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千驹,冯辉梅
(1.湖北师范大学国学研究中心,湖北黄石435002;2.长沙教育学院师训处,湖南长沙410006)
《老子》认为,天地万物原本都是效法道之自然而然、自由和谐地生存发展的,然而由于人类追逐私欲,逐渐背离了道,因而造成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自身的身心等方面的矛盾冲突。《老子》将道的“自然而然”属性引入人类社会之中,希望“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二十五章。如果人类社会效法道的自然属性,则可转化为治国之道和修身处世之道等。《老子》的修身处世思想(或曰人生哲学)包含众多方面的内容,诸如“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知足”、“致虚极,守静笃”、“贵柔尚弱”、“谦下”、“不争”和“物极必反”等。本文主要以《老子》第八章“上善若水”和第九章“持而盈之,不如其已”为主要研究对象,从“不争”和“物极必反”两个方面来探讨《老子》的修身处世思想及其所蕴涵的人生哲理。
老子倡导“不争”,《老子》中最能体现其不争思想的是第八章: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老子》二十章曰: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
按,“善”,傅奕本、帛书本、竹简本皆作“美”。“善”的本义是“吉祥;美好”。《说文》:“善,吉也。从誩,从羊。此与义、美同意。”所谓“上善”,即“至善”,也就是最美好的境界。为什么说最美好的境界如同水呢?因为“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水善利万物”,这表明水已处于较高境界了。世人之利物利人,皆难免求其回报,哪怕这种回报只是自己所付出的万分之一,哪怕只是一声“谢谢”,哪怕只是一种认可,正所谓“善有善报”;若无回报,则内心可能产生不满情绪或失落感,甚至忿忿不平。水则“善利万物而不争”,不但不争回报,反而“处众人之所恶”。这是什么境界?这就是道的境界。虽然道“似万物之宗”,“象帝之先”,“可以为天地母”,但是道是无私无欲的。
《老子》三十四章曰: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老子》五十一章曰:
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弗宰,是谓玄德。
按,“亭之毒之”,河上公本作“成之孰之”。“亭毒”与“成熟”,声韵皆相近,其义相同。这两章的意思是:大道广泛流行,无所不至。宇宙万物依赖道而产生,道生长万物,养育万物,使万物生长发展,成熟结果,使其受到养育和保护,但是道生长万物而不据为己有,养育万物而不自恃有功,导引万物而不主宰。这就叫做清净无欲之德。何以如此呢?因为道“常无欲”。由于道无私欲,有功于万物而不现其能、不现其功,似无能无功然,因此可称之为小。“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这不正是合于道无私欲之特性吗?因此《老子》称赞水“故几于道”。水之所以到达“上善”的境界,就在于其所具有的“善利万物而不争”的品德。接着《老子》从七个方面例举了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品德。
第一,居善地。
所谓“居善地”,就是居处善于选择低处。此谓水谦下之德。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水居住低处是众人之所恶,那么还会有谁来与水争这“众人之所恶”之居处呢?正因为水“居善地”,即“处众人之所恶”,才成就了江海之大。故,《老子》六十六章曰:
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
反观世俗之人,乐于居上而厌恶处下,这就势必产生对权位的觊觎与争夺之心,因此不少人往往为了职位的提拔升迁而相互之间明争暗斗,甚至无所不用其极,岂能无祸患乎?
第二,心善渊。
按,“渊”的本义是“回水;回旋之水”。《说文》:“淵,回水也。”回水之处往往深,因此“渊”引申为“深潭”。《诗·小雅·鹤鸣》:“鱼潜在渊,或在于渚。”深潭具有深邃之特性,因此“渊”引申为“深邃;深沉”。《老子》第四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水深邃则呈现出静止状态。《管子·度地》:“出地而不流者,命曰渊水。”郦道元《水经注·河水三》:“池水澂渟,渊而不流。”因此所谓“心善渊”,就是内心善于处于清静状态,达到了“致虚极,守静笃”[1]十六章的境界。此谓水虚静之德。虚静不争则可“见素抱朴,少私寡欲”[1]十九章。人君若以此治理天下国家,则可以质朴清静化民,而收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1]五十七章之功效;人们若以此修身,则可以虚静自处而无欲无求。
第三,与善仁。
按,“与”的本义是“党与;朋党”。《说文》:“与,党与也。”“与”的本义向人际方向延展,人与人之间结为朋党则自然关系亲近,因此引申为“亲近;结交”。《论语·子张》:“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仁”的本义是“仁爱;对人亲善”。《说文》:“仁,亲也。”《论语·颜渊》:“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庄子·天地》:“爱人利物谓之仁。”因此所谓“与善仁”,就是交往善于仁爱亲善。此谓水仁爱之德。“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就是其“善仁”的体现。《老子》五章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三十八章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天地有覆载万物之仁,万物恃之而生,此天地之“善仁”;然而天地不自知其仁爱万物,并视万物如用草扎成的狗,此乃无意识之物,岂望其报乎!至德之圣人,德惠于民而不自居其德,合于道“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弗宰”[1]五十一章之玄德。水之性犹如天地之性,与万物交往时仁爱亲善。《孟子·离娄章句下》曰:“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若以道观之,则孟子此言未可谓“上善”,因为孟子此言表达了这样两个意思:一是要善于爱人与敬人,二是爱人与敬人则可得到相应的回报:爱别人的人,别人也常常爱他;尊敬别人的人,别人也常常尊敬他。如果我屡屡以仁与敬待人,而别人却一直对我横逆,那又该如何对待他呢?孟子指斥道:“这无非是个狂妄之徒而已,这样的人跟禽兽有什么区别呢?对禽兽又有什么可责备的呢?”而道之性、水之性只是对万物仁爱亲善,至于万物是否以仁爱亲善来回报于我,则是我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过的事情。由此可见,在“与善人”方面,孟子与《老子》的境界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第四,言善信。
所谓“信”,这里是指“不发生差误;有规律”。海洋之水,在月球和太阳引力的作用下,一般每日涨落两次,也有涨落一次的,人们谓之“潮汐”。析言之,在白昼的称潮,夜间的称汐。潮汐涨落,皆有定时而不失信,故又称潮水为“潮信”。因此所谓“言善信”,就是水善于如期而至、如期而落,此谓水诚信之德。
第五,正善治。
按,“正”,傅奕本、帛书本皆作“政”。河上公注曰:“无有不洗,清且平也。”苏辙注曰:“洗涤群秽,平准高下,善治也。”[2]58水清则能明察,水平则能公允,水善利万物而一视同仁。因此所谓“政善治”,就是为政善于公平公正。此谓水公允之德。
第六,事善能。
水曲折成形,遇方则方,遇圆则圆,而不执于一。因此所谓“事善能”,就是处事善于因地制宜,因事制宜,无往而不利,并非要争方或争圆不可。此谓水通权达变之德。
第七,动善时。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冬则雨雪霏霏,水落石出。因此所谓“动善时”,就是水善于因时而动,顺其自然而不强作。此谓水动静适时之德。
水的这七项品德皆体现其不争之德:“居善地”,谓水谦下之德,谦下则不争;“心善渊”,谓水虚静之德,虚静则不争;“与善仁”,谓水仁爱无私之德,仁爱而不求回报则不争;“言善信”,谓水诚信之德,诚信则不尔虞我诈与巧取豪夺,是亦不争;“正善治”,谓水公允之德,《尚书·洪范》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3]由此可见,公允则无偏袒,是亦不争;“事善能”,谓水通权达变之德,通权达变则不固执于某事物,是亦不争;“动善时”,谓水动静适时之德,动静适时则顺其自然而不争先恐后,是亦不争。
正因为水有此七德,并皆体现其“不争”之德,所以《老子》归纳道:“夫唯不争,故无尤。”《老子》以水之品德为喻,以此谓圣人治国当效水“不争”之德。效水“不争”之德,亦是法道,因为水之德“几于道”,而“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1]八十一章,“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1]六十六章,“天之道,不争而善胜”[1]七十三章。
需要指出的是,所谓“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有人认为这是老子“以不争为争”的权谋之术。例如朱熹云:“老子心最毒,其所以不与人争者,乃所以深争之也,其设心措意都是如此。闲时他只是如此柔状,遇著那刚强底人,它便是如此待你。”[4]其实,《老子》所谓“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包含两个意思:第一,刘瑞符曰:“谓圣人以言下人,以身后人,天下乐推而不厌,是天下莫能与之争也。”[2]415圣人清静无为,原本无心尊位,实乃因为“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1]六十六章,实乃因为“天道无亲,常与善人”[1]七十九章之故,此乃顺其自然,众望所归,又有谁能与之争呢?第二,河上公曰:“言人皆争有为,无与吾争无为。”陈鼓应曰:“因为他不跟人争,所以天下没有人能和他争。”[5]譬如水“处众人之所恶”,又有何物来与水争“处众人之所恶”呢?又譬如某高校欲选聘一名处级领导,往往有数十名教授、博士竞聘,他们为了自己能够胜出,也就难免相互间明争暗斗,此乃屡见不鲜;而某人“致虚极,守静笃”,视此职位如腐鼠,又有谁来与此人明争暗斗呢?难道还会有人与此人争“不争”吗?
然而《老子》早就预料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1]七十章因此人们往往以“争”为处世之第一要务。世俗之人所争者何?无非权位、财富与名声。归结一个字,则“利”是也。这正如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所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6]932人们有种种欲求,就必然会相争;相争则往往尔虞我诈、损人以利己,此必使得人际关系紧张而社会动荡。君不见有些人为争官位,不惜卖身投靠、认贼作父、投机钻营、逢迎拍马、行贿买官,可谓机关算尽,不择手段。这些人何尝还有人格与尊严可言。君不见有些人为追求财富,唯利是图,于是什么“假农药”事件、“假种子”事件、“三聚氰胺”事件、“瘦肉精”事件、“假酒案”等制造和出售假冒伪劣商品的现象泛滥成灾,这些人何尝还有良心与天理可言?君不见有些人为争职称与学术荣誉,于是什么抄袭剽窃、学术造假等层出不穷,这些人何尝还有良知与德行可言?这些人即使争赢一时,也必将弄得身心俱疲,甚至最后仍不免锒铛入狱、身败名裂、鸡飞蛋打一场空。此类现象,人们已屡见不鲜。有感于此,我曾赋诗一首《人啊,怎能这样活》:
为了做官,催眉折腰,暗送秋波,耍尽手腕,重金贿赂。人啊,怎能这样活!
为了捞钱,卖官索贿,巧取豪夺,抛弃人格,腐化堕落。人啊,怎能这样活!
为了扬名,假冒剽窃,不计后果,东窗事发,身败名裂。人啊,怎能这样活![7]81
虽然《老子》认为“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然而毕竟还是有些像水那样“几于道”之人,因此《老子》又说“则我者贵”。例如:介之推跟随晋公子重耳一起在外流亡,有一次重耳饥饿,介之推就曾割下自己腿上的肉给他吃。晋公子重耳流亡了19年,终于在秦穆公的帮助下回到晋国获得君位,这就是晋文公。据《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载:“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是乎?与汝偕隐。’遂隐而死。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8]159-160介之推有功而不居功,认为晋文公能够回国即位,那是上天要立他为君,自己不能像其他人那样“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亦不向晋文公说出自己的功劳,认为如果说出自己的功劳,那就是想求显贵。于是隐居直到死去。晋文公便用绵上这个地方作为介之推的祭田,说:“用它来记下我的过失,并且表彰善良的人”。又如:鲁哀公十一年春,齐国攻打鲁国。鲁国派孟武伯帅右师,孟之反在右师,冉求帅左师。及战于郊外,左师获胜;右师因不满季氏专权而不欲战,惨遭败北。此时孟之反策马殿后,掩护全军撤退。将进城门时,就一边鞭赶着马一边说:“不是我敢于殿后,是马不肯前进啊。”孔子称赞道:“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9]123(《论语·雍也》)
综上所述,介之推与孟之反等,皆可谓春秋时期“不争功”、“不争位”的典型。“不争”体现了“道”之“无为”特性,也体现了君子人格。孔子曰:“君子无所争。”[9]49(《论语·八佾》)不争是一种美德,是一种超脱,也是一种智慧。儒道之始祖孔子和老子,皆倡导“不争”、“无所争”,的确是有道理的啊!我辈读书之人,当坚守读书人的操守,不争官位,不争富贵,不争虚名。我曾仿照刘禹锡的《陋室铭》写了一篇《书斋铭》以抒怀:
室不在大,有书则灵;人不在富,博学则名。斯是书斋,养吾性情。千卷藏斗室,万物入汗青。仰吟诗词曲,俯览子史经。可以究天人,通废兴。无官场之斗角,无利禄之劳形。今吾耐寂斋,承古子云亭。君子云:尚复何求![7]112
老子的辩证法告诉人们“物极必反”。《老子》中最能体现其“物极必反”思想的是第九章: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梲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
大凡世人皆追逐盈满、刚强、富贵、功成等,不少人为之孜孜以求而奋斗终生,最终或许逐一实现,或许已部分实现。此人此时或许正踌躇满志、洋洋自得;或许正富贵而骄、居功自傲。然殊不知事物往往是向着其相反的方向发展变化的。《老子》睿智地揭示出一个深刻的道理:“反者,道之动。”[1]四十章因此在看似盈满、刚强、富贵、功成的背后,其实已潜伏着危机,正所谓物极必反。因此,老子谆谆告诫人们,应该正确对待盈满、刚强、富贵、功成等。这或许可以视为他给成功者的箴言。
执持器物而使之盈满,则有倾覆之患,不如停止执持以避免器物因盈满而倾覆。这就告诉人们这样一个道理:人生忌盈满。器满则倾,月满则亏,日中则昃、“物壮则老”[1]五十五章,此乃自然之规律。《周易·乾卦》上九已阐明此理:“亢龙,有悔。”[10]3《易传·文言》:“‘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其唯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10]15“亢”是“高”的意思。高亨《周易大传今注》云:“上‘圣人’二字,《释文》云:‘王肃本作愚人。’”龙飞升到了最高处,达到了极限。只知进而不知退,只知存而不知亡,只知得而不知失,大概是愚人吧?这样必将导致“凶”、“咎”,因此要“有悔”,悔什么?悔盈满也。下面分别以功业、名声与福禄忌满为例。
功业忌满。建功立业是有志者所追求的一大目标,甚至于“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曹操《龟虽寿》)。而当一个人功高而至于无爵禄可封赏之时,则可能因居功自傲或功高震主而引起君主的猜忌。此正如蒯通说韩信所云:“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6]685(《史记·淮阴侯列传》)因功高震主而被杀戮者,历朝历代不乏其例。例如:文种与范蠡辅佐勾践灭吴之后,“范蠡遂去,自齐遗大夫种书曰:‘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种见书,称病不朝。人或谗种且作乱,越王乃赐种剑曰:‘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种遂自杀。”(《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名声忌满。名扬天下、名垂青史等,是有志者所追求的另一大目标,甚至于不惜以身殉名。而当一个人名满天下,则可能出现四种情况:一是为名所累,为维护名声而不敢有丝毫懈怠,此所谓“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二是易遭人嫉妒与暗算。此正如李康《运命论》所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韩愈亦叹曰:“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11]三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君不见当今各种各样的“大师”乎?其名声显赫,盛极一时,而当露出马脚、现出原形之时,则身败名裂。四是狂妄自大、目空一切,最终亦难免身败名裂。
幸福忌满。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荣华富贵、父慈子孝、夫荣妻贵等,是世俗之人所追求的幸福,并且似乎要将此诸福集于一身才会满足。然而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更何况“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1]五十八章。若能笃信平淡是福、平安是福、健康是福,则是福足矣!
按,“揣”指“捶击”。“梲”,河上公本作“锐”。“揣而锐之”,意思是锤击金属器物而使之锐利。此器物变得锐利固然利于断物搏击等,然亦容易刃顿锋挫,不可长久。因此,《老子》曰:“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兵。”[1]七十六章由此可见,为人处事,刚强则难以长久,甚至“强梁者不得其死”[1]四十二章,柔弱乃长保之道。
让我们来看看孔子是怎样批评其高足子路的:“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9](《论语·公冶长》)孔子一生以仁为己任,为了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他不惜周游列国,历尽艰辛,却屡屡碰壁。或许他有种预感:在华夏诸侯国中,他的政治主张是难以实施了,于是他感叹道:“如果我的学说不能推行,我就乘木排漂流到海外去。”如果真要乘木排漂流到海外去,一路上必将遇到无数艰险,因此非有一位勇武之人随行不可。孔子弟子当中,就数子路最为勇武。孔子周游列国期间,子路始终追随并保护孔子。于是孔子想到了子路,因此他感叹道:“跟随我的人,大概只有仲由吧?”然而,“由也兼人”[9]242(《论语·先进》)。所谓“兼人”,就是刚强好勇,争强好胜。因此,孔子又认为:“仲由好勇的精神超过了我,这没有什么可取的啊!”
“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9]143(《论语·述而》)子路问孔子道:“如果您率领军队,则与谁共事?”在子路看来,这答案乃不言自明,大有舍我其谁的气概。子路此问的用意,孔子岂能不知?然而孔子的回答却使得子路大感意外:“不凭借车而徒步搏虎,不凭借舟而徒步渡河,死了也不后悔的人,我不与他共事。如果我率领军队,与我共事的,是遇事能战战兢兢,善于谋划而能成功的人。”孔子之意,是希望子路改变那种“徒步搏虎,徒步渡河,死了也不后悔”的逞强好胜性格,这似乎是给子路泼了一瓢冷水,实际上则是谆谆告诫子路不要一味地好勇而冒险蛮干,要成为“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
“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9]234(《论语·先进》)闵子骞在孔子身旁陪侍,和颜悦色而正直的样子;子路刚强勇武的样子;冉有、子贡,从容不迫的样子。孔子很高兴,然而孔子又担心子路太刚强,反而容易导致死亡。因此孔子在高兴之余,紧接着就是一声叹息,说:“像仲由吧,恐怕不能善终啊。”此其刚强性格之弊也。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初,卫灵公有宠姬曰‘南子’。灵公太子蒉聩得过南子,惧诛,出奔。及灵公卒而夫人欲立公子郢。郢不肯,曰:‘亡人太子之子辄在。’于是卫立辄为君,是为出公。出公立十二年,其父蒉聩居外,不得入。子路为卫大夫孔悝之邑宰。蒉聩乃与孔悝作乱,谋入孔悝家,遂与其徒袭攻出公。出公奔鲁,而蒉聩入立,是为庄公。方孔悝作乱,子路在外,闻之而驰往。遇子羔出卫城门,谓子路曰:‘出公去矣,而门已闭,子可还矣,毋空受其祸。’子路曰:‘食其食者不避其难。’子羔卒去。有使者入城,城门开,子路随而入。造蒉聩,蒉聩与孔悝登台。子路曰:‘君焉用孔悝?请得而杀之。’蒉聩弗听。于是子路欲燔台,蒉聩惧,乃下石乞、壶黡攻子路,击断子路之缨。子路曰:‘君子死而冠不免。’遂结缨而死。”[8]511-512子路生命的结局果然被孔子不幸而言中。
聪明才智,亦不可锋芒太露,更不可恃才傲物,而宜“大巧若拙,大辩若讷”[1]四十五章。君不见杨修乎?据《三国演义》第七十二回载:曹操亲自提兵来与蜀兵决战,曹操大败,弃阳平关而走。逃至斜谷界口扎住。操屯兵日久,欲要进兵,又被马超拒守;欲收兵回,又恐被蜀兵耻笑,心中犹豫不决。适庖官进鸡汤。操见碗中有鸡肋,因而有感于怀。正沉吟间,夏侯惇入帐,禀请夜间口号。操随口曰:“鸡肋!鸡肋!”惇传令众官,都称“鸡肋”。行军主簿杨修,见传“鸡肋”二字,便教随行军士,各收拾行装,准备归程。曹操闻之大怒。杨修担任曹操军中主薄,颇有才策,但好表现喜张扬,“为人恃才放旷,数犯曹操之忌”。夏侯惇称赞杨修道:“公真知魏王肺腑也!”这一切使得曹操“已有杀修之心”,于是乃借惑乱军心之罪杀之。修死年三十四岁。后人有诗曰:“聪明杨德祖,世代继簪缨。笔下龙蛇走,胸中锦绣成。开谈惊四座,捷对冠群英。身死因才误,非关欲退兵。”[12]杨修“身死因才误,非关欲退兵”,可谓一语中的。
金玉满堂,谓聚敛财货而至于巨富。何人才能使得自己金玉满堂?以何种方式才能使得自己金玉满堂?《老子》七十五章曰: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老子》七十七章又曰:
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老子》认为,只有统治者才能使得自己金玉满堂,而他们使得自己金玉满堂的方式,就在于“食税之多”、“求生之厚”,就在于“损不足以奉有余”。《庄子·盗跖》亦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成玄英疏曰:“多信,犹多言也。无耻贪残则富,多言夸伐则显。”[13]此皆违背“损有余而补不足”的“天之道”,这势必造成“民之饥”、“民之轻死”;而“民之饥”、“民之轻死”又势必造成人民铤而走险。果如是,则统治者虽“金玉满堂”,但必定“莫之能守”。
即使是劳动致富(譬如俸禄所得、建功封赏等)、经商致富,虽“金玉满堂”,亦“莫之能守”。古往今来,有谁见过长富不衰的人家呢?甚至朝为富豪暮变穷的事例亦不胜枚举,君不见报刊、网络上那些富豪破产而自杀的新闻吗?这正如《红楼梦》“好了歌”所云:“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14]即使自己守住了满堂金玉,然而富不过三代,其子孙能够世代守住乎?至于遭逢乱世,盗贼风起,而欲守住满堂金玉,岂可得乎?
金玉满堂,即使不骄横,尚且没有谁能够守住,更不用说“富贵而骄”了。世俗之人,一旦富贵,则易产生骄心,所以《左传·定公十三年》说:“富而不骄者鲜,吾唯子之见。骄而不亡者,未之有也。”[8]680骄则忘乎所以,炫富斗富,终必丧失富贵而“自遗其咎”;骄则傲人,终必遭人忌恨而丧失富贵进而“自遗其咎”。下面试举两例来证明。
据《国语·晋语八》载:“夫郤昭子,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恃其富宠,以泰于国。其身尸于朝,其宗灭于绛。不然,夫八郤,五大夫三卿,其宠大矣,一朝而灭,莫之哀也,唯无德也。”[15]晋国的郤氏家族,八人当中有五人做大夫,三人做卿,郤昭子居卿位,他的财产抵得上晋国公室财产的一半,郤氏占据了晋国三军中一半的职位,他依仗自己的富贵,在晋国过着极其奢侈的生活,最终他被晋厉公派人杀掉,他的尸体在朝堂上示众,他的宗族在绛这个地方被消灭了,并且没有一个人同情他们,只是因为没有德行的缘故!郤昭子由“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的富贵程度而最终身死族灭,就是“富贵而骄,自遗其咎”的典型!
据《世说新语·汰侈》载:石崇富可敌国,他与晋武帝的舅舅王恺斗富时,极尽奢华,暴殄天物,居然斗得王恺“惘然自失”[16]。王恺的珊瑚树是晋武帝赏赐的,并以之作为帮助王恺战胜石崇宝物;殊不知石崇所拥有的珊瑚树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皆远远超过此珊瑚树。帝王之家与大臣斗富,居然输了!人们不难想象晋武帝当时的心情是何等的沮丧、嫉妒与愤恨。石崇最终被人给杀了,石崇临死时对害他的人大声说道:“我知道你们是看上了我的财富。”害他的人就说:“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先把财富散掉呢?”然后就一刀把他的头给砍了。石崇由西晋建国初期最大的富豪而最终被杀,再次印证了《老子》所谓“富贵而骄,自遗其咎”的道理。
春秋战国时代是诸侯兼并的乱世,而乱世出英雄,因此也是人们建功立业、大显身手的时代。确有不少人孜孜以求,而一旦功成,则朝为布衣暮封侯。于是乎,不少功成者沾沾自喜、洋洋自得,以为从今往后,可尽享富贵荣华。殊不知“福兮祸之所伏”[1]五十八章。功成而得富贵,则往往容易居功自傲,目空一切,此难免遭杀身之祸。即使功成而不自伐其功,低调行事,亦难免因功高震主而遭“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命运。此种事例,屡见不鲜。老子作为周守藏室之史,有机会阅读周王室所藏图书,因而通晓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刻的思想,因此他告诫那些功成的人:“功成不名有”[1]三十四章,“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1]七十七章。因为“功成而不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1]二章,“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1]二十二章。因为“功成身退,天之道”。下面我们以战国时代秦国商鞅、白起,楚国吴起,越国文种、范蠡为例来反观老子“功成身退”思想的正确性。
据《战国策·秦策三·蔡泽见逐于赵》载:“蔡泽云:‘夫商君为孝公平权衡、正度量、调轻重,决裂阡陌,教民耕战,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于天下,立威诸侯。功已成,遂以车裂。楚地持戟百万,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再战烧夷陵,南并蜀、汉,又越韩、魏攻强赵,北坑马服,诛屠四十余万之众,流血成川,沸声若雷,使秦业帝。自是之后,赵、楚慑服,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势也。身所服者七十余城。功已成矣,赐死于杜邮。吴起为楚悼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壹楚国之俗,南收杨越,北并陈、蔡,破横散从,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功已成矣,卒支解。大夫种为越王垦草创邑,辟地植谷,率四方士,专上下之力,以禽劲吴,成霸功。勾践终倍而杀之。此四子者,成功而不去,祸至于此。此所谓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反者也。范蠡知之,超然避世,长为陶朱。’”[17]下面再以“汉兴三杰”为例。据《史记·高祖本纪》载:汉高祖曾高度评价他们的功绩。“高祖曰:‘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饟,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6]105
据《史记·淮阴侯列传》载:“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疾,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遂夷信三族。”[6]687韩信何以会惨遭杀害?抛开统治者杀功臣的因素不说,就其个人的因素而论,司马迁在《史记·淮阴侯列传》中评论韩信悲剧结局时说道:“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6]688可谓一语中的。
据《史记·萧相国世家》载:汉朝建立之后,“列侯毕已受封,及奏位次”,高祖以“萧何第一”,“于是乃令萧何,赐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虽然萧何位极人臣,然而他并没有居功自傲;尽管如此,他还是引来高祖刘邦的不断猜忌。“汉十二年秋,黥布反,上自将击之,数使使问相国何为。相国为上在军,乃拊循勉力百姓,悉以所有佐军,如陈豨时。客有说相国曰:‘君灭族不久矣。夫君位为相国,功第一,可复加哉?然君初入关中,得百姓心,十余年矣,皆附君,常复孳孳得民和。上所为数问君者,畏君倾动关中。今君胡不多买田地,贱贳贷以自汙?上心乃安。’于是相国从其计,上乃大说。”尽管此时“相国年老,素恭谨”,但萧何最终还是被逮下狱。
韩信居功自傲而身死,萧何功成不退而系狱,唯独张良安然无恙,这是为何?这是因为张良深明道家功成不居、急流勇退、知足不辱之道。
据《史记·留侯世家》载:汉朝建立之后,“汉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尝有战斗功,高帝曰:‘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择齐三万户。’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计,幸而时中,臣原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乃封张良为留侯。”[6]457又:“留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谷,杜门不出岁余。”[6]458又:“留侯乃称曰:‘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雠强秦,天下振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乃学辟谷,道引轻身。”[6]459-460
有感于萧何、张良和韩信同为“汉初三杰”,而其结局迥异,我曾赋诗一首《咏汉初三杰》云:
日月星辰永放光,三杰兴汉美名扬。
功高震主伏忧患,韩死萧囚无恙良。[7]206
综上所述,功成不居、功成身退,既是一种美德,也是一种处世之道。自古以来,功成身退者,往往能够永保其功,这正如《老子》所云:“功成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1]二章“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1]二十二章居功自傲和功成而身不退者,往往身死功灭。
注释:
①本文所引《老子》原文皆以楼宇烈的《王弼集校释》为底本(中华书局,1980年),所引原文只标注章而不再标注页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