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阳
我和玉海相识十多年,一直想写他。可是因为忙这忙那而多次失去机会。寒假回扬,得了几日闲暇,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写了。
为行文方便,我把文章分为了两部分:玉海其人,玉海其画。
一、 玉海其人
大约是十一二年前某个冬日,书法家叶枫在广陵路梅花书院西侧一处旧宅内设赏梅之局,我应约前往。时值黄昏,我从热闹的广陵路进入古宅,穿过了长长的火巷,见院子里一株繁盛的腊梅之下,站着一位身着深青色中装,满头长发之人正仰头观梅。我走近了,他也不回头,用手指着姿态各异的枝干,说出枝、繁和简、穿插和前后的关系,又指着高枝上和低枝上的梅花说朝阳和背阴对梅花颜色的影响。说了半天,我并没有应和,他转过身来,见旁边站着的是陌生人,脸上露出了腼腆之色。我很少见到身材魁梧的人有这样的神情,这让我看到了他的坦率和真性情。后来我想,如果当时我们已经相识,我一定会和他说说繁枝、梅花之上的高远的天空。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玉海,印象非常深。后来,交往多了以后,愈发觉他真诚,乐于帮助人。
这几年,毎至春节,我都会约请扬州书画家为甘肃定西市陇西县黄土高原深处的罗家山村写对联。玉海是有请必到,有两次他还特地画了画寄赠给那里的村民。2018年8月,我骑行黄河时,经兰州专程去康县、陇西看望资助的孩子和乡亲们。走进罗家山村看见许多人家的对联还贴在门上,在满目苍黄的映衬下,那一抺抺红显得格外的醒目、温馨。玉海的画挂在一户人家的中堂位置上。是晚,我就住在了这家。我像是回到家里一样,心情很放松,喝黄芪泡的酒,吃罐罐茶,学着用当地方言和乡亲们聊天。夜深了,躺在炕頭上。借着从窗户外透进来的微微的光,我看着玉海的那幅《春光图》,觉得特别亲切,特别美,似乎家乡和春天永远都在身边。
或许是在老城区生活的缘故,我感到玉海身上具有一种独特的气息,散淡不散漫,随性却又敏感,坚持而又不固执。
有一次,我和玉海还有其他几位朋友去唱歌。玉海唱了一首《父亲》。他的歌声深情,低沉而激越,犹如从丝帛上发出来的。唱着唱着,突然从折射的灯光中看到了他眼中闪动的泪光,我被感动了。每位搞艺术的人,内心都应该是柔软的,正如在大地上耕作一样,只有松软的土里才能长出庄稼。我相信在那个瞬间,盈而未落的泪水已经汇聚成了一条河,在玉海的心中奔流着。流过了少年时代,流过了酸甜苦辣的岁月。
二、 玉海其画
01雅与俗
每次见到玉海的画,我总是兴奋又沮丧。兴奋是因为我感觉到了他在画中想要表达的某种东西,沮丧是因为不能够给出一个确切的含义。他的绘画中弥漫着一股烟火气。所谓烟火气实际上是指生活的况味。这种况味有一个看似模糊实则清晰的界线,界线偏下是俗气,市井气。趋上是清气,雅之气。在这之中,最难得的是于俗中求雅。我觉得玉海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许多画烟火气很浓,画面是热闹的,色彩纷纭。很多人认为这就是他的本来面目。而我则认为这仅仅是他的表面。因为他的设色画中,若隐若现的,都有水墨的影子存在。客观地讲,正是这占比很少的,隐在色彩之中的水墨使我见识了一个真实的、孤独的、从未放弃心中梦想的玉海。当然,这种孤独是艺术家的孤独。如果说他的重彩画是生活,水墨画则是理想,水墨更能显示出他对生命的感知。我在这里所说的生活是双重意义的,是现实和画并存的生活。可贵的是,玉海并没有就生活而生活,他一直努力地追求烟火气中的雅。这几年,他画了一批显现个人心性的作品。其中两幅特别有意思。一幅是他赠送给我支教学校的《杮柿如意图》,画面上一棵柿子树从几间老屋之间独自生长,枝干伸向天空,枝头上几只柿子悬于空中。老屋的白墙黑瓦映衬着柿子的橙红。另一幅是《自由》,画面上是一只鸡,腿上系着半根绳子。静止的画面因为半根断绳子而牵动人心。这两幅画都用真实意义的图式,传递出一种隐藏在潜意识之中,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意味。孔子赞美过颜回:“在陋巷,不改其乐。”“乐”字,书上注释是学习之意,而我认为雅意更准确。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玉海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02守与破
对于一位画家来说,程式化的重复,解构式的颠覆或许都不可取,有选择的坚守,有觉醒的挣脱可能更加有益。
近些年,玉海的绘画中,有时会出现某种看似非理性的情绪。这种情绪主要表现在构图和色彩的运用上。他曾为我画了一幅《春意图》,画面上彩色花叶,墨色枝干相互缠绕,纷繁无序,无法准确把握,亦无法用语言来阐述。我当时看了不知所云,也就把它束之高阁。有一天,我正在读法国画家马蒂斯的画册。窗外飘起了大雪。我捧着茶杯走到阳台上。站立在窗前,看雪花在空中迎风飞舞,眼花缭乱。可就是一会儿时间,屋顶白了,地上枯黄的草白了,停着的红色轿车白了。一切都已经慢慢地被雪覆盖。洁白如童话般的世界明亮、干净,令我感慨不已。我看见原本纷繁的万物,沉没到一种简单之中。怱然觉得原来山河岁月,世间草木,人生悲欢看似纷纭复杂,当你沉静下来了,想明白了,你就释然了。就是这幅画让我找到了玉海画中的密码。这是一种发乎于初端,充满了情感、生命、活的、流动着的东西。就像他画鱼大多数不见河,不见水。以黑、灰、白为基调。利用墨色变化来表现水流与明喑关系的变化。画面上看似无河,实际上处处是河,处处涌动着波澜。鱼和我们生活在同一条河流之中。
后来再看玉海的画,我总是习惯性地把宣纸当作了雪地,把留白当作了一种独立的颜色。
和这幅画一样,玉海在其他的一些画中也进行了探索。他吸纳了西画的理论和创作手法,尝试着用透视,用色彩与水墨相揉合。他可能并没有看过马蒂斯的画,大概是殊途同归吧,我确实从他的画中读到了马蒂斯的味道。马蒂斯出色的空间处理,绝佳的色彩感觉以及细微的色彩差异,在玉海的许多画中都可以看到。只不过相比于马蒂斯,玉海更多的是用水墨来表现。
守与破实际上是个两难题。我认为它取决于一个人的意识。画是有情感,有审美的。这听上去玄之又玄。但一定是存在的。玉海有意无意的在多方面进行了探索。这种探索有技术上的,还包含着他对色彩、水墨,对画外之意的再认识,因此,他的画越来越纯净也越来越丰富。
03动与静
好多画家喜欢运用各种元素,比如风、小鸟、流水、瀑布等表现画面的动静关系。此法自古习之。我非常赞同。但我更期望画面是寂静、沉默的。而这种沉默却蕴含着语言,蕴含着画家情感与思绪的流动。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扬州市群艺馆落成之初,举办了黄秋园先生遗作展。那时候我在工厂里,展览期间毎天下午三点半下早班后,我就骑自行车飞快地赶到群艺馆。我喜欢黄先生的画,尤其是一幅《雪霁图》,整幅画面是白雪皑皑的大山,山脚下有一间小房子,房子里没有人,只有一灯如豆散发出微弱的光。这多像黄先生的命运呀。他身在深山却向往着大山外的世界。可生活太难了,他无法走出去。他过得太压抑了,以至于大篇幅的画面上没有天空,没有树木,只有冰冷。他只能用一盏灯来陪伴,来寄托,来温暖自已。看着我天天去,黄先生的儿子很意外,很感动。撤展的那天和我说了很多黄先生的往事。
黄先生的《雪霁图》是静止的。但你在静中可以看到一个人的生活状态,看到一个人的情感,一个人的渴望。我觉得玉海的那幅《自由》有异曲同工之处。半根断绳暗示了曾经的挣扎,绝望以及挣脱后的何去何从。这或许正是画家本人在某段时间真实的生活写照。即使在一些设色画中,玉海也用不色彩的碰撞揉合来表现画面的动感以及心绪的流动,这种状况说明了玉海已经有意识地开始了由形向意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