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经济组织的系谱和社会形态理论的再思考

沈 汉

(南京大学，江苏 南京 210093)

国内外学界在研究农业史时存在一种习惯的看法，认为农业的资本主义化是近现代欧美农业的常态，①一些国家非资本主义农业经济成分的存在则是不正常的状态，是经济发展的失败。②在20世纪的世界农业中，尤其是在第三世界国家的农业中，还存在着一定比例的非资本主义、半资本主义农业经济组织。

一、当代几个国家的农业经济组织系谱抽样

在1988年，法国农业经济组织的系谱如下：全国土地持有者为1006120户，共持有土地28595799公顷。占地在1公顷以下的为78685户，共持有土地36765公顷；占地在1-2公顷的为72248户，共持有土地100945公顷；占地在2-5公顷的为116684户，共持有土地381321公顷；占地在5-10公顷的为111926户，共持有土地812275公顷；占地在10-20公顷的为168548户，共持有土地2425937公顷；占地在20-50公顷的为288055户，共持有土地9348064公顷。占地在50-100公顷的为128261户，共持有土地8708912顷。占地在100-200公顷的为43714户，共持有土地6781580公顷。

在1995年，德国农业经济组织的系谱如下：全国土地持有者为566900户，共持有土地103000公顷。占地在2公顷以下的为90600户，共持有土地103000公顷；占地在2-5公顷的为88600户，共持有土地294800公顷；占地在5-10公顷的为84000户，共持有土地605300公顷。占地在10-20公顷的为100000户，共持有土地1457300公顷。占地在20-50公顷的为132300户，共持有土地4215000公顷。占地在50-100公顷的为51600户，共持有土地83506000顷。占地在100-200公顷的为19800户，共持有土地6975500公顷。

在1993年，英国农业经济组织的系谱如下：全国土地持有者为244205户，共持有土地17164777公顷。占地在2公顷以下的为13777户，共持有土地15142公顷；占地在2-5公顷的为21615户，共持有土地76874公顷；占地在5-10公顷的为29399户，共持有土地277374公顷；占地在10-20公顷的为37062户，共持有土地533733公顷；占地在20-50公顷的为59539户，共持有土地1967213公顷;占地在50-100公顷的为42374户，共持有土地3005847顷。占地在100-200公顷的为25502户，共持有土地3516936公顷。占地在200-500公顷的为11625户，共持有土地3415648公顷。占地在500-1000公顷的为3312户，共持有土地4402610公顷。

1987年的美国，农业经济组织的系谱如下：全国土地持有者为2089759户，共持有土地3903116177公顷。占地在5公顷以下的为222077户，共持有土地424401公顷；占地在5-10公顷的为157220户，共持有土地1094014公顷；占地在10-20公顷的为212970户，共持有土地3159370公顷；占地在20-50公顷的为429141户，共持有土地14100582公顷；占地在50-100公顷的为384448户，共持有土地27393780顷。占地在100-200公顷的为308593户，共持有土地43556049公顷。占地在200-500公顷的为243667户，共持有土地73764941公顷。占地在500-1000公顷的为129643户，共持有土地226818480公顷。③

从以上国别农业经济组织系谱系列的抽样中，可以看出，西方主要国家持有地的规模从小到大渐次排列，成递进态势，持有土地在2-5公顷以下的小农没有消失，各种规模的土地持有者递进存在，没有形成土地持有的两级分化。没有列举的国家农业经济组织规模的分布态势与此基本相似。例外的是美国，极小农较少，但也存在持有土地在5公顷以下的农户。但美国持有大土地的农业持有者数量引人注目，这和美国土地广袤，人均土地面积较大有直接关系。

二、农业经济组织系谱的几个特点

下面对农业经济组织中关键的几个结点逐一进行分析，尤其是其中雇佣劳动力的使用、租佃制和小农存在的比例，以说明当代农业经济组织的复杂构成。

(一)农业中雇佣劳动所占比例不大。雇佣劳动关系被认为是资本主义关系的典型形式。那么，在近现代西方农业中雇佣劳动占的比例有多大？通过对这一重大指标的考察可以说明农业中典型的资本主义结构所占的比例。

国际粮农组织1970年的统计显示，在调查的51个国家中，共有农业劳动力128821472人。其中土地持有者和不付工资的劳动者的人数为105322097人，占农业劳动者的81.8%。固定付给工资的劳动者为9666237人，短期的或以其它方式付给工资的劳动者为13833138人，工资劳动者占农业劳动力的18.2%。也就是说，到了当代，雇佣劳动力并非农业经济组织的主要形式，即雇佣劳动力在农业使用的劳动者中不到五分之一。

(二)租佃制度长期存在。在世界农业经济组织中，农业经济组织主要不是使用雇佣劳动力的资本主义农场。租佃制度在农业经济组织中占很大的比例。土地租佃经营者没有土地所有权，一般的租佃农场(不算大的租佃农场)不能划作资本主义农业经济组织。之前广泛认为使用雇佣劳动力的资本主义大农场是19世纪美国农业经济组织的基本形式，然而，这种概括与美国农业经济组织的全貌有一定距离。

从19世纪到20世纪，美国农业中除了有所有权的、使用雇佣劳动力的资本主义农场外，和世界其他地区相仿，还存在相当比例的租地农场。美国的农业结构是复杂的，具有多样性。在19世纪后期，美国中西部土地经营面积有相当大的部分仍然采取了租佃农场的形式，完全使用雇佣劳动力的严格意义上的资本主义农场不过占农场总数的一半左右。

1880年的美国政府的统计数据表明，租佃制在各地普遍存在。在农业开发较早的西北地区，超过20% 的农场是租佃农场。在太平洋沿岸地区，租地农场的比例大约是17%。但是在新英格兰，优质农田稀缺，土地价格昂贵，因此租佃农场的比率较低。1880年时租佃农场占的比例，在华盛顿州为7.2%，在俄勒冈州为14.1%，在爱达荷州为4.7%，在蒙大拿州为5.3%，在怀俄明州为2.8%，在加利福尼亚州为19.8%，在内华达州为9.7%，在犹他州为4.6%，在亚利桑那州为13.2%，在科罗拉多州为13.0%，在新墨西哥州为8.1%，在得克萨斯州为37.6%，在俄克拉荷马州为44.9%，在堪萨斯州为16.3%，在内布拉斯加州为18.0%，在南达科州为4.45，在北达科州为2.1%，在路易斯安那州为35.2%，在阿肯色州为30.9%，在密苏里州为27.3%，在衣阿华州为23.8%，在明尼苏达州为9.1%，在伊利诺州为31.4%，在威斯康辛州为9.1%，在密执安州为10%，在印第安纳州为23.7%，在俄亥俄州为19.3%，在肯塔基州为26.5%，在田纳西州为34.5%，在密西西比州为43.8%。在亚拉巴马州为46.8%，在佛罗里达州为30.9%，在佐治亚州为44.9%，在南卡罗来纳州为50.3%，在北卡罗来纳州为33.5%，在弗吉尼亚州为29.5%，在西弗吉尼亚州为19.15，在宾夕尔法尼亚州为21.2%，在纽约州为16.5%，在缅因州为4.3%，在新罕布什尔州为8.1%，在佛蒙特州为13.4%，在马萨诸塞州为8.2%，在康涅狄格州为10.2%。在美国东南部11个州，租佃农场在全部农场中的比例都在30%以上。④

19世纪晚期，由于所有的空闲土地都已经被开垦使用，这使得许多希望从事农业的农人不得不去租种土地。1920年与1880年对比，除了东北部地区12个州和内华达州外，其余所有各州，租佃农场的比例都上升了。⑤1835年调查租佃制的总统委员会报告说：“我们对农业取得的统计资料表明，在过去55年中，所有者耕作的土地持续地明显下降，租佃农场在农场总数中占的比例1880年是25%，1935年上升到42%”。⑥

租佃制在当代美国土地持有方式中也占相当的比例。1950年，美国所有者持有的土地为26044.3万公顷，占土地总面积的55.4%，租佃者持有的土地为16614万公顷，占土地总面积的35.4%，以其它方式占有的土地为4342万公顷，占土地总面积的9.2%。1960年所有者持有的土地为24930.9万公顷，占土地总面积的54.8%，租佃者持有的土地为16083.5万公顷，占土地总面积的35.4%，以其它方式持有土地为4451.7万公顷，占土地总面积的9.8%。1970年所有者持有的土地为26970.4万公顷，占土地总面积的62.4%，租佃者持有的16061.7万公顷，占土地总面积的37.3%。⑦从1950年代到1970年代，租佃制持续占到美国土地耕作面积的三分之一。

(三)小农仍然存在。随着农业生产的集中化和资本主义关系的发展，小农在19至20世纪的确在衰落，但是小农并没有衰落到消失的地步。到20世纪，欧洲各国只保留了少量的小农，但是在第三世界国家，小农在数量和比例上都比欧洲要多得多。

在全球所调查的84个国家中，共有土地持有者150130472户，其中无地农民为608925户，持有土地在1公顷以下者为67647904户，持有土地在1至2公顷者有27595454户，持有土地在2至5公顷者有27876966户，持有土地在5至10公顷者有12260191户，持有土地在10至20公顷者有6497211户，持有土地在20至50公顷者有3983514户，持有土地在50至100公顷者有1648487户，持有土地在100至200公顷者有1003169户，持有土地在200至500公顷者有657057户，持有土地在500至1000公顷者有185162户，持有土地在1000公顷以上者有166432户。

在所调查的非洲20个国家中，共有土地持有者13110850户，其中无地农民为206457户，持有土地在1公顷以下者为5221506户，持有土地在1至2公顷者有3643406户，持有土地在2至5公顷者有2952512户，持有土地在5至10公顷者有718071户，持有土地在10至20公顷者有216498户，持有土地在20至50公顷者有133636户，持有土地在50至100公顷者有11270户，持有土地在100至200公顷者有3448户，持有土地在200至500公顷者有1933户，持有土地在500至1000公顷者有705户，持有土地在1000公顷以上者有1408户。

在所调查的北美洲和中美洲14个国家中，共有土地持有者6008005户，其中无地农民为154256户，持有土地在1公顷以下者为1116204户，持有土地在1至2公顷者有529810户，持有土地在2至5公顷者有597457户，持有土地在5至10公顷者有405950户，持有土地在10至20公顷者有449707户，持有土地在20至50公顷者有841346户，持有土地在50至100公顷者有786540户，持有土地在100至200公顷者有585074户，持有土地在200至500公顷者有387474户，持有土地在500至1000公顷者有85081户，持有土地在1000公顷者有69106户。

在所调查的南美洲7个国家中，共有土地持有者8373601户，其中无地农民为14509户，持有土地在1公顷以下者为1300829户，持有土地在1至2公顷者有1050642户，持有土地在2至5公顷者有1715560户，持有土地在5至10公顷者有1150198户，持有土地在10至20公顷者有1060633户，持有土地在20至50公顷者有1059027户，持有土地在50至100公顷者有447100户，持有土地在100至200公顷者有269641户，持有土地在200至500公顷者有190657户，持有土地在500至1000公顷者有62792户，持有土地在1000公顷以上者有52013户。⑧

在所调查的亚洲16个国家中，共有土地持有者103619780户，其中无地农民为153503户，持有土地在1公顷以下者为54655512户，持有土地在1至2公顷者有19809667户，持有土地在2至5公顷者有18373270户，持有土地在5至10公顷者有6886667户，持有土地在10至20公顷者有2817543户，持有土地在20至50公顷者有799046户，持有土地在50至100公顷者有112177户，持有土地在100至200公顷者有6846户，持有土地在200至500公顷者有3138户，持有土地在500至1000公顷者有578户，持有土地在1000公顷以上者有1833户。

在所调查的欧洲21个国家中，共有土地持有者18655540户，其中无地农民为80200户，持有土地在1公顷以下者为5341974户，持有土地在1至2公顷者有2553246户，持有土地在2至5公顷者有4211424户，持有土地在5至10公顷者有3074692户，持有土地在10至20公顷者有1929813户，持有土地在20至50公顷者有1107527户，持有土地在50至100公顷者有244884户，持有土地在100至200公顷者有92746户，持有土地在200至500公顷者有17494户，持有土地在500至1000公顷者有5715户，持有土地在1000公顷以上者有5825户。⑨

当代世界农业经济组织就其系谱来说，是非资本主义、半资本主义和资本主义经济组织同时共存。农业中的以求维生的自由小农、小租佃农及其家庭农场主、只是在农忙时雇佣零工的农民，属于非资本主义农业经济。雇佣少量劳工的自营农场主和租佃农场主属于半资本主义经营，他们中又有拥有土地所有权的农场主和完全租地经营的农场主之区别。使用雇佣劳动力的大农场属于资本主义农业。还有一些拥有土地面积较大，产量较大，但靠农场主使用机器自耕经营的农场主，他们的大量农产品提供给国内市场和世界市场，也应当属于资本主义或半资本主义农场主。所以，即使到了20世纪，农业经济组织的多样化的复杂构成仍继续存在。

(四)农村人均土地面积是决定资本主义农业能否发展的重要因素。农业发展受到非人为因素的制约，这点我们以前很少注意。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要求我们注意自然规定性对生产关系的作用。在分析农业经济时，过去那种只注意社会关系和阶级关系的视野是不全面的。现在看来，我们还需要关注农业经济的非社会关系的方面，即自然方面的因素的影响。用马克思和19世纪哲学家的用语，就是我们需要注意农业经济的自然规定性问题。物有其存在条件，这是物的规定性的一个方面。物有其活动方式或生命存在形式，这是物的自然规定性的另一个方面。物的存在还有非自然因素决定着。这包括人对物的控制作用。世间对物的规定性，有的是自然规定性占主要地位，有的则是非自然规定性起主要作用。过去我们在观察和和研究农业经济形态时，比较注意它的社会规定性方面，主要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去作分析。例如，分析土地所有权，是否确立了绝对产权制度，农民是否获得人身解放的问题，还有政府是否发展市场、鼓励流通和商业等，我们还注意到封建地租剥削对农业发展的限制作用。这些问题都属于社会对农业经济的规定性，属于生产关系对生产力的作用。我们基本没有注意到自然对农业发展的作用，即农业的自然规定性。其实自然规定性对农业发展的作用是很大的。它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部分决定了农业经济形态发展的基本走向。

对于农业能否过渡到资本主义的范式，资本主义大农业在一国能否成功地发展起来，以往很多历史学家都是从生产关系方面去找原因。对于经济不发达，学者在找原因时首先去考虑生产关系，从政治上去找原因。《西方世界的兴起》一书就是从产权革命来解释经济发展的。该书的观点影响很大。动不动讲产权，改革开放开始后在我国很时髦。其实，农业不发达常常有多种原因。农业经营的方式和经营的规模与一个国家的历史以及自然状况有一定的关系。而农业经营的规模和一个国家历史上的经济制度、人口的密度、农民维生经济的方式等都有不同的相关性。例如，由于历史的原因，墨西哥独立前存在的大种植园占有制使得独立后墨西哥仍然保持了相当一部分大土地经营。而在巴西，由于居民稀疏，土地广袤，这些因素使得巴西农业中大土地经营的比例很大。而在东亚和南亚次大陆，由于人口密度过大，人均土地面积很小，农村只能实行小土地所有制。就整体的比例来看，在第三世界国家，非资本主义经济组织经营的土地面积远远超过了资本主义性质经济组织占有的土地面积。

亚洲三个重要国家日本、印度和中国在农业史上资本主义始终没有发展起来，中国和印度的农业原本就很落后。然而，日本这个20世纪后期资本主义高度发展的国家也是如此，它存在着广泛的小农经济。这三个国家农业人口密度大而人均土地面积小。在英国，无需使用雇佣劳动力的家庭农场的标准一般为50英亩。家庭拥有的土地超过50英亩，耕作就要部分使用雇佣劳动力了。欧洲大陆国家如德国、波兰，农业业主拥有的土地要多于这个标准。欧洲农民比中国小农要富裕得多，手中积累的资金要多得多。中国人口密度太大，农民人均土地面积普遍很小。在封建社会很长的时期中，中国农民从农业中得到的收入比欧洲农民要少得多。农村业主手中没有很多资金积累，无力进行生产投资，当然资本主义农业和工商业在农村就无法发展起来。西欧和美国农业资本主义(大农业)的道路在中国没有条件实行。作为新的意义上的小农维生经济，在中国历史上长期存在。

各种农业经济组织在当代农业中共存的事实预示，农业经济部类无论是在当代还是在未来相当长的时期里，都会长期保留非资本主义、半资本主义和资本主义经济组织的共存状况。

三、一点联想：对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理论的再思考

通过对农业经济组织历史的整理，我们对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理论产生了若干新思考。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理论的经典表述，最初见于《〈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马克思在该书中写道：“大体说来，亚细亚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可以看作是社会经济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之后，对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理论权威性的诠释，见之于苏联在斯大林时期的论述。斯大林写道：“历史上有五种基本类型的生产关系：原始公社制的、奴隶占有制的、封建制的、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的。”至此，斯大林把社会形态发展简单地概括为五阶段单线发展说。《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对五种社会形态理论的阐述是：“欧洲在三千年内已经换过三种不同的社会制度：原始公社制度、奴隶占有制度、封建制度；而在欧洲东部，即在苏联，甚至更换了四种社会制度。” 加上当时苏联的社会制度，“历史上有五种基本类型的生产关系：原始公社制的、奴隶占有制的、封建制的、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的”。“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生产关系的基础是生产资料的资本主义所有制，同时这里已经没有了私自占有生产工作者的情形，这时的生产工作者，即雇佣工人，是资本家既不能屠杀，也不能出卖的，因为雇佣工人摆脱了人身依附，但是他们没有生产资料，所以为了不致饿死，他们不得不出卖自己的劳动力给资本家，套上剥削的枷锁。除生产资料的资本主义所有制以外，还存在着摆脱了农奴制依附关系的农民和手工业者以本身劳动为基础的、生产资料的私有制，而且这种私有制在初期是很流行的。手工业作坊和工场手工业企业被用机器装备起来的大工厂所代替。用农民简陋的生产工具耕作的贵族庄园，被根据农艺学经营的、使用农业机器的资本主义大农场所代替。”

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理论的一些论断受到非马克思主义学者的挑战。道格拉斯·诺思和罗伯特·`托马斯在《西方世界的兴起》一书中质疑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形态理论，他们在书中写道：“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的历史理论遇到了这两个世纪的难题，按照他们的原理，封建主义由资本主义替代。问题是西欧封建主义到1500年已经灭亡了，资本主义如现今所知则尚未诞生，而产业革命完全是未来两个半世纪的事情”。资产阶级学者对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理论的挑战促使我们认真去解决社会形态理论的细节问题，用结构分析和结构发生学的思路来阐释两种社会形态的连接。一种社会经济形态实际上是一元为主的多元构成，在社会过渡中一些曾起决定性作用的旧的因素被抛弃，一些老的经济关系中有积极意义的因子被后一个社会经济形态吸收，同时社会经济生活又创生了新的生产关系因子，二者共同构建了新的社会经济形态。这就是社会形态转型的秘密，它不完全是革命的取代模式。而在这一过渡时期，社会经济体系呈现多元化且总体性质不清的混沌状态。

改革开放以来国内学界尤其是史学理论界围绕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理论展开过两三次讨论，但好像都没有完全解决根本问题。我以为，就理论严谨性而论，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理论存在的四个理论问题不能回避，需要详细阐明。

第一个问题是这种“五段式”和“单线说”能否概括世界上不同地区历史发展的全部道路。罗荣渠先生提出了社会形态的一元多线说，对此作了回答。第一个问题可以说罗先生已经解决了。但后三个问题至今还没有得到完全解决。

第二个问题是，一种社会形态内部的结构究竟是单一的经济构成还是多种经济构成？这个理论问题始终没有人提出来讨论过。在历史和经济史分析中，我们常常强调居于主导地位的生产关系，而不去考虑异质结构的存在。在对经济形态的研究中，对于近代以来上升到重要地位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常常过高地估计了它存在的普遍性和决定性作用。即便到了20世纪后期，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也只是世界经济形态中的组成部分。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欠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尤其第三世界国家，都存在着一定的、相当的、甚至占据了经济主导地位的非资本主义的经济结构。国人倾向于认为一种社会形态下存在单一的社会经济形态。把一种社会经济形态视为一种经济结构，而没有看到一种社会形态下的经济常常是是多元的构成，这种认识是不全面的。例如，封建社会的经济形态不仅有作为封建经济关系的本质部分，半人身依附关系和地主剥削农民的经济关系，还存在着商品经济、市场关系和少量工资关系。封建社会经济固然有地区封闭性的表征，但与此同时，也日渐发展起来了一个国家内部的以及跨越国界和大洋的世界性的商业贸易关系和积累。如果看不到这一点，对于从一种社会形态向另一种社会形态过渡就无法作出有说服力的发生学的解释。

第三个问题是过去很多学者在论及社会形态时没有引入范式的概念，认为各种社会形态的根本差别和更替只是剥削者不同，而没有注意到还存在有社会压迫和剥削的范式的问题。这样就无法宏观地阐明资本主义社会和前资本主义的中世纪社会的本质差别。无法通过比较揭示社会发展中的范式变化。也就是说，我们使用的还是经济一元论的庸俗历史唯物主义分析方法，认为在所有社会中都是经济力量在决定着社会结构和社会范式。

从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向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过渡本质上是一种重大的社会形态范式的转变。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与资本主义社会形态在范式上、在政治和经济的结构关系上是不同的。经济地位决定人的政治和社会地位与经济联系成为社会主要的联系纽带的关系特征直到资本主义时期才成熟。前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社会领域的维度构成是二维的，非经济的身份规定性在前资本主义社会普遍存在。身份规定性在社会形态中的作用常常压倒了经济规定性。具有特权的身份保证了贵族对财富的占有，而财富的增加不能保证非贵族人士上升到较高的社会等级。只是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维度才成为社会形态中占主导地位的维度，社会才成为经济社会。从范式来看，资本主义社会形态和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在政治与经济的关系上，往往有一种“头足倒置”的关系。

在概念上把社会形态等同于经济形态，是造成对资本主义社会和前资本主义社会的社会范式差异被忽视的一个原因。而在经济关系中忽视强加的政治权力如超经济的强制作用，是造成对这两种社会范式差异被忽视的又一个原因。农村土地保有权内部表现为等级系列。这种系列中隐含着三个维度，即身份规定性、从绝对所有权到部分所有权和没有所有权的保有权规定性，以及从有土地的农业耕作者到没有土地的农人之间占有土地的多寡。这些维度随着历史时期的演进而有所不同。总的特点是维度从身份制向自由持有的转移。

第四个问题。社会形态理论无论是单线说还是多线说，都是把诸种社会形态看作连续的线性发展之序列，忽视了经济组织中还存在不随历史时间变化的共时性现象。现有的经济理论过于强调农业经济组织的历时性，而很少注意到它们的共时性，这样就把经济组织的历史延续性割裂开来，无法认识历史上经济组织的历史连续性和历史共存的二重走向。

农业经济组织的形式在历史上构成了一个系统。农业是一个在受到限制的条件下较早就形成的部类，这个部类采取的经济活动主要基于传统的生产方式，它的运作主要依靠自然规律进行。因此，它的生产方式和经济组织形式也是历史的。这个系统中的经济组织无法用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两分法来截然划开。毋宁说它们是横亘在自然经济、市场经济和资本主义经济形式之间的连续性系列。绝大多数农业经济组织在历史上不同的社会形态下持续存在，它们的存在具有共时性的特点。而少数农业经济组织则和一定的社会经济形态相联系，表现出历时性的特点。农业经济组织与土地保有权有一定的相关性。一个时期(前资本主义时期)农民的身份制度、保有权关系和社会政治制度直接联系，它们的存在具有历时性。

共时性和历时性是索绪尔在他的语言学研究中提出的一对术语，指对系统进行观察研究的两个不同方向。历时性是一个系统发展的历史性变化情况；而共时性是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该系统内部各因素之间的关系，这些因素可能是经过不同的历史演变而形成的，甚至属于不同的历史发展阶段。但是，既然共存于一个系统之中，它们的历史演变情况就暂居于背景地位，显现的是各因素共时并存的系统关系。“共时性”与“历时性”分析，是分别从静态与动态、横向与纵向的维度考察社会经济结构及其形态的视角。前者侧重于以特定社会经济运动的系统以及系统中要素间的相互关系为基础；后者侧重于社会经济运动的过程以及过程中的矛盾。农业经济组织的诸形式中，既有共时性的组织，也有历时性的组织。我们在对社会经济形态史的概述中，有必要根据农业经济史的事实，把共时性的思路引入到对经济形态史内在规律认识中去。应当看到，农业经济组织在向资本主义经济形态发展的大趋势中，还存在着相当的保留下来的非资本主义和半资本主义的经济形态。这种现象是由农业经济部类自身发展的特点决定的，它反映了经济的多样性和各地区发展的不平衡。

注 释：

① 恰亚诺夫评述说：“就理论而言，从李嘉图直至今天，关于国民经济的种种研究一直以作为资本主义企业主、在雇佣劳动基础上从事经营的经济人的动机与经济预测为依据进行推论。然而事实表明，这种古典经济学的经济人并非都是资本主义企业，而往往是家庭生产的组织者。” (A.恰亚诺夫：《农民经济组织》，萧正洪译，于东林校，中央编译出版社1996年版，第221-222页。)

② Koning，Niek，Failture of Agrarian Capitalism：agrarian politics in the UK，Germany，the Netherlands and USA，1846-1919. Routledge，1994.

③ Supplement to the Report on the 1990 World Census of Agriculture.International comparison and primary results by country(1986-1995).Rome，2001.p.68.Table 4.1 Number and Area(in Hectares)of Holdings classified by size.

④⑤ 斯坦利·`L.恩格尔曼，罗伯特·`E.高尔曼主编：《剑桥美国经济史》(第二卷)，第231页，图7.13. “1880年各州的租佃比例”，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⑥ John D.Black and R.H.Allen，“The growth of Farm Tenancy in the United States.”in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Vol.51.No.3.(May，1937)p.393.

⑦ Food and Agriculture Organisation of United Nation， 1970 World Census of AgricultureAnalysisand International Comparison of the Results.Rome，1981.Table 9.1，p.290.Table 15.12-Area in holdings by tenure，1970，1960，1950.p.289.

⑧⑨ Food and Agriculture Organisation of United Nation， 1970 World Census of Agriculture，Analysis and International Comparison of the Results.Rome，1981. Table 2.2.Number of holding by size of total area.p.33，p.34.

⑩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