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中国人民大学 a.国学院;b.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北京 100872)
提要: 赵充国平定羌人武装反抗,是涉及西汉边疆与民族问题的军事行为,也是影响青海地方文化历史走向的重要事件。赵充国进军谋划,由最高执政集团决策,可见事关大局。考察赵充国击羌事,应注意西汉帝国河西军事建设“隔绝羌胡”的战略动机。羌人在交通机动性方面的明显优势,使得汉帝国在西北交通格局设定时不能不予以特殊重视。赵充国军在交通方面诸多努力的积极意义,也应当充分认识。在汉代丝绸之路交通线路中,青海高原道路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赵充国部与羌人的军事争夺,有保障丝绸之路交通的作用,也可以看作丝绸之路史研究的学术主题之一。
名将赵充国率军平定羌人武装反叛即史称“击羌”的军事动作①,涉及西汉边疆与民族问题,也影响了青海高原的文化进程与历史走向。赵充国进军谋略,均上报朝廷中枢,由最高执政集团决策,可见其举措关乎大局。考察赵充国击羌事,应注意西汉帝国河西军事建设“隔绝羌胡”的战略动机②。羌人在交通机动性方面的明显优势,使得汉帝国在西北交通格局设定时不能不予以特殊重视。赵充国军在交通方面诸多努力的积极意义,也应当充分认识。在汉代丝绸之路交通线路中,青海高原道路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赵充国部与羌人的军事争夺,有保障丝绸之路交通的作用,也可以看作丝绸之路史研究值得重视的学术主题之一。
汤因比《历史研究》曾经论述草原对于交通的意义:“草原像‘未经耕种的海洋’一样,它虽然不能为定居的人类提供居住条件,但是却比开垦了的土地为旅行和运输提供更大的方便。”他是在“海洋和草原是传播语言的工具”题下发表这样的意见的。他认为:“海洋和草原的这种相似之处可以从它们作为传播语言的工具的职能来说明。大家都知道航海的人们很容易把他们的语言传播到他们所居住的海洋周围的四岸上去。”“在草原的周围,也有散布着同样语言的现象。”“到处是野草和碎石的草原与可以耕种的大陆相比,倒不如说它和‘未经耕犁的海洋’(荷马常常使用的称呼)更为相近。草原的表面和海洋的表面有这样一个共同点,就是对人类的关系来说,人类到这里来或是为了朝拜圣迹,或是只能暂时的留住。除了岛屿和绿洲而外,它们的广阔面积完全不能为人类提供定居生活的资料。它们对于旅行和交通运输来说都比人类社会所习惯定居的大地表面提供方便得多的条件……。”[1]汤因比关于草原可以为交通提供方便的论说,符合我们对丝绸之路史的认识。
我们讨论过西汉几处“鲜水”的存在,今四川炉霍作为大渡河上游的“鲜水”,青海湖汉时名称“鲜水海”,以及河西地区今黑河汉时亦称“羌谷水”“令鲜水”。地名的移用,应与羌人在四川、青海、甘肃草原地区的活动有关[2]。
羌族骑兵因草原上优越的机动能力,曾经在战争中发挥出特殊的作用。《汉书》卷七《昭帝纪》:“夏四月,诏曰:‘度辽将军明友前以羌骑校尉将羌王侯君长以下击益州反虏,后复率击武都反氐,……’”[3]230《汉书》卷八《宣帝纪》:“胡、越骑,三河、颍川、沛郡、淮阳、汝南材官,金城、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骑士、羌骑,诣金城。”[3]260所谓“羌骑”的活动,似乎接近较积极参与汉代战争的“胡、越骑”[4-5],应当与西北草原环境中的交通方面的优胜地位有关。
有历史迹象表明,除了拥有充足的马匹这种交通动力之外,羌人的车辆制作技术也有显著的展现。赵充国击先零羌,先零羌“望见大军,弃车重”,辎重车数量之多,赵充国一战即缴获运输车辆“四千余两”:“卤马牛羊十万余头,车四千余两。”[3]2983所谓“车四千余两”,是相当惊人的交通能力的记录。在战国秦汉历史文献中,相当于此或超过这一数据的具体的记载仅有可数的几例③。而草原部族军事力量拥有如此规模的运输装备,是惊人的历史记录。
《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记述张骞出使西域回程:“留岁余,还,并南山,欲从羌中归,复为匈奴所得。留岁余,单于死,左谷蠡王攻其太子自立,国内乱,骞与胡妻及堂邑父俱亡归汉。”“并南山”,张守节《正义》:“从京南连接至葱岭万余里,故云‘并南山’也。《西域传》云:‘其南山东出金城,与汉南山属焉。’”[6]3159关于“南山”与“羌”的关系,《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有“南山羌”的说法:“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过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遂都妫水北,为王庭。其余小众不能去者,保南山羌,号小月氏。”④张骞“欲从羌中归”,选择了经过羌人活动区域的道路。后来他说到这条通路的交通条件:“今使大夏,从羌中,险,羌人恶之;少北,则为匈奴所得,……”[6]3166对于“从羌中”的路径选择以及“羌人恶之”的可能境遇,张骞应当有切身的体会。
据《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记载,张骞向汉武帝报告于大夏见到邛竹杖、蜀布,介绍了身毒的文明存在,又说到“使大夏”通路:“今使大夏,从羌中,险,羌人恶之;少北,则为匈奴所得;从蜀宜径⑤,又无寇。”“天子欣然,以骞言为然,乃令骞因蜀犍为⑥发间使,四道并出:出駹,出冄,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其北方闭氐、筰,南方闭巂、昆明。昆明之属无君长,善寇盗,辄杀略汉使,终莫得通。”[6]3166张骞探求“西夷西”道路之“四道并出”的努力,应当包括经由羌人居地的交通实践[7]。
考古学资料所见石棺葬等现象的分布,反映甘青至川西北草原道路的早期开通。河西汉简所见“蜀校士”身份以及“驱驴士”“之蜀”等劳作内容,体现汉代丝路交通又一路径的存在[8-9]。河西“广汉八稯布”简文,也是蜀地织品经由这条通路运达河西地方的交通史实证[10]。
在与丝绸之路河西段西端形成某种对应关系的今西藏阿里地区,出土汉代“宜侯王”文字织锦及其他文物。有的学者以相关出土文物为“高原丝路”的文化沟通效应[11-12],由此得到实物证明。这一历史进步,或许与“南羌”的活动有关。羌人开创了怎样的交通线路以实现高原文化交往,是我们应当予以充分重视的学术课题。
《史记》卷一一〇《匈奴列传》言匈奴活动地域:“以西,接月氏、氐、羌。”[6]2891《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写道:“匈奴右方居盐泽以东,至陇西长城,南接羌,鬲汉道焉。”[6]3160汉王朝河西置郡的重要目的,是开通联系西域的通道,即《汉书》卷二八下《地理志下》所谓“初置四郡,以通西域”[3]1644,同时断绝匈奴人与羌人的南北联系。这后一战略主题,当时称作“鬲绝胡与羌通之路”。在《史记》卷一一○《匈奴列传》中可以看到这样的记载:“汉使杨信于匈奴。是时汉东拔秽貉、朝鲜以为郡,而西置酒泉郡以鬲绝胡与羌通之路。汉又西通月氏、大夏,又以公主妻乌孙王,以分匈奴西方之援国。”[6]2913同样的内容,《汉书》卷九四上《匈奴传上》这样记载:“汉使杨信使于匈奴。是时汉东拔秽貉、朝鲜以为郡,而西置酒泉郡以隔绝胡与羌通之路。又西通月氏、大夏,以翁主妻乌孙王,以分匈奴西方之援国。”[3]3773所谓“鬲绝胡与羌通之路”,“隔绝胡与羌通之路”,显然是经营河西的重要目的。《盐铁论·西域》回顾占有河西之前的形势:“胡西役大宛、康居之属,南与群羌通。”于是,“先帝推让斥夺广饶之地,建张掖以西,隔绝羌、胡,瓜分其援”。西域战略态势因此得以转变,“是以西域之国,皆内拒匈奴,断其右臂,曳剑而走,故募人田畜以广用,长城以南,滨塞之郡,马牛放纵,蓄积布野”[13]499。所谓“胡西役大宛、康居之属,南与群羌通”,指出匈奴曾经占有的战略优势。而汉武帝“隔绝羌、胡”,是实现形势转化的重要步骤。所谓“瓜分其援”,即《史记》卷一一〇《匈奴列传》说的“以分匈奴西方之援国”。
《后汉书》卷八七《西羌传》的表述也与《史记》卷一一○《匈奴列传》及《汉书》卷九四上《匈奴传上》有异,可能由于突出“羌”的历史记述,“胡与羌”的语序颠倒,也称为“羌胡”:“……及武帝征伐四夷,开地广境,北却匈奴,西逐诸羌,乃度河、湟,筑令居塞;初开河西,列置四郡,通道玉门,隔绝羌胡,使南北不得交关。”[14]2876汉武帝时代的军事远征,西北方向称“北却匈奴,西逐诸羌”,关于“西逐诸羌”,有“乃度河、湟”等语,正是赵充国的成功。然而下文说“初开河西,列置四郡,通道玉门,隔绝羌胡,使南北不得交关”。言“羌”称“西方”者,是以中原立足长安地方的方位判定认识。“南羌”之说,则应当出自以河西地方为基点的空间方位判断。
《盐铁论·未通》:“孝武皇帝平百越以为园圃,却羌、胡以为苑囿。”[13]190所谓“却羌、胡”,总结了西北战略的成功。“羌、胡”,是汉王朝西北方向的主要军事对手。而对于“羌”的敌意,如所谓“羌人恶之”,有时更为重视。《史记》卷一一一《卫将军骠骑列传》记述,汉武帝时,在“羌胡”之间,曾经将主要供给目标定位于“羌”:“竟不复击匈奴者,以汉马少,而方南诛两越,东伐朝鲜击羌、西南夷,以故久不伐胡。”[6]2940
《汉书》卷七三《韦贤传》载刘歆议,说道:“起敦煌、酒泉、张掖,以鬲婼羌,裂匈奴之右肩。”[3]3126言“婼羌”者,似乎体现以“鬲”的方式,对匈奴“兼从西国”即“匈奴西方之援国”的防备。然而《后汉书》卷八八《西域传》载陈忠上疏:“遂开河西四郡,以鬲绝西羌。”李贤注:“《前书》云起敦煌、酒泉、张掖,以隔婼羌,裂匈奴之右臂也。”[14]2912-2913曹金华《后汉书稽疑》认为:“‘婼羌’当作‘南羌’。”⑦所谓“以鬲婼羌”,“以鬲绝西羌”,都首先强调对“羌”的势力的抑制和防范。
汉武帝“好自击熊彘,驰逐野兽”,司马相如曾经上疏谏止:“今陛下好陵阻险,射猛兽,卒然遇轶材之兽,骇不存之地,犯属车之清尘,舆不及还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逢蒙之伎,力不得用,枯木朽株尽为害矣。是胡越起于毂下,而羌夷接轸也,岂不殆哉!虽万全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6]3053所谓“胡越起于毂下,而羌夷接轸也”,成为当时知识人形容危局严重时的语言,是有因由的。
《汉书》卷六《武帝纪》记载,“西羌”曾经在与匈奴形成联系的情况下武装犯边:“西羌众十万人反,与匈奴通使,攻故安,围枹罕。”[3]188曾经造成对汉王朝西部行政控制的严重威胁。《汉书》卷六九《赵充国辛庆忌传》赞曰:“秦汉以来,山东出相,山西出将。”列举白起、王翦、王围、甘延寿、公孙贺、傅介子、李广、李蔡、苏建、苏武、上官桀、赵充国、廉褒、辛武贤、辛庆忌等名将,“皆以勇武显闻”。又分析了这一人才地理现象的民族分布方面的原因:“何则?山西天水、陇西、安定、北地处势迫近羌胡,民俗修习战备,高上勇力鞍马骑射。”[3]2998-2999这些地区由于“迫近羌胡”,“民俗”传统受到倾向“勇武”的影响。
《汉书》卷六九《赵充国传》记述:“元康三年,先零遂与诸羌种豪二百余人解仇交质盟诅。上闻之,以问充国,对曰:‘羌人所以易制者,以其种自有豪,数相攻击,势不壹也。往三十余岁,西羌反时,亦先解仇合约攻令居,与汉相距,五六年乃定。’”[3]赵充国又说到匈奴与羌联络的具体情形:
至征和五年,先零豪封煎等通使匈奴,匈奴使人至小月氏,传告诸羌曰:“汉贰师将军众十余万人降匈奴。羌人为汉事苦。张掖、酒泉本我地,地肥美,可共击居之。”以此观匈奴欲与羌合,非一世也。间者匈奴困于西方,闻乌桓来保塞,恐兵复从东方起,数使使尉黎、危须诸国,设以子女貂裘,欲沮解之。其计不合。疑匈奴更遣使至羌中,道从沙阴地,出盐泽,过长坑,入穷水塞,南抵属国,与先零相直。臣恐羌变未止此,且复结联他种,宜及未然为之备[3]。
其中意见,有些是具体事实,如匈奴“传告诸羌”,有些是推测性分析,如“匈奴欲与羌合”以及“疑匈奴更遣使至羌中”。并以为这是“羌变未止”的背景。而《赵充国传》记载,后来果然发生羌与匈奴在军事上予以直接配合的情形:“后月余,羌侯狼何果遣使至匈奴藉兵,欲击鄯善、敦煌以绝汉道。充国以为‘狼何,小月氏种,在阳关西南,势不能独造此计,疑匈奴使已至羌中,先零、罕、开乃解仇作约。到秋马肥,变必起矣。宜遣使者行边兵豫为备,敕视诸羌,毋令解仇,以发觉其谋。’于是两府复白遣义渠安国行视诸羌,分别善恶。”[3]2972-2973虽然“疑匈奴使已至羌中”仍是推想,但是于军事史和民族史的分析,是认真审慎且大致符合当时形势的。
《后汉书》卷八八《西域传》载陈忠上疏也陈说了对于“北虏”可能“威临南羌,与之交连”的忧虑,以为“如此,河西四郡危矣”,而“河西既危,不得不救,则百倍之役兴,不訾之费发矣”⑧。东汉时曾经确实发生过“羌”“胡”“合兵”“共攻”汉军的严重情势。如《后汉书》卷八七《西羌传》记载:“时先零羌与封养牢姐种解仇结盟,与匈奴通,合兵十余万,共攻令居、安故,遂围枹罕。”于是,“汉遣将军李息、郎中令徐自为将兵十万人击平之。始置护羌校尉,持节统领焉。羌乃去湟中,依西海、盐池左右。汉遂因山为塞,河西地空,稍徙人以实之”[14]2876-2877。
“羌”“胡”“合兵”形成的军事威胁可能直接导致“河西地空”“河西四郡危”,丝绸之路交通形势当然会受到影响。
汉武帝时代即曾对羌人发起军事攻击。《史记》卷三〇《平准书》:“数万人发三河以西骑击西羌,……”⑨“汉连兵三岁,诛羌,……”[6]1438这可能是汉王朝最早发动的较大规模集结骑兵军团对外族作战并取得成功的战争史记录。《汉书》卷六《武帝纪》也记载:“六年冬十月,发陇西、天水、安定骑士及中尉,河南、河内卒十万人,遣将军李息、郎中令徐自为征西羌,平之。”[3]188“发三河以西骑”与“发陇西、天水、安定骑士”,表述略有不同。规模有限的与羌人的军事冲突,如《史记》卷一〇九《李将军列传》:“广曰:‘吾尝为陇西守,羌尝反,吾诱而降,降者八百余人,吾诈而同日杀之。至今大恨独此耳。’”[6]2874以李广“用善骑射”,“为武骑常侍”,“为骑郎将”,“为骁骑都尉”,“为骁骑将军”,“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等经历[6]2867,2877,2870,2871,可知“为陇西守”时镇压羌人很可能亦指挥骑兵。
而赵充国“始为骑士,以六郡良家子善骑射补羽林”,“为后将军、少府”时,“匈奴大发十余万骑,南旁塞,至符奚庐山,欲入为寇。亡者题除渠堂降汉言之,遣充国将四万骑屯缘边九郡。单于闻之,引去”[3]2971,2972。从作战经历看,显然不仅本人“善骑射”,统率骑兵是其专长。赵充国在“羌中”提出“留田”“致谷”建议,有“军马一月之食,度支田士一岁,罢骑兵以省大费”语[3]2987,可知“击羌”战事,以骑兵运动战为主。当时汉羌两军应当都以战马作为交通动力在高原驰逐。
赵充国经营金城湟中,曾经“治湟陿以西道桥七十所,令可至鲜水左右”,“从枕席上过师”[3]2986。颜师古注:“郑氏曰:桥成军行安易,若于枕席上过也。”[3]2988这是西北高原地区“道桥”建设的创举。我们曾经分析:“湟陿在今青海西宁东,距鲜水海(青海湖)不过百数十里,由高原冻土地带的施工效率,也可以说明当时桥梁的修造能力。”[15]东汉和帝时,贯友“作大航,造河桥”⑩,应是在赵充国开创的交通事业基础之上的新的“河桥”建设。
《汉书》卷六九《赵充国传》记载,赵充国“部士入山伐材木大小六万余枚,皆在水次”,“冰解漕下”。可见当时西北边地,也采用了木材通过水路称作“漕”的流送技术。《后汉书》卷一六《邓训传》记载,邓训军与羌胡战,曾“缝革为船,置于箄上以度河”。李贤注:“箄,木筏也。”[14]610以木筏运兵的史例,可以理解为对赵充国水运方式的成功继承。
赵充国击先零羌战事,《汉书》卷六九《赵充国传》也有可以看作交通史料的记载:“充国引兵至先零在所。虏久屯聚,解弛,望见大军,弃车重,欲渡湟水,道阨狭,充国徐行驱之。或曰逐利行迟,充国曰:‘此穷寇不可迫也。缓之则走不顾,急之则还致死。’诸校皆曰:‘善。’虏赴水溺死者数百,降及斩首五百余人,卤马牛羊十万余头,车四千余两。”[3]2983
关于羌人“远遁”之后汉军罢兵屯田之议,《汉书》卷六九《赵充国传》写道:“上报曰:‘皇帝问后将军,言欲罢骑兵万人留田,即如将军之计,虏当何时伏诛,兵当何时得决?孰计其便,复奏。’充国上状曰:‘……臣谨条不出兵留田便宜十二事。步兵九校,吏士万人,留屯以为武备,因田致谷,威德并行,一也。又因排折羌虏,令不得归肥饶之墬,贫破其众,以成羌虏相畔之渐,二也。居民得并田作,不失农业,三也。军马一月之食,度支田士一岁,罢骑兵以省大费,四也。至春省甲士卒,循河湟漕谷至临羌,以眎羌虏,扬威武,传世折冲之具,五也。以闲暇时下所伐材,缮治邮亭,充入金城,六也。兵出,乘危徼幸,不出,令反畔之虏窜于风寒之地,离霜露疾疫瘃墯之患,坐得必胜之道,七也。亡经阻远追死伤之害,八也。内不损威武之重,外不令虏得乘间之势,九也。又亡惊动河南大开、小开使生它变之忧,十也。治湟陿中道桥,令可至鲜水,以制西域,信威千里,从枕席上过师,十一也。大费既省,繇役豫息,以戒不虞,十二也。留屯田得十二便,出兵失十二利。臣充国材下,犬马齿衰,不识长册,唯明诏博详公卿议臣采择。’”[3]2987-2988赵充国所“条不出兵留田便宜十二事”中,第二、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十一等,均与军事交通有直接关系。“上复赐报”,问及“兵决”之期,并表露了对“将军独不计虏闻兵颇罢,且丁壮相聚,攻扰田者及道上屯兵,复杀略人民,将何以止之”的担忧。赵充国奏言:“窃见北边自敦煌至辽东万一千五百余里,乘塞列隧有吏卒数千人,虏数大众攻之而不能害。今留步士万人屯田,地势平易,多高山远望之便,部曲相保,为堑垒木樵,校联不绝,便兵弩,饬斗具。烽火幸通,势及并力,以逸待劳,兵之利者也。臣愚以为屯田内有亡费之利,外有守御之备。骑兵虽罢,虏见万人留田为必禽之具,其土崩归德,宜不久矣。从今尽三月,虏马羸瘦,必不敢捐其妻子于他种中,远涉河山而来为寇。又见屯田之士精兵万人,终不敢复将其累重还归故地。是臣之愚计,所以度虏且必瓦解其处,不战而自破之册也。”[3]所谓“部曲相保,为堑垒木樵,校联不绝”,以及“烽火幸通,势及并力”等,都表达了对于自身军事交通条件之充分的自信。而所谓“虏马羸瘦,必不敢捐其妻子于他种中,远涉河山而来为寇”,亦“终不敢复将其累重还归故地”,也是对于交通形势的清醒分析。
赵充国征伐羌人的军事计划,均上报汉王朝执政中枢,由最高决策集团定断,再传布至军前。可见赵充国击羌战事关乎全局的意义。据《汉书》卷六九《赵充国传》记载,赵充国率军与羌人战于湟中,向汉宣帝申奏作战方案及宣帝认可的军事文书,往返前后不过7日,“六月戊申奏,七月甲寅玺书报从充国计焉”[3]2983。现今公路营运里程西安至西宁间1242千米,可推知当时驿报行速为每日400千米左右。《通典》卷六三《礼二三》引《汉官仪》说:“奉玺书使者乘驰传,其驿骑也,三骑行,昼夜千里为程。”[16]赵充国军事奏报与皇帝“玺书”的往返传递,利用了当时效率最高的驿传方式。考察这一邮驿史的实证记录,应当注意丝绸之路交通条件的背景。
前引《史记》卷一一一《卫将军骠骑列传》说汉武帝曾经在特殊时段于“羌胡”之间,将主攻目标定位于“羌”,“竟不复击匈奴”,“久不伐胡”,而致力于“击羌、西南夷”[3]2940。当时,汉武帝的战略眼光更多地关注西南方向,如《史记》卷一一二《平津侯主父列传》所谓“今欲招南夷,朝夜郎,降羌僰,……”[6]2959,亦即伍被所谓“南越宾服,羌僰入献”[6]1188。这样的战略考虑,不排除对“高原丝绸之路”有所关注,或与打通身毒道路的努力有关的可能。
《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天水、陇西、北地、上郡与关中同俗,然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为天下饶。”[6]3162所谓“天水、陇西、北地、上郡”“西有羌中之利”,说明羌地东与汉人居地有贸易往来。赵充国击羌,使得羌地与中原的往来更为密切。而所谓“高原丝绸之路”青海路段的畅通,也因此获得了保障的条件。前引赵充国论“留屯田得十二便”,其中包括交通条件的改善:“治湟陿中道橋,令可至鲜水,以制西域,信威千里,从枕席上过师,十一也。”[3]2988所谓“以制西域,信威千里”,是涉及丝绸之路交通的。
赵充国击羌谋略设计,又充分考虑到河西四郡的安全,注意为丝绸之路东西交通主线的维护提供可靠的军事条件。《汉书》卷六九《赵充国传》记载:“时上已发三辅、太常徒弛刑,三河、颍川、沛郡、淮阳、汝南材官,金城、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骑士、羌骑,与武威、张掖、酒泉太守各屯其郡者,合六万人矣。酒泉太守辛武贤奏言:‘郡兵皆屯备南山,北边空虚,势不可久。或曰至秋冬乃进兵,此虏在竟外之册。今虏朝夕为寇,土地寒苦,汉马不能冬,屯兵在武威、张掖、酒泉万骑以上,皆多羸瘦。可益马食,以七月上旬赍三十日粮,分兵并出张掖、酒泉合击罕、开在鲜水上者。虏以畜产为命,今皆离散,兵即分出,虽不能尽诛,亶夺其畜产,虏其妻子,复引兵还,冬复击之,大兵仍出,虏必震坏。’天子下其书充国,令与校尉以下吏士知羌事者博议。”[3]汉宣帝对羌人军事行动的动员,竟然东至“三河、颍川、沛郡、淮阳、汝南材官”,亦包括河西“武威、张掖、酒泉太守各屯其郡者”。“酒泉太守辛武贤奏言”说到“郡兵皆屯备南山,北边空虚,势不可久”,考虑到抗击匈奴威胁之军力受到影响,然而依然提出“屯兵在武威、张掖、酒泉万骑以上”,“分兵并出张掖、酒泉合击罕、开在鲜水上者”。对于汉宣帝倾向于赞同的辛武贤的建议,赵充国明确表示反对:
充国及长史董通年以为:“武贤欲轻引万骑,分为两道出张掖,回远千里。以一马自佗负三十日食,为米二斛四斗,麦八斛,又有衣装兵器,难以追逐。勤劳而至,虏必商军进退,稍引去,逐水屮,入山林。随而深入,虏即据前险,守后阨,以绝粮道,必有伤危之忧,为夷狄笑,千载不可复。而武贤以为可夺其畜产,虏其妻子,此殆空言,非至计也。”
赵充国又从河西通道安全的角度,特别强调了防备“匈奴与羌”联合“大入”,以致“要杜张掖、酒泉以绝西域”的可能:
……又武威县、张掖日勒皆当北塞,有通谷水草。臣恐匈奴与羌有谋,且欲大入,幸能要杜张掖、酒泉以绝西域,其郡兵尤不可发。
赵充国的异议,不仅是对先零羌与罕、开羌作为攻击目标孰先孰后的问题发表的看法,而且涉及河西诸郡安全及丝绸之路通道即往“西域”交通是否畅通的战略主题。“充国及长史董通年”的表态,首先注意到军事交通问题,即“轻引万骑,分为两道出张掖,回远千里”,以及“以一马自佗负三十日食,为米二斛四斗,麦八斛,又有衣装兵器,难以追逐”的进军难度。其清醒,尤其表现在当调用河西军事力量参与击羌的计划提出并得到汉宣帝赞同之后,明确发表保证河西安定,“其郡兵尤不可发”的异议。所提出的主张,基于“恐匈奴与羌有谋,且欲大入,幸能要杜张掖、酒泉以绝西域”的担忧。这显然是富有战略眼光的思考。在击羌战事中仍然保留防止匈奴军事力量“要杜张掖、酒泉以绝西域”的警惕,现在看来,对于丝绸之路安全畅通,具有世界史的意义。
汉宣帝否定了赵充国的意见,并下诏予以责备:“皇帝问后将军,甚苦暴露。将军计欲至正月乃击罕羌,羌人当获麦,已远其妻子,精兵万人欲为酒泉、敦煌寇。边兵少,民守保不得田作。今张掖以东粟石百余,刍槁束数十。转输并起,百姓烦扰。将军将万余之众,不早及秋共水草之利争其畜食,欲至冬,虏皆当畜食,多藏匿山中依险阻,将军士寒,手足皲瘃,宁有利哉?将军不念中国之费,欲以岁数而胜微,将军谁不乐此者!”[3]然而对于“罕羌”“精兵万人欲为酒泉、敦煌寇”的动向似已关注。不过,依然调发河西酒泉、敦煌部队深入羌地,“入鲜水北句廉上”:“今诏破羌将军武贤将兵六千一百人,敦煌太守快将二千人,长水校尉富昌、酒泉候奉世将婼、月氏兵四千人,亡虑万二千人。赍三十日食,以七月二十二日击罕羌,入鲜水北句廉上,去酒泉八百里,去将军可千二百里。将军其引兵便道西并进,虽不相及,使虏闻东方北方兵并来,分散其心意,离其党与,虽不能殄灭,当有瓦解者。”[3]对赵充国部有所增援,并敦促其急速进军:“已诏中郎将卬将胡越佽飞射士步兵二校,益将军兵。今五星出东方,中国大利,蛮夷大败。太白出高,用兵深入敢战者吉,弗敢战者凶。将军急装,因天时,诛不义,万下必全,勿复有疑。”[3]赵充国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充国既得让,以为将任兵在外,便宜有守,以安国家。乃上书谢罪,因陈兵利害,曰:……今罕羌欲为敦煌、酒泉寇,饬兵马,练战士,以须其至,坐得致敌之术,以逸击劳,取胜之道也。今恐二郡兵少不足以守,而发之行攻,释致虏之术而从为虏所致之道,臣愚以为不便。先零羌虏欲为背畔,故与罕、开解仇结约,然其私心不能亡恐汉兵至而罕、开背之也。臣愚以为其计常欲先赴罕、开之急,以坚其约,先击罕羌,先零必助之。今虏马肥,粮食方饶,击之恐不能伤害,适使先零得施德于罕羌,坚其约,合其党。虏交坚党合,精兵二万余人,迫胁诸小种,附着者稍众,莫须之属不轻得离也。如是,虏兵寖多,诛之用力数倍,臣恐国家忧累繇十年数,不二三岁而已。……独思惟兵利害至孰悉也,于臣之计,先诛先零已,则罕、开之属不烦兵而服矣。先零已诛而罕、开不服,涉正月击之,得计之理,又其时也。以今进兵,诚不见其利,唯陛下裁察。”[3]2977-2983赵充国的分析最终说服了汉宣帝:“六月戊申奏,七月甲寅玺书报从充国计焉。”[3]2977-2983
赵充国军事方案的议定,体现了西汉王朝行政方式的特点。而计划的内容与形成的程式,都与交通有关,值得丝绸之路史研究者注意。
注 释:
①《史记》卷二二《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后将军充国击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149页。又有“诛羌”(《史记》卷三〇《平准书》,第1440页)、“降羌”(《史记》卷一一二《平津侯主父列传》,第2959页)、“征西羌”(《汉书》卷二七中之上《五行志中之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393页)等说法。
②《盐铁论·西域》:“斥夺广饶之地,建张掖以西,隔绝羌、胡,瓜分其援。”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定本),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499页。参看王子今:《“隔绝羌胡”与“通货羌胡”:丝绸之路河西段的民族关系》,《西域研究》2019年1期。
③如《史记》卷四《周本纪》:“誓已,诸侯兵会者车四千乘,阵师牧野。”第123页。《史记》卷六九《苏秦列传》:“以其余兵南面举五千乘之大宋,……”第2267页。《后汉书》卷一九《耿弇传》:“令步兵各以郡人诣旗下,众向十余万,辎重七千余两,皆罢遣归乡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712页。《后汉书》卷二三《窦融传》:“步骑数万,辎重五千余两,……”第805页。《三国志》卷一《魏书·武帝纪》:“袁绍运谷车数千乘至,公用荀攸计,遣徐晃、史涣邀击,大破之,尽烧其车。”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1页。《三国志》卷一二《魏书·鲍勋传》:“信乃引军还乡里,收徒众二万,骑七百,辎重五千余乘。”第383页。《三国志》卷一六《魏书·任峻传》:“贼数寇钞绝粮道,乃使千乘为一部,十道方行,为复阵以营卫之,贼不敢近。”第489页。其总数应当有数千乘。《汉书》卷二四下《食货志下》:“万乘之国必有万金之贾,千乘之国必有千金之贾者,利有所并也。”第1150页。应是举国运输力量的概说。《后汉书》卷二三《窦宪传》:“云辎蔽路,万有三千余乘。”第815页。应是一次军事行动用车数量最多的记录。
④《史记》,第3162页。《汉书》卷九六上《西域传上》:“其余小众不能去者,保南山羌,号小月氏。”第3891页。然而《史记》卷一一一《卫将军骠骑列传》司马贞《索隐》:“《西域传》:‘大月氏本居敦煌、祁连间,余众保南山,遂号小月氏。’”第2931页。“南山羌”作“南山”。
⑤裴骃《集解》:“如淳曰:‘径,疾也。或曰径,直。’”
⑥张守节《正义》:“犍,其连反。犍为郡今戎州也,在益州南一千余里。”
⑦曹金华指出:“章怀注:‘《前书》云起敦煌、酒泉、张掖,以隔婼羌,裂匈奴之右臂也。’余按;此谓‘河西四郡’,注及三郡,疑有脱误,又‘婼羌’当作‘南羌’。《汉书·地理志》:‘初置四郡,以通西域,鬲绝南羌、匈奴。’……《西域传》赞:‘乃表河西,列四郡,开玉门,通西域,以断匈奴右臂,隔绝南羌、月氏。’”《后汉书稽疑》,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234页。
⑧《后汉书》,第2912页。“羌胡”“合兵”史例,有《后汉书》卷六《顺帝纪》:“句龙吾斯等东引乌桓,西收羌胡,寇上郡,立车纽为单于。”“使匈奴中郎将张耽大破乌桓、羌胡于天山。”第270页至第271页。
⑨《汉书》卷二四下《食货志下》:“发三河以西骑击羌……”,第1173页。
⑩《后汉书》卷八七《西羌传》:“友乃遣兵出塞,攻迷唐于大、小榆谷,获首虏八百余人,收麦数万斛,遂夹逢留大河筑城坞,作大航,造河桥,欲度兵击迷唐。”第2883页。“河桥”建设有明显的军事意义。“迷唐以为汉作河桥,兵来无常,故地不可复居,辞以种人饥饿,不肯远出。”第288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