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鞍钢 谢宜泽
(清华大学,北京 100084)
自1979年中美建交以来,经贸关系被普遍认为是两国关系的“压舱石”、“推进器”和“减压阀”,如今深受贸易战的影响,中美关系正在面临着重心动摇、动力缺乏、机制失灵的风险,甚至面临冲突和对抗。不仅如此,中国和美国的经济发展、贸易增长对世界其他地区具有极强的溢出效应、外部性和影响力,因此,中美贸易战引发了世界的广泛关注和普遍担忧。美国为何挑起对华贸易战?目前众说纷纭,有两种代表性的观点:一种认为中美贸易战之所以发生的主要原因是美国主观上认定中美贸易逆差太大,中国没有履行当初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的承诺,以及中国通过不公正手段获取美国技术。[1]另一种认为贸易平衡只不过是美国的一个借口,中美贸易战的真实原因在于美国企图以贸易战的方式遏制正在崛起的中国,维护其不断衰落的(美元)霸权地位。[2][3][4]除此之外,还有研究从产业链、利益排序等视角解释了美国发动贸易战的动机。[5][6]客观地说,这些观点都从不同视角加深了人们对中美贸易战成因的认识。笔者认为,更重要的成因分析还是要基于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即“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7]换言之,中美贸易战更根本的原因在于内因,美国率先对中国挑起和发动贸易战的内因不在于中国,而在于美国自身,中国出口导致美国贸易失衡或者中国崛起挑战美国霸权地位等中国方面的因素只是外因,它不可能单独起作用,而只能通过美国的内部因素起作用。因此,本文从美国的内部因素出发,以国家能力为视角,指出美国发动中美贸易战更深层次的原因以及中国应对中美贸易战的基本战略,并对当前背景下中国的发展前景做一个大致判断。
在国际无政府状态之下,由于不存在一个权威的、全面的全球治理机构,主权国家到目前为止依然是国际社会最基本、最主要的行为体。所以,对于经济全球化的弊端,国家扮演了极其重要的元治理角色。它通过发挥在调节收入差距、维护市场运转、提供社会保障等方面的作用,补偿弱势群体、解决市场失灵、缓和社会矛盾,可以让经济全球化的潜在或现实风险总体控制在社会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国家角色扮演的好与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国家能力的强弱,尤其是国家的规管能力、再分配能力、宏观调控能力、公共产品供给能力以及财政汲取能力的强弱。国家能力作为实现国家意志和完成国家任务而动员人力、物力、财力的能力,[8]它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在国与国之间差别迥异,甚至被认为是各国之间最重要的政治分野。所以,诚如丹尼·罗德里克(Dani Rodrik)所言,在全球化背景下,政府是每个国家的政府,市场却是全球性的,这是全球化的致命弱点。要使全球经济健康发展,就要小心处理两者之间的关系,从中取得平衡。[9]换言之,在经济全球化时代,如何构建与之相适应的国家能力应对内外部挑战是世界各国面临的突出任务,为此就必须考察经济全球化与国家能力水平的适应性程度,这也是认识当今各类逆全球化行为特别是美国发动中美贸易战的基本分析框架。
根据经济全球化和国家能力两个维度,笔者将它们的适应性程度分为四个象限(如表1所示),每个象限代表了经济全球化和国家能力不同的匹配状况,以及它们对国家和社会发展的不同影响。在第一象限,经济全球化水平低,同时国家能力也弱,二者看似相互匹配,实则处于一种低端锁定状态。它虽然消极地避免了经济全球化的弊端,但也无法受益于经济全球化的好处,因此,国家和社会总体处于低水平发展的陷阱之中,15世纪地理大发现之前,世界相互隔绝的长期历史大体就处于这种状态。在第二象限,经济全球化水平高,但是国家能力弱,二者处于不平衡状态。在这种状态,一个国家通常无法应对经济全球化的各类挑战和冲击,更遑论实现经济全球化挑战向机遇的转变。此时,由于自身原因而错过经济全球化的发展机遇成为常态,国家和社会总体处于失序、焦虑和彷徨的困境之中。在第三象限,经济全球化水平低,但是国家能力强,二者同样处于不平衡状态。此时,国家虽然做好了迎接经济全球化的准备,但是由于客观的外部原因,无法实现对外开放积极融入世界,导致错过经济全球化的开放红利,以致于无法充分利用国际资源发展自身,改革开放之前遭受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封锁的中国大体属于这种状态。在第四象限,经济全球化水平高,国家能力也强,这是一种比较理想的状态。它既可以充分利用经济全球化的开放红利,又可以保持国内社会的相对稳定,从而实现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
表1 经济全球化与国家能力的四个象限
根据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基本原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可以反作用于经济基础。在经济全球化和国家能力二者的辩证关系当中,经济全球化是经济基础,国家能力是上层建筑。经济基础对上层建筑的决定作用不仅表现在前者决定后者的产生和性质,还表现在前者决定后者的变革,也即是,在经济全球化时代,必然会遇到各种不可测、不可控的外部冲击,这就要求国家积极变革构建与之相适应的国家能力,否则将错失发展良机,在激烈的国际竞争中落于下风。
20世纪90年代冷战结束之后,借助第三次科技革命的东风,世界范围内进入了经济全球化3.0时代,(1)根据胡鞍钢、蔡昉等人的研究,截至目前,经济全球化一共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胡鞍钢、王蔚认为,1870-1913年的帝国主义时代,是由英国等西欧国家主导的经济全球化第一阶段;1950-1990年的冷战时代,是由美国等北方国家主导的经济全球化第二阶段;1990年之后的后冷战时代,是仍由美国主导但是中国等南方国家积极参与的经济全球化第三阶段。蔡昉则从大航海时代开始算起,认为自15世纪地理大发现到20世纪初期可以视作经济全球化的1.0时期;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直到以布雷顿森林体系为主导的全球经济体系形成为止,可以视作经济全球化的2.0时期;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到现在,可以视作经济全球化的3.0时期。[10][11]经济全球化步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方式前进。以贸易总额占GDP比重为例,冷战之后,世界贸易总额占GDP的比重不断攀升,并于2008年达到顶峰,具体地,它由1990年的38.7%上升至2008年的60.8%,上升幅度为22.1个百分点,其中,中国由24.3%上升至57.5%(最高值为2006年的64.5%),上升幅度为33.2个百分点;美国则由19.8%上升至29.9%,上升幅度为10.1个百分点。2008年之后,由于深受国际金融危机冲击,以及英国脱欧、美国贸易保护主义等逆全球化事件的影响,世界各国贸易总额占GDP的比重均有所下降,但2017年中国该比重(为37.8%)仍然高出美国(为27.1%)10.7个百分点(如图1所示)。
在过去近三十年的时间,中国从一个比较低的起点开始,一直积极地融入、主动地参与经济全球化,使目前中国贸易开放水平(如贸易依存度)远高于美国。换言之,中国在短时间内从一个相对封闭的状态迅速走向一个高度开放的状态,受到了比美国更大的外部冲击,面临着比美国更为严峻的外部挑战,比如1997年爆发的亚洲金融危机、2001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2008年爆发的国际金融危机等。所以,按照美国的逻辑推断,中国似乎更有理由站出来反对经济全球化。但是现实情况却是,从中国贸易自由化、投资自由化以及经济全球化中获益颇多的美国反而竖起贸易保护主义的大旗,并单方面挑起中美贸易争端。为了解释上述反常现象,根据前文的分析框架,笔者认为,本质上是在不断高度化的经济全球化的背景下,美国的国家能力在过去几十年处于下降之中,总体上已处于“国家能力赤字”状态(2)毛克疾在研究印度工业化历程时,提出了“国家能力赤字”的概念。他指出“国家能力赤字”是指国家无法将其意志和目标转化为现实,“国家能力赤字”是印度无法顺利推进工业化的重要原因。本文借用他的概念和定义,但与之不同的是,毛文所指的“国家能力赤字”是国家能力相对于工业化要求的不足,本文所指的则是国家能力相对于经济全球化要求的不足,与之相对的概念是“国家能力盈余”。,[12]它不仅越来越不适应经济全球化,反而成为逆经济全球化的重要来源;中国恰恰相反,国家能力大体处于上升通道,总体上正处于“国家能力盈余”状态,不仅主动适应经济全球化,而且提出“一带一路”倡议,主办世界首个以进口为主题的国际进口博览会,引领经济全球化潮流,成为推动经济全球化不可逆转的重要力量。
图1 中国、美国、世界贸易总额占GDP比重(1990—2017)
1.美国相对于其经济全球化水平处于“国家能力赤字”状态。冷战结束之后,面对经济全球化的挑战,美国政界、工商界、学术界秉持着新自由主义的信念,认为国家干预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曾经盛行一时的新公共管理运动和新公共服务运动也认为国家不是解决问题的出路,而是问题本身,主张“将国家退回去”。因此,冷战后的美国不仅没有积极构建国家能力,反而不断推行私有化、放松监管和过度自由化等损害国家能力的市场原教旨主义政策,而且在全世界推销和兜售所谓的“华盛顿共识”(Washington Consensus),相对经济全球化其处于“国家能力赤字”状态。具体地,它表现为以下五个方面:
第一,美国社会秩序陷入混乱,规管能力不断下降。经济全球化将那些拥有不同价值观念、行为规范、偏好和制度体系的众多国家、企业、个人联系到一起而且彼此间展开竞争,无疑会引发社会冲突、加剧社会失序,因此,它必然要求每个参与经济全球化的国家加强规管能力。规管的意义在于改变个人和团体的行为,使他们的行为符合国家制定的规则。在工业化、城市化、商业化的背景下,信息不对称和权力不对称使得国家在规管现代社会中变得非常重要。[13]社会失序一直是美国作为一个移民国家的顽症,近十几年来伴随着经济全球化的不断发展,更是呈现不断恶化的趋势。比如,根据美国枪支暴力档案室网站发布的数据显示,2018年美国共发生涉枪案件57103件,导致14717人死亡、28172人受伤,其中未成年人死伤3502人。(3)美国枪支暴力档案室网站(https://www.gunviolencearchive.org),2019年2月24日数据。其他的表现还有屡见报端的校园枪击案、仇恨犯罪案件等。由此可见,在开放的过程中,美国社会秩序不可避免地走向混乱,而美国自由放任的政策却无视这种危机,不断下降的规管能力使得美国社会混乱不断加剧。
第二,美国贫富差距不断拉大,再分配能力不断下降。根据斯托尔珀—萨缪尔森定理(Stolper-Samuelson Theorem),自由贸易虽然可以从整体上改善各个国家的社会福利,但是它却会导致要素丰裕部门的实际收入提高而要素稀缺部门的实际收入降低,从而扩大不同社会群体之间的收入差距。因此,国家作为合法垄断暴力的组织,它理应通过累进税制、转移支付等方式对社会财富进行权威性再分配,以抵消或控制经济全球化对收入分配格局的负面影响。然而,美国的现实情况却是,由于收入所得税和资本利得税的制度设计,以及税收支出和政府转移支付体系的漏洞,高收入阶层相比于中低收入阶层享受到了更多的税收优惠和抵免好处。[14]最后的结果是,美国1%的最富有人群拥有全国38.6%的财富,而普通民众的财富总量和收入水平持续下降。美国人口普查的数据显示,2017年美国有约4200万贫困人口,约占总人口的13.4%。(4)除此之外,约瑟夫·斯蒂格利茨(Joseph Stiglitz)在2011年的一篇文章中也指出:美国1%的人控制了40%的国民财富,而在20世纪80年代末,这两个数字还分别是12%和33%。[15][16]由此可见,在经济全球化背景下,美国倾向性的再分配政策不仅没有成为收入差距扩大的弥合剂,反而成为恶化收入分配格局的助推器。
第三,美国利益集团不断做大,宏观调控能力不断下降。市场存在固有的弱点和缺陷,在经济全球化的背景下,市场的自发性、盲目性、滞后性更是被无限放大,甚至成为经济衰退的根源,因此,旨在熨平经济波动的国家宏观调控必不可少。然而,美国作为一个联邦制国家,联邦政府主要负责国防、外交等事务,宏观调控能力本来就十分有限。除此之外,美国的利益集团无处不在,已经深深渗透至美国的行政、立法和司法系统之中,更是使其丧失宏观调控所必需的国家自主性。如今华盛顿的五角大楼和纽约的华尔街,已经构成了美国最强大的特殊利益集团,它们可以合谋游说美国总统行政当局和国会,对美国联邦政府预算具有最大的发言权,[17]使得美国有限的宏观调控能力进一步受到牵制,以致于美国成为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的来源国、扩散国。奥巴马政府时期,为了改善信贷市场环境注入流动性,美联储先后采取了零利率的超常规操作并实施了四轮量化宽松的货币政策,它虽然在短期内让美国证券市场和银行体系得以复苏,但是却没有实现其降低失业率和推动经济增长的预期目标。即使在特朗普执政时期,美国经济增长率有所回升,但是也未能实现其在总统竞选时“超越奥巴马”的公开政治承诺和3%的预期增长目标,成为美国宏观调控有心无力的表现。
第四,美国基础设施严重滞后,公共产品供给能力不断下降。交通、通讯等基础设施是经济全球化深入发展的客观要求。得益于1956年艾森豪威尔签署的《联邦资助公路法案》,20世纪下半叶美国建成了世界上最发达的州际高速公路体系,它曾经推动了美国数十年的经济繁荣。可如今,美国对基础设施建设的投资已经降到了20世纪40年代以来的最低水平。[18]在交通公共产品供给方面,美国不仅高速公路“超期服役”,(5)20世纪80年代以前是美国州际公路网建设的高峰期,90年代初基本宣告完成。一般而言,州际公路的预期使用寿命是20年。21世纪仍在使用的美国州际公路基本属于“超期服役”。而且在新一轮的高铁建设中更是成为落伍者,截至目前,美国不仅至今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高铁线路,而且曾经一度备受关注的加州大型高铁项目,由于融资、成本和征地等问题也不得不宣布正式放弃,(6)2008年时任加州州长阿诺德·施瓦辛格提出建设美国加州高铁,原计划连接旧金山与洛杉矶,总投资773亿美元,线路里程826.8公里。2015年该项目举行了开工典礼并开始施工。而后面临不断延长的工期和不断上升的成本,2019年新上任州长盖文·纽森正式宣布放弃该高铁项目,仅保留并继续完成项目中已经动工的一段长度长为177公里线路。高铁建设的前景在可预见的未来依然黯淡。在通讯公共产品供给方面,美国在5G无线通信网络建设方面也丧失了领先地位,2019年4月美国国防部的报告显示,目前中国建有35万个5G基站,而美国仅有3万多个,中国是美国的10余倍之多。[19]由此可以发现,不进则退,在一些基础的、关键的公共产品供给方面,美国的供给能力已经大不如前。
第五,美国财政赤字不断扩大,财政汲取能力不断下降。财政能力是支撑其他国家能力的基础性能力。在收入方面,美国税收收入占GDP比重自2000年开始呈波浪式下降状态,根据世界银行公布的数据,由2000年的12.9%下降至2009年7.9%的最低点,2017年虽然回升至11.9%的水平,但依然低于OECD国家15.9%的平均水平。在支出方面,自小布什政府上台之后,美国联邦政府财政赤字相对于GDP的比重持续扩大,它从2001年54.7%提高至2008年的76.1%。[17]根据国际金融协会(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Finance)公布的数据,2018年美国这一比重更是高达105.2%,相比于21世纪初几乎翻了一倍。在9·11事件之后,美国还先后发动和卷入了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利比亚空袭以及叙利亚战争,是世界上发动战争最多和军费开支最大的国家。其不仅没有将有限的财政资源用于国家建设,反而用于非生产性的侵略战争。
2.中国相对于其经济全球化水平处于“国家能力盈余”状态。与之相反的是,中国在积极融入世界的同时,始终怀着不进则退、底线思维的忧患意识。国家能力建设与经济全球化进程齐头并进,二者之间相互作用、相互适应,相对经济全球化总体处于“国家能力盈余”状态,突出表现为以下五个方面:
第一,中国社会整体安全稳定,规管能力不断提升。改革开放之后,由于经济往来的频繁、信息沟通的便捷和交通条件的改善,中国人口的城乡流动、跨省流动甚至跨国流动急剧加速。在不断参与经济全球化的同时,中国的上述人口流动的速度、规模和不确定性更是有增无减,它无疑给中国社会的管理提出了巨大挑战。在此过程中,中国的军队体制、武警体制、公安体制不断适应环境的变化进行积极改革,经过十余年的集权型建设,逐渐走向法治化、正规化、精细化,走出了一条合理协调中央和地方行政为特征的“统分结合”,以及综合运用国家力量和群众力量为特征的“专群结合”的特色道路。[20]根据全球权威网站Numbeo公布的数据,2018年中国的安全指数(Safety Index)为60.56,与加拿大(60.72)、德国(63.35)处于同一水平,高于美国(50.42)、法国(54.71)、意大利(55.47)、英国(58.80)等大部分G7国家的水平,(7)具体参照:https://www.numbeo.com/crime/rankings_by_country.jsp?title=2018.是世界上最有安全感的国家之一。由此可以说明,作为一个拥有近14亿人口的大国,中国的社会秩序并没有随着经济全球化进程的加快而走向混乱,中国的规管能力也没有随着经济全球化挑战的增多而走向失效。
第二,中国减贫脱贫创造奇迹,再分配能力不断提高。在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之后的初期,中国确实面临着贫富差距不断扩大的趋势。根据世界银行公布的数据,1999年中国的基尼系数为0.387,低于美国的水平(2000年为0.404),而后的十余年,中国的基尼系数大体呈现上升趋势,并于2010年达到峰值0.437,高于国际公认的0.4的警戒线。但是,中国始终坚持共同富裕的发展理念,一直怀有强烈地遏制贫富差距扩大的政治意愿,尤其是中共十八大之后,党中央提出了精准扶贫的减贫脱贫方略,并将其迅速付诸于实际行动,不断提升减贫人群的识别度、精准度。改革开放以来,按国家现行农村贫困标准(每人每年2300元,2010年不变价),中国贫困人口累计减少7.4亿人,贫困发生率下降94.4个百分点,按世界银行绝对贫困线标准(每人每日消费支出1.9国际元,购买力平价,2011年不变价),中国贫困发生率从1990年的66.2%下降至2015年的0.7%,(8)数据来源:世界银行WDI数据库:https://data.worldbank.org.cn/indicator/SI.POV.DDAY?locations=CN.这意味着中国提前15年实现了2015年联合国提出的可持续发展目标(SDG)2030年核心目标——消除绝对贫困,创造了人类减贫史的奇迹。中国基尼系数自此也开始回落,2015年下降至0.386,(9)数据来源:世界银行WDI数据库:https://data.worldbank.org.cn/indicator/SI.POV.GINI?locations=CN-US.重新回到20世纪末的水平。
第三,中国宏观调控工具不断丰富,宏观调控能力走向成熟。在参与经济全球化的同时,中国也经历了从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深度转型。在转型过程中,中国因地制宜、多措并举,不断丰富宏观调控工具箱,一次次化危为安、转危为机。不仅采用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有效地应对了1994年的恶性通货膨胀、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实现了经济“软着陆”和平稳过渡。还创造性地采用区域政策主动缩小地区差距,比如2000年实施的西部大开发战略,2003年提出的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发展战略以及2004年提出的中部崛起;采用城乡政策主动缩小城乡差距,比如2005年提出实施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2017年又提出乡村振兴战略;采用产业政策引领经济结构转型,比如2015年出台并制定《中国制造2025》行动纲领。除此之外,由于中国领导集体独特的交接班制度,它有效确保了国家宏观调控经验和宏观调控能力的延续性和累积性,以及宏观调控政策的稳定性和机制化,其中中美两国的医改历程便是典型案例,中国医改在短短不到二十年的时间,实现了医保从无到有,再到全民覆盖的质的飞跃,医疗保险覆盖超过13.5亿人,基本实现全民医保。而美国至今只有年满65岁的老年人,才有资格享受社会医疗保险,仅占总人口的16.3%。奥巴马提出的医改方案,即为美国全民提供“可以负担得起”的医疗保险的目标并没有实现,反倒被特朗普上台之后给推翻。
第四,中国成为现代化基础设施大国,公共产品供给能力不断上升。公共产品有效供给的条件是,所有消费者的边际私人收益之和等于边际社会收益和边际社会成本。然而,由于公共产品非竞争、非排他的特性,私人供给难以避免搭便车(free riders)现象,因此,如果完全由市场主导,公共产品将出现有效供给不足的问题。在公共产品供给方面,与美国的市场化取向不同,(10)为了应对20世纪70年代的经济“滞胀”和财政危机,80年代美国政府在公共产品供给和运营领域开始逐渐引入市场力量,推行市场化改革。中国充分发挥政府的“有形之手”的作用,以及社会主义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制度优势,在短时间内跨越式地完成了基础设施现代化、网络化建设。截至2018年底,中国铁路营业里程达到13.1万公里,其中高铁营业里程2.9万公里以上,占世界的三分之二以上。全国公路总里程484.65万公里,其中高速公路里程14.26万公里。高铁里程、高速公路里程、内河航道里程、万吨级泊位数量均位居世界第一(11)数据来源:2018年交通运输行业发展统计公报,交通运输部。。中国班轮运输相关指数为187.8,成为世界海洋航运第一大国,是位于第八位的美国(96.7)的1.94倍。(12)班轮运输相关指数是指各国与全球航运网络的连通程度,它由联合国贸发会议(UNCTAD)根据海运部门的五部分数据计算得出: 船舶数量、船舶集装箱承载能力、最大船舶规模、服务量、在一国港口部署集装箱船舶的公司数量。数据来源于世界银行WDI数据库。另外,中国还建成了沟通城乡、覆盖全国、连通世界的现代邮政网络,以及世界最大规模的信息化社会,电话、互联网用户数居全球之首,网民规模达8.29亿,普及率达59.6%,手机接入互联网比例高达98.6%,城乡“数字鸿沟”、“信息差距”加速弥合。(13)数据来源: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第43次),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
第五,中国财政体制改革成效卓著,财政汲取能力不断上升。20世纪80年代,由于实行“分灶吃饭”的财政大包干体制,国家财政汲取能力迅速下降,政府财力极度分散,财政收入占GNP比重于1992年降至14.7%的低点,中央政府财政能力降至历史最低点。[8]于是,1994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决定实施分税制改革和金税工程,从制度层面和技术层面根本上扭转了财政收入占GDP比重和中央财政收入占全国财政收入比重的下降趋势,稳定了中央和地方财政收入的初次分配比例。根据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计算,全国财政收入占GDP比重从1995年的10.2%提高到2010年的20.2%,此后一直保持在20%以上,2018年这一比重为20.4%;中央财政收入占全国财政收入比重从1993年的22.0%提高到1994年的55.7%,此后一直保持在50%左右,2018年这一比重为46.6%。从趋势上看,国家财政汲取能力上升态势和中国参与经济全球化的进程相吻合。
总而言之,经济全球化是机遇与挑战并存的矛盾体,它的这一特性对于世界上任何国家都是平等的。但是,不同国家的国家能力不同,由此导致了它们不同发展命运,以及对待经济全球化的不同政治反应。通过中美比较可以发现,在经济全球化的过程中,美国的国家能力基本处于赤字状态,它无法充分应对来自国际社会以及国内社会的各种挑战;而中国的国家能力总体处于盈余状态,它通过不断地调整和改革以适应经济全球化的要求,不仅开放程度越来越高,而且成为“新全球化”的引领者。美国单边主义、贸易保护主义的反全球化行径本质上是其国家能力长期不断下降以致于无法适应全球化步伐的结果,而它最极端的体现就是率先发动中美贸易战。
经济全球化是不可逆转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时代潮流和历史趋势。目前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以及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顺应了历史潮流。美国公然发动对华贸易战则是逆历史潮流而动。事实上,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融入经济全球化的过程中必然遭遇许多突出问题,但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态度不是反经济全球化,而应当在发展过程对那些问题进行解决。如今,面对中美贸易战,中国的基本战略应当继续坚持对外开放的基本立场,不断提升国家能力及其与经济全球化的适应水平。
1.保持战略定力,坚定开放立场。当今世界,和平发展、合作互利的共赢主义是顺应道义之举,而以邻为壑、冲突对抗的霸权主义则是悖逆道义之举。在西方世界纷纷反经济全球化的紧要关头,中国更应当保持战略定力,坚定开放立场,主动扛起共赢主义的“新全球化”大旗。具体措施为:主动降低关税水平,扩大进口贸易,建立与世界分享的“中国市场”。对最不发达和低收入国家要“先予后取”、“多予少取”,甚至可“只予不取”,实施零关税待遇、增加促贸援助、提供人才培训,让发展中国家收获“中国效益”。进一步开放国内服务业市场,推动国内服务业转型升级,建立世界服务贸易强国,为世界提供“中国服务”。加快实施“走出去”战略,培育一批世界水平的跨国公司,一批业内领先的创新型企业,履行社会责任,造福当地人民,在全球范围内树立“中国形象”。积极推动绿色发展,主动参与减排承诺,大力推动农业的精细化发展,保证粮食供应,在国际社会继续代表发展中国家争取利益,为世界提供“中国保障”。
2.全面深化改革提升国家能力。中共十九大报告提出必须全面深化改革,全面深化改革的总目标是完善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通过改革开放发展壮大自己,是应对经贸摩擦的根本之道。当前中国改革已经进入攻坚期和深水区,必须以更大的政治勇气和决心全面深化改革,以确保国家能力和更高水平经济全球化的适应性。其中,必须深化依法治国实践,深化国家监察体制改革,深化司法体制改革,深化武警部队改革,提高国家规管能力及其现代化、法治化水平;履行好政府再分配调节职能,加快推进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加强社会保障体系建设,打赢脱贫攻坚战,缩小收入分配差距,提高国家再分配能力及其合理化、有序化水平。创新和完善宏观调控,发挥国家发展规划的战略导向作用,健全财政、货币、产业、区域等经济政策协调机制,提高国家宏观调控能力及其科学化、精确化水平。必须深化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坚持去产能、去库存、去杠杆、降成本、补短板,加强水利、铁路、公路、水运、航空、管道、电网、信息、物流等基础设施网络建设,提高国家公共产品供给能力及其有效性、公平性水平;深化税收制度改革,健全地方税体系,加快建立现代财政制度,理顺中央和地方财政关系,提高国家财政汲取能力及其制度化、可持续性水平。
3.以国家能力把握经济开放节奏。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中国参与经济全球化的目的并不是争夺所谓的权力或者霸权,而是始终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导向,追求互通有无、互利共赢,旨在提高中国人民的生活福利水平和促进世界和平发展。因此,经济全球化不是最终目的,它只是达成最终目的的手段。为了充分利用经济全球化的益处,有效规避经济全球化的弊端,走向封闭是不可取的,盲目开放同样也是不可取的,必须视国家能力的强弱掌控经济开放的力度、速度和次序。比如在金融、能源、电信、铁路、教育、医疗等涉及国家命脉和国计民生的重要领域,在走向更高层次开放的同时不能单纯地追求市场效率,必须优先考虑国家的规管能力和宏观调控能力,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做好顶层设计,将开放方向和节奏设置在国家能力可以掌控的范围之内。
中国和美国关系好坏对世界经济贸易增长直接产生重大影响,两国合作不仅互利共赢,还会产生极大的正外部性,两国冲突不仅双方受损,还会产生极大的负外部性。对于中美贸易战这个不确定因素,国内也有许多人表示担忧和疑虑,认为它是否会影响“第一个百年”奋斗目标的实现?是否会阻挡中国的长远发展?作为一个自然延伸,笔者也对中美贸易战背景下的中国前景做一个大致判断。对于第一个疑问,笔者的评估结果表明,中国已经提前实现了中共十六大、十七大所提出的2020年目标,正在如期实现中共十八大、十九大所提出的2020年新目标,可以认为胜利在望、胜利在握。[21]对于第二个疑问,笔者认为,如前文所述,目前中国处于“国家能力盈余”状态,可以应付经济全球化各种形式的挑战,并将挑战转化为机遇。因此,从综合国力和国家能力的视角来看,2020 年之后中国将进入现代国家发展生命周期的强盛期。[22]当然,除了国家能力方面的优势之外,中国还具有以下四个方面优势。
1.从历史经验上看,中国在发展过程中曾经历了许多外部挑战,有的比贸易战形势严峻得多,比如建国初期的抗美援朝,但是它们都没有遏制中国的发展、阻挡中国的前进,反而促使中国变得更加强大。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之时,根据世界银行公布的数据显示,中国GDP总量为3.71万亿国际元(PPP,2011年不变价,下同),1998年中国提出确保8%的经济增长率目标,实际结果为7.8%,在亚洲各国和地区中最高,与美国GDP的相对差距为2.98倍;又如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之时,中国GDP总量已经上升至10.53万亿国际元,2009年中国是G20国家中主要宏观经济指标(经济增长率、制造业增长率、通货膨胀率、失业率、赤字率、国际收支)表现最好的国家之一,中国GDP相对于美国的差距缩小至1.30倍;2018年中国GDP上升至22.62万亿国际元,反倒是美国GDP(18.22万亿国际元)的1.24倍。由此可见,在一次又一次的危机过程中,中国的发展势头不但没有减弱,反而与美国的经济差距不断缩小。
2.从市场规模上看,目前中国拥有世界最庞大的就业队伍,2018年全国就业人员达到77586万人,占世界就业人数(33亿人)的23.5%,是美国就业人数(15334万人)的5.05倍。中国已经建成世界最大规模的市场主体,2018年全国拥有1.09亿户市场主体,其中3435万户实有企业,私营企业占90.3%,个体工商户7237万户,私营企业和个体就业人员高达3.74亿人,是1990年2275万人的16.4倍,甚至大大超过了美国总人口数(3.25亿人)。中国拥有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消费群体,已是世界第二大消费市场。2018年我国总人口达到13.95亿人,是美国总人口数(3.25亿人)的4.29倍。只要中国人均消费支出达到美国的1/4强,就可以成为世界最大的消费市场。中国已经是世界最大的上中等收入国家,2018年全国31个省市自治区已经有北京、上海、天津、江苏、浙江、广东六个地区进入世界高收入水平阶段,总人口达到3.13亿人,占全国总人口的22.4%。中国拥有世界规模最大的城市人口,2018年已经达到83137万人,相当于美国城市人口(26681万人)的3.12倍。中国是世界第二大进口国,2018年货物进口额首次突破2.1万亿美元,占世界货物进口总额的10%以上。
3.从增长潜力上看,虽然中国经济已由高速增长阶段转向高质量发展阶段,经济增速有所下滑,但是基于经济结构、产业结构、就业结构、城镇化率、人口年龄结构、劳动参与率等方面的综合预测,笔者预判未来十几年,中国仍然拥有明显的发展优势、良好的发展基础和强大的发展驱动力,经济仍可保持较长时间的持续增长。[23]2015-2030年期间GDP年均增速在5.4-6.5%之间。林毅夫也指出,如果没有中美贸易战,从现在到2020年,中国可以维持6.5% 左右的增长速度,在2020—2030 年,可以维持5.5%左右的增长速度。如果中美贸易战全面打起来,中国增长速度减少0.5个百分点,即从现在到2020年实现6%的增长,在2020—2030年实现5%的增长。[24]此外,如果考虑到世界经济平均每年3%的增长率,以及中国经济的庞大规模,即2017年GDP总量达到21.2万亿国际元(PPP,2011年不变价),占世界GDP总量的18.2%,那么即使未来中国经济增速降至6%或者5%,也是世界大国中增长速度最快的国家之一,也是对世界经济增长贡献最多的国家之一。从长远看,中国经济增长仍然存在巨大的增长潜力和发展空间。
4.从国际合作上看,美国虽然是中国经贸合作的重要国家,但却不是唯一国家,而且它对中国的重要性也正在减弱。根据中国海关总署的统计,2019年前三季度,中国与欧盟、东盟的外贸保持快速增长,中国与东盟贸易总值为3.14万亿元,超越美国(2.75万亿元)成为中国第二大贸易伙伴,位于欧盟(3.57万亿元)之后。除此之外,美国发动中美贸易战可以阻止它自身与中国的合作,但却无法阻止世界上其他国家与中国的合作。实际上,中国近些年通过“一带一路”倡议早已打开了局面,自2013年以来,截至2019年8月末,中国已经与136个国家和30个国际组织签署了195份共建“一带一路”合作文件。2013-2018年,中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累计进出口总额达到64691.9亿美元,建立了82个境外经贸合作区。中国与欧洲的经贸关系也取得重要突破,截止2018年底,中欧班列累计开行突破12000列,与德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波兰、白俄罗斯等沿线国家的经贸合作更加紧密。(14)具体参看中国一带一路网:https://www.yidaiyilu.gov.cn.除此之外,与2017年美国宣布正式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相反,由中国、日本、韩国、印度、澳大利亚、新西兰、东盟十国推动的《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不断取得重大进展,而且预计近年可以结束谈判。美国企图通过贸易战的方式达到封锁中国的目的,在当今的开放世界,是绝无可能实现的。
因此,结合中国的国家能力优势,以及历史经验优势、市场规模优势、发展潜力优势、国际合作优势来看,美国发动中美贸易战不仅不会阻挡中国的前进发展,而且还会进一步激发14亿中国人民的凝聚力、创造力和自信心,中国经济巨轮必将迎着狂风骤雨,披波斩浪驶向中国两个百年奋斗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