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江西小说作家考论*

赖晓君，危书敏

(赣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西 赣州 341000)

明代小说坊刻兴盛，在建阳和南京等小说刊印中心活跃着一批受书坊主雇用或参与编写小说以谋生的下层文人，他们的生平事迹大多失考或无考，却是小说史上最早的一批专业小说作者。对此，陈大康在《明代小说史》中指出：“万历后期神魔小说作者中，又有相当一部分是与书坊关系密切的下层文人”，其后即以江西作家邓志谟、朱鼎臣为例。[1]程国赋《明代书坊与小说研究》一书也关注到这一群体，并认为建阳地区书坊的这些下层文人，“以江西籍者为多。”[2]受到研究者普遍关注的这部分江西小说作家，对于小说史的重要意义应当是不言而喻的。(1)近年来潘建国、程国赋等学者，持续关注邓志谟、吴还初等旅闽江西籍小说作家，并多有新材料及发现。前者如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藏明刊孤本《蝉吟稿》及其私藏明刊孤本《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的发现，后者如对吴还初、朱鼎臣等人编著情况及籍贯的考证，解决不少学界遗留问题。基于以上各家之总论，本文仅就部分重点作家情况略作补充。详见程国赋《明代小说作家吴还初生平与籍贯新考》，载《文学遗产》2007年第4期；潘建国《海内孤本明刊<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小说考——兼论明代以降“五鼠闹东京”故事的历史流变》，载《文学遗产》2008年第5期；程国赋、李阳阳《<南海观音菩萨出身修行传>作者探考》，载《明清小说研究》2010年第3期；潘建国《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亚洲图书馆藏明刊孤本<蝉吟稿>考略》，载《文献》2012年第2期等。有鉴于此，今笔者不揣谫陋，试结合地方史志文献及其他相关辅证材料，就其中几位主要小说作家的部分生平事迹加以探讨，略陈管见。

一、朱鼎臣、吴还初、涂德孚考论

朱鼎臣作品惯常署名为“羊城冲怀朱鼎臣”“古临冲怀朱鼎臣”“后学庠生朱鼎臣”“豫章古临冲怀朱鼎臣”等，(2)“羊城冲怀朱鼎臣”“古临冲怀朱鼎臣”见《新刻音释旁训评林演义三国志史传》，收入陈翔华主编：《三国志演义古版丛刊五种》，据美国哈佛大学藏本影印，北京：中华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5年版，第1页；“后学庠生朱鼎臣”见《鼎镌徽池雅调南北官腔乐府点板曲响大明春》，收入王秋桂主编：《善本戏曲丛刊》第一辑，据明万历刊本影印，台湾：学生书局，1984年版，第10页；“豫章古临冲怀朱鼎臣”见《徐氏针灸全书·铜人针灸全书》，收入王永炎、薛清录主编：《中医古籍孤本大全》，据日本国立公文书馆内阁文库藏明万历十二年甲申(1584)三槐王祐刊本影印，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页。可知朱鼎臣，字冲怀，曾考中秀才。据金文京撰《中国古代小说总目·白话卷》引英国学者魏安1996年考证结果，“古临即江西临川，羊城也是临川的别名。”[3]另据李阳阳《朱鼎臣编撰小说研究》考证，“古临”代指“临川”的例子极多，且临川“羊城”的称号在明代是非常流行和普遍的现象。[4]此外，笔者新近于邓志谟《续得愚集》卷四《永镇阁》中又发现“西界羊城”句，旁附小字注“抚州号羊城”，亦为新添佐证。[5]作为同时代、同在福建建阳书坊编写小说的江西作家，邓氏的解释较为可靠。

然而“古临”是否一应指代抚州府临川县呢？恐未可一概论之。“临川为抚郡附郭之邑”，[6]故“古临”兼有指称府治和县治两层意义。它例容后详叙，但朱鼎臣系抚州府临川县人应无疑义。据嘉靖《抚州府志》载：

其阳稍东为县治。县东有丘……郡学居焉。前有朱井墨池……南面曰羊角山，府治位焉。左有石笋出土中，如羊角。昔传有自蜀青城山来者，叩角致书而石开，后人神之，扁为“羊角洞天”，有丘支。其北城隍庙焉，东北低处为莲花废寺，有石横出如羊脚，曰羊脚石。谚或以为“羊城”。[7]

上述材料同样见载于康熙《临川县志》。(3)据康熙《临川县志》：“南面为羊角山，府治位焉。左有石笋出土如羊角，故俗谓”羊城”。详见[清]胡亦堂等修，谢元钟等纂：《临川县志》，《中国方志丛书》据清康熙十九年刊本影印，华中地方·第944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89年版，卷五，山川，第95页。再结合邓志谟所谓“抚州号羊城”，自号“古临”和“羊城”的朱鼎臣，应是具体指向抚州府治所在的临川县。

现存朱鼎臣编撰的通俗小说作品，有《唐三藏西游释厄传》《新刻音释旁训评林演义三国志史传》《南海观音菩萨出身修行传》(吴还初订著、朱鼎臣编辑)3部。此外，仍可藉由其存世的其他通俗作品，推测其书林编创生涯。万历十二年(1584)王氏三槐堂刊印的朱鼎臣编《徐氏针灸全书》是现有材料中，有确切时间的、最早的一部江西作家建阳出版的通俗作品(此处仅就本文所关注的明代江西小说作家而言)。在它之后，则是另一位江西小说重要作家邓志谟，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编撰的《增补故事白眉》，前者比后者，足足早了15年。这个数字虽不足以下定论，却仍可对朱鼎臣的旅闽生活有一个大致估算。据邓志谟书信集《得愚集》中《与张君贤卿》自述：“旅寓书林，已赋杜拾遗‘十暑岷山葛’矣”，(4)邓志谟：《得愚集》卷二《与张君贤卿》。即写信时他在建阳书林流寓的时间已有十年。《得愚集》出版于万历三十六年(1608)，则邓志谟初到书林应不晚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而吴圣昔《邓志谟经历、家境、卒年探考》一文，推测邓志谟游闽的时间约在万历二十二年(1594)间。[8]即便以此估算，朱鼎臣也比邓志谟先入闽十年，朱鼎臣年纪似应年长于邓志谟。(5)此外，同在建阳书坊的吴还初事迹数见于邓志谟存世书信集中，但与吴还初合作过的朱鼎臣则未见丝毫。从朱鼎臣、吴还初、邓志谟等人作品编创情况来看，也存在较为明显的技巧差异。

与朱鼎臣有小说编撰合作关系的吴还初也是明代后期受雇于建阳书坊的江西籍小说作家。吴迁，字还初，号南州散人，另有著作署“南州西大午辰走人”，取“遷”字分拆之意。[9]他不仅和朱鼎臣合作编撰了《南海观音菩萨出身修行传》，名下还另有《郭青螺六省听讼录新民公案》《天妃济世出身传》《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等小说作品行世。(6)其中，《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系潘建国私藏孤本，参见潘建国《海内孤本明刊<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小说考——兼论明代以降“五鼠闹东京”故事的历史流变》，载《文学遗产》2008年第5期，下同；《郭青螺六省听讼录新民公案》作者归属尚存争议，本文倾向认同陈大康《明代小说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65页)及程国赋《明代小说作家吴还初生平与籍贯新考》(《文学遗产》2007年第4期)观点，即该书作者为吴还初，另，有关论述亦参见笔者博士论文《明代江西小说研究》中“赣人的好讼之风与小说”章节。

另有一位江西小说作家尚未受到学界应有之关注，仅见潘建国关于《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一书考论中提及。万历年间吴还初编辑的《天妃济世出身传》《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分别署有“昌江逸士涂德孚校”“昌江崙樵涂万里”的字样。据潘建国推测，“徐万里”“涂德孚”似与邓志谟书信集中提到的“涂崙樵”为同一人。 查邓志谟书信中，提及此人者有二：

文旌前抵敝馆，鲁酒一卮，不克淳于凳一髡石之量，瓶之罄矣，罍则耻也。弟恨江南二月天尚寒，愧无春衫之典耳。便面一握，托画草虫数种，倘不靳名笔，此扇价当不减蕺山箑也。乞留意焉。荷荷!(7)邓志谟：《得愚集》卷三《与涂君崙樵》。

弟无复雄飞心，竟为索瘢者所苦，以孔方使鬼，邑无于公，遂窘迫于不佞，弟此何异诬张仪盗璧时？然幸有舌在，可对人谈冤。尔驾之书坊，克于何日？行则附一缄于涂崙樵。闽山重重，不有石头城下水，当不令此书浮沉哉。拱听复音何如。(8)邓志谟：《得愚集》卷四《与晏君景静》。

按信中言，涂德孚应与邓志谟关系较为亲密，是以让另一好友晏景静来建阳书林时附信于他。潘建国的推论应无疑义，“徐万里”似为“涂万里”之误。涂德孚，一名万里，字崙樵，号昌江逸士。因其署“昌江”，亦可知为吴还初、邓志谟江西同乡。据《江西通志》卷十一载：“昌江在浮梁县南，其水西流，会诸溪水入鄱江”。[10]255涂德孚应为浮梁县人，也属于建阳编写通俗小说的江西作家群中一员。他和吴还初合作，共同完成了《天妃济世出身传》《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等2部小说，但由于吴还初署名在前，且另有其他重要作品存世，研究者遂多聚焦于吴还初之生平与创作。加之涂德孚本身可考资料较少，因而对这位吴还初的同乡兼同行，甚少曝光。

二、邓志谟及相关考述

作为明代江西通俗小说创作成就最高的作家，饶州府安仁县人邓志谟向为研究者所关注。其生平、经历，据前辈学者吴圣昔等诸方细致、翔实考证，大致已基本清晰。(9)详见吴圣昔《邓志谟乡里、字号、生年探考——〈邓志谟考论〉之一》，载《明清小说研究》1992 年第 2 期；《邓志谟经历、家境、卒年探考》，载《明清小说研究》1993 年第 3 期。金文京《晚明小说、类书作家邓志谟生平初探》，收入辜美高、黄霖主编，《明代小说面面观：明代小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学林出版社，2002年版；《晚明文人邓志谟的创作活动：兼论其争奇文学的来源及传播》，收入王瑗玲、胡晓真主编，《经典转化与明清叙事文学》，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版。邓志谟生年约为嘉靖三十八年己未，即公元1559年。旅闽前应参加过科举考试，结果不尽人意，此据其族兄邓士龙《事类捷录引》云：“维余族季明甫，幼称颖敏，长擅博物……丁年屈首，暂戢翼于云程。”[11]与众多科举失意人士一样，邓志谟另寻出路谋生，越过武夷山脉的隘口，来到福建建阳书林。其后因缘际会，在建阳著名的刻书家族余氏坐馆，并受雇编撰通俗作品为生。

基于学界前辈之总论，本文仅补充两点：其一为邓志谟与建阳著名的余氏家族成员余应虬之关系；其二为邓志谟小说评点所涉及的小说史中的重要江西籍士人。

首先，看邓志谟与余应虬之关系。邓氏主要作品，大部分为余氏萃庆堂首先刊刻，盖有邓志谟曾为余氏塾师之故，又兼通俗作品编辑。从作品出版时间以及频繁度来看，双方关系应是长期、稳定，前后持续30年左右。按邓志谟与萃庆堂余氏族人有直接关系者，即余彰德、余泗泉、余应虬3人，其中余彰德与余泗泉、余应虬为父子关系，余泗泉系余应虬之兄。已知余彰德、余泗泉父子分别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和万历三十一年(1603)，各自刊印邓志谟作品《增补故事白眉》《铁树记》两部，但余氏父子3人中，与邓志谟交往最密仍属余应虬。二人之间交往，可参见署名“潭阳陟瞻余应虬题”之《叙花鸟争奇》：

时有友筠台持《花鸟争奇》一书，请余叙。余曰：“花鸟固奇也……更不知谁为此书？”筠台曰：“吾兄百拙生也。”余曰：“尔兄弄此奇，渠虽以为百拙，余则谓其不拙。”[12]

序文中之“筠台”，乃邓志谟族弟邓筠台，《得愚集》卷四即收录《与弟筠台》一札。按《叙花鸟争奇》所言，余应虬似先结交邓筠台，后由筠台推荐《花鸟争奇》一书遂得知邓志谟其人，其后付梓。另据《得愚集》卷四收录《与余君犹龙》云：“黄云在天，白雪在地，今之岁不减尧崩年。适承佳召，温意如春，盖未饮汤汤，而已如挟纩哉。谨如命。”可知二人私交甚笃。邓志谟作品现今可见的余应虬序，还有清康熙间《兰雪堂古事苑定本》中，亦署“同学潭阳余应虬陟瞻甫撰”，但此处“同学”或为文人之间互称，并无实指。

邓志谟类书作品当中，常见收录自己以及友人作品，尤其是信笺。类书体小说《重刻增补故事白眉》就收录余应虬大量书信，现辑引部分如下：

门下一科获弟，七世簪缨。江南望族，无有出其右者。谁羡张家万石君哉。谨走佇以贺。余陟瞻语

别贤弟年余矣！谅非前日吴下蒙也……万勿二三其志，而令人有东家丘之指也。余陟瞻语

昨自吴中回，闻门下金昆玉季……余陟瞻语

贤弟昨日自青楼归……余陟瞻语

不佞为鬼戏时，已见阿人鬓发斑斑矣。今不佞发亦斑……余陟瞻语[13]

《重刻增补故事白眉》里收录余应虬信笺数几乎与邓志谟本人不相上下。按《重刻增补故事白眉》是邓志谟在萃庆堂最早刊印的作品，为余应虬之父、余彰德万历二十七年(1599)刊印。再比照《花鸟争奇》一书的成书时间，似有可能为更早。

其次，邓志谟小说作品中还可见江西同乡之襄助。《精选故事黄眉》题“校于羊城毛伯丘公”，书前《故事黄眉引》署“万历甲寅岁毕辜月上浣吉旦 东汝合辉魏光国谨题”。[14]魏光国为抚州府东乡县人，万历十三年三月生(1585)，万历二十八年(1600)庚子乡试举人，万历三十八年(1610)庚戌榜进士(与丘兆麟、钟惺同年)。万历四十二年(1614)农历十一月上旬，魏光国作《故事黄眉引》，时年29岁。而校者丘兆麟(1572-1629)，字毛伯，系抚州府临川县人，与魏光国同为万历三十八年(1610)进士，且与同乡汤显祖有交往。

另一为邓志谟作品作序并附点评之人似更显神秘。万历间刊本《丰韵情书》卷首《情书小引》署“万历戊午夏戬谷士吉 坦然生漫题”，(10)《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图书馆藏中国明清通俗小说书目提要》一书中，此处为“万历戊午夏兽壳士吉坦然生漫题”，应为误。(新)辜美高、李金生主编：《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图书馆藏中国明清通俗小说书目提要》，新加坡：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汉学研究中心，1998年版，第42页，“丰韵情书”条。正文前题“南阳居士评阅”，书中附坦然生点评。吴圣昔先生《邓志谟乡里、字号、生年探考——邓志谟考论之一》一文，也关注到此“坦然生”及“南阳居士”，并推测其为邓志谟化名。

然而，“坦然生”其人并非无法稽考。据雍正《江西通志》卷八十二转引《江南流寓志》：“周文炜，字赤之，本金溪人，生于大梁。生平孤行己意，屹立不移，曰‘吾固坦然者也。’因自号‘坦然’。”[10]1625又据清代王晫《今世说》卷四“识鉴”条亦载其事：“赤之名文炜。素行屹立，人称为如山先生。周曰：‘吾如山哉？吾乃坦然者耳。’因以自号。”[15]则此“坦然生”极有可能就是在南京刻书的江西金溪周氏家族成员——周文炜，而所谓南阳居士，盖因周氏家族于明代后期由金溪迁往开封，是以自谓焉。(11)参见其后人周在浚所撰《行述》云：“不孝孤先世自始祖宋进士匡公，世居白下金沙井，后以参江西抚州军事，留居治所。已徙抚州之金溪蔴山，又徙戌源，数传至乡贡进士兰一公，遂定居栎下，至高祖石四公生珀十一公，珀十一公生琥二十四前山公讳庭槐……前山公游大梁，遂家焉。”此处前山公即周文炜父周庭槐。原文收入清 周亮工撰，《赖古堂集》，《清人别集丛刊》据南京图书馆藏清康熙刻本影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976-1016页。由此差可体会《丰韵情书》中，周文炜在评点《陈沈情好》的男女主人公分别于豫章和金陵两地时之复杂感喟，其眉批一云：“豫章抵金陵，水隔水；金陵上豫章，山隔山。遥寄一缄书，室家诚雍睦哉！”[16]另一云：“此处一事一问，家园景象即在人之目中。”[16]

三、吴敬所、何大抡等考论

传奇小说选集《国色天香》现存最早刊本为明代万历丁酉(1597)周氏万卷楼刊十卷本。该书卷首署“抚金养纯子吴敬所编辑 书林万卷楼周对峰绣锲”。[17]“抚金”应为抚州金溪，《国色天香》的作者吴敬所，为抚州府金溪县人。吴敬所的生平事迹，几乎失考，但作为《国色天香》的作者，其金溪人出身应非偶然。现今检视《国色天香》的成书、评点乃至刊印情况，除作者吴敬所为金溪人外，卷首《刻公馀胜览国色天香序》的作者“九紫山人谢友可”，即是谢廷谅，字友可，也是抚州府金溪县人。谢友可是万历二十三年(1595)的进士，与汤显祖、胡应麟俱有交往。(12)另，谢友可于万历十年(1582)参加江西乡试中举，同榜还有前文提及为邓志谟通俗作品撰序的族兄邓士龙、以及署名抚州临川人的周曰庠。又据书末牌记云：“万历丁酉春 金陵书林周氏万卷楼重锲”。按谢友可序，应为万历丁亥年(1587)由万卷楼周对峰首印，十年后再次翻印。此外，该书还另有金陵周文炜刻本系统，署“抚金养纯子吴敬所编辑 大梁周文炜如山甫重梓”。[18]从《国色天香》的评点者、刊印者乃至再版刊印者的情况来看，俱为吴敬所的金溪同乡，则该书成书、评点、刊印模式颇具典型性意义，亦不失为研究明代后期南京书坊生态文化的重要案例。(13)除周文炜有方志等切实记载外，南京周氏刻书家族另一重要成员周曰校亦曾自称金溪人氏。相关情况可参见文革红关于江西刊刻业的系列考证，如《清代江西的小说刊刻业》《江西小说刊刻地——“云林“ 考》等，前者载于《时代文学》2008年4期，后者载于《明清小说研究》2010 年1期。亦可参见笔者博士论文《明代江西小说研究》中“南京周氏刻书家族‘金溪’渊源考”，本文主要以江西小说作家为主要对象，故不详引。

同在万卷楼编写小说的江西作家，还有与周文炜重刻《国色天香》同年出版的《包孝肃公百家公案演义》(六卷一百回本)作者“饶安完熙生”，其现存资料极少，与明代众多通俗小说作家一般，仅以“籍贯+号”行世。只知其署“饶安”，即饶州府安仁县人士，具体生平失考。该书卷首有其自撰《叙百家公案小说》，末署“时圣天子御极岁在丁酉春□正月饶安完熙生书于□山万卷楼”。[19]据此，化名完熙生的小说作者在万历二十五年(1597)春正月完成了该书的叙。全书的编写应当至少提前一些，极有可能在前一年，完书后，即于正月着手在南京书坊万卷楼中撰下叙言以待刊梓。

除吴敬所、完熙生等编选的小说作品外，另一部刊印于金陵的江西作家小说作品为何大抡编《重刻增补燕居笔记》。据书前《重刻增补燕居笔记引》署“古临琴涧居士何大抡元士题”，[20]该书作者何大抡，字元士，号琴涧居士。

关于何大抡的籍贯归属，魏同贤、刘天振、刘辉俱称其为杭州人，出处未详，疑将“古临”作“古临安”解。(14)详见何大抡编《燕居笔记》，魏同贤撰《前言》，第1页；刘天振著《明代通俗类书研究》，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版，第290页；《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文言卷》，刘辉撰“燕居笔记”条，第665页。考明代后期各类书坊作品中，称“古临”者并非少数。前文论及江西白话小说作者朱鼎臣即多以此自称，如《新刻音释旁训评林演义三国志史传》题“古临冲怀朱鼎臣辑”，《新锓鳌头金丝万应膏徐氏针灸全书》题“豫章古临冲怀朱鼎臣编”。

然而此情况亦不可一概而论。笔者检索到现存何大抡名下明代刻本仍有两部，如下：

明天启七年 《诗经心诀》八卷

明末友石居刻本 《诗经主意默雷》八卷(15)据《中国古籍总目》著录，前者现藏复旦，后者现藏国图、复旦。傅璇琮、杨牧之主编，《中国古籍总目》，北京：中华书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经部，第一册，第343页。

其中，《诗经主意默雷》书前附序文3篇，对何大抡的生平有简单介绍。该材料亦是考察明末南京书坊中，专事编辑谋生的下层文人的珍贵文献，现附于下：

何三省序略：予观元士之为是编也，点缀之精华，批评之切当，陶古铸今，出子入史，微论其识，奄通百家。而其间一种活泼泼之致，殆不让江左风流。元士其《诗》教之功臣乎！元士予侄也，祖于吾邑而隶东乡。一时群英咸让右席。久当骧首王路，今兹当伏泥中，予几不能为元士解。今著是编也，岂其本心哉？毋以衷实愤愤而借立言一途，以少舒其不平之鸣云尔。然功已能翊圣矣。[21]361-362

余有敬序略：当今海内家弦户诵，宵吟昼咏，一时言《诗》者之士号称极盛……余方为抱杞忧适北，旋舟次金陵，会何生元士祖予行，出所著《诗经默雷》全书示余，为请序……[21]361-362

第一篇序的作者何三省为明末抚州府广昌县人，其祖父何源曾官至刑部侍郎，后于家乡讲学。“元士予侄也，祖于吾邑而隶东乡。”(16)何三省，天启七年(1627)举人，崇祯四年(1631)进士。祖父何源，嘉靖三十八年(1559)进士，曾任刑部侍郎。按此，何大抡之父应为何三省同辈，原居广昌县，后迁至东乡县。(17)东乡县为明正德七年(1512)析置。据嘉靖《抚州府志》载：“正德七年。临川东乡寇乱，遣大臣将兵平之。乃割临川之长寿、移风、遵化、延寿、安宁、崇德六乡，凡二十有五都；金溪延福乡之两都；余干习泰乡之一都；安仁云锦乡之两都；进贤崇信乡之三都为东乡县。抚州领县六。”明 徐良傅等纂修，《抚州府志》，《中国方志丛书》本，卷一，天文志三，岁运表，第56页。据何三省云所谓“今兹当伏泥中，予几不能为元士解”，似惋惜于何大抡科举不第、谋生书坊的人生际遇。余有敬序略则说明何元士《诗经默雷》一书正出于市面《诗》评点著作风行之时，其次点明是在南京见到作者何大抡。(18)余有敬，南昌府丰城县人，天启四年(1624)乡试解元。该书第三篇序为作者自撰，署名“古临琴涧居士何大抡元士谨识”。[21]363

由以上材料可知，此处“古临”应为抚州府代称，实际何大抡系抚州府东乡县人，而同样自称“古临”的朱鼎臣，又因其 “羊城”署名，可确知为抚州府临川县人。

此外，笔者还于《重刻增补燕居笔记》正文中缉出一条线索可供参考。卷六《花神三妙下》文末，署有“豫章□□植书”。(19)此处字迹漫漶难辨，似有可能为“豫章赵唯植书”或“豫章赵维植书”，但相关两名俱不见载他处。详见何大抡编《燕居笔记》，《古本小说集成》本，第382页。何大抡本《重刻增补燕居笔记》除引言外，皆为写刻，且《花神三妙》重复见收于诸书，并不见标明著者。此处题字甚为罕见。时人又常以“豫章”代称江西，如“豫章古临冲怀朱鼎臣编”，即取此意，则“豫章□□植书”应是自称江西人。该线索虽与作者何大抡并无直接联系，但结合何大抡江西人的身份，似凭添几分合理性。《重刻增补燕居笔记》的作者何大抡应为江西抚州府东乡县人。

除去上述论及的朱鼎臣、吴还初、涂德孚、邓志谟、吴敬所、何大抡等，明代书坊中的江西小说作家队伍仍然蔚为可观，尚有自称“抚宜黄化宇”的《两汉开国中兴传志》作者抚州府宜黄县人黄化宇，署“抚临朱星祚”的《二十四尊得道罗汉传》作者抚州府临川县人朱星祚，以及笑话集《精选雅笑》的作者“豫章醉月子”等。

受限于古代小说在正统文学史中一直被视为“小道”“末流”，难登大雅之堂的流弊，现今保存的明代小说作品及作家相关资料较同期诗文作家要少得多。甚至一些广泛流传的小说作品，常常连作者是谁都无法详征。这无疑给小说史的研究带来许多困难。正因此，有学者撰文指出：“邓志谟研究的学术价值，实已超越了单个作家研究的范畴，具有窥斑知豹的学术个案意义。”[22]而这也正是本文致力于江西小说作家生平、创作等相关文献材料整理和稽考的目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