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报传播到学堂立科:1896至1898年间“文学”概念的流播*

2020-03-12 15:12
广东社会科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西学文学日本

李 敏

近代学术分科体系的建立,是一个长时段的过程,甲午至戊戌年间是其中的转折节点。早在明末,西方学科知识就已出现在天主教传教士的中文著作中,及至19世纪新教传教士来华,专门学的传播多在书报之间。甲午之后,来自日本的影响逐渐突显,并借变法兴学的改革之势,进入学堂教育体制,分科知识的形态及传播方式都发生巨大变化。作为学科的“文学”,并不是中国自古以来就有,而是在19世纪用以对译西学名词,经过以西律中的体制改革后演变而来。近代国人对“文学”概念的认识,直接影响“中国文学”的学科本体及发展走向。历时性地梳理“文学”概念的演变,能够深化对学术分科及“文学”学科渊源流变的认识。

学界已注意到从“文学”概念演变的角度,探讨学科衍生发展的意义。如何认识古代的“文学”及对近代的影响,是此项研究的前提。一般根据宋人邢昺对《论语》中所谓孔门四科“文学”的解释,将古代的“文学”定为“文章博学”。这一用例能否作为古代语义的定准,而且先秦时期“文”、“文章”含义与宋代明显不同,这种解释是否符合原义还可进一步验证。近代词汇史研究已指出,甲午以后日本新名词的输入,是近代词汇变革的转折节点①。关于此时段的“文学”概念,讨论较多的是康有为等人的差异、京师大学堂“文学”立科的情况②。在前人基础上,对古代知识资源与近代“文学”的关系;甲午以后,中西日不同来源的认识在书报间传播的情况,及其如何进入学堂教育体制等问题,还可进一步讨论。

一、东文与西文报译介

甲午以前的“文学”概念,集合了对译西学名词、中国旧语义、从日本来的名词等不同用法,含义处于变化中。中国古代典籍中的“文学”,并非专有名词,较多具有文教、学问之义,在历代文献的不同语境中含义并不固定。从《论语》《史记》中的记载来看,子游为武城宰,以礼乐之道教化人民;子夏则能传承儒家的《诗》《易》《春秋》《礼》等经典③,《论语》“文学:子游、子夏”中的“文学”应解为以儒家礼乐为主的文教、学问。《世说新语》载:“《文章叙录》曰:韦诞字仲将,京兆杜陵人,太仆端子,有文学,善属辞,以光禄大夫卒。”④“文学”也有一些指文辞的用例。正是由于中国典籍中的“文学”,在文教、学问含义基础上并不固定,在19世纪的中西交往中,“文学”一词逐渐用来对译literature、education等不同的西文词汇,中西语义混合使其含义愈加多样化。

林则徐组织翻译《四洲志》对外国文教的记载中,已出现“文学馆”“文学”学科等名称。艾约瑟(Joseph Edkins)对“文学”与literature的对译,发挥了重要作用。1857年,他在《六合丛谈》发表《希腊为西国文学之祖》一文,使用“文学”对应literature。1886年印行,由艾约瑟翻译的《西学启蒙十六种》,同样使用这种对译关系,并对西学中的“文学”学科专门介绍。19世纪西方语境中的literature,含义处于变化中,既可指文字书写的一切著述,又可指具有想象、艺术特质的诗歌、小说等文艺作品。因此,翻译为中文“文学”后,语义范畴差别较大。与后来认识迥异的是,在19世纪中西交流的文本中,“文学”更多具有文教、学术、著述的含义,并用以对译education一词。1893年,颜永京将森有礼与美国名士论教育的信函,翻译成中文以《日使文学汇集》为题发表于《万国公报》,“文学”即用来翻译education⑤。这种用法在传教士的著作中甚为普遍,并延续到甲午以后。1895年,林乐知翻译出版的《文学兴国策》,呼应甲午战后的变法兴学思潮,在当时影响甚大,其中的“文学”即沿用这种用法。⑥

甲午战后,开明官绅谋求思想启蒙,办报、译书被认为是开民智的重要途径。此时的西学传播,除来华传教士的持续影响外,最大的变化是日本学习西方的经验愈益受到重视。在此前中西语义混合的基础上,加之从日本输入的新名词,“文学”概念含义更加多元化。民间士人创办报刊,对东、西文书报的译介中出现不同的用法。

《时务报》创办时,查双绥与汪康年函商聘用日人为东文翻译,提及者有片山敏彦、古城贞吉⑦。最终担任《时务报》东文翻译的古城贞吉,早年接受日本汉学教育,是日本汉学界沟通中日的代表人物。他所主持的《时务报》“东文报译”是传播新知的重要阵地。该报从1896年第3册起专设“东文报译”栏,所译日文书报多关于欧西、日本文教状况的报道。有文章介绍欧洲现情称,“亚儿米尼亚享国二千余年”,“文学、历史乃其所固有”⑧。“文学”与“历史”成为一国的构成要素,已不同于中国旧有的用法。

明治时期日本在西化过程中,将东洋学术纳入西式分科教育体系,与“西洋文学”相对应的“日本文学”“支那文学”等名目相继出现,但在汉字文化影响下,日本国内的“文学”概念,含义同样多元并存⑨。因此,东文翻译传达的词义差别较大。有译文介绍日本汉学之复兴,称近十年来东京各学校“生徒修习文学者日众。而论其种类,虽分为日本文学、西洋文学,今将见有修习汉学者出焉。”汉学之要义在于修身齐家、涵养德义,“如《论语》为纯然一部道义书之书,不止在一片文学,而实为道义之书也。”⑩《论语》兼有“文学”与道义、“不止在一片文学”的表述,应来自日文转译。另一篇文章介绍法国学校,“所修之学科,多于古语文学等善为学习。至于算学、地理学,则颇为浅陋。”⑪“古语文学”是法国学校修习学科之一,与算学、地理学并列。

同时期的报刊对西学中的“文学”学科,亦有相似报道。陈念蘐在上海倡办《集成报》,从第13册起开设“东文报”“法文报”,东文报翻译由叶庆颐主持。其中介绍东京图书馆图书分类为:神书宗教;哲学教育;文学语学;历史传记、地理纪行;法律、政治、社会、经济、统计;数学、理学、医学;工学、兵事、艺术、产业;类书、丛书、杂书⑫。以西学分科为标准的新式图书分类,被引介进来。有文章介绍日本自1877至1896年间,学有成效的各学科有法律、富国策、工业、文学等。“文学”包括格致、万国史学、本国史学、本国文、中国文、英文、德文、字学等门类。⑬不仅教授各国文字,还有史学、格致,内容相对广泛。

赵元益、董康等人所办《译书公会报》设“西报汇译”“东报汇译”两栏,后者由日本人安藤虎雄负责。所译《日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章程》,记载该校功课分为十三门,有“和文学”“汉文学”两门。“和文学”授业要旨为:择和文之纯粹雅洁者讲诵之,讲文义、授文法兼授指摘文字疵瑕及增删之法;又诵文学史,示知文学缘起沿革;授作文法。“汉文学”择经史纪传中词旨雅正者,授句读,讲字义、文意,明字法、文法以为作和文之资。⑭从“授业要旨”来看,和、汉文学科专门教授文字、文章等基础课程,融合了传统的讲诵法、仿照西洋学科而来的“文学史”。

明治时期日本接受西方学术后,将西学观念运用于对中国历史文化的理解。这一经验由当时报刊输入国内。1898年6月,简敬可、韩文举等人在日本神户创办《东亚报》,主要刊登东西文翻译。大桥铁太郎译《论孔子为宇宙一大思想家》称,东西各国伟人豪杰众多,“然所造各殊,或专于工业,或专于商业,或专于农业。若夫综政治、文学、哲学与宗教,以树非常之伟绩,常人不能企及者,皆可以称伟人豪杰也。”⑮已用西学分科、分业的眼光看待中国古代思想。

国人对西学分科知识的接受,除从日本转手输入外,也从西文翻译中获得。《译书公会报》连载吴宗濂翻译的法国人所著《增订五洲通志》一书称,各国学问日进,“史学、古学、文学以及注释之学、著述之学亦可谓美备精纯”⑯。“文学”是外国学科之一。《经世报》翻译文章记载法国各类日报数目,日报类别大多按专业分类,其中就有“文学报”⑰。江南制造局出版的《西国近事汇编》记载,俄国大学“格致学及文学则属于哲学之部,各学教官以德人为多”⑱。

潘彦翻译的《法国赛会总章》连载于《时务报》,赛会物品分为教育、技艺工作、文学与各种西学西艺之器具及试验之法之大宗、制造机器与行动要法等十八类⑲。第三类“文学与各种西学西艺之器具及试验之法之大宗”共八种:铅板排印及各种印法;日光照像;售书籍、印乐章、装钉书籍、报章告白;天文地理图球地舆志书;较准具圜法牌法;内外二科医道;乐器;演剧器物。⑳“文学”应取文教含义,指西文教育之义。此后,巴黎赛会的消息陆续为国内报刊报道,但赛会分类大有不同。《申报》据《国闻报》报道,“会中拟开万国学艺会”,其中条例分十二门,第二门为美术、装饰术、文学、演剧术、史学、考古学。《汇报》报道:“法国博览大会中设万国艺学会,分教育、美饰、演剧、文学、动植、剖解、格致、化学、种植、制造、工商、立法等十二门。”这已非常接近现代学科分类,与《时务报》报道的十八类有很大不同。

出于兴学的需要,各报注重对西方文教的报道,西方学科分类大量进入国内,但内容多只麟片羽,少有系统阐述。翻译名词的进入,与旧语义相混杂,国人对“文学”的运用更趋多元。《知新报》有《野人文学》一文,转载英国《伦敦文学世界报》对葛殿尖所著、英人毕罅翻译注解的《付烟尼士文史》的介绍。据介绍,该书记述了波罗的海东北的“付烟士”地方的历史及文教,涉及语言文字、性理、格致、诗歌等内容。“伦敦文学世界报”显然是翻译名词,而《知新报》以“野人文学”为此篇之题名,应是取文教之义。这是时人认识差异的集中表现。

二、知识群体的不同运用

甲午至戊戌年间,是近代趋新思潮大发展的时期。眼界开通的士人,积极学习西学知识,西方的学科观念为知识群体所接受,并逐渐用于对中国学术的理解。由于获取新知的渠道多元化,国人对“文学”一词的运用差异悬殊,须在具体语境中辨析。

因应维新变法的现实诉求,维新士人接受西学知识后,开始将中西政教相比证,探寻改革变法的出路。1897年,唐才常在《湘学报》发表文章,阐述五洲各国之政教公理,推崇华盛顿、林肯提倡民权、大公,将其与中国理想的唐虞三代相比附。他对西方历史的阐述中,就涉及各专门学科。他指出,俄国之由弱变强,其因在于“彼得挈欧洲文学、格致学、兵商学,归教其民,铢积寸累,为天下雄。”其仁虽不及华盛顿、林肯,而功在“拓欧洲之艺学”。西学中的“文学”,属于他者之学,尚未用于对中学的论述。

在中日交往中,日本的学科知识亦为国人所知。1896年7月,宋恕在阅览东京大学章程后,对文学部中的哲学、汉文学二科产生兴趣,并“拟创神州哲学、文学二会,以救诸教之弊,起八代之衰”。他致函日本友人冈千仞,询问日本哲、文二学之要端。关于日本“汉文学”,所询问题为日本历代诗文派别、诗文名家、当日汉文学会社等情况。他接受日本的学科观念,“文学”专指诗文之学。

早在1883年赴顺天乡试途经上海时,康有为就购买江南制造局译西书,并订阅《万国公报》,他对学术分科及“文学”的认识,经历变化的过程。1889年的日记中,康有为记载英国学堂有大学院、技艺院、船政院、武学院、实学院、通学院,“通学院以数学、文学为尚”。1891年起,康有为在长兴里讲学,著《长兴学记》为学规,按学问性质分类授学,分学目为义理、经世、考据、词章之学,仍是中国旧学门类。1895年,创办上海强学会,拟仿“圣门分科,听性所近”,自中国史学、历代制度、各种考据、各种词章、各省政俗利弊、万国史学、万国公法、万国律例等皆听人自认,所分科目集合了中国旧学与西学。

中西学术熔于一炉,是康有为此时学术思想的主要特点。1896至1897年间,康有为在万木草堂讲学,为学子指示读书方法称:“读书宜分类。”张伯桢《南海师承记》记载有“讲诗学”“讲乐”“讲说文”“讲数学”等门类。在“讲文体”“讲文章源流”之外,专辟一节“讲文学”,内容涵括古代的经学、玄学、史学、词章等,以词章占多数篇幅。另一份学生听课笔记中的分类与之相近,其中“文学”类共62条,叙述先秦以下的学术源流,包括六艺九流、史学、词章学等,而以论各家文为最多。

甲午以后,康有为提倡向日本学习,日本学科分类进入他的视野。在进呈给光绪皇帝的《日本变政考》中,就有明治六年文部省所定学制。同时期完成的《日本书目志》,对日本学科分类作系统介绍。该书分类为生理、理学、宗教、图史、政治、法律、农业、工业、商业、教育、文学、文字语言、美术、小说、兵书等十五门。有研究已指出,该书目志“文学门”中的“文学”类所收书籍,既有“文学史”著作,也有与今日文学无关的《帝国大学纪要》《博物馆书目》等著作,而题解中的叙述“似乎又以‘文学’指语言文字和教育”。结合当前对该书目志的研究,可对此时康有为的“文学”观获得更加贴近的认识。

据研究,该书依据1893年在日本东京出版的《东京书籍出版营业者组合员书籍总目录》改编而成。其分类大体依照后者,有所调整。与所据日本原书目对照,“文学门”集合了原书目中的“文学及语学”“读本习字往来物及画学手本”二门的部分内容,“文学门”下细分为文学、作诗及诗集等十八类,其中的“文学”小类是原书目中“文学与语学”门下的二级分类“文学总记”。而“小说门”则是“文学及语学”门下的二级分类,康有为将之单独提出,显示对小说的重视。“小说门”集合了原书目中的“文学及语学”“群书类书随笔报告书”“读本习字往来物及画学手本”三门的部分内容。

书目分类虽来自日本,但康有为对每类的题解按语则反映他对各门学科的认识。文学门下“文学”类按语称:“日本古无文学,所传肥人书、萨人书,及镰仓八幡寺、河内国平冈寺、和州三轮寺,体如蝌蚪,不过代结绳而已。……维新以来,尚蟹行书。然而学校遍于全国,无不读书识字者。观日本之变,可以鉴也。《大学纪要》、《博物馆书目》。日人之强,固在文学哉!”叙述日本文字沿革,及自有文字以来的文教状况。沈国威分析此段按语认为,康有为“似乎把中国传统的‘文学’一词的概念与西方近代的文学混同起来了”。但西方近代文学(literature)观念处于变化中,康有为此时似未直接受此影响。康有为在接触日本“文学”一词后,对其理解仍是用中国旧语义,指以文字为基础的文教。

参合其他几处按语,可对康有为的“文学”观获得更完整的认识。他在美术类下按语称道日本艺事之精美,总结说:“美术关于文学,盖水地致然也。”“美术”有关于“文学”,应指其对发展文教的作用。此外,康有为对小说的评价明显升高,甚至提出“小说学”概念。他在小说门按语肯定小说与下层社会的关系,说道:“仅识字之人,有不读经,无有不读小说者。……天下通人少,而愚人多,深于文学之人少,而粗识之无之人多。……今中国识字人寡,深通文学之人尤寡,经义史故亟宜译小说而讲通之。泰西尤隆小说学哉!日人尚未及是。……日人通好于唐时,故文学制度皆唐时风,小说之秾丽怪奇,盖亦唐人说部之余波。”“深通文学”是比识字更高的文化层级,而“文学制度”应指文教制度,小说涵括其中,认为小说能促进“文学”。综合来看,康有为此时已较多接触日本学科名词,但他对“文学”的认识仍掺杂中国旧语义,较多指文教之义,同时重视“美术”“小说”的作用,认为与“文学”有关。

国人接受新知识后,往往从中国古代寻找根据,强调中西同源。《论语》中的孔门四科,成为分科设学的思想资源。衡州府开办任学会,该会物色人物,即仿孔门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设教。成本璞作《九经今义》通考西法,与经训相比附,从而为学习西学造势。他认为西人设科取士,与中国古制暗合,其大学中有性理科、政学科、文学科,“略与孔教之分四科相似”,中国欲变科举以求经世之才,不必多设名目,以孔门四科取士即可:德行科精习汉宋学术,能通圣贤微言大义;言语科精晓各国方言,有便给之辩才;政事科精于内政外交、理财、经武之学;文学科精于格致考工之学。为适应新形势,在四科中融入时务西学的内容。

受时代思潮影响,不同人对孔门四科中的“文学”有着不同解释。激于时局变动,科举考试原有的格局已不能满足需要。王同愈按试湖北时,在八股取士之外,倡办测算等实学。《申报》刊文称,此举有助于打破八股取士之弊,“孔门设教之科,文学第四。是文章者,学问之一端,而应试之作则无论策问、诗赋、经义以及八股,又只为文章之一端”。将孔门四科中的“文学”解为文章,意在贬损八股词章的地位,提倡实学。

学术分科的观念逐渐为众接受,并运用于对中国旧学的重新理解。1898年,叶德辉撰写《非幼学通议》对梁启超《变法通议》所讲幼学读书门径逐条反驳,分经、史、子、集、训诂入门之书、考据入门之书指示读书门径。他认为读集部书应以《文选》原其始,以姚鼐《古文辞类纂》、王先谦《续古文辞类纂》要其终,以宋人《古文苑》、孙星衍《续古文苑》穷其变。特别强调:“于是二三年之中,经、史、文学皆可得其要领矣。”用“文学”专指集部的文章之学,原来作为图书部类的经、史、子、集,一变成为经、史、文学并列的学术门类。

“文学”成为学科名称,本是受西学影响。由于中文“文学”含义的多样性,此时用以翻译的西文观念有着较大差异。1897至1900年间,严复翻译完成《原富》一书。他在书中按语称,泰西学校分为三等,“其高等曰优尼维实地,次曰哥理支,又次曰斯古勒。高等所治,大抵精深专门之业”,“岁时考试及格,予以学凭,号其人为学士,为艺师,为文学。大致若中国之科目矣”。“学士”“艺师”“文学”是对泰西学校学凭的称号,应是从英文翻译而来。

上海徐家汇天主教创办的《格致益闻汇报》,以普及西学知识为目的。《汇报序》介绍泰西之学有天、人二学,天学“超乎物性之理,渊妙不能穷”。人学则为人力能致之学,种类纷繁,有格物学、天文、气候学、地理等十七类,其中有文学、史学二类,“文学以讲词章,史学以专掌故”。西学中的“文学”与中国的词章,具有相通性。由此来看,以“文学”指文章之学,不仅缘于字义相近,而且与西学有暗合之处。

三、学堂立科的筹议与实践

戊戌时期“文学”概念流播最大的变化,是从书报传播进入学堂立科的体制改革,通过新式教育成为国人的知识构成。在维新兴学潮流中,学堂分科教育开始从议论走向实践。各地学堂创立之初,尚未形成统一的规制,学级、学科方案纷繁多样,在中西不同知识资源影响下,学堂教科中的“文学”意涵各异。学界对戊戌前后学堂“文学”立科的研究,多聚焦于京师大学堂、通艺学堂中的科目,对各地学堂中“文学”的差异及其与中学、西学的关系,可进一步辨析。

近代新式学堂及其中的“文学科”,经历从无到有的演变过程。甲午战后,洋务时期创办的同文馆、广方言馆、水师武备学堂等新式学堂,已不能满足发展的需要。御史陈其璋认为同文馆为讲求西学而设,但所学只算术、天文及各国语言文字,在外洋只是小中学塾规模,不得称为大学堂,奏请整顿同文馆,仿外洋办法,择西学中之最要者添设门类。其后,李端棻奏请推广学校,提出自京师以及各省府州县皆设学堂分立专门,所拟各级学堂课程以经史旧学、各国语言文字及格致有用之学并重。“文学”尚未进入视野。

该折受到清廷的重视,由总理衙门议复,交管理官书局大臣办理。此后,分科设学的意见获得普遍认同。管理官书局大臣孙家鼐的复奏,确定京师大学堂分科立学,“以中学为主,西学为辅;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在此宗旨下,“学问宜分科”的观念付诸实行,分为道德、天文、地理、政事、文学、武备、农事、工艺、商务、医术等十科,称:“中学惟道德一途最为纯备,文学尚称博雅,此外各科皆当以西学之专精,补中学之疏漏。”据其语意,“道德科”“文学科”皆为中学所优胜,不必掺入西学。虽还存在中学与西学有别的意识,但已试图用西式分科之学容纳中西学术,只是对“文学科”内涵尚未明确界定。据汪大燮称,此折主要由军机章京陈炽起草。奏折先由《时务报》刊出,后被各报刊及文件汇编转载。研究者多据报刊流出的文本,指认为京师大学堂科目,实与孙家鼐原奏名目差别甚大。流出的奏折十科分类为天学、地学、道学、政学、文学、武学、农学、工学、商学、医学,各细分专业附入相应科目中。删去对道德、文学的解说,文学科附加各国语言文字,淡化其“中体”色彩,试图中西浑融于一体。

在筹议创办京师大学堂的同时,朝野办学堂的舆论高涨。直隶候补道姚文栋倡议,仿照东西洋各国在都城创设大学堂,作为人才总汇之所。计划“文学”与“武学”分为两院,“俟文学办有成效,再议接办武学”。“文学”与武学对举,是所有中西学问的统称。翰林院编修熊亦奇筹议设立小学、大学、专学三级学堂,小学设音训、测算二科,大学设格致、政治二科,专学则为农工商兵之学,凡三学六类十科,统称为“文学”。条议指出:“有文事者必有武备,前数条论文事详矣,宜更设武学,与文学分院练习。”与姚文栋的议论相似。

各地官绅办学实践中,“文学”分别从属于中学或西学,意涵范畴各有不同。1897年,张元济、夏偕复等呈请在京师设立通艺学堂,“专讲泰西诸种实学”,分为“文学”“艺术”两门。通艺学堂中的科目受到研究者普遍关注。需要强调的是,在当事人心目中二科都属于西学。“文学”颇似今日的人文社会科学,“艺术”近似自然科学。这种认识与19世纪传教士以“文学”“格致”对举,作为西学两大类的做法极为相近,张元济等人的用法应受此影响而来。

在众多分科方案中,日本学科办法逐渐受到重视。叶耀元筹拟的学校制度规仿日本学制,设启蒙学、幼学、大学、太学四等,四等学级中分别设有“文字”“文理”“国文”“文学科”,依次递升。太学为探求高深学问而设,分设道学科、算学科、寿学科、政学科、文学科、艺学科六科,学成者特颁字衔以识品级。筹拟文学科,“凡大学士博览群书,娴于论辩,能文捷笔,兼习卫生术者”,以“文”字加圈为符识别;在此级基础上,“精通两国西文者”,以“文”字加双圈识别;“凡兼文、寿,博通中外典要群书,晓五洲方言,出言成章,文不加点,复能别出心裁,创制新文,足以远迈前古,垂裕后世者”,为更高一级。而蒙学、幼学、大学各等级所设文字、文理、国文科,则为升入太学“文学科”而设,规定:“凡经、史、子、集、中外群书、一切文字词章言语类,归文学科。”

盛宣怀筹议南洋公学学级与科目,同样仿照日本,初期设上、中两院,分别对应日本的大学、中学。日本大学分法、理、文三部,文部分哲学、政治理财学、和汉文学三科。公学“中院教科大纲略从日本,大院则以法、理为大端,而损益变通之”。随后披露的《南洋公学简明章程》,与此有较大差异,提出:“公学中西并重,中学大致以道德、政治、经史为纲,西学大致以日本学校所称法部、文部、理部为纲。”坚持中学、西学分立,中学并未以日本分科框架为准。简明章程还规定:公学设总理、华、洋总教习各一员。另设法学洋教习一员,归洋总教兼任,“凡交涉、法律、政治、理财、商税诸文学皆统焉”。理学洋教习一员,“凡格致、物理、算术诸学皆统焉”。交涉、法律、政治、理财、商税等都被视为“文学”,属于西学范畴。

在兴学活动中,效仿西学分科设学逐渐成为共识,只不过因知识来源的差异,分科形制迥然不同。叶瀚受梁启超变法兴学思想影响,撰作《初学读书要略》为初学指示门径。提到西国专门学堂有文学、武备、工程、医生、矿务、律例、绘书塑像、种植学堂等,“皆法国教学之次第科别”。“文学学堂,学者格物、化学出身为一种,文学出身为一科”。1897年,他与汪鍾霖等人在上海发起成立蒙学公会,创办《蒙学报》欲救中国蒙学之弊,所采分科办法则以日本为规程,分为文学类、算学类、智学类、史事类、舆地类、格致类六门,“均以明中法之善,使统西制,依西制之长,而校中法为主”。前人研究注意到叶瀚还编有《文学初津》一书,连同“文学类”专为教授童蒙识字、作文,并揭示了其中的学科方法所受日本资源的影响。对该报“文学类”的传播与变化,还可作补充说明。该报发行直到1903年改章,才改变按学科分栏的做法。《蒙学报》一百册订成丛书,发行广告中分类为国文学、伦理学、算学、地理学、历史学、物理学、生理学、教育学。从《蒙学报》第106册起,按期排印《蒙学丛书二集》,目录分为国文类、伦理类、算学类、舆地类、历史类、理科类、卫生类、教育类,直到1906年仍有续刊。此前的“文学类”被“国文类”“国文学”名称所取代。该报发行之初,各大报就广为推介。该报教授童蒙之法,受到学者好评。劭章致信汪诒年称:“《蒙学报》以浅近之法,教授稚子,与西国启蒙修身书并行,实当今时务中本原之本原。”其中的“文学”概念流传颇广。

在时局刺激下,变法兴学在戊戌年推向高潮,借鉴日本学制逐渐成为共识。1898年初,张之洞札委姚锡光等前往日本游历,考察学校章程。姚锡光辑《日本各学校规则》详记日本各学校分科情况。浙江巡抚廖寿丰在议复变通武科、议设学堂的奏折中,提议效仿日本更改学堂课程。同时期,《湘学报》提倡向日本学习学校制度,称日本东京高等学校分为理化科、博物学、文学三科,文学课程包括教育、伦理、国语汉文、英语、地理历史、理财、哲学、音乐体操八科。认为此前中国京师大学堂分十科之法,即日本高等学校之制,应将之推广至各省大小书院,以此十科设为课程。日本各级学校文学课程,本就有所差别,移植到国内时不尽一致。

1898年初,京师大学堂经御史王鹏运奏请有开办之议。军机大臣会同总理衙门议复京师大学堂章程,确定功课略依泰西、日本通行学校功课,别参以中学,分为溥通学、专门学。溥通学包括经学、理学、中外掌故学、诸子学、初级算学、初级格致学、初级政治学、初级地理学、文学、体操学十科。据梁启超事后回忆,此章程由他“略取日本学规,参以本国情形,草定规则八十余条”。研究者根据梁启超在此前拟定的《湖南时务学堂学约》《万木草堂小学学记》关于学习文辞的态度,推断这里的“文学”指词章。鉴于此时“文学”含义的多样性,且并无直接证据确证其所指,这种推测并不可信。或许在借用从日本来的“文学”作为学科名称时,梁启超对什么是“文学”尚未有固定的认识。而溥通学与专门学的名目,打破中学与西学分立的局面,意图在“溥通学”名义下以日本式西学框架条理中学。稍后,孙家鼐上奏筹备京师大学堂情形称,原奏溥通学门类太多,中材以下难以兼顾,“理学可并入经学为一门,诸子、文学皆不必专立一门。子书有关政治、经学者附入专门,听其择读。”拟将文学科不立专门。

《大学堂章程》颁布后,各省多遵此设学。山东崇实学堂规定:“一切应编之书即照大学堂功课编辑。”除算学、格致学、体操学应由西人教授,不必编辑外,其余经学、理学、掌故学、政治学、诸子学、地理学、文学七门皆宜编成定本。该学堂编书条目规定:“文学专取有裨实用者,拟分议论、叙事两门,由姚氏《古文辞类纂》,王氏、黎氏《续古文辞类纂》两书中依类采取,其但工文字者不录。”“文学拟编纲领书,俾学生知文章法程。”“学生功课应先治经学兼治地学、文学,拟将此三种先编成书。”“文学”脱离西学范畴,转向专指中国的文章之学。

官办学堂虽倾向于效仿日本学科,但在全国性的学制建立之前,各地所采用的分科标准具有多样性。潘任、丁祖荫等人在常熟筹议创设培养蒙童之所,试图以新的学科分类讲授旧学。季亮时受乾嘉以来汉宋分争的影响,认为《说文》《尔雅》等书为“汉小学”,《曲礼》《少仪》等篇为“宋小学”。二者各有长短,欲兼采汉宋,参以史事、时务,分为汉小学、宋小学、史事小学、时务小学四大宗。其中,宋小学分为质学(凡言忠孝之书隶焉)、文学(凡言规矩礼数之书隶焉)二目。“文学”与“质学”似从古代的文、质两种品质变化而来。这是新式学堂教育中的“文学”科目,因知识资源而不同的又一例证。

总而言之,1896至1898年间的办报、译书、兴学活动,推动了“文学”概念的流播。来自日本的学科观念与此前中西语义的混杂,“文学”概念的意涵因人而异。在报刊传播与新式学堂教育制度规范过程中,逐渐打破中西学分立的界限,以西律中成为普遍趋势,“文学”逐渐从西学科目转变为国人理解中国学术的一部分。此时对“文学”学科虽少有系统阐述,但国人对“文学”概念的认识却成为后来学科发展的基础。清末民国时期,大学中国文学系的课程设置与《中国文学史》写作的差异,与长久以来“文学”概念的认知纷歧有着直接关系。

①可参考黄兴涛:《日本人与“和制”汉字新词在晚清中国的传播》,郑州:《寻根》,2006年第4期。

②陈国球:《文学史书写形态与文化政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栗永清:《知识生产与学科规训:晚清以来的中国文学学科史探微》,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余来明:《“文学”概念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

③朱熹:《论语集注》卷九、十,《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76、189页。《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第七》,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201、2203页。

④刘义庆撰,刘孝标注:《世说新语》卷下之上《巧艺第二十一》,四部丛刊本,第32~33页。

⑤颜永京译:《日使文学汇集》,上海:《万国公报》,第50册,1893年3月,第5页。

⑥李敏:《近代中国“文学”源流(1844—1876)》,广州:《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19世纪后期中外交往与“文学”流变》,广州:《学术研究》,2017年01期。

⑧《论欧洲现情(译〈东京日日新报〉西正月十三日)》,上海:《时务报》,第19册,光绪二十三年二月初一日,东文报译,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33辑322—328,台北:文海出版社,1987年,第1290页。

⑨参阅[日]铃木贞美著,王成译:《文学的概念》,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

⑩《汉学再兴论(译〈东华杂志〉西二月十八日)》,上海:《时务报》,第22册,光绪二十三年三月初一日,东文报译,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33辑322—328,第1502页。

⑪《论法人学校风俗(译〈东京日日报〉西六月念七日)》,上海:《时务报》,第33册,光绪二十三年六月廿一日,东文报译,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33辑322—328,第2249页。

⑫《日本图书》,上海:《集成报》,第16册,光绪二十三年九月初五日,本馆翻译·东文报,第14页。

⑬《学校记盛(九月官书局报译西七月 〈日本邮报〉)》,上海:《萃报》,第9册,光绪二十三年九月廿二日,各国要务,第16页。

⑭安藤虎雄译:《日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章程》,上海:《译书公会报》,第7册,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三日,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影印版,上册,第483页。

⑮大桥铁太郎译:《论孔子为宇宙一大思想家(西六月二十八日〈早稻田学报〉)》,神户:《东亚报》,第2册,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廿一日,宗教,第4页。

⑯寿蘐室主人译:《增订五洲通志》,上海:《译书公会报》,第2册,光绪二十三年十月初七日,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影印版,上册,第131页。

⑰《法国日报清册摘要(译〈中法新汇报〉西八月初二日)》,杭州:《经世报》,第3册,丁酉七月,中外近事,第6页。

⑱凤仪译,汪振声编,钟天纬参校:《西国近事汇编》卷四,丁酉冬季,第68页。

⑲潘彦译:《法国赛会总章》,上海:《时务报》,第56册,光绪二十四年三月十一日,法文译编,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33辑322—328,第3825页。

⑳《法国赛会物件分类名目》,上海:《时务报》,第66册,光绪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一日,附编,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33辑322—328,第4473~44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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