、荆楚西声,总谓《清商》。”⑩北魏所得《明君》、《圣主》、《公莫》、《白鸠》都是传统清商乐,华夏正声。《旧唐书·音乐志》载:“清乐者,南朝旧乐也。永嘉之乱,五都沦丧;遗声旧制,流落江左。宋梁之间,南朝文物,号为最盛;人谣国俗,亦各有声。后魏孝文帝、宣武用师淮、汉,收其所获南音,谓之清商乐。”⑪五世纪末,拓跋鲜卑在和南方的战争中获得清商乐。清商乐所用乐器有笛、筑、瑟、琴、筝、琵琶、篪、节,均为华夏传统乐器。此琵琶为秦汉子,又称“阮”。在云冈石窟的音乐图像中,出现清商乐器琴、笛、筝、阮、瑟。琴与阮的组合是北魏在相和歌用乐时常规乐器配置,一直流行到五代时期。清商乐、江左所传中原旧曲、江南吴歌、西曲、“燕、赵、秦、吴之音,五方殊俗之曲,”⑫列入宫悬正乐与四时宴飨。
北魏宫廷音乐淋漓尽致地体现了“胡风国俗、杂相糅乱”的特色,在拓跋氏强硬、快速的汉化过程中,对其民间音乐仍保持着炽烈的热情,“乐操土风,未移其俗”。《魏书·乐志》载:“凡乐者乐其所自生,礼不忘其本,掖庭中歌《真人代歌》,上叙祖宗开基所由,下及君臣废兴之迹,凡一百五十章,昏晨歌之,时与丝竹合奏。郊庙宴飨亦用之。”⑬鲜卑民间音乐深深地植根于拓跋氏的文化因子中,构建宫廷音乐时被列入掖庭之乐,甚至郊庙大典。《通典·乐典六》载:“后魏乐府始有北歌,即《魏史》所谓《真人代歌》是也。代都时,命掖庭宫女晨夕歌之。周、隋世,与《西凉乐》杂奏。今存者五十三章,其名目可解者六章;《慕容可汗》、《吐谷浑》、《部落稽》、《钜鹿公主》、《白净王太子》、《企喻》也。其不可解者,咸多“可汗”之辞。按今大角,此即后魏之世所谓《簸逻迴》者是也,其曲亦多“可汗”之辞。北虏之俗,呼主为可汗。吐谷浑又慕容别种,知此歌是燕、魏之际鲜卑歌。歌辞虏音,竟不可晓。”⑭《真人代歌》、《簸逻迴》、《慕容可汗》等鲜卑民间音乐,在宫廷中大受欢迎,被晨夕歌之。鲜卑宫廷音乐中,各族民间音乐杂陈,体现了“戎华兼采”的特色,另一方面也证实了汉晋宫廷音乐在北魏宫廷音乐体系中不盛的现状。
古代龟兹地处天山南麓,是“丝绸之路”的要塞,也是西域音乐汇集的中心。天竺乐、西域诸民族音乐、汉传统音乐、西方东来之乐,在此交融发展,熔铸了瑰丽华美,气象万千的龟兹乐。龟兹乐在西汉已传入中原,南北朝时大规模流入,隋唐时达到鼎盛。《隋书·音乐志》载:“龟兹者,起自吕光灭龟兹因得其声。吕氏亡,其乐分散,后魏平中原,复获之。”⑮吕光灭龟兹得其乐,太武帝拓跋焘灭北凉(439),复获龟兹乐,后被增列于北魏太乐。
西凉乐源起于前秦时期,以凉州为中心。《隋书·音乐志》载:“西凉者,起荷氏之末,吕光、沮渠蒙逊等据有凉州,变龟兹声为之,号为秦汉伎。魏太武既平河西得之,谓之西凉乐。至魏、周之际,遂谓之《国伎》。今曲项琵琶、竖头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华夏旧器。……其乐器有钟、磬、弹筝、搊筝、卧箜篌、竖箜篌、琵琶、五弦、笙、箫、大筚篥、长笛、小筚篥、横笛、腰鼓、齐鼓、担鼓、铜拔、贝等十九种,为一部,工二十七人”⑯《旧唐书·音乐志》载:“《西凉乐》者,后魏平沮渠氏所得也。晋、宋末,中原丧乱,张轨据有凉州,旋复隔绝。其乐具有钟、磬,盖凉人所传中国旧乐,而杂以羌胡之声也。”⑰吕光统治凉州时,将龟兹乐与汉族音乐相结合,建秦汉伎。魏太武帝平河西获秦汉伎,改称西凉乐,列入太乐,隋时称国伎,列入多部乐。西凉乐的乐器配置中,钟、磬为华夏雅乐金石之器,笙、箫、弹筝、搊筝、卧箜篌为汉传统乐器,筚篥、横笛、竖箜篌、琵琶、铜钹等为龟兹乐器,齐鼓为西北少数民族乐器。西凉乐丰富多彩的乐器配置,使其既有汉传统音乐的细腻婉转,又有胡乐的铿锵壮丽,当之无愧的成为北魏宫廷音乐的重要来源。
据学者吴巧云对云冈石窟乐器图像的重新考证,可辨认的云冈石窟乐器图像有530多件,其中西来乐器有426件,涵盖27种乐器类别,其中属于西域与西北乐器的有22种,占乐器种类的81%,在77组乐器图像中均有龟兹乐器。西域乐器与乐曲,通过“丝绸之路”传至平城,由此再向中原流转,加之北魏政权是拓跋鲜卑所建,对传统的华夏正声并不熟知,没有根深蒂固的文化传统,更易接受异族文化,因此,加剧了西乐东渐的步伐。龟兹乐、西凉乐、天竺乐、悦般乐、于阗乐、疏勒乐等相继而来,无论在乐调、乐律、乐器、记谱等方面,都给汉传统音乐带来新的内涵与活力,滋养出更加多姿多彩的华夏音乐。
注释:
① [北齐]魏收.魏书·释老志(卷114)[M].中华书局,1974:3037.
② [北齐]魏收.魏书(卷2)[M].中华书局,1974:33.
③ [北齐]魏收.魏书·乐志(卷109)[M].中华书局,1974:2827.
④ 房玄龄.晋书·律历志[M].中华书局,1974:676.
⑤ 房玄龄.晋书·乐志[M].中华书局,1974.
⑥ [北齐]魏收.魏书·乐志(卷109)[M].中华书局,1974:2837.
⑦ [北齐]魏收.魏书·乐志(卷109)[M].中华书局,1974:2828.
⑧ [北齐]魏收.魏书·乐志(卷109)[M].中华书局,1974:2839.
⑨ 唐魏徵等.隋书·音乐志(卷14)[M].中华书局,1973:313.
⑩ [北齐]魏收.魏书·乐志(卷109)[M].中华书局,1974:2843.
⑪ 刘昫等.旧唐书·音乐志[M].中华书局,1975:1064.
⑫ [北齐]魏收.魏书·乐志(卷109)[M].中华书局,1974:2828.
⑬ [北齐]魏收.魏书·乐志(卷109)[M].中华书局,1974:2828.
⑭ 杜佑.通典·乐典[M].中华书局,1984:673.
⑮ 魏征等.隋书·音乐志[M].中华书局,1973:378.
⑯ 魏征等.隋书·音乐志[M].中华书局,1973:378.
⑰ 刘昫等.旧唐书·音乐志[M].中华书局,1975:1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