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云
(广西教育学院,广西 南宁 530023)
河流既是生命之源,也是文化之根。对于人类而言 ,河流是孕育生命的摇篮。红水河是一个客观的地理存在,也是广西壮族自治区历史与发展的精神象征,红水河具有一种文化功能。红水河对于广西作家来说意味着一种内在的文脉和精神标杆。对红水河的眷恋是一种人与自然、人与土地的精神维系,也是一种文学上的精神指向,使得不同的作家从不同的角度去解读红水河。对于壮族作家凡一平而言,他在红水河畔少数民族传统文化中获得滋养,同时又站在更广阔的艺术视野中,来审视红水河畔传统文化的内在精神,显现出独具特色的魅力。凡一平201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蝉声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以红水河为背景,书写故乡上岭的人与事,展现了他的长篇小说创作的新风貌。凡一平自觉地将乡村生活经验中的独特感悟连接上现代城市生活的广阔空间,在重构风景中不断进行着精神地理的“再区域化”,从而使叙事获得现实指涉和精神纵深。
红水河系珠江流域西江水系干流,发源于云贵高原乌蒙山脉,上源为云南省沾益县的南盘江与贵州省望谟县蔗香村的北盘江汇合,始称为红水河。在广西乐业与贵州罗甸交界之处突转南下,顺着西北高东南低的地势,流经红色岩系地区,进入桂西北的崇山峻岭,蜿蜒曲折,斗折蛇行,自西而东横穿广西中部。因其河水呈红褐色,故得名“红水河”。这条古老而神奇的大河哺育了千千万万的壮族儿女,凡一平便出生在红水河畔的上岭村。凡一平曾这样描述故乡上岭:“从桂北都安瑶族自治县往东十三公里,再沿红水河顺流而下四十公里,在三级公路的对岸,有一个被竹林和青山拥抱的村庄,就是上岭。我十六岁以前的全部生活和记忆就在这里。”[1]这是他生命里最亲切的土地和摇篮。如东西所说:“我和凡一平的家乡都在红水河畔,黄佩华的家乡在红水河的上游。这样一条河,串起了三个作家。”[2]红水河畔的山水灵气激发了凡一平的创作灵感,他以红水河畔的乡村风俗与日常生活为题材,写出了红水河畔小人物的命运叹息,充满了浓郁的乡土气息和诗性意味。学者温存超称凡一平为“红水河之子”。他认为“凡一平是属于红水河太阳部落的后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红水河之子”[3]5。他在关于凡一平的评传中说:“凡一平虽然离开了桂西北,但他心中的那种难以忘怀的乡土之情,使他不时回望桂西北那片红色的土地,回望重峦叠嶂的大石山区,回望令他牵肠挂肚的红水河。”[3]95上岭村的历史、风俗构成凡一平的乡土文化记忆,他的创作也是对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层揭示。
水是万物之源,人类早期的生产生活往往与母亲河有关。《管子·水地》云:“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产也。”河流不仅造就了千姿百态的自然景观与人文现象,也激发了作家的灵性与神思。在小说创作中,很多故事发生在河的周围,河流不仅见证了小说人物的命运,有时也参与了故事的演进,河流是小说创作不可忽视的存在。河流往往成为凡一平小说创作中特殊的叙事场景,他所讲述的故事很多是发生在河边,或有河流经过的村庄,河流便成为故事展开的重要场景或背景,因而也富有独特的象征意义和隐含的寓意。红水河在凡一平的小说中作为一种场景,承载着桂西北乡人的命运流沙。
《蝉声唱》便是发生在红水河畔的上岭村的故事。小说围绕“身份互换”这一情节中心,写出了城乡差异、命运无常给人造成的精神困境。原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的人,因为蓝必旺在赌桌上出老千被人捅刀子这一意外事件而相遇,从而揭开了蓝必旺与罗光灯二人出生时被抱错的真相。于是,城里的“罗光灯”成了上岭村的“蓝必旺”。此时的“蓝必旺”,从回到上岭村落户蓝家的那天起,便用一种新的眼光观察着养育了上岭村的河流,“河流像一条锦缎,或一条围巾,装点、缠绕着村庄。因为这条河流的存在,才使村庄显得有生气,像一个有活力的少年。河流的两岸,是密密匝匝的竹丛,绵延几十里,像河流卫士。”[4]22凡一平用长长的一段文字描写这条河流,河面上行驶或静止的船、竹筏,河流上空飞翔的白的、黑的鸟,这条河的景象洗涤着从城里回来的“蓝必旺”的心灵。河流,在这里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景观描绘,而是充满了由人亲身感受的丰富内涵,被作家赋予了真实的人生感悟。这种人与地理之间的感染力正是作家将隐秘的内心情感在地理景观中的复现。《蝉声唱》更像是一曲文化寻根的挽唱,命运的千折百转与朴素的故土乡情凝结成巨大的精神力量。正如东西说:“心灵就像水,水与水相连。过去的远方的一次心动!也许会在我们的今天,我们的这个地方产生最强烈的回响。”[5]对于出生成长于红水河流域的作家来说,红水河总是蜿蜒在凡一平小说的广阔土地上,丰沛的红水河馈赠给他的是不竭的文思和心灵的悸动。
对于壮族作家而言,凡一平的心灵世界表现的更多的是一种家园意识。“家园”一词,强调出人对所处地方的重视和关怀。家园意识,它来自于深刻的民族认同感和地方认同意识,这是广西少数民族作家创作的内在驱动力。广西这片红土地拥有着奇特的地理景观,这些地理景观既是作家们赖以生存的自然家园,也是滋养着他们生命的精神家园。他们在家园中栖居,因此笔下都不同程度地充满了对故土的感恩与敬畏、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的深情与敬意。在文学创作中,创作者将自然界的万物与人类社会的人文地理作为描述对象,生成文学作品特有的意象,作家用这种独有的艺术表现方式,表达对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普遍关注。
凡一平对故乡的感情是深沉的,离开故乡后,他的肉身生存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里,精神却依然徘徊在上岭的大地上。作为在一个在红水河流域长大的作家,上岭的乡土情绪渗透到凡一平每一个毛孔里。他的小说《蝉声唱》是献给上岭村男人的一曲悲歌或一杯甜酒,是对家族男人的纪念,凡一平在个人立场上讲述一个关于家族的故事。在凡一平的眼里,上岭满是故事,一个作家可以虚构人物,虚构故事,还可以虚构地理。上岭是凡一平的一个文学王国,上岭不仅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地理,更是凡一平创作中的一个文学幻境和精神地理。在这里映见人性、命运和家乡往事。这部小说讲述了一个身份互换的故事,它写出了城乡两个世界的现实生活和人物的生存状态。蓝必旺原本是上岭村农民之子,在乡村世界自由自在地生活着,他好吃懒做又喜欢赌博;罗光灯则是城里的“富二代”,父亲经营着公司资产丰厚,这使他得以获得良好的教育,既有学识又有教养,相对于蓝必旺的粗鄙,罗光灯是位多才多艺、彬彬有礼的谦谦君子。
凡一平将笔端集中于上岭,让生活在乡村的人物在这里上演着悲欢离合的日常“传奇”。《蝉声唱》写作的实质是在丰富的想象与荒诞中融入真实的现实和有效的象征,在地方性书写中提供超越性的反思,从而表现了一种时代的精神乡愁和文化反思。这篇小说属于桂西北,上岭村是凡一平的出生地,既是他地理的故乡也是精神的故乡,凡一平越是与城市相融,精神上却离故乡越近,这种与乡村的血缘联系,不仅因为那里有他的父老乡亲,更因为上岭村已经成为精神和灵魂上的永远难以抹去的胎记,它是凡一平文化地理版图上的根性之地。
在某种程度上,广西少数民族作家的创作表现出对故乡的依恋。少数民族作家的区域性地理书写,源自于对故乡文化传统的眷恋。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个无法绕开的故乡,那里装着一个人最初的生命记忆。地理意义上的故乡承载着过往的岁月,也是一个独特的精神领地。对于广西少数民族作家来说,故乡有着更深层的象征意义,那是他们文学创作之路的源头,而不仅仅是地图上的一个名字。对于凡一平来说,他用笔记录着故乡往事的记忆,将上岭村的故事变成挥之不去的悠远的回响。
凡一平的小说一贯是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游走交叠,有的描写他所生活的村庄和乡土人物,有的描写作家家族的人,有的描写挣扎在城市的底层人物。如,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中国青年出版社,2013年版)中故事发生地上岭村是壮族聚居村落,小说的主人公韦三得与蓝必旺一样游手好闲,报复着与他有仇的所有乡邻,最终引起人们的愤怒而惹火烧身被人谋杀。小说在谋杀案的重重迷雾中,真实地再现了桂西北乡村沉重的现实困境和人性的阴暗。中篇小说《撒谎的村庄》的故事发生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偏僻山村。主人公蓝宝贵原本是来村里为村民拍照的摄像师,面对那些善良的乡亲,他留在村中尽心教学并抚养韦美秀的孩子韦龙和韦凤,为此蓝宝贵失去了在北京大学求学的机会,也与自己的爱情失之交臂。凡一平笔下乡村人物充满了宿命色彩,这也表现出凡一平面对底层苦难的一种叙事态度。
凡一平在《蝉声唱》中,运用了悬疑和荒诞的写法,在他惯用的荒诞叙述中加入了悬疑元素,将城乡交错中复杂多变的众生相一展无余,将在场的生活常态与不在场的精神寄居交融在一起。小说通过城市与乡村场景的不断切换,借助罗光灯与蓝必旺从名字、家庭到身份的彻底互换,呈现一种时代的反思与批判意识。蓝罗两家的换子认亲仪式相当顺利而欢快,而这种交换并不仅仅是肉身的交换,还意味着乡下人与城里人身份的交换与认同。小说重在讲述两个主人公身份交换后的重新认同的过程,以及在这一认同中所表现出的命运挣扎。
互换身份后的“罗光灯”来到上岭村成了“蓝必旺”,而此时的“蓝必旺”已非从前的“蓝必旺”,他在樊家宁的故事中感受到了壮族人民的儿子——七个上岭村的兄弟在战争岁月里的舍生忘死的精神,在朴实的樊贞秀身上看到了纯洁的爱情。蓝必旺相信命运,当他的身世被揭开以后,他经历了从天堂到谷底的命运转折,为了帮助他建钢琴厂,他爱的攀贞秀嫁给了一个丧偶的富有男人。“难道命运一定要将他在血水里泡三遍,在盐水里煮三遍,碱水里浸三遍,人就彻底干净或浴火重生了吗?就像蝉虫,一定要在泥土里孵化十七年,才能化蛹成蝉,享受人世间的快乐却不过一个夏天。”[4]193他不愿意面对命运的转折,却又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蓝必旺对命运的正视与释怀,却实现了一种人生的华丽转身。
凡一平创作的感人之处在于,充满着反讽的张力。他用一种半乡土半城市人的视角,审视城乡交错中群体性的经验。小说最后一章,在樊贞秀出嫁的这个深秋的一天,蓝必旺弹着钢琴曲《秋日的私语》为樊贞秀祝福,罗光灯乘着私人飞机飞过上岭的天空,撒下五千万现金,钞票像大雪一样在上岭的天空纷飞。小说触及了心灵强震,引起读者的无限思量。凡一平用荒诞的手法呈现了命运的真相,原本游手好闲的蓝必旺,成为罗光灯以后可以任意撒钱,而原本富二代的罗光灯成为蓝必旺后,因无钱建钢琴厂,而不得不错失所爱。这种巧妙的情节设置,直击人的灵魂。
红水河流域的作家在诗歌、小说、戏剧等方面都展示了空前未有的创造力,创作出大量的作品,并为中国文坛所熟知。红水河流域的文学创作一方面是广西文学发展到一定阶段的集中体现,另一方面也和红水河流域丰富的文化资源有着重要的关联。如果没有红水河文化对作家的影响,红水河作家文学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在这一文化语境的影响下,凡一平的创作具有鲜明的地方文化特征,是一种地方文化召唤的结果。“一个作家,如果他的写作不能跟某种区域文化资源接通,并由此获得自身的写作根据地,他的写作终究是很难获得辨识度的。”[6]对于红水河畔村庄的描写,不仅是人物活动和故事情节展开的场所,更意味着作家精神空间的延展。作家在故乡的风景或想象的地理中探寻其内部的审美与精神,营造一个属于自身的诗学空间。这也正是凡一平创作的不懈追求,他把自身的精神地理定位于出生地红水河流域的上岭村,他的精神地理与创作实践相融共生,在地方文化的自觉追寻中形成一种审美的沉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