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黄昏

2020-03-11 02:30安宁
广西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土坯大运泥土

安宁

弟弟坐在家门口的小土堆上玩泥巴,只穿着一件背心,小鸡鸡露在外面,沾满了泥土。

一只公鸡走过来,探头探脑的。鸡眼长在脑袋的两边,却一下子便看清前面的土堆上,有一条蚯蚓在蠢蠢欲动,于是便小跑几步,对准了目标,将出来吹吹小风的蚯蚓,瞬间给啄了去。

弟弟不管公鸡的兴奋,对它如何一只脚踩着蚯蚓,将其努力撕扯成两段,也毫无兴趣。他只一心一意地玩他的泥巴。他先挖了一个坑,又摇摇晃晃地端来一洗脸盆水,哗啦一下全倒进坑里。水很快咝咝地渗透下去,好像土堆里隐匿着一头饥渴的野兽,正张着大嘴,贪婪地吮吸着每一滴水。弟弟盯着不知把水给吸到哪里去的水坑发呆,眉头微微皱着,有些惆怅。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嘿嘿一笑,很快站起身来,骄傲地扬起他的鸡鸡,嘘嘘地朝坑里尿尿。他的尿热气腾腾地,在水坑里溅起欢快的浪花。他看着浪花在泥坑里旋转,愈发地开心,于是那一泡尿,便耗尽了他生命一样,持续了很久。一直到最后,他的小鸡鸡疲软下去,用仅存的力气,勉强挤出最后一滴尿液,便瘫软在饱满的蛋蛋上,再也没有片刻前的雄风。

接下来他就一屁股蹲坐在土堆上,双手伸进泥坑里去,不停掏挖着里面软软的湿泥。而后又将泥团放在两腿中间的泥地上,不停地滚动。他胯下软塌塌的小鸡鸡,也便跟着一起快乐地甩动。那个带着一股子尿骚味的泥球,就这样慢慢变大起来。最后,它们在弟弟的手里,魔术般地成为一列有着空荡车厢的火车。

呜——弟弟跪在地上,撅起屁股,一边推着火车向前,一边发出古怪的声响。吃完了蚯蚓但并不罢休的公鸡,被弟弟吓了一跳,扑打着翅膀,后退了几步,这才定住了,惊慌地审视着推着小火车向前移动的弟弟。弟弟的屁股上沾满了泥土,一只蚂蚁没有来得及撤退,又在热烘烘的屁股上迷了路,于是急得团团乱转,不知究竟是奋不顾身跳下悬崖,还是继续在这片土地上行走。

我坐在门楼下的小马扎上,心不在焉地看着背对着我的弟弟,扭动着屁股,继续在他想象中的铁轨上飞奔,而那只公鸡则被他柔软的小鸡鸡给吸引住了,大约,它以为那是一条肥硕的虫子,于是几次试图靠近了,啄住它,但都被晃动着屁股呜呜俯冲过来的弟弟,给吓得闪避一侧。

弟弟终于玩累了,便将火车弄成一团,又把坑里剩下的稀泥和面一样揉进去,捏出一个薄薄的小碗,而后兴冲冲跑下土堆,在我还没有注意的间隙,将土碗啪一声朝着我旁边的墙壁上扔去。于是一声沉闷的响声过后,一粒泥球啪嗒一声砸在我的右脸颊上。

想到这是被弟弟的尿液浸过的泥巴,我气坏了,抄起脚下的一块石子,朝着弟弟扔过去。石子恰好落在他右边的屁股上,那里很快便留下一块紫红色的印迹。弟弟有些委屈,泪水在眼睛里打着旋,但到底被我给凶狠地瞪了回去。于是他低下头去,将手里的泥巴灰溜溜地扔掉,而后带着他同样垂头丧气的小鸡鸡,朝着巷口走去。那里,盛夏的阳光,正如瀑布一样倾泻而下。

父亲也在忙着和泥。因年月长久,猪圈一侧的墙壁坍塌了。每日懒洋洋卧躺在角落里的两头肥猪,好像见到了一线光明,机警地起身,走到倒塌的泥块上去,看到无人搭理,它们便哼哼两声,试探着走了出来。父亲正在用小推车朝院子里拉土,看见猪撒欢似的在院子里拱来拱去,便朝我喊:快将猪轰进圈里去!我于是不情愿地放下语文课本,随手拾起一根木棍,朝着两头正欢快地拱着墙根的猪走去。

墙根的泥土,已经被它们拱起了半截身子那样长。一只屎壳郎惊慌地逃窜,一群蚂蚁也因这飞来横祸,吓得不知所措。泥土里到底有什么呢,能让两头突然自由起来的猪,如此兴奋地用嘴巴拱来拱去。难道爬上墙头,像鸟儿一样俯视整个村庄,或者跃上屋檐,揭下一片青瓦,最不济,跑出院门,在巷子里飞奔一会,不都比石灰墙下的泥土更有趣吗?或许,它们跟弟弟一样,只是单纯地喜欢那些干净的带着大地湿润香气的泥土吧?毕竟,长了青苔的泥土,比猪圈里浸满了屎尿味道的淤泥,要好上许多。

这样想着,我有些不太想赶它们进圈。墙边筛下万千的金子,那些金子在风里还会闪烁、摇晃,晃得人眼有些晕眩。一株桃树将柔软的树枝搭在墙头,并伴随着阳光的跳跃,有节奏地摆动着。一只麻雀站在桃树的枝头,翘起屁股,拉下一泡新鲜的白色的粪便,那粪便沿着墙壁,啪嗒一声落在一头猪的黑色脑袋上。但那猪并无太大反应,晃一晃脑袋,将那泡屎甩开去,又继续开心地玩着湿润的泥土。

我觉得那两头忽然间被解放了的猪,比我要幸福得多,至少它们不需要写作业,不会被父亲拧住耳朵,考问八加七等于几。这是漫长的暑假,但我并不能天天像猪一样,睡到太阳爬上床头。父母每日和泥做土坯的声音,总是早早地就將我吵醒。于是为了假装和父母一样勤劳,不让他们觉得我天天在家里吃闲饭,便也勉强爬起来,洒水扫地,割草喂鸡。等到忙完了家里的活计,我还要拿出下学期的课本,假装很认真地学习。

但我的注意力,总是被父母晃动的身影吸引。父亲负责运输泥土,母亲则将水倒入,又把铡成段状的麦秸,撒进其中,拌匀后,便开始将泥土装入木制的长方形坯模里去,不停地夯实后,才反过来倒出,晾晒在院子的中央。那里阳光盛烈,土坯里的水分,正吱吱地化成水汽,升腾到半空。于是不过半天工夫,土坯的表面,便干燥坚硬,犹如砖块。

母亲脸上的汗水,滴滴答答地落入泥里,并随着她不停翻动的铁锨,很快消失不见。那些汗水,一定跟土坯里的水一样,变成了水汽,而后又升腾到云间,俯视着我们的庭院吧。这样想想,我抬手擦了一把汗,但却只擦下弟弟的泥丸留下的浅淡的印痕。

父亲的小推车,哐当一声撞在大铁门上。我吓了一跳,赶紧挥舞起手中的树枝,做出驱赶两头肥猪的架势。

母亲却白我一眼,而后笑了起来:对着墙根发什么呆?难不成你也想像它们一样,拱墙根泥土玩?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正想着驱赶,弟弟不知从哪儿又冒了出来,将手里的泥块,啪地一下砸在猪的脑门上。那头猪于是受了惊,嗷地尖叫一声,朝猪圈跑去。另外一头,则怔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被惊慌逃窜的同伴引领着,跟着一起奔跑。院子里立刻热闹起来,先是一头猪踩坏了两块母亲刚刚做好的土坯,又一个趔趄摔倒在泥水里,爬起来后,精神失常似的,拐过猪圈,朝房间里冲去。紧跟其后的那一头,也不省心,没刹住车,直接钻进了鸡窝里。倒霉的是,它的脑袋被卡在了鸡网里,于是,这头可怜的猪,进不去也出不来,只能不停蹬着后腿,嗷嗷叫唤着,希望人来救它。

弟弟被这一块软泥引发的事故,给惊吓住了,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院子里猪在嘶叫,鸡在乱跳,人在追赶,鸟在闪躲。他大约也知道自己是罪魁祸首,紧张得大气不敢出,既怕猪们横冲过来,将他撞成肉泥,也怕父母巴掌,啪地甩过来。

但母亲没工夫搭理弟弟。她骂一句“龟孙子养的”,便紧追着猪向房间跑去。但晚了一步,猪虽然没有闯进堂屋里去,在砖铺成的地面上,拉屎撒尿,但却没长眼睛,一头撞在了其中一扇纱门上,于是,可怜的纱便被瞬间撞出一个大洞。那洞像弟弟的大嘴,茫然失措地张着,注视着院子里乱哄哄的一切。

多亏父亲推着小车进来,马上丢下车,夺过我手中的树枝,一下抽在堂屋门口被撞昏了头的猪背上,一下又抽在脑袋陷进鸡网的猪屁股上。于是两头猪立刻跟常常被父亲抽打的我一样,长了记性,恢复了昔日的精气神,嗷一声大叫,后退两步,并扭头朝最安全的猪圈里跑去。

两头猪一直顺着台阶,一个猛子扎进猪圈的粪水里,并各自找到一个角落躲藏起来,这才瞪着惊恐的双眼,将尖叫换成了低声的哼哼。

父亲于是扔下手中被打断了半截的树枝,蹙眉看一眼被踩坏的几块土坯,弯腰将其中一块丢进坯模里去,重新填入新泥夯实。他在夯泥的时候,用力很猛,以至于我总担心那个从歪脖子大叔家借来的木制坯模,会被他锤烂了底。

母亲紧绷着脸,不发一言,只默默地将父亲摔倒在地的推车扶起来,小心翼翼地将车斗里的泥土,倒到土堆上,又回转身,用铁锨一下一下把地上剩的,也全铲了过来。

而我和弟弟,则知趣地悄无声息地走开去。我蹑手蹑脚地踩着竹梯躲到平房上,弟弟不敢攀爬,又惧怕我,便重新走出家门。我站在平房上,看见他又恢复了用泥丸砸过我之后落寞的样子,重新融入巷口炽烈的阳光里去。

黄昏,暑气下去一些。我提起粪箕,去地里挖野菜喂猪。远远地,听见机井房里有水泵在突突作响,又有哗哗流淌的水声,隔着一片茂盛的玉米地传来。村里的独眼龙正扛着铁锨,沿着垄沟来回走动,时不时地弯腰清理着垄沟里的落叶和石块。走近一些,便看见机井的拐角处,大运家的女人正蹲在垄沟旁,不停地揉搓着衣服。时不时地,她还抡起棒槌,奋力地砸着衣服,好像那里藏着牛鬼蛇神,需要赶将出来。砸一会,她便歇上片刻,抬头看一眼泥土里用力向上生长的玉米,并细细倾听无数的根须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那汩汩的汲水声一定很吸引她,以至于她挖一把垄沟里的泥巴,香皂一样抹遍衣服,却忘了继续揉搓下去。三五只蛐蛐在身后的杂草丛中鸣叫,忘了这是白日,它们应该好好休息,到夜晚再起舞欢歌。一只土黄色的癞蛤蟆,蹦蹦跶跶地从垄沟边上经过,把大运家的女人吓了一跳。她将衣服上的泥土抠下一点来,朝蛤蟆投过去,总算驱走了这看了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小东西。

于是大运家的女人又俯身揉搓起衣服。她的乳房很大,肥大的的确良碎花衬衫也有些兜不住,于是那两坨粉团便在里面滚来滚去,撩拨着我的视线。哑巴家跟我一样正读小学的儿子,恰好路过,便站在路边上,痴痴地看着。我怀疑他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因为他用力哧溜了一下鼻子不够,还舔了一下嘴唇。

大运家的女人洗衣服洗得太欢快了,好像她正在自家的案板上揉面,那衣服被稀泥包裹着,没有了昔日柔软洁净的样子。可是大运家的女人是柔软洁净的,她刚刚结婚,年轻好看,是村里人嘴中“俊俏的小媳妇”,而且身体丰腴,在路上走的时候,总是惹得男人们多看几眼。哑巴家儿子也喜欢看。当然,我也迷恋她白嫩的双手,那比村里任何抹了雪花膏的女人们的手,都更细腻、柔滑。这会儿,她的双手上沾满了稀泥,可是当她把揉好的衣服放进垄沟里漂来漂去,她的手也跟着白了起来。似乎所有的泥土,在她的面前,都愿意悄无声息地隐匿起来,都觉得自己黯淡无光,并因弄脏了她的手,而感到愧疚。于是不过片刻,大运女人的手指,又成了一截截鲜嫩动人的葱白。大约泥巴真的有去污的功效,她手里的大堆衣服,也跟着洁净如新,甚至比肥皂洗的还要干净。我想着穿上这样有泥土味道的衣服,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定像无数草木的根须,深藏在泥土的深处,倾听着来自遥远大地上的风声,并很快进入深沉的梦中。

那梦里有什么呢,一定有甜甜微笑的大运家的女人,还有清凉的井水,从地下喷涌而出,并缓缓流经整个的村庄。一切都是静谧的。而风声,让世间所有沉睡中的事物,变得愈发地静寂。

我假装割草,便从大运女人的对面,低头羞涩地走过去。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我将粪箕放下,一只眼觑着她,一只眼心不在焉地看着镰刀。

哑巴儿子却不像我这样害羞,他直接走到她對面的垄沟上,蹲下来,挖下一坨湿泥,假装很认真地捏来捏去。

大运女人笑起来:臭小子,放了学不回家,蹲在这里捏泥巴。

哑巴儿子不搭理她,他的脸甚至还红了起来,像一个刚刚下完蛋的母鸡。他的手里很快有了两个圆滚滚的球,他找了一小截草茎,将它们小心翼翼地连接在一起。于是,它们看起来很像大运女人胸前两个晃得人眩晕的乳房,或者她饱满的屁股,那屁股在她走路的时候,总想溢出肥大的裤腿,让人忍不住想去接住,怕它们落在地上会摔疼了。

大运女人又逗他:捏的是个啥?

哑巴儿子突然坏笑起来:捏的你。

大运女人哈哈大笑起来,撩起水朝哑巴儿子身上泼去,一边泼一边骂:小兔崽子,这么小就想娶媳妇了!

可惜哑巴儿子早就跳进垄沟里,激荡开波浪一样的水花,远远地跑开了。

没有了哑巴儿子的陪伴,我变得胆小,于是拉起镰刀,慢慢远离依然在弯腰洗着衣服的大运女人,朝长满了草的果园走去。

果园里静悄悄的。苹果尚未成熟,青涩的果子不足以吸引小偷前来。在果树下点种的花生呢,秧苗才刚刚长出,花也还含苞待放,所以看护果园的人,便大把大把地荒废着时光,坐在庭院里,喝一下午闲茶。

风吹过黄昏被薄雾缭绕着的苹果树,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似乎有千万只手,正温柔地抚过树叶。风也迷恋上这一片果园,或许一整个午后,它们都流连忘返。风从楝树高高的枝头上掠过,从玉米粉白色的花穗上飘过,从高粱细长的秆上划过,从棉花淡黄色的花朵上抚过,而后抵达大片的苹果园,并慢下了脚步。一缕风,与另一缕风,在一枚青色的果实上相遇,彼此并不会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互相让一下路,又向着东南方向,不停息地吹下去。

有时,风也会和我一样弯下腰去,贴着地上的草,犹如亲密私语的伙伴,细细碎碎地说着什么。一缕风与一株草,会说些什么呢?风一定希望草与它们一起,行走天涯,在天地间翱翔。至少,跟它们走出我们的村庄,去往另外的一个村庄里,看一眼那里飘荡的炊烟,或者游走的云朵。草也或许有过这样心旌摇荡的时刻,它们试图挣脱掉大地,将根须从泥土里拔出,借助一缕风,向着想象中的远方流浪。比如秋天的野草,就会以种子的形式,跟随风飘向未曾抵达过的那些角落。

可是此刻,所有的草都还生长在泥土里。就连可以飞翔的蒲公英,可以粘在牛羊的身体上,四处旅行的苍耳,也还在开花。所以它们只能以忧伤的面容,回应一缕风的热情相邀,并用向着大地俯身的姿态,表达它们不能远行的烦恼。

大地上的泥土,是否会听见一株生长在苹果树下的野草,低低的呼唤呢?我并不关心。我只是用镰刀将一株又一株的马蜂菜、苋菜、灰灰菜割下来,放到粪箕里去。有时候我嫌麻烦,直接用手去拔,常常就端了一堆蚂蚁的老巢,让它们四处逃窜。也有正躺在一株蒲公英的根须旁边睡觉的蚯蚓,被我打扰了好梦,在风里慵懒地伸个懒腰,便一伸一曲地朝着花生秧慢慢爬去。俯在一朵花上汲取甜蜜汁液的蝴蝶,则被我的粗鲁吓了一跳,立刻振动翼翅,慌乱地朝着一片地瓜田里飞去。不过,若是连泥拽出一条灰色的地老虎,慌乱飞跑出去的,多半是我。我怕极了这种虫子。蚯蚓虽然也很可怕,但我终归敢用小木棍将其挑开去,可是地老虎却会让我起满身的鸡皮疙瘩。跑开的时候,还要连着跺一下脚,似乎它们会悄无声息地爬到我的鞋子里去,并躲藏在其中,专门等我上床睡觉的时候,突然间现身出来,并诡异地爬进我的耳朵里去。

好在,那个傍晚,我只在草根下遇到了一条肥硕的黄色毛毛虫,它正晃着浓密绚烂的毛发,匆忙地向最近的一株苹果树上爬去。夕阳将最后的余晖,穿过密不透风的果园,投射在长势不良的花生丛里。而另外一条毛毛虫,正匍匐在头顶的叶子上,随着风吹来的节奏,不停地摇晃着,似乎,它已经枕在这样薄而轻的摇篮里,睡过去了。

夕阳亲吻到地平线的时候,整个大地都变得辽阔起来。田间地头上是扛着锄头慢慢走路的农人。露水从草丛中滚落,濡湿了我的鞋子。果园里浮起一丝的凉意,树叶哗啦哗啦地永不停歇似的响着,似乎在演奏一首悲伤的歌。

就在这悲歌中,村里的疯子沿着小路啊啊地喊叫。那叫声空洞、茫然,犹如浮出泥土的湿气,与缭绕的薄雾交融在一起,弥漫了整个的村庄。这是每个夜晚来临之前,疯子都会上演的节目,人们听到他撕破黄昏的叫声,就知道可以从泥土里拔出双脚,收工回家了。就连我们小孩子,也熟悉了疯子打更一样按时响起的声音,跟着一起“啊啊”地叫着,沿街一跳一跳地跑回家去。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俯到大地上,以一只蚂蚁或者蟋蟀的姿态,紧贴着泥土,一定会听到轰隆轰隆的雷鸣般的响声,从遥远的地心深处传来。那是夜晚在路上奔走的声音,以一匹烈马的姿态,奔跑而至的夜晚的声音。

于是日间栖息的生灵们,纷纷出洞。蟋蟀在墙根下紧随着夜晚行走的节奏,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叫。躲在丝瓜叶下的纺织娘,一边觅食,一边“叽叽叽”地亮开喉咙。青蛙也跳上岸来,俯在湿漉漉的草丛里,呼唤着心仪的爱人。泥土里还会钻出许多不知名的虫子,全都借了徐徐下落的夜幕,避开喧哗又危险的人类,在风吹过的大地上,欢歌起舞。即便累了一天的蝉,也偶尔会用喑哑的叫声,附和这仿若另外一个人间的盛大的快乐。

人们在这样浮动的虫鸣声中,安静地回到自家的庭院,卸下一天的疲惫。只有疯子、傻子和哑巴们,突然间躁动起来,用他们含混不清、了无意义又似乎有神秘所指的叫喊,一寸寸撕扯开夜晚的面纱。

我有些害怕起来。我怕疯子跑到果园里,追着我啊啊乱叫,把我好不容易割下的草,全都夺过去,撒进玉米地里。甚至他还会顺着摇摇晃晃的梯子,爬到看园人的破旧泥屋上,将我的草晾晒在上面,并举着空荡荡的粪箕,朝我哈哈大笑。

疯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好像有一千个鼓槌,在咚咚地敲击着大地这面巨大无边的鼓。我于是慌张地提起镰刀,朝果园的另一头跑去。我听到去年腐朽的树叶,在脚下发出簌簌的声响,还有草茎折断时细微的脆响,泥土被鞋底碾压时沉闷的钝响。一切声音,都忽然间在我的耳畔无限地放大。

疯子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只有他划破天际般的吼声,随着最后的晚霞,一起朝着天际陷落。村庄在那一刻,空旷,辽远,静谧无声。

绕过机井的时候,大运家的女人已经不在那里。空荡荡的石板上,只有她留下的泥水的印记,闪烁着静寂清冷的光。好像,那泥水是她幻化而成。她并没有回到自家的庭院,而是在疯子诡异的喊叫声中,消失掉了。

土坯在院子里暴晒三天后,便可以用来垒猪圈了。因两头硬闯出来的猪带来的烦恼,很快跟随土坯里的水分,一起蒸发掉。父亲于是盘算着,明天要起个大早,将猪圈修葺一新。想到两头肥猪终于可以住上新的房子,不用再时时提防它们,对它们围追堵截,我也跟着开心起来;于是猪草打得更加带劲,每天一放学,不用母亲叮嘱,就挎起粪箕去地里挖草。两头猪耳聪目明,我还在院墙外走着,它们就能根据脚步声判断出小主人要回家了,于是迅速地将两条前腿搭在暂时拦住它们的破旧门板上,呼扇着两只耳朵,并朝我哼哼叫着,嘴里的哈喇子也快要流到爪子上去了。

可是那天夜里,當大多数人沉浸在睡梦中的时候,忽然起了大风,紧跟其后的暴雨,以席卷整个村庄的气势,自漆黑的夜空中倾泻而下。闪电伴随着狂风暴雨,一次次将黑夜劈开,并在天地相接的旷野中,划下一道让人惊骇的光。于是整个大地都燃烧起来,并在一次次的雷鸣声中,剧烈地颤抖。我蜷缩在毛毯下,像一头在淤泥里瑟瑟发抖的猪。我担心那一道道白光,会穿过房顶,突然劈在我的身上,将我从这个世界上,轻烟一样地报废掉。我觉得一颗石子、一条蚯蚓、一株野草,因为附着在泥土里,都比此刻床上的我更加从容。我听见大雨打在灰瓦上,发出炸裂般的声响。地面也被砸出大大小小的坑,泥水溅满了墙壁,鸡鸭牛羊躲在各自的角落里,惊恐地望着眼前似乎永无休止的暴雨。

我忽然想起院子里正在晾晒的土坯。我睡眼惺忪地走到墙根旁撒尿的时候,看到它们正在月亮底下闪烁着清幽的光,安静等待着天光大亮后,被垒在一起,成为一堵坚固的墙。可是现在,一场大雨,一定将它们重新变成了稀泥。我想象着它们逐渐融化在一起,并被大雨冲刷,铺满了整个庭院,成为一条泥土的河流,浩浩荡荡地沿着阴沟,涌出门外。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父母,劳累了一天的他们,尚未被惊雷炸醒,他们的梦里,也一定是阳光流淌,鸡在飞奔,牛在吃草,猪在抢食,一切都是热烈的,明亮的。我不忍心用此刻庭院里已经无可挽回的稀泥一样的意外,将他们叫醒,我宁肯他们在蝉鸣声声的梦里,再多待上一会。

但他们还是很快地醒来,慌乱地走到门口,茫然地注视着大雨滂沱的庭院,和已经变成一摊软泥的土坯。

操他娘的!父亲阴着一张脸,骂出一句后,便气咻咻地抱起门后一卷塑料布,冲进了雨里。

你他娘的还愣着干什么!父亲一边用塑料布盖着土坯,一边厉声朝依然发呆的母亲大喊。

现在再盖还管个屁用!都烂个龟孙了!母亲气呼呼地回复父亲。

父亲像一头发疯的公牛,将盖好的塑料布,一把扯下来,又一脚将一块土坯踩烂在雨里,他还顺手拽过一把铁锨,像一个投掷标枪的运动员,愤愤地抛向院门。

我很担心父亲会像往常跟母亲打架时那样,抡起一根棍子,满院子飞奔,让一只鸡也吓得拉下一泡屎来。但他没有,暴雨已经浇熄了他所有的暴怒,于是他变成一头疲惫的老牛,抖一抖身上的雨水,走到最近的偏房檐下,慢慢蹲下身去,失神地注视着满院黄色的浩荡的泥水,朝着门口涌去……

天亮的时候,暴雨终于停歇。人们纷纷涌出巷子,站在大道上,互相张望,并打探着这一场大雨带来的种种损害。每个人都阴郁着脸,背着手,站在泥水里嘆息着。

后来,人们就陆续地朝村口走去。起初是三三两两的,之后人便多了起来。就连小孩子,也夹在大人们的缝隙里,犹如泥水,沿着被暴雨冲刷得有些荒凉破败的大道,向前涌动。

人群在村口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前,停了下来。那是一棵被昨夜的狂风暴雨连根拔起的梧桐,折断的枝干处,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并泛着悲凉的光。树是朝着一栋泥屋倒下去的,那里是老杨头的房子,他无儿无女,一个人生活在村子的尽头,靠一亩薄田过活。只是现在,他再也不能走出黑洞洞的泥屋,佝偻着腰,在地里拔草或者松土。他已经死了,被这株给他带来过阴凉的梧桐,砸死在已经坍塌的泥屋里。

人们站在化为一堆黄土的泥屋前,默不作声。风吹过来,撩起梧桐上依然新鲜的阔大的树叶。一只麻雀小心翼翼地站在枝头,冲着静寂的人们,发出一声怯怯的鸣叫。阳光穿过慢慢散去的乌云,重重地落下来,将人的双眼,砸得生疼。

新的一天,又从蒸腾着热浪的泥土里,开始了。

责任编辑   韦 露

→ 安 宁 生于20世纪80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人。已出版作品二十五部。曾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广西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草原》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走亲戚》入选2015年度全国散文排行榜,入围第17届百花文学奖。同时有繁体版图书《试婚》在台湾等地发行。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天涯》等发表小说、散文、剧本、评论四百余万字。现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内蒙古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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