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重阳
在乡间,和小麦、大豆等庄稼一起,撑得起日子的,还有土坯——这个乡人曾经挥洒着汗水,吭哧吭哧把它从土地里分娩出来的泥孩子。
以往,土坯是承载着安居梦想的。但凡屋舍狭窄而人丁又旺的人家,都要谋划着在农忙过去的时节,寻找一片黄土地,拈一把碎土,用眼光审视它的质地。然后择日拖着一架坯模,一根杵子,开始打土坯。
打土坯,是父辈与黄土的另一种博弈,它需要长城一般厚实坚韧的身体。诚然,吃进五谷杂粮、习惯于被土地攫取血汗与力气的男人,哪个浑身不是黑黝黝的肌群!打土坯的男子们站定在黄土地上,就有了山一样的气场。
打土坯说是个粗糙活,其实也不乏细腻。夯坯的要诀是:三锨一模子,二十四杵子。一塊坯,需要三大锨的散土,再以杵子依照先两边后中间的顺序杵二十四下。
打坯的时候,整个动作要一气呵成。先是用散土把模子盛满,然后双手攥紧杵把,顶天立地,扎稳马步,“咚咚咚”连续二十四下,气韵十足。杵杵落下,就形成一个个泛着光亮的圆弧状的凹面,行列规整,大小匀实。起掉坯模子,一块方正敦实的坯,赫然就摆在眼前了。泥土也就是在这顷刻间,获得了新的生命意义。
土坯在乡间的数量单位是“堵”,一堵码放250个,整齐划一,伟岸高耸。在栽好根基的地上,土坯齐刷刷地直立起来,一层摞过一层,抵达墙的高度,架起檩椽,最后苫上灰瓦的房脊。于是,风霜雨雪都退了,贫寒困顿被围堵在日子之外。土坯房里,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同炊烟一起弥散在村庄上空的,还有谷米的清香。
厚实沉稳的土坯,就这样在空旷里扎根,生长成房屋,生长成村庄,然后再长出日子,长出欢笑。酷暑,恶毒的太阳穿不透它的凉爽;寒冬,冰冷的风雪浸不透它的温暖。土坯就是土地结出的茧,包裹着乡间生活的蛹。
土坯除了砌墙,山野人家还用它来垒炕。土坯砌就的炕,宽大结实,睡着通体舒坦,神清气爽。特别到了冬日,喂一把干柴,唤醒它火热的内心,土坯以持久而炙热的温度,拥偎人们的身体和心灵。一家人围坐在炕沿上,一起吃粥,拉话。孩童写字,母亲做针线,父亲摆弄着农具。日子虽苦,祖辈却把它过得如一盏茶,初尝苦涩,后味却不断涌出甘甜。
土坯,再苦的岁月浸泡不烂它,再凶的日子咬不痛它。它带着大地的持久的芬芳,温润地把身子贴在乡间,滋养着乡村的躯体和灵魂。土坯,在岁月深处站成一尊佛,而父辈们则是它忠诚的信徒。我记得年迈的祖父以拥抱的姿势,走了两里路,擎着两块别人遗落的土坯,将它们请进屋子里,收拾起来。村庄的老人们,依着厚实的山墙晒暖。太阳照下来,他们以苍老的手抚摩亲近着土坯墙,目光虔诚,宛如翻阅着一本无字之书。
岁月倥偬,时光翩跹。旧事旧物逐渐在光阴里隐退。散落在乡间的土坯,被历史遗忘的土坯,虽然不能再站在高墙之上仰望日子的冷暖,但它们带着旧岁的印记,蹲在时光的角落里,在特殊的日子中,依然不忘发挥余热。在乡下,每每过红白大事,就要盘火做大锅饭。这时候,土坯被请来,几块土坯拥立着,用铁丝捆掷在一起,以麦秸泥糊之,就做成了敞口大灶。这时土坯就有了一种庄重的仪式感。婚娶,是一个人的成人礼;丧葬,预示生命的最终归宿。土坯就如一个个饱经风霜的族人,见证着一个个家族的风雨变迁。
多年之后,我回到乡间,见到了从旧墙上拆下来的土坯。作为一个流着农民血液的游子,我的心陡地一颤,那些布满土腥的岁月,回想起来甜甜的暖暖的,在心底洇出一片湿润。
(冯忠方摘自《中国纪检监察报》2017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