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对《论语》“克己复礼为仁”的解读及其后学的变异
——兼与朱熹的解读比较

2020-03-13 03:00乐爱国
贵州社会科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克己复礼颜子克己

乐爱国

(1.上饶师范学院,江西 上饶 334001;2.厦门大学,福建 厦门 361005)

朱熹解《论语》“克己复礼为仁”,将“克己复礼”分为“克己”与“复礼”两个部分,将“克”解读为“胜”,“己”解读为“身之私欲”,“克己复礼”解读为“胜私欲而复于礼”,对后世影响很大。然而,朱熹的解读在当时就有不同意见。陆九渊把“克己复礼为仁”解读为“能无毫发己私之累,则自复于礼矣”①;其门人杨简反对把“克己”解读为“克去己私”,而主张将“克己复礼”之“克”训为“能”。王阳明对《论语》“克己复礼为仁”的解读来源于朱熹,也将“克己”与“复礼”区别开来,强调“克去己私”,并讲“克己工夫”。但是,阳明后学的解读却发生了变异,王畿、邹守益、罗洪先等明确反对朱熹把“克己”之“己”解读为“己私”,而将“克己”解读为“修己”,罗汝芳则推崇陆九渊、杨简的解读,将“克”训为“能”。这些解读不仅不同于朱熹,而且与王阳明的解读也有很大差异,并为后世所接受。

一、从朱熹解《论语》“克己复礼为仁”到王阳明的解读

对于《论语》“克己复礼为仁”,汉唐儒家大致有三种解读。三国时期魏何晏《论语集解》注“克己复礼为仁”,引马融曰“克己,约身也”,又引孔安国曰“复,反也。身能反礼则为仁矣”。南北朝时期皇侃《论语义疏》疏曰:“克,犹约也。复,犹反也。言若能自约俭己身,返反于礼中,则为仁也。……一云:身能使礼返反身中,则为仁也。”②马融将“克己”与“复礼”分为两个部分,将“克己”解读为“约身”;孔安国则把“克己复礼”解读为“身能反礼”。此外,魏王肃注《孔子家语》“克己复礼为仁”,说:“克,胜。言能胜己私情,复之于礼,则为仁也。”③将“克己复礼”之“克”训为“胜”。隋刘炫解“克己复礼为仁”,说:“克,训胜也;己,谓身也。谓身能胜去嗜欲,反复于礼也。”④

朱熹《论语集注》注“克己复礼为仁”曰:“克,胜也。己,谓身之私欲也。……为仁者必有以胜私欲而复于礼。”⑤这里主要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是把“克己复礼”分为“克己”与“复礼”两个部分,将“克己”与“复礼”区别开来,将“克”解读为“胜”,“己”解读为“身之私欲”;二是把“克己复礼为仁”解读为“为仁者必有以胜私欲而复于礼”,讲的是通过“克己”而达到“复礼”,把“克己”与“复礼”统一起来,强调二者的不可分割。

对于朱熹,王阳明多有批评,但就解《论语》“克己复礼为仁”而言,却是大致相同。王阳明重视“克己”,说:“君子之学,为己之学也。为己故必克己,克己则无己。无己者,无我也。”⑥又说:“克己须要扫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⑦显然,在王阳明那里,“克己”与“复礼”是不同的两个部分。他还解“克己”说:“克以胜其私,私胜而理复,无过不及矣。”⑧这实际上就是朱熹所谓“克,胜也。己,谓身之私欲”,“为仁者必有以胜私欲而复于礼”。尤其是,与朱熹一样,王阳明特别强调“克去己私”,并且阐述“克己工夫”。

朱熹《论语或问》解“克己复礼为仁”,说:“克去有己之私欲,而复于规矩之本然,则夫本心之全德,将不离乎此而无不尽也。”⑨可见“克己”就是指“克去己私”。与朱熹一样,王阳明也说:“须是克去己私,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⑩朱熹不仅讲“克去私欲”,而且还讲“克去私意”。他说:“今人学问百种,只是要‘克己复礼’。若能克去私意,日间纯是天理,自无所忧,如何不是仁义。”与朱熹一样,王阳明也讲“克去私意”。据《传习录》载,薛侃问:“尝闻先生教,学是学存天理。心之本体即是天理,体认天理只要自心地无私意。”王阳明说:“如此则只须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

朱熹《大学章句》注“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说:“道,言也。学,谓讲习讨论之事。自修者,省察克治之功。”王阳明则将“省察克治”与“天理人欲”联系起来,说:“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时时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渐有见。”还说:“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欲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廊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显然,在王阳明那里,“省察克治”就是要“克去己私”。

除了讲“克去己私”,朱熹又讲“克己工夫”,说:“人须是下穷理工夫,使无一理之不明;下克己工夫,使无一私之或作。然此两段工夫皆归在敬上。”据《朱子语类》载,问持敬与克己工夫。曰:“敬是涵养操持不走作;克己,则和根打并了,教他尽净。”王阳明也讲“克己工夫”。据《传习录》载,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王阳明说:“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能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认为“克己工夫”就是要“事上磨炼”。对此,刘宗周说:“先生又说个克己,即存理去欲之别名。”该句后来又被黄宗羲《明儒学案》论及阳明学时所重述,认为王阳明所谓“克己”,就是“存理去欲”。王阳明又说:“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天理终不自现,私欲亦终不自现。……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方愁不能尽知,亦未迟在。”

与朱熹讲“克己工夫”而强调“敬”一样,王阳明讲“心”。他说:“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视,发窍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在王阳明看来,“克己”须有“为己之心”。应当说,朱熹讲“克己工夫”而强调“敬”,与王阳明讲“克己”须有“为己之心”是一致的。

当然,对于朱熹解《论语》“克己复礼为仁”,王阳明也有不满。《论语》讲“克己复礼为仁”,接着又说:“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对于“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朱熹注曰:“一日克己复礼,则天下之人皆与其仁,极言其效之甚速而至大也。”对此,王阳明提出不同意见。据《传习录》载,问:“‘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朱子作效验说,如何?”王阳明说:“圣贤只是为己之学,重功夫不重效验。仁者以万物为体,不能一体,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体,则天下皆归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闼’意,天下皆与其仁亦在其中。”又说:“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方是真切工夫。如此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说效验,却是助长外驰病痛,不是工夫。”但是对此,刘宗周却说:“依旧只是去人欲、存天理。”在刘宗周看来,王阳明虽然不满足于朱熹对“克己复礼为仁”的解读,但仍像朱熹一样解“克己”为“克去己私”,与朱熹的解读大同小异,并且源自于朱熹。

二、阳明后学解“克己”为“修己”

朱熹解《论语》讲“克己复礼为仁”,将“克己复礼”分为“克己”与“复礼”两个部分,将“克”解读为“胜”,“己”解读为“身之私欲”,其最大的问题是,与“为仁由己”的“己”不可解读为“己私”相冲突。这一问题,朱熹在世时,陆九渊的门人杨简就已经提出。他说:“傥如诸儒谓‘克去己私’,则‘为仁由己’,又非‘己私’,况己启发洞觉,虚明无我,本无‘己私’可克。……《左氏》谓楚灵王不能自克,继以‘克己复礼’之言为证,是训‘克’为‘胜’,恐非孔子本旨。”

其实,朱熹对此有过考虑。他说:“大率克己工夫,是自着力做底事,与他人殊不相干。紧紧闭门,自就身上子细体认,觉得才有私意,便克去,故曰:‘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夫子说得大段分晓。”也就是说,“克己”是自己发觉自己有私欲并克去,“与他人殊不相干”,而这就是“为仁由己”。当然,阳明后学并不满意朱熹的解释,而是沿着杨简提出的质疑,否定朱熹对“克己复礼为仁”的解读。

浙中王门的王畿(1498-1583)继承王阳明讲“克去己私”。其门人张元忭问:“良知本来具足,不假修为,然今之人利欲胶蔽,夜气不足以存,良或几乎泯矣。……今不务克去己欲以复其本体,而徒曰良知良知云尔,如人说食,终不能饱。”王畿说:“良知不学不虑,本来具足,众人之心与尧舜同。……然利欲交蔽,夜气不足以存,失其本体之良,必须绝利去欲,而后能复其初心,非苟然而已也。”但是,对于《论语》“克己复礼为仁”的解读,他却把“克己”解读为“修己”,而不是解读为“克去己私”。他说:“克是修治之义,克己犹云修己,未可即以己为欲。克己之己即是由己之己,本非二义。”又说:“克己犹云修己,是克治之意。己即‘由己’之己,《传》以己为身之私,既克去之,又欲由之,是二己也。”显然是出于将“克己”之“己”与“为仁由己”之“己”统为一意的考虑。他还说:“夫子‘克己归仁’之旨,克己者,修己也,一日而成,乃是顿教,非以效言也。”

江右王门的邹守益(1491-1562)也讲要“学以去其欲而全其本体”,“学以存此心之天理而无人欲”。但是,他解《论语》“克己复礼为仁”,却不将“克己”解读为“克去己私”。濮致昭问克去己私如何以授颜子,邹守益曰:“颜子深潜纯粹,比粗鄙近利者殊科。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犹直指本体,不曾从去私上着脚。……某常看克己复礼便是修己以敬,天下归仁便是安人安百姓,盎然一团仁体,故曰为仁由己。”显然,与王畿一样,邹守益也是把“克己”解读为“修己”,把“克己复礼”解读为“修己以敬”。他认为,孔子讲“克己复礼为仁”,以非礼勿视、听、言、动告之,因此,“以非礼为己之私则可,以己为私欲则不可”。他说:“历稽古训,曰为己,曰正己,曰求诸己,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未有以己为私欲者。‘问仁本’章,三言‘己’字,曰为仁由己,正指己为用力处。在《易·复卦》,以‘不远复’归颜氏子,而《象》之辞曰‘以修身’,则修身之为克己,自是明证。”还说:“常考圣门所说‘己’字,未有以为私者。曰君子求诸己,曰古之学者为己,曰正己而不求于人,皆指此身而言。此章凡三言‘己’字,而训诂不同,似亦未安。故常谓克己复礼,即是修己以敬工夫。敬也者,此心之纯乎天理而不杂以人欲也。杂之以欲,便为非礼。非礼勿视听言动,便是修己以敬之目。”

江右王门的罗洪先(1504-1564)为阳明学的重要传人,黄宗羲说:“天下学者,亦遂因先生之言,而后得阳明之真。”罗洪先讲“无欲”,说:“尝以为欲希圣,必自无欲始;求无欲,必自静始。”又说:“凡去私欲,须于发根处破除始得。私欲之起,必有由来,皆缘自己原有贪好,原有计算,此处澷过,一时洁净,不过潜伏且恐阴为之培植矣。”至于对《论语》“克己复礼为仁”的解读,罗洪先吸取邹守益把“克己”解读为“修己”的思想,说:“克己之己,即由己之己,亦即己私之己,莫非己也。稍不能忘,便属己私,故‘己’字甚微。惟尧舜然后能舍己,惟夫子然后能无我,非颜子承当‘克己’二字不得。克字只应作克治看。若训作克去,不特不尽夫子之学,亦于文义不完。故夫子尝言‘修己以敬’,即是克己之意。使不忘有我,即修己亦只成一个私意,岂能安人、安百姓哉!”

此外,还有泰州学派的王艮门人王栋(1503-1581)也讲“‘克己’亦即‘修己以敬’”。他说:“察私防欲,圣门从来无此教法。而先儒莫不从此进修,只缘解‘克己’为‘克去己私’,遂漫衍分疏,而有‘去人欲’、‘遏邪念’、‘绝私意’、‘审恶几’以及‘省察防检’纷纷之说,而学者用功,始不胜其繁且难矣。然而夫子所谓‘克己’,本即‘为仁由己’之‘己’,即谓‘身’也,而非身之私欲也。‘克’者,力胜之辞,谓自胜也。有敬慎修治而不懈怠之义。《易》所谓‘自强不息’是也。一息有懈,则欿然而餧矣。夫天,阳也,刚也。《易》之乾卦著阳刚之德也。……告颜子而以‘克己’言之,示颜子以体乾之道也。”但需要指出的是,作为泰州学派,王栋并不像王畿、邹守益、罗洪先那样要求“克去己私”。问:“欲致良知,必须精察此心,有无色货名利之私夹杂,方是源头洁净。”王栋曰:“此是以良知为未足,而以察私补之也。良知自洁净无私,不必加察,但要认得良知真耳。不认良知而务察其私,其究能使色货名利之私,一切禁遏而不得肆?安望廓清之有日哉!”王栋强调“良知自洁净无私”,不必所谓“克去己私”。

应当说,阳明后学对《论语》“克己复礼为仁”的解读,解“克己”为“修己”,实际上是继承了马融将“克己”解读为“约身”的传统,不仅不同于朱熹,而且与王阳明也并非一致。他们之所以解“克己”为“修己”,主要是出于将“克己复礼”的“己”与“为仁由己”的“己”统一起来的考虑,而这不止是在文本上对于字义的一致性要求,更在于他们强调“为仁由己”,强调“克己”是一个非礼勿视、听、言、动的“修己”过程,而不是外在的克胜己私。尤其是,王畿、邹守益、罗洪先在将“克己复礼为仁”中的“克己”解读为“修己”的同时,强调“克去己私”,讲“无欲”,也就是说,他们所谓“修己”包含了“克去己私”,从这个意义上看,他们解“克己”为“修己”,与朱熹、王阳明在根本上是一致的。至于泰州学派王栋解“克己”为“修己”则是要反对“察私防欲”,不讲“克去己私”,与朱熹、王阳明有着根本的差异。

三、罗汝芳解“克”为“能”

泰州学派的罗汝芳(1515-1588)反对把《论语》“克己复礼为仁”中的“克己”解读为“克去己私”。问:“克去己私,汉儒皆作此训,今遽不从。何也?”罗汝芳曰:“亦知其训有自,但本文由己之‘己’,亦克己‘己’字也,如何作得做‘由己私’?《大学》:克明德、克明峻德,亦克己‘克’字也,如何作得做‘去明德’、‘去峻德’耶?况克字正解,只是作胜、作能,未尝作去。”显然,罗汝芳解“克己复礼为仁”中的“克”为“能”。

其实,在中国古代,“克”解读为“能”由来已久。《诗经·国风》曰:“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毛亨传:“克,能也。”郑玄笺云:“此言析薪必待斧乃能也。”此解“克”为“能”。如前所述,孔安国解《论语》“克己复礼为仁”为“身能反礼则为仁”,亦解“克”为“能”。扬雄《太玄经》讲“高山大川,不辑航不克也”,“次四,过小善,不克”,这里的“克”,都只能被解读为“能”。王肃注《孔子家语》“智而不能及,明而不能见,孰克如此”,曰:“克,能也。”注“昔尧治天下之位,犹允恭以持之,克让以接下”,曰:“克,能也。”朱熹《大学章句》注“克明德”,曰:“克,能也。”

与朱熹将《论语》“克己复礼为仁”中的“克”解读为“胜”、“己”解读为“身之私欲”不同,陆九渊解“克己复礼为仁”,既讲“克己”,认为孔子“下克己二字,曰‘克己复礼为仁’”,“己私之累人,非大勇不能克”,又说:“夫子所谓‘克己复礼为仁’,诚能无毫发己私之累,则自复于礼矣。礼者理也,此理岂不在我?……必求外铄,则是自湮其源,自伐其根也。”这里把“克己复礼”解读为“能无毫发己私之累,则自复于礼”。陆九渊门人杨简说:“大哉,克己复礼之训乎!由孔子而来至于今,千有余岁,学者罕有知其解者。知其解者,大道在我矣。‘克’有二训:能也,胜也。《左氏》谓楚灵王不能自克,继以孔子‘克己复礼’之言为证。是谓克为‘胜’,而未必孔子本旨。果尔也,以颜子粹然之质,加以屡空之学,虽未能至于无过,过亦微矣,何俟于克而胜之也?《诗》、《书》所载,多以‘克’为‘能’,况此孔子又继曰‘为仁由己’,殊无克胜其己之意。且一‘己’字,无二义也。”这里明确把“克己复礼为仁”中的“克”解读为“能”。杨简还说:“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克,能也。能以己复我本有之礼。”对此,朱熹说:“敬仲(杨简)之言,是谓无己可克也。”认为杨简将“克”解读为“能”,是不讲克己工夫。

罗汝芳赞同陆九渊所言“夫子所谓‘克己复礼为仁’,诚能无毫发己私之累,则自复于礼矣”,说:“象山解‘克己复礼’作能以身复乎礼,似得孔子当时口气。”关于陆九渊是否将“克己复礼”解作“能以身复乎礼”,先后有学者做过研究,但无法从文本上得到证明。笔者认为,陆九渊言“夫子所谓‘克己复礼为仁’,诚能无毫发己私之累,则自复于礼矣”,其门人杨简把“克己复礼为仁”解读为“能以己复我本有之礼”,即罗汝芳所谓“象山解‘克己复礼’作能以身复乎礼”。

罗汝芳不仅把“克己复礼”之“克”解读为“能”,把“克己复礼”解读为“能以身复乎礼”,而且还认为,“能以身复乎礼”就是非礼勿视、听、言、动,说:“盖视听言动,皆身也。视孰为视?听孰为听?言动孰为言动?皆礼也。视以礼视,听以礼听,非礼则勿视听;言以礼言,动以礼动,非礼则勿言动,是则浑身而复乎礼矣。”在罗汝芳看来,非礼勿视、听、言、动,就是“克己复礼”,就是“能以身复乎礼”。

需要指出的是,与罗汝芳多有交往的江右王门罗洪先门人胡直(1517-1585)也主张将“克己复礼”之“克”解读为“能”。胡直撰《胡子衡齐》,含《征孔》篇,其中讨论《论语》“克己复礼为仁”,曰:“‘克己复礼为仁’,何也?”曰:“自汉儒以‘胜私’训,即子夏‘战胜’之意。然尝疑夫子告颜子或不然。且克己、由己,一语而顿分二义,殊未惬。载观下文,孔子止言复礼之目,更无克己之文,乃知二‘己’当为一义。克,能也。孔子正言能于己而复礼则为仁矣。能己即与由己应,盖为仁功在复礼,而复礼在由己。”胡直还说:“予又悟‘克己复礼’章即‘博文约礼’之实。何则?夫子教颜子从事于视听言动,即博文也;勿非礼视听言动,即约礼也。”解“克己复礼”为“博文约礼”。

罗汝芳反对把《论语》“克己复礼为仁”中的“克己”解读为“克去己私”,而将“克”解读为“能”,将“克己复礼”解读为“能以身复乎礼”,实际上是继承了孔安国解《论语》“克己复礼为仁”为“身能反礼则为仁”、解“克”为“能”的传统。正如朱熹批评杨简将“克己复礼”之“克”解读为“能”是不讲克己工夫,罗汝芳实际上也是要反对“克去己私”的说法。罗汝芳说:“万物皆是吾身,则嗜欲岂出天机外耶?……形色天性,孟子已先言之。今日学者直须源头清洁。若其初志气,在心性上透彻安顿,则天机以发嗜欲,嗜欲莫非天机也。若志气少差,未免躯壳着脚,虽强从嗜欲,以认天机,而天机莫非嗜欲矣。”在他看来,天机与嗜欲,即天理与人欲,二者是统一的,可以相互转化。对于“志气在心性上透彻安顿”者,“嗜欲莫非天机”,人欲即是天理;而对于“志气少差”者,“天机莫非嗜欲”,天理即是人欲。尤其是,他还接受颜山农的“制欲非体仁”的观点,并且还说:“某以旧闻,谓人欲若不净尽,天理安得流行?终日终夜,意甚梗塞,后思原宪克、伐、怨、欲,至于不行,人欲可谓净尽矣。孔子乃曰:‘仁则吾不知’,又何尝天理遂流行哉?”认为“人欲净尽”并不等于“天理流行”。应当说,这些观点不仅与朱熹根本不同,而且与王阳明讲“去人欲而存天理”、“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背道而驰。

四、余论

显然,明代中晚期对于《论语》“克己复礼为仁”的解读呈现出三足鼎立的局面:其一,从朱熹以来并为王阳明所接受的将“克己”解读为“克去己私”,是对王肃、刘炫将“克”训为“胜”的继承;其二,由阳明后学王畿、邹守益、罗洪先提出的将“克己”解读为“修己”,则是对马融将“克己”解读为“约身”的继承;其三,由泰州学派罗汝芳提出的将“克己复礼”之“克”解读为“能”,“克己复礼”解读为“能以身复乎礼”,实际上是对孔安国把“克己复礼”解读为“身能反礼”的继承。

清代有不少学者解读《论语》“克己复礼为仁”,如同阳明后学强调“克己复礼”之“己”与“为仁由己”之“己”的一致性,因而反对将“克己复礼”之“己”解读为“己私”,将“克己”解读为“克去己私”。清初颜元说:“克,古训能也,胜也,未闻‘克去’之解。己,古训身也,人之对也,未闻‘己私’之解。盖宋儒以气质为有恶,故视己为私欲,而曰克尽,曰胜私。不惟自己之耳目口体不可言去,言胜,理有不通;且明与下文‘由己’相戾,文辞亦悖矣。”戴震说:“圣贤之道,无私而非无欲;谓之‘私欲’,则圣贤固无之。然如颜子之贤,不可谓其不能胜私欲矣,岂颜子犹坏于私欲邪?况下文之言‘为仁由己’,何以知‘克己’之‘己’不与下同?此章之外,亦绝不闻‘私欲’而称之曰‘己’者。”

毛奇龄、凌廷堪、阮元等推崇汉儒马融解“克己”为“约身”,批评将“克己复礼”之“己”解读为“私欲”。阮元说:“颜子‘克己’,‘己’字即‘自己’之‘己’,与下‘为仁由己’相同。……若以克‘己’字解为私欲,则下文‘为仁由己’之‘己’,断不能再解为私,而由己不由人反诘辞气与上文不相属矣。”刘宝楠《论语正义》也赞同马融以“克己”为“约身”,说:“《尔雅·释诂》:‘克,胜也。’又‘胜,克也’。转相训。此训‘约’者,引申之义。颜子言夫子‘博我以文,约我以礼’,‘约’如约束之约,‘约身’犹言修身也。……凡言‘克己’,皆如约身之训。《法言》谓‘胜己之私之谓克’,此又一义。……朱子《集注》又直训‘己’为‘私’,并失之矣。”

晚清陈澧推崇朱子学,但赞同马融解“克己”为“约身”,而并不赞同朱熹将“克己复礼”的“克”解读为“胜”,“己”解读为“身之私欲”,说:“‘克己复礼’,朱子解为胜私欲。‘为仁由己’,朱子解为在我。两‘己’字不同解。戴东原《孟子字义疏证》驳之,澧谓朱注实有未安,不如马注解‘克己’为‘约身’也。”

与此不同,俞樾《群经平议》则接受汉儒孔安国把“克己复礼”解读为“身能反礼”,解“克”为“能”,说:“孔注训‘克’为‘能’是也。此当以‘己复礼’三字连文。‘己复礼’者,身复礼也,谓身归复于礼也。能身复礼,即为仁矣,故曰‘克己复礼为仁’,下文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仁乎哉’,必如孔注然后文义一贯。”按照俞樾所说,孔安国曰“身能反礼则为仁矣”并非只是注“复礼”,而是注“克己复礼为仁”。这一解读实际上与泰州学派罗汝芳是一致的。

此外,清代也有学者赞同朱熹将“克己复礼”之“克”解为“胜”。王鸣盛说:“古书‘克’多训‘能’,直是能于己身复礼,便是仁耳。此说似直截痛快。但何晏《集解》引马融曰‘克己约身’,《左传》述楚灵王淫侈,感子革讽谏,不食不寐数日,不能自克,以及于难,杜预曰:‘克,胜也。’其下即引仲尼曰:‘克己复礼,仁也。’楚灵王若能如是,岂其辱于乾溪?疏载刘炫云:‘克,胜也。己,谓身也。身有嗜欲,当以礼义齐之。嗜欲与礼义交战,使礼义胜其嗜欲,身得归复于礼,如是乃为仁也。’是朱子与刘炫合矣。夫复性之功,在闲情而已;明善之道,在去恶而已。”

由此可以看出,清代对于《论语》“克己复礼为仁”的解读,如同阳明后学围绕着“克己复礼”之“己”与“为仁由己”之“己”的一致性要求而展开,批评将“克己”解读为“克去己私”;他们推崇马融所言“克己,约身也”,犹如阳明后学解“克己”为“修己”;同时罗汝芳将“克己复礼”之“克”解读为“能”也被重新提出来。应当说,这一状况类似于明代中晚期阳明后学对于“克己复礼为仁”的解读,甚至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阳明后学的解读在清代的延续和发展。

当代学者对于《论语》“克己复礼为仁”的解读,多依据朱熹的解读,将“克己复礼”看作由“克己”与“复礼”两个部分的组合加以解读。杨伯峻《论语译注》注“克己复礼为仁”曰:“抑制自己,使言语行动都合于礼,就是仁。”冯友兰晚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新编》(修订本)说:“‘复礼’必须‘克己’。‘克’就是战胜的意思。‘克己’就是要用‘礼’战胜自己的欲求,能‘克己’自然就‘复礼’了。”与此稍有不同,钱穆《论语新解》推崇马融解“克己”为“约身”,说:“克己,约束己身”;“克己复礼,即犹云约我以礼。”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说:“‘克己复礼’,便是以礼自律,自约其身,使合于礼;视听言动,莫不循礼。”直到近年来李泽厚《论语今读》仍然解读为:“约束自己以符合礼制就是仁。”与以上解读不同,金景芳批评朱熹的解读,又不赞同马融解“克己”为“约身”,而是赞同俞樾接受汉儒孔安国把“克己复礼”解读为“身能反礼”,解“克”为“能”,说:“俞樾《群经平议》释‘克己复礼’承孔安国注训克为能,‘己复礼’三字连续,训诂至确。”应当说,明代中晚期阳明后学对于《论语》“克己复礼为仁”的解读所呈现的三足鼎立的局面,在今天依然存在。当今对于《论语》“克己复礼为仁”的解读,离不开系统的学术思想史的梳理,需要研究汉代以来的各种解读,尤其是阳明后学的解读,因其挑战朱熹、王阳明的解读而更应受到关注。

注释:

① (宋)陆九渊:《陆九渊集》卷12《与赵然道》(4),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59页。

② (梁)皇侃:《论语义疏》,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97-298页。

③ (魏)王肃:《孔子家语》(下册),上海:新文化书社,1934年,第71页

④ (晋)杜预、(唐)孔颖达:《春秋左氏正义》,(清)阮元:《十三经注疏》(4),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483页。

⑤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33页。

⑥ (明)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8《书王嘉秀请益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03页。

⑦ (明)王守仁:《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2页。

⑧ (明)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7《矫亭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93页。

⑨ (宋)朱熹:《四书或问》,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798-799页。

⑩ (明)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6《与黄宗贤》,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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