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尚茂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 左江流域民族文化研究中心,广西 崇左 532200)
民间艺术的传承与创新问题是当下民俗学、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保护实践中关注的重要课题。在国家大力推动民族文化事业发展的今天,民间艺术作为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如何顺势而为,主动适应社会发展新常态,从而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广西壮族自治区龙州县壮族天琴的制作者秦华北以自己的实践传承与创新了天琴这一被认为是壮族民间艺术瑰宝的制作与演奏技艺(秦华北对壮族天琴艺术的贡献以制作天琴为主,兼具有演奏与传播。因此,本文对秦华北的田野调查也主要关注其天琴制作技艺,兼具其对天琴的演奏和对天琴艺术的传播)。在实践过程中,秦华北对天琴形制进行创新,并且充分利用各种机会与平台,将天琴艺术展示于众,他也因此获得了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授予的“中国民间文化杰出传承人”称号(2007年)。在此基础上,秦华北为了让天琴制作技艺传承与创新做得更大、更强,2011年办了自己的天琴制作厂、2017年成立了龙州天琴文化艺术有限公司。这一系列的举措在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同时,也让天琴艺术得到了更好的传承与发展。秦华北个人的艺术生活史就是壮族民众个体进行民间艺术传承与创新实践史的一个缩影。通过对秦华北进行个人艺术生活史的田野调查,可以为民间艺术在新时代语境下如何进一步传承与创新提供可资借鉴的个案。
民间艺术的传承方式主要有亲缘传承、业缘传承、地缘传承这三种方式。在民俗生活中,有的民间艺术只有一种传承方式,有的则是多元综合。秦华北的天琴制作与演奏技艺是多元综合的传承方式。
亲缘传承是指民间艺术传承人的技艺是在有着亲缘关系的家庭成员之间代际传承。[1]80-81秦华北的爷爷是龙州当地的一名道公,其所操持的民俗活动主要是人生礼仪和民俗信仰活动,如“求花”“培花”“安花”“弄桥”“添粮增寿”等,而操持这些民俗活动所使用的道具正是天琴。秦华北的爷爷既会制作天琴,也会弹奏天琴、喃唱经书、操持民俗活动,这是比较难得的集“天琴制作”+“天琴经书”+“天琴弹唱”+“民俗活动”于一身的天琴文化艺术实践者。家庭教育对于个体生命而言是与生俱来、持之以恒的。秦华北从小对爷爷在龙州壮家村寨中从事的天琴文化活动耳濡目染,这也让他从小就在心里对天琴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于是在他13岁那年,他就向爷爷学习天琴制作和弹奏的技艺。然而那一时期,天琴艺术还没有被当作具有重要价值的民族民间艺术,更没有被充分挖掘出来,自然也还没有得到文艺界、学术界的认可。它还只是流传在龙州部分壮族群众中的一种为民俗活动伴奏、弹唱使用的原生的、自发的,与民俗生活紧密交融的民俗生活道具。因此,这一时期,秦华北学会了天琴制作和弹奏技艺,但并没有多少用武之地,更多地是在无意识的自娱自乐中传承。
业缘传承是指民间艺术传承人的技艺是在其所从事某种行业中传承的。[1]80-81秦华北1983年高中毕业后,考入了龙州县边防文工团,其主要工作是演奏民族乐器。这一时期天琴艺术在龙州体制内的文工团也没有得到广泛认可,因此在文工团舞台上表演的机会也不多。面对这一窘境,秦华北则把天琴制作成类似吉他的模样为歌舞伴奏,乐此不疲地弹起来,一直到自己离开文工团。虽然在离开文工团后的一段时间里天琴制作与弹奏不再成为秦华北生活的主要部分,但也并没有在其生活中完全消失,而是变成了闲中取乐的方式。一直到后来,龙州县大力挖掘、打造天琴文化艺术品牌,秦华北才再次迎来艺术生命的春天,从那以后,制作天琴成了他生活中十分重要的事情。
地缘传承是指民间艺术传承人的技艺是在特定的生活地域内传承与传播[1]80-81。崇左市壮族天琴艺术主要流传在左江流域的龙州、宁明、凭祥等地。在龙州,壮族天琴艺术氛围尤其浓厚。在龙州的乡村社会,尤其是金龙镇一带,壮族群众的人生礼仪、岁时节日、信仰民俗都离不开天琴艺术。这些民俗生活是天琴艺术产生与发展的文化生态基础。秦华北是土生土长的龙州壮族人,在龙州壮族民俗文化与民俗生活中使用天琴对他来说耳熟能详。这也是他能够传承天琴制作技艺的重要基础。而秦华北之所以只传承了天琴制作与演奏技艺,没有传承天琴经书以及相关的民俗仪式操持规程,是因为在“文革”期间,他的父亲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受到当时社会环境的影响,家里的经书都被毁掉了。
秦华北对天琴制作和演奏技艺的传承是亲缘传承、业缘传承、地缘传承的多元综合。多元综合是比较理想的民间艺术传承方式。对于传承人而言,这比单一的传承方式更能够深刻影响传承人对民间艺术价值的理解和情感态度,也更能够让民间艺术获得当地人的认同,从而具有旺盛的传承生命力。
民间艺术要从乡土进入都市,从传统走向现代,需要从形式到内容进行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使之能够适应语境转换带来的审美需求变化,从而能够融入现代都市社会。天琴艺术的“进城”之路也体现了这一点。2003年,为了挖掘、打造壮族天琴艺术,龙州县邀请了著名的壮族音乐家范西姆、梁绍武、农峰、韩醒等人到龙州考察天琴艺术。考察组在龙州壮家村寨进行深入田野调查的基础上给龙州天琴艺术的挖掘与开发提出了意见和建议其中一条就是对乐器本身进行改良。他们找到当时在龙州制作天琴小有名气的秦华北,并指导关于天琴乐器改良的问题。受到点拨与指导的秦华北着手对天琴乐器进行了不断探索与创新。
秦华北关于天琴制作技艺的创新主要体现在形制和音域两个方面。形制方面包括琴杆、琴杆组接方式、琴筒、琴弦等要素。关于琴杆制作的创新,秦华北主要在两个方面进行:一是琴杆材料上的创新。因为龙州壮族民间认为桃木具有驱邪的功能,所以传统天琴的琴杆是用桃木制作的,后来秦华北改用拆迁老屋得来的结实的好木料和购买新的好木料,如蚬木、红木来制作琴杆,使琴杆质地得到提升。二是琴杆组接方式上的创新。传统天琴的琴杆一般分为两节或三节,平时拆卸下来保存,使用时再组接好,秦华北的改良是琴杆一节贯通,无需组接,这使得天琴使用起来更加方便,平时也更便于展示。关于琴筒制作的创新,传统的琴筒发音孔位于琴筒的背面,秦华北的创新表现在把发音孔改在琴筒的两侧,这样可以解决传统天琴发音孔存在的两个问题:一是发音孔位于琴筒背面导致琴筒易裂;二是弹奏时发音孔挨着腹部,影响声音效果。关于琴弦制作的创新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琴弦材料,传统天琴琴弦用棉纱线制作,秦华北改用尼龙线制作,这使得琴弦更加好用、耐用;二是琴弦数量,传统天琴琴弦为两根,秦华北根据需要制作的天琴既有两根弦,也有三根弦。音域方面,传统的天琴以弹全音为主,较少半音,因此其弹奏起来较少有转调,音域也不够宽。秦华北改良的天琴半音、全音都可以弹奏,可以根据需要随时转调,音域也更加宽。秦华北通过这些创新使得天琴表演的舞台适应性、音乐审美性都得到了很大提升。
在天琴艺术版《我和我的祖国》MV 中,秦华北还展示了他用制作琴筒所需的葫芦为材料新制作的天琴手鼓,使天琴乐器家族由传统的弹拨乐器衍生出新的乐器,即打击乐器——天琴手鼓。
秦华北对天琴制作技艺创新的追求还表现在将电声技术引入天琴乐器。目前,秦华北正在和广东的一家乐器研发公司联合研发、制作电声版的天琴,这将会使天琴的艺术表现力更强,舞台表演效果更符合当今青年人的艺术爱好。
秦华北得到民族音乐家点拨,对天琴制作技艺进行创新,根据实际需要制作出了相应的天琴乐器,这种在乐器制作技艺上与时俱进的做法让天琴艺术得到了更大范围的展演与传播。
天琴在龙州壮族群众中流传,有着悠久的历史,而秦华北不过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于龙州的壮族生命个体,然而正是由于他勇于对天琴制作技艺进行创新,做到了与时俱进,助推了天琴艺术走出龙州,走出广西,走出国门,获得了很高的声誉与美誉。可以说,对天琴制作技艺进行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成就了作为壮族重要民间艺术样式的天琴艺术,同时也成就了作为天琴制作技艺实践者的秦华北。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创新是一个民族进步的灵魂,是一个国家兴旺发达的不竭动力,也是中华民族最深沉的民族禀赋。在激烈的国际竞争中,惟创新者进,惟创新者强,惟创新者胜。”[2]对于天琴艺术而言,之所以取得今天的成绩离不开创新,包括乐器本体的创新,曲目、唱词和表演形式等方面的创新,也包括对天琴艺术本身的性质、地位、价值及其传承意义等方面认识的创新。因此,天琴艺术想发展得更好,就要继续克服目前自身还存在的问题,从而更好地融入新时代生活,并在未来的中国民族民间艺术之林中绽放出更加耀眼的光芒,在各个要素上有创新意识和创新精神。
为了适应市场需求,走市场化的路子,秦华北于2011年成立了龙州天琴制作厂,当时每年制作天琴数量在200—300把,当然还要依据当年的订单来确定生产数量,这就使得天琴制作与生产实现了一定意义上的商品化、规模化,这也为打造天琴文化品牌奠定了物质基础。一时间,大中小学、文艺团体演奏使用的天琴,绝大多数都是由秦华北制作、提供。
在龙州天琴制作厂的基础上,秦华北于2017年牵头成立了龙州天琴文化艺术有限公司,该公司和之前的龙州天琴制作厂不仅在名称上有区别,而且业务范围也有所不同。之前的主要业务就是制作天琴,而且主要是秦华北一个人制作,忙不过来时才临时请人帮忙。现在的“公司”主要业务除了制作天琴,还有文化艺术交流活动策划、广告设计、文艺表演、摄影摄像服务、艺术咨询、音响设备租赁等,可谓业务广泛。
公司化运作模式对于小型民营企业而言是其走向现代化的重要途径。现在,秦华北的公司不仅有制作天琴的人才,而且还有音乐表演,谱曲填词等方面的人才,这有助于扩大天琴艺术的生存空间和品牌效应。
近年来,秦华北不仅制作天琴,而且还以各种形式演绎天琴艺术来传播天琴文化,如2017年参与组建了“天琴梦团队”,同年该团队还创作了颇具地方风情的天琴歌曲《榄乡记忆》。2017年底到2018年初,为了迎接第二届龙州国际观鸟节的到来,该团队创作两首天琴歌曲《嘟鸟》和《秘境弄岗》。自成立以来,该团队还根据龙州民间歌谣、民俗文化改编、创作了歌曲《祈雨歌》《侬峒欢歌》(天琴版)等。
2019年7月,该团队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而创作的天琴艺术版《我和我的祖国》MV作品,在“龙州民俗”QQ群、微信群、聚焦龙州等平台上传播,获得广泛好评。
该团队还经常在“龙州百姓大舞台”这个平台上表演天琴艺术,目前已经成为一支活跃在龙州群众中的传播包括天琴文化在内的龙州传统民间文化艺术文艺团体。
在天琴艺术传承与发展过程中,民间精英和爱好者组成的团队的力量是很重要的,它和政府的力量有效互动,和谐共生将会更好地推动天琴艺术的传承和发展,也能够更好地体现天琴艺术的民间艺术属性与百姓情怀。
秦华北在天琴制作技艺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传承,以及在天琴艺术的时尚演绎与跨区域传播方面都进行了诸多探索与实践,取得了一定的效果。虽然也还有不少提升的空间,但笔者透过秦华北的艺术生活史看民族民间艺术传承则有以下两个方面的思考。
这里的“关键少数”指的是地方的民族民间艺术精英。民族民间艺术传承具有集体性特点,因此,无论是学术界的研究还是政府部门的工作,都重视对传承群体的研究与保护,这对民族民间艺术的传承与发展来说是必须的,但是我们也要重视“关键少数”的作用。他们是民族民间艺术的集大成者,从群众中来,在群众中有较高的威望,在民族民间艺术濡化过程中能够把握其核心要义,在其涵化过程中能够兼收并蓄。他们的个人艺术实践是新时代民族民间艺术能够以传统艺术的身份进行现代传承的重要途径。
传统乡村社会是民族民间艺术产生与发展的文化生态基础,民俗生活是其施展魅力的场域,因此民族民间艺术离不开乡土民俗,就如同鱼儿离不开水。然而随着城镇化进程的推进,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思想观念与审美情趣也相应发生了变化,如果民族民间艺术在表现方式上故步自封,缺乏创新,那么其生存空间会不断萎缩。在这种现代化语境下民族民间艺术需要多样化的表现方式。一方面,在乡村社会,民族民间艺术自然要继续与民俗生活相结合,满足乡村群众社会与精神生活的需求,这是民族民间艺术传统的表现方式,也是其最主要的价值和功能,需要永续传承;另一方面,民族民间艺术要离开传统的民俗生活,在助力精准扶贫、乡村振兴、乡村民族文化旅游等方面发挥其作为地方特色民族文化资源应有的作用,为自身获得更大的生存空间时则需要在表现方式上有所创新,注重保留自身的特色与亮点,自觉吸收现代艺术元素,对自身进行艺术重构实现守正创新,方能适应现代生活,从而获得更旺盛的生命力。
天琴文化作为壮族重要的文化事象,其结构层次包括物质文化层次和精神文化层次。物质文化层次主要指的是天琴本体,精神文化层次指的是用天琴作为伴奏乐器所弹唱的民间经书、歌曲、舞蹈、民俗仪式和蕴含其中的民俗信仰,以及现代人所创作出来的天琴音乐、舞蹈等艺术形态。对于天琴文化的传承与保护而言,目前社会上比较重视的是其精神文化层面,而对其物质文化层面——天琴乐器本身的传承与保护的关注度还有待加强。天琴是天琴文化的基础,因此我们需要加强对其制作技艺的传承与保护工作,使天琴本身能够永续传承下去,从而使天琴文化的传承有载体和基础。对秦华北艺术生活史的考察可以为我们思考民族民间艺术的传承与发展问题提供可资借鉴的个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