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永 盛
提 要:批判性是贯穿于马克思新唯物主义哲学观的显著特征,并由此形成哲学批判、政治批判和政治经济学批判三大批判。通过哲学批判,马克思终结了传统哲学,完成了哲学革命;通过政治批判,马克思敲响了资本主义的丧钟,开启了共产主义革命;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揭秘了资本逻辑的统治,实现了政治经济学的革命性变革。哲学批判、政治批判和政治经济学批判虽然各不相同,但又是有机联结在一起的,它们共同构成马克思新唯物主义哲学观的有机整体。
马克思新唯物主义哲学观最突出的独特性是它的批判性或革命性,这种批判性或革命性贯穿于他的整个哲学观,并形成哲学批判、政治批判和政治经济学批判三大批判。这三个不同的批判构成了马克思新唯物主义哲学观的核心内容。虽然是三个不同的批判,但并不意味着它们是彼此独立和分离的。事实上,它们是相互联结在一起的。哲学批判在一开始批判传统哲学时,就把诉求人类解放的政治目的作为自己的主题和目的;政治批判不是黑格尔式的“凡是现实的都是合乎理性的,凡是合乎理性的都是现实的”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68页。把现存的一切神圣化,相反,马克思在哲学批判的高度上批判专制制度、警察国家、司法、书报检查制度等的不“合乎理性”和不“现实”,并要求深入到现实的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中,揭露它们的内在经济根源,从而实现根本性的批判;同样,政治经济学批判并不局限于只是对资本主义经济运演规律的批判,它要求在哲学批判和政治批判的高度上使对资本逻辑的揭秘和对资本主义的各种束缚的解脱相统一。因此,哲学批判、政治批判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相互联结在一起构成了马克思新唯物主义哲学观的有机整体。
如果说关于马克思是否存在哲学以及马克思的哲学体系是否存在本体论等问题还存在争议,那么马克思存在哲学批判,马克思在形成自己的哲学观过程中进行了哲学批判,则是不争的事实。《黑格尔法哲学批判》《〈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论犹太人问题》《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神圣家族》《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等等,无不充满马克思犀利的、激烈的、彻底的哲学批判。总的来看,马克思对哲学的批判主要有对以黑格尔为代表和完成者的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对以布·鲍威尔为代表的青年黑格尔派哲学的批判,对费尔巴哈直观唯物主义的批判。
马克思展开的哲学批判最早可追溯到他对康德和费希特理想主义的批判,马克思在《献给亲爱的父亲的诗作》中的《讽刺短诗集》里曾写道:“康德和费希特喜欢在太空遨游,寻找一个遥远的未知国度;而我只求能真正领悟在街头巷尾遇到的日常事务!”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736页。并在《1837年致父亲的信》中明确指出要摒弃这些曾经是他心中最神圣的东西,而以黑格尔哲学来代替。但即使马克思要用黑格尔哲学来代替康德和费希特的理想主义,黑格尔哲学却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马克思的认可。马克思刚开始研究黑格尔哲学时就批判了黑格尔思想借以表达的复杂形式,认为黑格尔故意用晦涩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高深莫测,“我(马克思——笔者注)不喜欢它那离奇古怪的调子”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七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3页。。如果说这些只是不满态度的宣泄,并没有就黑格尔哲学本身进行批判,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同样也只是就黑格尔包罗万象的体系中的伦理实体——国内法——的内部国家制度本身的王权、行政权、立法权等进行批判,没有批判黑格尔哲学的基石——绝对精神和合理内核——辩证法;那么,在《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中,马克思则完全阐述了他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黑格尔哲学是传统形而上学的集大成和完成,它是传统哲学的形而上性、抽象性和思辨性的高度集中。可以说,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就是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青年黑格尔派是这种批判的开启者,但他们不仅没有完成这样的工作,甚至最后又屈从或妥协于这种哲学体系,把黑格尔哲学作为自己进行意识形态批判的哲学基础,依赖于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与此不同,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进行了彻底的批判。马克思首先称赞费尔巴哈在《未来哲学原理》中对黑格尔哲学所进行的批判,指出“费尔巴哈的伟大功绩在于:(1)证明了哲学不过是变成思想的并且通过思维加以阐明的宗教,不过是人的本质的异化的另一种形式和存在方式;因此哲学同样应当受到谴责”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0、214页。。在此之上,马克思又超越费尔巴哈,形成自己更为深刻见解,即认为黑格尔哲学体系不过是绝对精神的展开、复合的圆圈运动,不过是绝对精神的自我对象化和扬弃。而对于黑格尔哲学体系的“合理内核”,马克思指出:“在黑格尔那里,否定的否定不是通过否定假本质来确证真本质,而是通过否定假本质来确证假本质或同自身相异化的本质,换句话说,否定的否定是否定作为在人之外的、不依赖于人的对象性本质的这种假本质,并使它转化为主体。”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0、214页。由此,马克思完成了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体系的批判。
青年黑格尔派在运动之初确实是一个进步因素,他们虽然也用哲学来伪装自己,但明显不再在哲学上对当时的时代问题采取超然的态度,而是把问题指向传统宗教和现存国家。然而,他们并没有真正触及当时是荆棘丛生的政治领域,而是天真地以为通过宗教的斗争就可以实现政治的革命。正是抓住这一点,马克思走上了与他们截然相反的道路。针对当时的时代课题,马克思要求把批判的锋芒直接指向现存存在,要求对现存世界进行革命,实际地反对并改变事物的现状。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创作时期,马克思就表达了不应把批判局限在天国、宗教、神学的彼岸世界中,而应指向尘世、法、政治等领域的此岸世界,并直接宣告要向德国制度开火,“一定要开火!”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113、253、514、275、499页。正是看到了问题的实质所在,马克思展开了对青年黑格尔派的哲学批判。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把青年黑格尔派批判为“批判的神学家”,认为他们所做的工作“归根结底不外是旧哲学的、特别是黑格尔的超验性被歪曲为神学漫画的顶点和结果”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113、253、514、275、499页。。也就是说,青年黑格尔派并没有真正从现实出发去批判黑格尔哲学体系的超然性,而是指派神学这个历来的哲学的溃烂区本身来显示哲学的消极解体。《神圣家族》是马克思批判以布·鲍威尔为代表的青年黑格尔派的集中反映,马克思把这本书的目的概括为“识破思辨哲学的幻想”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113、253、514、275、499页。,即驳斥布·鲍威尔及其伙伴,对“批判的批判”进行批判。马克思批判的核心在于批判思辨唯心主义用“自我意识”,即“精神”来代替现实的个体的人,把人的一切活动和实践都归结为“批判的批判”的辩证思维过程,认为人之所以存在,历史之所以存在,是为了使真理达到自我意识。对此,马克思指出,历史的诞生地在于物质生产,人对自然界的理论关系和实践关系是在现实的历史过程中产生的,而人本身更是现实的活生生的世界的人。《德意志意识形态》则是马克思对青年黑格尔派的批判的完成。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揭露了青年黑格尔派的实质和问题所在,马克思指出:“德国的批判,直至它最近所做的种种努力,都没有离开过哲学的基地。……从施特劳斯到施蒂纳的整个德国哲学批判局限于宗教观念的批判。”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113、253、514、275、499页。这就是说,青年黑格尔派所开展的批判一直都没有超出宗教的领域,没有真正触及现实,没有要求反对现实的世界。这也正是马克思把他们称为最大的保守分子的原因所在,因为他们只为着反对“词句”而斗争。
马克思哲学批判的第三部分是对费尔巴哈的直观唯物主义进行批判。费尔巴哈曾是马克思思想转变时期的影响人和引导者。费尔巴哈对黑格尔形而上学体系的批判功不可没,他打破了黑格尔体系,并使唯物主义重新登上王座。“费尔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质》出版了。它直截了当地使唯物主义重新登上王座。”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113、253、514、275、499页。但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费尔巴哈又只是简单地把它抛在一旁,并且在他引以为荣的自然和“人”那里其实只是空话,并没有什么确定的东西。马克思对费尔巴哈展开的批判主要集中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其中,《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主要是批判费尔巴哈的直观唯物主义,指出其没有真正认识感性的真实本质和真正价值,因为费尔巴哈没有看到感性本身所具有的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费尔巴哈想要研究跟思想客体确实不同的感性客体,但是他没有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对象性的活动。……因此,他不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113、253、514、275、499页。由此,马克思批判费尔巴哈没有真正把握到宗教的本质、人的本质、全部社会生活的本质。一句话,费尔巴哈与全部旧哲学一样,也只是在解释世界,而非改变世界。《德意志意识形态》对费尔巴哈的批判,则主要是针对费尔巴哈的唯心主义历史观。马克思指出,费尔巴哈虽然正确地指出人的感性特质,但他没有继续追问人的这种感性特质的本质,没有看到人是现实的人,并活在现实的生活关系中。此外,感性世界也没有被费尔巴哈正确地理解为是感性活动本身。正是缘于此,马克思说:“正是在共产主义的唯物主义者看到改造工业和社会结构的必要性和条件的地方,他却重新陷入唯心主义。当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当他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在他那里,唯物主义和历史是彼此完全脱离的。”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0、527页。而在共产主义者的任务上,费尔巴哈认为只是为了解释现存,但在马克思看来,真正的共产主义者的任务是要改变现存,进行彻底的革命。“实际上,而且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0、527页。
当然,上述论述的并不是马克思开展的哲学批判的全部内容,马克思当然不局限于对上述三方面的批判。其实,一切旧的哲学、反动的哲学理念都是马克思哲学批判的对象。马克思正是基于对一切旧哲学进行批判,从而终结了传统哲学,完成了哲学革命。此外,需要指出的是,上述论述的哲学批判也并不表明它们是单纯的哲学批判。事实上,马克思开展的哲学批判不仅批判一切旧哲学的抽象性和形而上性,而且通过批判传统哲学要求哲学关注人生,关注现实,而最大的现实就是人生活在苦难之中。因此,哲学批判要求救治人类,解放人类,而这正是政治批判的核心诉求。
与经过了复杂的哲学批判一样,马克思形成科学的新唯物主义哲学观同样经过复杂的政治批判。马克思开展的政治批判主要体现在他的政治立场的转变过程中,即体现在他从自由民主主义经革命民主主义,向共产主义的转变过程中。在此过程中,与哲学批判相结合,马克思开展了激烈的、旗帜鲜明的政治批判,主要是早期针对普鲁士封建专制的政治批判以及后来针对资产阶级私有制剥削、压迫的政治批判。
虽然马克思出生在一个具有宗教虔诚的家庭,但他从小就受父辈和师长自由主义、民主主义和人道主义的进步思潮熏陶。在中学时期,马克思就形成了具有全人类意识的先进世界观,认为青年在择业时应该选择为全人类幸福而工作的职业。“在选择职业时,我们应该遵循的主要指针是人类的幸福和我们自身的完美。……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而工作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59页。在大学时期,出于各种担忧和顾虑,马克思的父亲在与马克思的来往书信中经常叮嘱马克思要远离政治,并帮马克思设计好人生道路:学习法律,毕业后子承父业当律师。但深受启蒙思想影响的马克思不但放弃了法律专业,改为攻读更具革命性、批判性的哲学,而且还经常参加各种激进活动。如果说这些都只不过是青年马克思的激情冲动,并不是出于“政治的兴趣”,不是对现存政治的批判;那么,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就显然具有了政治的目的和“阴谋”。正如马克思在1857年12月21日致斐迪南·拉萨尔的信所指出的,“在古代的哲学家中,……伊壁鸠鲁(尤其是他)、斯多葛派和怀疑论者,[我]曾专门研究过,但与其说出于哲学的兴趣,不如说出于[政治的]兴趣”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九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27页。。这种政治兴趣表现为:受青年黑格尔派,特别是受科本的激进思想的影响,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把自己比作普罗米修斯,从自我意识哲学出发阐明个人的意志自由、个性和独立性,要求打破命运必然性的束缚,在现实中解决自由问题,“在自身中变得自由的理论精神成为实践力量,作为意志走出阿门塞斯冥国,面向那存在于理论精神之外的尘世的现实”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5、134页。。
诚然,博士论文是出于“政治兴趣”,但马克思并没有直接抨击当时的普鲁士封建专制制度,而是把政治批判的任务寄托在宗教批判上,把主要的斗争转为反宗教的斗争。而在《莱茵报》时期,马克思则直接参与现实政治问题的讨论,关切当时紧迫的政治问题,直接抨击当时的普鲁士专制制度。在《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中,马克思抨击普鲁士当局为了维护反动势力的利益,把反动统治者的观点和要求提升为法律,压制人们的言论自由。对此,马克思论述了实行新闻出版自由的必要性,认为“整治书报检查制度的真正而根本的办法,就是废除书报检查制度”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5、134页。。马克思在《〈科隆日报〉第179号的社论》中表达了同样的观点,他认为报纸可以从哲学的观点来讨论宗教和政治,即应该有自由的报刊和言论自由。在《历史法学派的哲学宣言》中,马克思则谴责了历史法学派和反动的浪漫主义的代表以借口维护历史传统来维护封建专制制度,指出胡果的自然法是法国旧制度的德国理论,应把康德哲学看作是法国革命的德国理论。《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护》是马克思第一次直接与物质利益相接触的研究性论文。在这篇论文中,马克思抨击了普鲁士包庇贵族特权的国家和法律制度,指出封建专制社会的立法就是把贵族的特权变成法,把贫苦人们捡拾枯枝当作犯罪,实质是把国家制度当作贵族维护自己利益的工具。而随后的《摩泽尔记者的辩护》使马克思更加深入地了解了社会生活和国家的问题实质,也使他更加坚定要对现存政治批判进行到底。总的来说,通过《莱茵报》时期的一系列政治批判,马克思积累了丰厚的社会政治经验,为后来向共产主义政治立场的彻底转变做好了准备。
《莱茵报》的被查封在某种意味上是件好事,它使马克思有机会和有时间去对遇到的现实紧迫的政治问题和社会生活问题进行反思。这些反思的成果主要集中在克罗茨纳赫时期的文章和发表在《德法年鉴》的文章中。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认为必须把批判的锋芒集中到尘世、法和政治领域,开展对尘世的批判、对法的批判和对政治的批判;并且明确指出要向德国制度开火,“一定要开火!”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6页。马克思说:“这种制度虽然低于历史水平,低于任何批判,但依然是批判的对象,正像一个低于做人的水平的罪犯,依然是刽子手的对象一样。”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6页。为此,马克思论证了推翻剥削制度的一切基础,实现人类解放的共产主义革命的必然性和实现这种革命的可能性。由此,马克思完成了从革命民主主义向共产主义的转变,以此开启了共产主义革命,而他所展开的政治批判也实现了从对普鲁士封建专制的批判到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世界性批判的转变。此后,政治批判内构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政治经济学批判成了主宰马克思往后事业方向的决定性力量。
正如恩格斯在《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所指出的,马克思不仅“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还发现了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它所产生的资产阶级社会的特殊的运动规律”。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01页。毋庸讳言,第二个伟大发现本身就是对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国内学者把它高度概括为资本批判或资本逻辑批判。这种概括无疑是值得首肯的,它表明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不仅具有重大的经济学意义,而且具有重大的哲学意义。但这种概括又是值得反思的,资本批判或资本逻辑的批判当然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资本批判或资本逻辑的批判当然也是马克思面对资本主义的核心主题。但面对资本主义,面对它的生产方式,面对它的运动规律,马克思并不是一开始就抓住资本、资本逻辑这个“阿喀琉斯之踵”的。这就意味着直接把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称为资本批判或资本逻辑批判是值得反思的。事实上,马克思在发现资本、资本逻辑之前,就已经开展了对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或对这种社会的现实生活过程的批判,它属于广泛意义上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因此,我们在此把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统称为政治经济学批判,而这个批判的核心当然就是资本批判或资本逻辑批判。
事实上,撇开《莱茵报》时期对物质利益的接触以及克罗茨纳赫时期和《德法年鉴》时期对市民社会的新认识不谈,马克思早在《巴黎手稿》时就展开了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和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进行批判性的考察。虽然《巴黎手稿》是一种不完整的形式,并且大部分都只是摘录和解释,但它确实进行了政治经济学批判。其中保留下来的手稿的四个部分就构成了对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基础:“第一手稿主要是关于古典经济学的工资、利润和地租的摘录,接着是马克思自己对异化劳动的思考;第二手稿分析了资本和劳动之间的关系;第三手稿包括对私有财产、劳动和共产主义的讨论,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对劳动产品和分工的分析以及一般对金钱的简短分析;第四手稿是对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最后一章的摘要。”②[英]麦克莱伦:《马克思传》(第四版),王珍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95页。英国学者戴维·麦克莱伦非常看重这四个部分,认为它们是马克思计划中的一部较大著作的系列草稿的第一部分,并且认为后来的《资本论》就是那部著作的一部分经过很多修改而形成的。当然,这种说法其本身的科学性有待考证,但其无不表明马克思在《巴黎手稿》已开展了政治经济学批判,尤其是在“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这部分手稿中,马克思批判了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对异化劳动的遮蔽。对此,马克思详细地分析了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的异化存在,指出要通过扬弃私有财产来扬弃人的自我异化。而只有对私有财产与异化进行扬弃,才能实现共产主义,并且只有这样人才能实现对自身本质的占有,成为真正的人。“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5页。
《巴黎手稿》之后,马克思把主要精力集中在清算各种哲学信仰和建构历史唯物主义上,但这些清算和建构工作又都是建立在他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深入认识的基础上的。《神圣家族》对布·鲍威尔及其同伙的批判在回应鲍威尔抨击蒲鲁东时,马克思就折射出了自己对资本主义经济学批判的见解。马克思在总结自己关于私有财产和无产者之间关系的观点时指出:“把私有财产关系当做合乎人性的和合理的关系的国民经济学,不断地同自己的基本前提——私有财产——发生矛盾,……后来却发现,工人是被迫让资本家去确定工资,而资本家则是被迫把工资压到尽可能低的水平。”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56-257页。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则直接从资本主义的生产交往、所有制、生产力和交往形式的交换、劳动分工、国家等方面阐述了他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思想,而这些思想又在后来的《哲学的贫困》和《共产党宣言》中得到深入的分析。在《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展开了对蒲鲁东经济学观点的批判,主要包括对蒲鲁东的价值理论的批判和对整个政治经济学的方法论批判。《共产党宣言》则主要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着重分析了资产阶级产生、发展的过程。《雇佣劳动与资本》是马克思1940年代后半期继《哲学的贫困》以后较为显著的政治经济学著作。在那里,马克思揭示了资产阶级社会的生产关系的实质,即以剥削雇佣工人的劳动为基础;同时又指出了劳动的利益和资本的利益的根本对立。
经过几年投身革命的中断,马克思于1850—1851年间重新开始了之前被迫放下的经济学研究。此时他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思想主要反映在他对过去的一系列现象的反思所得出的结论中,如生产过剩的周期性循环和随之而来的1843—1845年的过度投机,1846—1847年的金融恐慌,以及1848—1850年英国和法国危机的克服。②[英]麦克莱伦:《马克思传》(第四版),王珍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59页。而在后来的《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才真正形成了自己的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在此,笔者认为,这才是资本批判或资本逻辑批判的真正形成和开始,而《资本论》则是这种批判的展开。马克思在1857年到1858年间写了大量的经济学手稿,其中写于1857年7月的《巴师夏和凯里》标志着马克思对资产阶级经济学的批判有了重要的发展。这个重要的发展体现在马克思通过以巴师夏和凯里为实例,揭示了资本主义经济的客观规律性及其内在的对抗性,批判他们鼓吹的阶级矛盾调和论。在《〈1857—1858年手稿〉导言》中,马克思批判了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关于生产与分配、交换、消费等的错误理解,并详细地论述了自己关于政治经济学的对象和方法的观点。《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通常被当作是《资本论》的初稿,在那里,马克思第一次表述了他的价值理论和剩余价值理论。可以说,资本批判的模型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已经铸造完成,在那里几乎可以找到资本批判的所有方面,包括资本的生产过程和资本的流通过程。正是在这些“资本”分析中,马克思批判了由此带来的种种非人性生产、生活、生存,包括人与物的异化存在、人与人的异化存在和社会的异化存在。后来的1859年到1861年的经济学著作和手稿以及《资本论》都是这种资本批判的展开。正是基于资本批判,马克思实现了政治经济学的革命性变革。
综上,马克思通过对现实生活过程的分析,不仅发现了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及其运动规律,而且还对其进行了彻底的批判,即政治经济学批判。但这种批判不是单纯的经济学批判,它不仅存在着哲学的维度,而且本身又是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政治批判。可以说,政治经济学批判、哲学批判和政治批判相互联结在一起构成了马克思新唯物主义哲学观的有机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