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梓
我们一起去看月亮吧
莫震的《石湖志》卷二曰:
越城桥,与行春桥连,正跨溪湖之口。
显然,越城桥和行春桥,是一对近邻。当然,这是典籍里读到的,现实中的这两座桥,中间有一小段相连的桥堤,如果是周末,两边一字排开的是各色小摊,出售着棉花糖、麦芽糖、指甲刀、臭豆腐以及数种南方小吃。摊主中多见学生模样的年轻面孔,据说是苏州职业大学和附近另一所高职院校的学生——估计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周末放弃了出游,赚点钱贴补日常开支,我对他们充满敬意。
行春桥建于何时,已经语焉不详,最早的记载是淳熙十六年知县赵彦贞重修——就算从这一年算起,已经有八百多年的历史。在时光的长河里,行春桥和月亮沾上了边。行春桥是一座九环洞桥,据说,农历八月十八月亮最明最亮的这一晚,月色洒向微波粼粼的湖面,行春桥上九个环洞各映一轮月影于湖面中,形成“九月一串”的奇观,是谓堪称奇景的“石湖串月”,与杭州三潭印月、北京的卢沟晓月相齐名。久而久之,苏州也就有了石湖赏月的风俗。每年这一天,士民纷涌而至,石湖里的灯船、游船往来如梭,甚至有人为了一睹此景,从无锡、常熟、吴江一带租船而来。清代的袁学澜在《吴郡岁华纪丽》里写得十分详尽:
行春桥在茶屿山下,跨石湖上,与越城相近,有石洞十八,亦名小长桥。长虹卧波,空水映发,渔樵往来,如行图画。吴台越垒,错置其间,高浪危风,喷薄其下。八月十八夜,吴人于此串月,画舫徵歌,欢游竟久。金轮激射,玉塔倒悬,摇澜渍,九光十色。旧俗,串月多泊舟望湖亭,今亭忆发,仅借串月之名,日间邀游山水,金怀未附,忆争泊白堤,传觞醉月矣。
因为月亮,这座桥不仅留下了黎民百姓的身影,连乾隆也频频造访。他一生六下江南,每次都要来石湖逗留一番,高兴了还会写几首诗以示风雅。第三次南巡时正值阳春三月,恰逢晴日,当地老百姓纷纷汇聚行春桥迎候圣驾。等船一到,他们齐呼万岁,这让乾隆特别感动,于是挥毫写了《乘舟归苏州行宫即景杂咏八首》,其中第三首就描绘了当时的盛况及自己的万般感叹:“行春桥下春水明,行春桥上万民迎。我欲治民如治水,淆之则浊澄之清。”
古人风雅,喜欢赏月,哪像现在的人,倒是喜欢长途跋涉去追星。我现在生活在苏州,就没听说有人从无锡跑到石湖来赏月。不过,即便来了,也未必看得到。因为我这几年都去赏月了,不是遇雨,就是阴天,总是败兴而归。月亮躲起来的时候,我就在石湖边的小小书房里读范成大的《重修行春桥记》:
太湖日应咸池,为东南水会,石湖其派也。吴台越垒,对峙两涘,危风高浪,襟带平楚,吾州胜地莫加焉。石梁卧波,空水映发,所谓行春桥者又据其会。胥门以西,横山以东,往来憧憧,如行图画间。凡游吴中而不至石湖,不登行春,则与未始游无异。岁久桥坏,人且病涉,湖之万景,亦偃蹇若无所弹压,过者为之叹息。豪有力之家,相过环视莫恤,漫以诿之官。前令陈益、刘棠皆有意而弗果作。淳熙丁未冬,诸王孙赵侯至县,甫六旬,问民所疾苦,则曰:“政孰先于舆梁徒杠者?”乃下令治桥,补覆石之缺,易藉木之腐,增为扶阑,中四周而旁两翼之。岁十二月鸠工,讫于明年之四月。保伍不知,工徒不预,邑人来观,欢然乐成而已。今天下仕者,视剧县如鼎沸,屏气怵惕,犹俱不既,侯于此时,从容兴废,盖亦甚难。四乡之人,不能出力倾助者,至是始有愧心,则相与商略:他日將作亭其上,以憩倦游者,尚庶几见之。今姑识治桥之岁月,亭成将备书云。侯名彦真,安德全,旧名彦能,隆兴元年进士,擢第后改今名。桥成之明年日南至,资政殿学士、通议大夫,提举临安府洞宵宫范成大记。
范成大是一个被遮蔽的伟大诗人。
他在这篇小文章里,由桥及人、事、史,力透纸背。毕竟,这里是他的家乡,也有他悉心营建的石湖别墅和满心欢喜的一片梅圃,所以,字里行间充盈着赤子之心和拳拳爱意。他的那句“凡游吴而不至石湖,不登行春,则与未始游无异”,简直就是石湖和行春桥最好也最古老的广告词。但于我而言,去行春桥,要么是一次平常的寻山访水,要么是周末百无聊赖的随意出行。2019年春天,樱花盛开的季节,我正站在行春桥上一边抽烟,一边刷朋友圈。看到我的西北朋友正在开一场长达几个小时的精准扶贫视频会,就顺手给她拍了几张从行春桥远望而去的照片,有湖水,有楞伽塔,有渔庄一隅。
她回了一句:“我不想开会,想看桥”。
北人于桥,总归是新鲜的。
我回了一句:来吧。
过了一会,我补充了一句:我们一起在行春桥上看月亮吧。
可是,行春桥上的月亮,又在哪里呢?
横 塘
越来溪经越来桥,北流过横塘。
横塘是哪里?
就是北宋诗人贺铸在那首《青玉案》里用“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描述过的地方。贺铸晚年寓居苏州的盘门一带,但他在石湖边的横塘有一处别业,所以常常往返两地。他的这首诗写的就是从姑苏古城到横塘的途中所见,像一首爱情词,有衷肠欲诉的哀怨,而重点却又是怀才不遇的一片闲愁。这首词后来成为宋词典范,贺铸也有了“贺梅子”的雅号。就是现在,每至梅雨季节,朋友圈里总有人会把这句话引用出来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青玉案》之于横塘,不亚于《枫桥夜泊》之于寒山寺。那么,为何寒山钟声至今仍不绝于耳,而《青玉案》里的横塘却渐渐成为被人们遗忘的地方呢?
横塘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所以常常去。更多的时候,是经过。横塘是个三水交汇之地,就像浙江萧山的义桥镇是钱塘江、富春江、浦阳江交汇处一样,横塘是胥江、古运河与越来溪的会合之处。义桥有渡口,横塘也有渡口。当然,这是水汇之处的必然结果。但是,因为水,因为交汇,也往往会成为一个繁华之地。
横塘,曾经就是一个古老的繁华小镇。
早在春秋战国时,这里是吴越争霸的烽火战场。大约在隋朝,杨素率军灭陈后,将苏郡移至横塘境内的新郭,横塘的繁华自此而始。而现在的横塘和狮山街道合并了,这也就是说,横塘镇这个名字已经从行政区划的版图上彻底消失了。但在人心和记忆里,横塘,仍然在。
横塘驿亭,一直以来是文人墨客寻旧访旧的地方。
这座始建于同治十三年(1874)的驿亭,存留下来的只是当初的一个大门,之前的主体建筑馆、楼、庑、台,均已无迹可寻。但这也是苏州古驿亭里仅存的一座,所以弥足珍贵,1990年列为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只是牌子上的名字叫横塘驿站。它也是研究我国邮传历史的珍贵资料,因此,1990年也出现在邮电部发行的一枚名曰“姑苏驿”的邮票上。
驿亭的南门,左右石柱上有联:
客到烹茶旅舍权当东道
灯悬待月邮亭远映胥江
既为驿亭,自然也是古人折柳送别的地方。诗人范成大晚年归隐石湖时,就在这里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客人。他有一首《横塘》这样写道: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年年送客横塘路,细雨垂杨系画船。
这里的石桥,大概就是彩云桥吧。
驿亭不远处,就是彩云桥,以长堤相通。
一舟如系
(从湖心亭到天镜阁)
杭州西湖的湖心亭,是四大名亭之一。
在我见到它的真容、并在离亭不远的一张长条凳上喝了一碗西湖藕粉之前,张岱的那篇《湖心亭看雪》早就烂熟于心了: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惊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雪后的西湖、隐逸的心以及淡淡的感伤之思,全都藏在这不足两百字的文章里。尤其是“舟中人两三粒而已”的描摹,把人在大自然面前的那种渺小,精准地说出来了。这样的湖心亭,真是让人欢喜——自古以来,湖中建亭一直是中国建筑领域里一个别有趣味的文化现象,雅致而又有山水之念,因此也是文人墨客寄托情思的地方。
无独有偶,石湖最初也是有湖心亭的。
公元1757年,乾隆第二次南巡之前,两江总督尹继善积极筹备,除了在治平寺大建行宫外,还于东石湖上择一沙洲,筑台建亭,取名湖心亭。我想,尹继善可能是想着供乾隆大帝湖中小憩吧。可见,这位曾经主修过《江南通志》的地方官员还是粗通风雅的,只是乾隆最后去了没有,不得而知,而且史料典籍也是语焉不详。我查过数种资料,都无功而返。不过,《姑苏繁华图》和《南巡盛典》上都留下了湖心亭的影子。相比之下,史料稍为详备的是差不多四十年后,嘉庆元年(1796)苏州知府任兆炯重修“湖心亭”一事。这一次,他不仅修葺一新,改亭名为天镜阁,还撰文《天镜阁记》以叙其事:
宋参政范文穆公,以文章风节为阜陵所知。在政府仅两阅月,退休吴中,筑别野于石湖之上,自号“石湖居士”。阜陵尝书“石湖”二大字赐之,湖之得名,盖自公始也。昔周益公浮舟过访,载酒斯园称:“登临之盛,甲于东南。”园之中以堂名者,曰北山;以观名者,曰千岩;以坡名者,曰玉雪、曰锦绣;以轩名者,曰说虎、曰梦渔;以亭名者,曰绮川,曰盟鸥;而天镜阁为第一。士大夫游赏者,常以不登斯阁为憾。既而时代迁而台倾池平,虽”“范村”之名尚在人口,而别墅故址无有存其仿佛者。明正德中,御史卢雍论始建公祠于行春桥西,移阜陵御书石刻陷置壁间,迄今几三百年矣。去春,余以公暇偶至湖上,拜公之遗像,见其初宇颓坏,有志修葺。而公之宗人芝岩太史力任其事,遂于今夏鸠工,复其旧观。断手之日亲瞻礼,昔贤灵爽如式凭焉。夫湖由公得名,祠又因别野而筑。昔人因胜地而乐咏游之,趣后人寻遗墟而想弋钓之中。右军兰亭、东坡雪堂,千载传为名迹,况公生长是邦,一丘一壑皆夙昔所经营。而湖山澹远,距郭裁十里许。春秋佳日,临眺尤宜。爰于祠之旁地百弓,中建一阁,仍以“天镜”名之。复就其地之形势曲折,崇而岩之,洼而沼之,敞而轩之,秀而亭之。虽未即如别墅之旧,亦几于具体而微矣。
尝登阁而望之,澄波淼漫,浮岚映碧,楞伽钟梵,泠泠入耳。天光云影如在大圆镜中。远则具区千里,少伯泛宅之乡;近则天平万笏,文正敦宗之地。想公云车至止,必有眷恋于此者。
至于良辰美景,群贤毕集,莫不景仰前修,形诸吟咏。以生山川之色,以增文献之光,亦吴中人士所共乐也!
阁成,例当有记,余忝为守土,得列名乐石,以附不朽,尤为荣幸云。
嘉庆三年岁次戊午嘉平初吉,郡守聊城任兆炯撰,旧史官丹徒王文治书。
本来,“天镜阁”是范成大石湖别墅中的一处建筑,只是后来和石湖别墅一起,消失于历史的烟岚深处。据说,其原址在现在渔庄的西南湖中。有一次,我在渔庄福寿堂的后厅,见到了“天镜飞来”四个大字。大抵在明万历十年,范允临重修范公祠时,在茶磨屿复建天镜阁、重奎堂等建筑。而这一次,任兆炯将更名的原委说得一清二楚,无非和范允临重修一样,只是对范成大这位地方先贤表达内心的敬重。
此文经王文治书写后,刻成二方书条石嵌于范公祠中。后来,一石不知去向,仅存一石。是啊,时间的长河里万物皆是过客,但我们从湖心亭到天镜阁的变革中,还是能窥探出一个地方对一介文人的仰慕与缅怀。
1993年,苏州园林部门于湖心洲上再建天镜阁。
据资料显示,其基本风貌参照的是《姑苏繁华图》和《江南名胜图》,但也加入了一些现代元素。远远望去,新建的天镜阁南高北低,外形呈正方,如一叶小舟系于石湖中央,让人不禁想起“宛在水中央”的句子。我迁居苏州已经四年多了,直到2019年中秋时节,才第一次登临天镜阁。从渔庄登小舟而上,台基是五孔花岗石,洲中有方池、楼阁、轩厅、亭廊,主建筑仿照的是天坛祈年殿的形制。
与张岱在湖心亭赏雪不同的是,那一夜,我是设宴招饮故人。
他乡遇故知,人生一幸。所以,我难免会多喝几杯。微醺间出包厢,站在轩厅,湖风裹着丝丝凉意吹来,面对潋滟石湖,我竟有些今夕何夕的恍惚之感。仔细一想,我们何尝不是张岱笔下的“舟中人两三粒”呢?拐道而来与我促膝长谈的故人,明天要公干浙江,我却要继续守于石湖之侧的命运困境里,像天镜阁不离不弃地守着石湖一样。是啊,茫茫尘世里的每个人,都有一面梦想的湖和一间湖上的亭子。
三叉桥
在越堤散步时,偶然发现了一座三叉桥。
桥呈“丫”字形,有三道桥堤可通往桥面。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桥,南方多桥,这样的桥也不多见。想上去看看,可惜整个桥被拦住了,旁边还竖一块牌子,上书六字:危桥,闲人免上。虽是危桥,但这种设计理念和自成一格的造型,很有意思。这座桥到底建于哪一年呢,不得而知,但从桥身上的斑驳青苔判断,至少该有百年的风霜吧。回来后,我当即请教毕业于同济大学建筑系的朋友。他解释说,三叉桥,其实是一个三足共同支撑一个整体的三角鼎概念,采用的是三副桥券相互顶立的建造思路——所谓桥券,就是因三叉桥的桥梁具有一定圆弧度,成拱形,故名。
后来,我在吴中区的政务微信公众号“吴中发布”上看到一期《运河、吴中和桥》的文章,内容图文并茂,其中有一张照片,就是三叉桥,摄影师是张根福。图片说明很简单,但没标明桥的具体位置,仅有“20世纪80年代记忆中的三叉桥”这么一句。我多方打听张根福,最后无果而终。
我查资料知道,浙江温岭箬横镇的李婆桥村,也有一座三叉桥,桥东北通李婆桥村,西北通亚湖村,南通田东村,这种一桥通三岸的独特景观,还被茅以升写入《中国古桥技术史》。
可是,石湖的这座三叉桥,我在《石湖志》里却没有找到。可能是我粗心,也可能是他们真的漏掉了。
如果是漏掉了,想想,也是有點遗憾的。
我甚至觉着,这样的桥,至少应该列入吴中区的文物保护单位。
七子山记
山上七个高墩,大约是春秋战国时的遗迹,因此就叫七炮墩——这也是它最初的名字。后来,因为一则相传山顶七个小墩是一位古人埋葬他七个儿子的传说,故名七子山。这样的名字,听起来有点悲伤,毕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好在除七子山之外,还有很多名字——每个名字都有它的来历,这让我一个异乡人常常会混淆不分:
因为南临太湖,山有箕踞之势,又叫踞湖山;
因为山上有七条支脉,又叫七支山;
因为有芳桂、飞泉、修竹、丹霞、白云五座小山坞,又叫五坞山;
因为吴越时期建过一座荐福寺,又叫荐福山。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叫乾元山呢?七子山上有一座乾元寺,我去过好多次。旺山的钱家坞有条小径,直通乾元寺,那是我去乾元寺的常规路线。乾元寺是吴越王钱鏐的儿子钱文奉所建。钱鏐拥兵江浙,统十三州,定都杭州,治苏期间促使农业、手工业得到一定发展,当地百姓安居乐业,因此,其父子头像也毫无愧色地进入了沧浪亭五百名贤祠。五百名贤祠,不是谁都进得去的,可见他们父子在苏州的赫赫名望。
乾元寺,起初叫广福禅寺,后改名乾元寺。嘉庆二十二年(1817)重修,后毁于上世纪60年代后期,现在的寺院系本世纪初重修。
七子山的走势,大致呈北东走向。山之北,有九龙坞,钱鏐及其子钱文奉的墓,就在那里。
坞,钱家坞的坞
坞,《古汉语常用词典》(第4版)里是这样解释的:1,土堡;2,四周高中间低的地方。土堡北方多见,似乎都叫堡子,并未听到有人喊其为坞,所以,坞基本上也是南方的专有名词。几年前客居杭州,去过不少叫坞的地方,置身其间,抬头一望,真有点《醉翁亭记》里“环滁皆山”的感觉。
而石湖边的钱家坞,是我一介北人深刻领会坞之精髓的地方。
似乎没有什么山坞比得过钱家坞。钱家坞真是一个只合人间老的地方,用风水宝地形容也不为过。古人“举头望明月”时容易“低头思故乡”,而我在钱家坞望完明月,低头思念的却是这里的松花团子、螺狮、腌笃鲜、菜饭以及从太湖边刚刚运过来的太湖白虾——故乡,被我间歇性地忘记了。这里开遍农家乐,家家似乎都有一位神乎其神的大厨,烧得一手好菜。我脱口而出的名字就有乡音阁、宜农,这都是我常去的地方。在我心里,它们不仅仅是以南方土菜而著名的农家乐,更是理想中的小酒馆,老板热情好客,服务周到,偶尔还会送点新鲜的蔬菜让你带回家,他们也不急着打烊,不会催你早点回家。你可以在这里尽情小酌,可以等到一轮明白升起复又落下,然后,拖着微醺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回家。
之前的很多年,我一直跟塬和坪打交道。它们都是西北乡下的地貌,简而言之,就是山顶上的一块或大或小的平地。比如我的故乡杨家岘,其实也可以叫杨家坪。杨家岘的四周,分别是漆家坪、李家坪、霍家坪。塬和坪差不多,我的回族诗人朋友李继宗就在不少诗歌里写到土塬的风霜雨露、日出日落。
我,是一个从坪来到坞的人。
所以,面对坞里的山水,常常乡愁四溅。有一年,故乡的刘晋、薛林荣抵苏公干。我特意放弃了山塘街、平江路这些炙手可热的地方,带他们去钱家坞,看葡萄长廊和九龙瀑,看山望水——山是旺山,水是石湖。然后,找一家临街的小馆子,靠窗而座喝黄酒,我们三个大男人竟然也喝出了一窗闲梦的感觉。等第十二瓶黄酒的瓶盖打开的时候,夜已经深了,钱家坞静得像一场江南的梦。
回宾馆的路上,我们三个摇摇晃晃,都语无伦次了。
我说:钱家坞好啊。
刘晋说:苏州好啊。
而薛林荣一直重复着一句话:坞,钱家坞的坞。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