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铁群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许敏歧既能创作美感与力度并存的诗歌、散文和散文诗,也能写出生动而深刻的诗论。这显示出他既具有敏锐的感性思维,又具有理性思辨的能力。许敏歧的诗歌、散文与散文诗都得到了研究者的高度评价,而他的诗论却很少得到关注。许敏歧的诗论结集为《诗海探珠》,这本出版于30年前的诗论集在今天读来依然生动而富有创见、深刻而富有哲理,对于诗歌的阅读与写作都具有启发性。
与理论界的专业诗论相比,许敏歧的诗论显示出特有的亲切、率性与生动。许敏歧的诗论不是从理论到理论的纯理论推理演绎,也不完全是从作品到理论的局限于文学内部的探讨。许敏歧往往将生活与诗歌联系在一起,生活中的一切包括衣食住行,都能触动他对诗歌的思考。例如,羊肉泡馍与诗看起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但许敏歧却找到了两者之间的联系,他在《羊肉泡馍与诗》一文中生动地讲述了与朋友A在西安、兰州等地吃羊肉泡馍的经历,他们从羊肉泡馍的浓香肥美感悟到了陕北信天游的特点:“大西北的信天游,人们说它土,但它的价值,也恰恰在这个土字上,正如西北的羊肉泡馍,那味儿还有点膻,但离开了这个‘膻’字,那浓、肥、香、美的特点都没有了。”[1]6这样的描述的确抓住了信天游的独特之处。因为朋友在归途中吃羊肉泡馍肚子难受,许敏歧又引发了对审美规律的思考:“世界上无论什么东西,哪怕再好,也不能老吃,更不能光吃一样。即如西安的羊肉泡馍,味儿的确很肥、很浓、很美,隔一段时间品尝一次,那真是极大的享受。但如果经常吃。甚至老吃它,人们就会感到单调,倒胃口,弄不好,还会拉肚子。”[1]6《“胡果”》一文也与吃相关,这篇文章写了旅途中的一个恶作剧,“我”与几个朋友在酒泉到敦煌的路上吃了一种名为“胡果”的食物,味道实在让人失望,但是却故意对没吃到“胡果”的老丁说美味无比。这让老丁遗憾不已,一直对“胡果”念念不忘,甚至在散文中深情地谈到对“酒泉的特产胡果”的神往。朋友想把恶作剧的真相告诉老丁,“我”却反对:“人,有时十分认真地做傻事。”“即如‘胡果’,在老丁心中。此刻,已不是一种实在的物,而是一种向往,一种想象,一种美的象征。人的精神生活,往往就是由这种向往、想象、美好的象征丰富起来的。何必要捅破呢?实际上,也捅不完——生活中,又何止一个‘胡果’呢!”[1]18从难吃的“胡果”和一场恶作剧,许敏歧体会到了从实物到想象再到象征的审美过程。
许敏歧总是把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与诗联系在一起。从西安一系列不顺利的情境中,他有了创作《别西安》的灵感,感悟到诗歌往往是情生逆境的产物(《情生逆境中》);在鸣沙山上俯视月牙泉的瞬间,他完成了《月牙泉》的构思,并强调诗歌应该穿过事物的表面,抵达深层的内在(《月牙泉》);目睹戴眼镜的姑娘在草原上捡到最美的玛瑙石,他领悟到创作与捡玛瑙石一样,不要好高骛远,要扎扎实实地耕耘自己的一片领地(《玛瑙石》);在草原跋涉中与鲜艳的罂粟花相遇,使他悟出作家的主体性就是在体验客体的基础上的各取所需,而不是重复别人的观念(《野罂粟》);在敦煌过中秋节的经历使他顿悟了体验与创作的关系,有些回荡在心头的情绪不能立即成篇,但往往能孕育更有深度的作品(《月,在敦煌》)。许敏歧随时能将日常生活与诗歌相联系,是因为他的生命状态就是诗与生活的融合。在旅途中,他一路行走一路诗;在绿窗前,他读诗、写诗、评诗;在晨光中,他思考的还是诗。他将《诗海探珠》的四个组成部分命名为《阳关诗简》《草原诗雁》《绿窗诗话》《晨光诗思》,正是他生命状态的体现。
许敏歧擅长在日常生活中探寻诗理,并不意味着他的诗论没有深度。相反,许敏歧往往能从平淡的日常经验中感悟出深刻的哲理。在《飞天与哲理》一文中,许敏歧结合自己的创作感受探讨了诗人在创作中如何发掘哲理。他认为,不能先从哲学著作中摘取哲理,再到生活中去找与之相吻合的“形象”,因为这样的哲理是没有生命力的。哲理往往是直观与经验相融合时的产物。在游览敦煌莫高窟时,许敏歧发现在印象中作为敦煌艺术象征的“飞天”实际上并没有地位,洞窟里的主体是彩塑佛像,而“飞天”仅仅是陪衬或装饰。面前的佛像与印象中的“飞天”形成的巨大反差让他经历了困惑、震惊和顿悟,写出了如下诗句:
历史的颠倒却惊人无情,
这一颠倒又如此发人深省:
当年,描金绘彩的佛身,
在历史的尘埃中早已默默无闻;
而飞天,这陪衬中的陪衬,
倒成了敦煌艺术真正的精灵![1]31
为什么瞬间读懂了“飞天”的哲理,许敏歧认为,关键是“半生痛苦的经验,特别是‘文革’十年的幻灭与创痛”。[1]32这些经验一直悄无声息地积淀,当对应物出现在面前,它就会倏然出现,照亮事物的本质。因此许敏歧指出,哲理不用苦苦挖掘,需要的是经验和能读懂哲理的眼睛。许敏歧的诗论不仅涉及诗歌创作中如何发掘哲理,也涉及创作规律中蕴含的哲理。《不见中之“见”》写了雨中游大雁塔的经历,“我”与A在狂风暴雨中登上大雁塔,希望能在塔顶看到小雁塔、兴庆宫和鼓楼,但茫然伫立了半天,小雁塔的影子都没看见,十分沮丧。朋友A为了缓解气氛,说起了小雁塔的历史:“听说小雁塔历史上经过了两次大的地震,第一次地震时,塔身‘哗’的一声裂开,第二次地震时,塔身又‘哗’地合上,完好如初。有人说,从小雁塔两次地震的裂合,可以研究我们民族建筑艺术的秘密……”[1]9,在A说话的一刹那间,“我”就如触电般产生了灵感,脑海中涌现了这样的诗句:“我还要你告诉我:‘为什么新的创伤,能使旧的创伤愈合的秘密。’”[1]9,这就是《小雁塔,你在哪里?》这首诗中的句子。本是一次败兴的游览,但许敏歧感到庆幸,庆幸那天刮着大风,庆幸那天下大雨,庆幸那天看不到小雁塔,如果能看到小雁塔,也许这首诗就没了。许敏歧认为“这情况表面看着很‘偶然’,其内在却‘必然’。这‘必然’就是对一个时代巨大创痛的体验,以及对这一创痛根源的心灵寻觅,要是没有这内在的‘必然’,那‘听说’的‘偶然’对我毫无用处。因为,没有经验与经验的印证,就没有心灵与心灵相碰的火花。”[1]9许敏歧通过“见”与“不见”表达了对创作规律的深层次的思考,没有经验的积累,“见”也如同“不见”,而有了丰富的经验与思考,即使“不见”也能达到“见”的效果,而且是深度的“见”。这种“不见”中之“见”是通过“偶然”抵达的“必然”,因为他的心里有对时代创痛的体验,有对创痛根源的寻觅,因此能被小雁塔的历史触动,并碰撞出火花。虽然没见到小雁塔,却看到了小雁塔的历史中蕴藏的更深刻的真实。与《不见中之“见”》类似,《交臂失阳关》探讨了创作中“失”与“得”的关系。“我”到了敦煌,离阳关只有几十里的距离,却因为同行者坚持改变旅游路线,与阳关失之交臂,心中有无限的失落。之后每每读到描写阳关的诗句,内心就隐隐作痛,对阳关的向往更加强烈。当这种情感沉淀下来,作者悟出了“失”中之“得”:“‘交臂失阳关’,我失得太多了,但于‘失’中,我却有所‘得’,而且‘得’的可能更多。这是这些年,痛定思痛中,我得到的体会。已经可望而终不可即,于是,心总悬着,情总系着,想象的灯,也总亮着,在我心上,在我情感里,在我想象中,总那么迷蒙,总那么神秘,总那么诱人……我曾想:当年要是去成了阳关,甚至带回了些古钱币,古陶片,这‘心上’‘情感’上、‘想象’中的那情的火,那思维的‘灯’,因向往的已经得到,还会燃着,还会亮着吗?我想,即使‘燃’着、‘亮’着,也不会如现在这么炽热,这么灿烂。”[1]50许敏歧从“失”中之“得”体会出了艺术上辩证的奥秘,引人深思。
许敏歧是一位善于思考的作家,他的诗歌、散文、散文诗以及诗论都常常蕴含着哲理的闪光,也正因此,他的作品总是带着深度和力度。
许敏歧强调艺术家要有敏锐独特的眼光,在《眼镜》一文中,许敏歧先描述了自己被达赉湖迷人的景色所震慑,接下来写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对话场面:
一个诗友递给我一副墨镜,说:“戴上吧,你会有新的感觉。”
我迟疑地戴上。光线一下暗了许多,而色调也转成微黄,大湖,草原,渔村,马群,陡地变得苍黄,凝重,给人以莽苍苍之感。
“怎么样?”诗友问我。
“果然平添了些苍茫之感。”一边说,我一边把墨镜摘下来。
“那你就带着呀,我不用。”诗友说。
“不,”我把墨镜还给他,说:“好是好,但每个人戴上它,看东西都是一个色调。”停了一下,我又说:“罗丹说得非常好:最没出息的艺术家,才戴别人的眼镜!”[1]59
在这段对话中,许敏歧拒绝戴别人的眼镜就是强调作家要有自己独特的审美眼光。那么,如何才能发现美、认识美,如何才能具有独特的审美眼光?许敏歧在《美与发现美的眼睛》一文中以采野花的经历对这个问题进行了生动的阐释。许敏歧在文章中把采野花的人分成三类,第一类是见到野花极多极美,兴奋得像牛啃草一样一揪一大把;第二类是柯蓝同志,慢慢欣赏、精心挑选,只采了十几枝,却极有特点,整束花素淡而又高雅;第三类是沈琴同志,她发现了极美的吊钟花,丢弃了所有的花,清一色地摘了一大捧吊钟花。从这几类不同的采花行为,许敏歧悟出了文学创作中的道理。第一类不加选择,见到什么摘什么,结果大家都差不多,就艺术而言缺乏个性。第二类是只摘取最有个性、最能表达自己审美追求的几枝,以单纯的形式表现了丰富的内涵。第三类是发现了一种美就彻底舍弃其他的野花,结果苍白、单调、乏味。“看来发现了美,但并不真正认识这美、理解这美,因而,也没有能力组合这美,结果,这美,也就不复存在。”[1]84许敏歧通过对采野花的描述生动地阐释了如何才能具有独特的审美眼光。
许敏歧认为有独特的审美眼光才能写出好诗,他在《草原小记》中写道:“眼睛像锄头,一刨下去,翻过来就是一首诗。尽管它不那么‘现代’,但多少总有那么点诗的闪光,诗的发现。这些闪光和发现,甚至不用诗的形式和技巧,光是讲出来,人们也会点头:是诗。”[1]89许敏歧在不少文章中描述了自己如何用眼睛刨出诗来。《壁灯》写散文诗作家代表团在大雁矿区访问矿工。大家都意识到草原矿区的生活仍然十分艰难,文化生活也贫乏,但人们的情绪却是乐观的,而且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如何表现这一切呢?“有人主张写电视机的接收天线,有的人主张写生机勃勃的‘大棚’,有的人主张写小伙子的谈话……”许敏歧的想法不同,他想抓住“壁灯”这个意象,因为“只要抓住了地窖里的那只精美的壁灯,人物的精神,草原的希望,就都被它照亮了。”[1]57在《绿色的信号》一文中,许敏歧将目光聚焦在女站长手中的绿色小旗子上,“女站长面迎列车,立正伫立,哗地打开手中的小旗,一片耀眼的绿色,把草原上万顷的风,一下染绿。”[1]67当列车消失在草原远方,“年轻的蒙古族姑娘仍雕塑般伫立着。她手中的小旗,还在飘拂,像一颗绿色的信号。”[1]67-68许敏歧以敏锐的眼光抓住了“绿色信号”就是抓住了草原小车站的精神气质。在《草原小记》和《壁灯》中,普通的事物都因为诗人有穿透力的眼睛而焕发出特有的光彩和诗意。许敏歧在《练眼睛》一文中专门提出,“一双敏锐的眼睛,对有志于从事艺术创作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他们最起码的必备条件”[1]167。因为“有一双敏锐的眼睛,观察、感受、发现,是艺术表现的前提。因为在生活中要是没有自己的观察和发现,任何生花的妙笔,都不可能‘写’出新东西来”[1]166。因此,他强调艺术家要自觉地“练眼睛”,“有没有一双从事艺术创作的敏锐眼睛,和人的禀赋有关。但尤为重要的,是在一定禀赋的前提下,有意识的实践,顽强地进行训练。这中间,自觉和盲目,其结果实有天上地下之别”[1]167。
因为有独特的审美眼光,许敏歧在鉴赏和评论诗歌的过程中总能推陈出新,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在《不能这样比》一文中,许敏歧反对批评家在将刘辰翁、黄庭坚、晏几道、李清照等古代文人关于“黄花”的诗词与毛泽东的“战地黄花分外香”相比较时的狭隘与谬误。许敏歧认为,完全用世界观替代艺术论是不科学的,而比较不同时代、不同阶级诗人的世界观并据此判断艺术的高低更是荒谬的。在《燧石与火花》一文中,许敏歧针对郭小川的诗歌《白雪的赞歌》遭受严厉批判提出自己不同的见解。有评论者认为《白雪的赞歌》没有写出无产阶级战士的感情,对读者只能起腐蚀作用。许敏歧的观点截然不同:“我半点没有被腐蚀的感觉,正相反,它使我感情得到某种净化,因为它真,因为它美。”[1]128许敏歧认为,在郭小川的诗歌中,妻子A在极端矛盾、极端困难的环境中思恋丈夫的心态是真实、细腻、合情合理的,共产党员是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政治概念或符号。妻子与丈夫的感情正是在得与失、前进与曲折中才显得更加真挚而纯洁。因此,因为这个人物在成长过程中有矛盾和曲折就否定这个作品是粗暴武断、不符合艺术规律的。在《“归来诗人”说真实》一文中,许敏歧对批判梁南诗歌情感不真实的声音做出辩解。有论者认为,梁南曾被打成右派,却再三在诗歌中说“我不怨恨”,这是虚假的。许敏歧结合梁南的作品实事求是地说:“诗人的个性是各种各样的,诗人的情感也是各种各样的,试想,虚假的感情,能写出‘草叶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亲昵地伸向马的嘴唇’,‘马蹄踏倒鲜花,鲜花仍抱住马蹄狂吻’这样惊心动魄的诗句么?这样出自刻骨铭心情感体验的诗篇,在梁南的作品中极多。”[1]143许敏歧强调,判断一个诗人情感是否真实,最有说服力的是认真读诗人的作品,而不是想当然的想象和推理。许敏歧对每一个诗人的评价都建立在认真阅读作品的基础上,他不相信想当然的推论,也不盲从名家的判断。在《诗评家的偏爱》一文中,许敏歧指出了谢冕因为对李瑛的偏爱而做出了对诗人不够客观的评价,许敏歧在文章中引用了谢冕的诗论《他的诗,由钻石和波涛组成——谈李瑛的诗》中的一段文字:
读李瑛的每一首诗,总感觉到他在精心镌刻一件艺术品,他的诗,从不是一蹴而就的敷衍之作,他总是让每一个字很熨帖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他总是赋予每一个对象以新颖美妙的形象。
许敏歧指出,这段话用了太多绝对化的表达,这样的评价,恐怕李瑛自己也不会同意。用这样的评价标准去衡量古今中外最伟大的诗人,恐怕也没有合格的。许敏歧以严谨的态度指出:“读者对诗人可以有偏爱,什么过头的话都可以说,但诗评家却不行。文章不是无情物,但这情,应受制于理。应对作品进行‘客观’而冷静的分析。”[1]133因为有自己独特的眼光,许敏歧的诗论,具有反思的精神,独到、新颖的效果,正如鲁原在书信《致敏歧》中说:“《探珠》继承并发扬了我国‘诗话’的传统:诗论具体、生动,艺术分析独到、新颖。同样谈诗,同样谈诗创作、理论问题,你总有自己的见解。”[2]
许敏歧的诗论具有感性的生动,但同时也有理性的深刻;具有日常的温度,但也不乏理论的深度。感性与理性并存,温度与深度同在,正是许敏歧诗论的精神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