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被遮蔽的蹇先艾都市小说价值

2020-03-11 11:08谢廷秋
贵州社会科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北平都市小说

曹 源 谢廷秋

(贵州师范大学,贵州 贵阳 550001)

李欧梵在《现代性的追求》中曾经这样谈论欧洲现代文学,他认为:“欧洲自十九世纪已降的文学几乎完全以城市为核心”[1]。然而,对于有着五千年农业文明历史的古老中国来说,情况当然不同,可以说,直到二十世纪初,中国文学题材基本上还是以乡村社会为核心,“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后期,特别是进入三十年代,随着以共和制为主导的民国社会的稳定发展,中国都市社会开始展现一种繁华趋势,这样也使得中国都市小说创作开始呈现出一种蓬勃发展的势头,都市和都市生活逐渐成为现代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题材”[2]。“从区域上分,当时的都市小说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型,一是以茅盾、蒋光慈等左翼作家和刘呐鸥、穆时英等新感觉派作家为主干的描写上海十里洋场的创作;一是以老舍为代表的描写北京皇城故都景象的创作”[3]。其实描写“皇城”故都景象的作家何止老舍,其他如蹇先艾、沈从文等“侨寓文学的作者(鲁迅语)”在自己侨寓的故都北平,同样以“他者”的眼光创作了大量现代都市小说。蹇先艾1922年就发表了都市题材小说作品《人力车夫》,此后便一发而不可收。只不过因为鲁迅先生1935年编辑《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时,选取了蹇先艾的《回家的晚上》和《水葬》这两篇小说,而且在“导言”中有过这样的评价:“蹇先艾叙述贵州,裴文中关心着榆关,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从北京这方面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4]9就这样,蹇先艾无形中被贴上了“乡土作家”的标签,所以导致他创作的为数不少的都市小说的成就往往被读者和研究者所忽略或低估。“比起上海,作为八百年故都的北京,现代化的进程更为艰难,从抵抗、挣扎到追随、突破、步履蹒跚,它也因而更具代表性,更有研究价值”[5]。故此,蹇先艾的北平描写就更有其都市文学研究价值。

一、鲜活的都市人物群像

1919年冬天,13岁的蹇先艾结束私塾教育,离开“老远的贵州”日渐衰败的封建旧官僚家庭,远赴北京游学,并在那儿完成了小学、中学及大学教育。1931年夏北平大学法学院毕业后,留在北平,担任松坡图书馆编纂部主任,兼任宏达学院、某女子中学教员,1937年日寇占领北平后,他才被迫离开北平回到故乡贵州。他前后在北平学习工作了19个年头,在此期间,他接受了五四启蒙思想,表现了对文学的浓厚兴趣。1922年在北京师大附中读书期间,就与同学李健吾、朱大枏一起,组织成立了新文学社团“曦社”,曾邀请鲁迅、徐志摩等到校演讲。同年8月,蹇先艾在《益世报》副刊《益世俱乐部》上发表了他的处女作《人力车夫》,他自称这是一篇“比麻雀的鼻子还要短的”800字的小说,其年他16岁,还是北京师范大学附中一名中学生。在后来的文学创作道路上他得到过梁启超、鲁迅、徐志摩、王统照、闻一多、朱自清、郑振铎、叶绍钧、陈西滢等人的指导和帮助。1925年,经王统照介绍,加入了“为人生而艺术”的文学研究会。“侨寓”北平期间,他一直利用业余时间坚持文学创作,除乡土小说创作外,他还创作了《回顾》《狂喜之后》《诗翁》《一位英雄》《公园里的名剧》《巧》《诗人朗佛罗》《迁居》《仆人之书》《山东七哥》《逃》《小别》《我们的房东》《颜先生和颜太太》《逃难》《笔的故事》《晨》《晚餐》《一个秘密》《看守韩通》《国难期间》《生涯》《父与女》《松喜先生》《酷》《流亡者》《儿子》《幸福》《两个老朋友》《故都儿女》等30余篇都市小说。

蹇先艾早年离开家乡遵义,在北平学习工作近20年,北平可谓他的第二故乡。因此他的都市小说基本上取材于自己在故都北平的生活(除《看守韩通》《幸福》取材于某省会城市),“蹇先艾大学毕业后,主要从事文化教育工作,与文化人接触比较多,所以在蹇先艾的笔下,知识分子形象居多;但是他又想冲破‘狭的笼’,扩大自己的生活视野,他处处留心北京平民的生活,故北京中下层人民的生活和精神状态也是他笔下的描写对象”[6]。蹇先艾都市小说中描绘了这样几类都市人物形象:

大学生:K君(《狂喜之后》),H先生(《一位英雄》),安明通(《仆人之书》),晏肇祺(《国难期间》),莫云璋(《流亡者》),傅蓉芳(《父与女》)等。

大学教授:H教授(《公园里的名角》),牧生教授(《小别》),傅教授(《父与女》),伊祥福教授(《幸福》),月波教授(《两个老朋友》)。

落魄知识分子:小说家尹鹤群(《迁居》),作家希之(《晚餐》),文化人“我”与韩通(《看守韩通》)。

城市贫民:七哥(《山东七哥》),制笔匠刘世明(《笔的故事》),旗人连寿、连福兄弟(《我们的房东》),采藕人白老三及他叔叔(《晨》),松喜(《松喜先生》)。

官僚:诗翁(《诗翁》),颜先生(《颜先生和颜太太》),B先生(《公园里的名角》),前农商部司长项颂苼(《逃难》),银行行员庄以则(《儿子》)。

爱国者:爱国青年岑昌、蒙森、黎挹芬、巩明(《古城儿女》),东北籍青年莫云璋(《流亡者》),女大学生傅蓉芳(《父与女》),月波教授和老英国留学生李寿翁(《两个老朋友》)。

此外,他的小说中还描绘了一些个性十分鲜明的女性形象:《回顾》里婶侄不伦之恋中的琼,《逃》中背着丈夫主动写信提出与未婚男子约会但中途又主动逃走的“她”,《小别》中一刻也不能离不开丈夫的牧生太太荔丝,《酷》中不顾自己病重还关心同情病友死活的晓英,《生涯》中不甘心疲于接客渴望跳出火坑的妓女淑兰。

此外,还有如马车夫、护士、士兵、军官、作家、编辑、鸨母、人贩子、小妾、大粮绅、高利贷者、日本侵略者等诸多人物形象,可以说,二十世纪上半叶北平社会的各色人物在蹇先艾的小说中都有形象地呈现。“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7]小说正是透过这些人物,以及发生在这些人物身上的故事,展示了故都北平在现代化转型时期形形色色的生活场景与精神实质。蹇先艾作为一名特殊的寓居者,是北平人又非北平人,正如赵园在《北京:城与人》中所言:“他们居住于城,分享着甚至也陶醉于这城市文化的一份和谐,同时又保有知识者、作家的清明意识,把城以及其他人一并纳入视野。他们是定居者与观察者。后一种身份即决定了他们的有限归属。以城作为审美观照的对象使他们在其中又在其外”[8]。

蹇先艾的小说以丰富的人物形象丰富和充实了都市文学初创期的人物画廊,虽然他未能像茅盾、老舍那样塑造了吴荪甫、祥子那样的经典文学形象,但是他在都市小说中所塑造的某些人物形象,在中国都市文学的开创时期,同样参与了都市形象的建构,其价值不容忽视。例如他在以1937年“七七”事变后两三个月的北平为背景创作的长篇小说《古城儿女》中着力塑造的岑昌、蒙森这两个报效国家、奋起抗日、英勇斗争的热血知识青年形象。两者在性格上,岑昌嫉恶如仇、耿直急躁,因报国心切,冲动地采取冒险行动,孤身一人去炸日寇兵营,结果英勇牺牲;而蒙森则沉着冷静,细密周到,他不赞同岑昌的冒险行为,主张持久抗日的斗争策略,他后来参加了活动于京郊的抗日游击队,并成为游击队长,打击者日寇与汉奸走狗。可以说,面对日寇的入侵,岑昌与蒙森采取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斗争策略:冒险速战与持久抗战,这代表着当时对待抗日问题上斗争策略抉择的不同倾向,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岑昌与蒙森这两个艺术形象就具有了“个别与一般相统一”的特质,从而有了“文学典型”的意味。

二、独特的时代画卷

蹇先艾的都市小说,真实描摹了历史转型时期故都北平的时代画卷,深刻揭示了故都北平中下层人民的生存困境与时代悲剧,具有独特的时代价值。

(一)真实描摹了历史转型时期的故都北平

蹇先艾的都市小说,取材于北平,既有对故都传统风俗地方色彩的精致细描,更有对现代化都市喧嚣氛围的肆意泼墨,赋予他的小说独特的既传统又现代的双重色调。

“一排绿槐之下,黑魆魆地做了一大群人,多半是街坊,大家都随便谈话,也无暇互询姓名和作无谓的寒暄,最妙的是芭蕉扇在人声嘈杂中滑滑地响着,仿佛一种极单调的音乐,在助长人们闲谈的趣味。门口还有卖酸梅汤的,挑着担子,噹噹地敲动他手里的铜碟儿,那清脆的碟声正报告着长夏的开始。”[9]332(《我们的房东》)

“他们两位都喜欢养鸟,这自然也是旗人们共同的嗜好。他们的鸟笼特别讲究,据说是祖宗留下来的,传了好几代人了。样子顶细致,用修得一般大小的酥黄篾丝编起来,好像象牙,却比象牙的颜色深浓。笼顶镂刻着小小的花纹。轻巧极了,提着一点儿不费劲。……他们服侍鸟儿,总是用出全副的精神来。一到冷天,鸟笼便要罩上布套,怕鸟儿遭了凉;天气热了,又要时常给他们洗澡。……有人说,他们俩兄弟有一回死了一只鸟,眼泪鼻涕都一齐哭出来过。”[9]332(《我们的房东》)

这是对北平四合院、胡同、市民生活的白描,老北京味扑面而来:一条胡同的孩子都像一家人似的,四合院的门都敞开着。晚饭后、胡同里、大树下,街坊邻居聚在一块儿消夏,充满了诗情画意。“两位头顶光秃秃成天提着鸟笼逛天桥的老头子”旗人连寿、连福兄弟早晚鸟笼不离手,对笼中精心饲养的鸟儿宝贝似地稀罕着,连老婆孩子都不让碰。虽然此时清朝已经垮台,北平也不再是首都,旗人们的“铁杆庄稼”早没了,但是故都“老少爷们儿”多年优裕富足生活养成的那种“京城大爷”的心态及生活情趣依然顽强地保存着。又例如在《巧》中,“金二先生的死,是震动全城的大事件,是空前未有的大葬礼,也是阖家第一次致其最深的哭泣之衰。”“四太太坐在扶手椅上,用金耳挖剔着牙齿”[9]112-113,可见有钱人排场之大,正如老舍在小说《正红旗下》中“我”所说的那样:“二百多年积下的历史尘垢,使一般的旗人既忘了自谴,也忘了自励。我们创造了一种独具风格的生活方式:有钱的真讲究,没钱的穷讲究。生命就这么沉浮在有讲究的一汪死水里”[10]。

“我觉得A城至少早晨毕竟是可爱的:街头往来的只有学生,报差,送牛奶的,大粪夫,菜贩子,洋车夫,男女仆役,大师傅和小家庭的主妇……这些人莫不精神奕奕,负有正当的任务。这时听不见烦嚣的汽车的影子。巡警们都很闲在,在街心跨着八字步,还没有到替时髦贵妇人的汽车开路和向洋车夫施展威风的时候。”[9]396(《晨》)

“从西长安街西口一直到甘石桥,白天车马不断往来,十分繁忙,常常有许多商店大扎牌楼,在门外摆着‘大放盘’、‘大贱卖’、‘买一送一’的牌子,在柜台上放送留声机,或者在屋檐下用扩音器广播着嘹亮的歌声,吸引了不少的闲人在那里停留。咖啡馆、水果店门口的玻璃窗内,堆着各式各样的五彩糖食、饼干、瓜果,本来就已经很美观,再加上人工的妆饰,排列,更觉得炫耀夺目。电车、汽车、洋车、自行车……在广阔的马路上作长距离的赛跑,当当,呜呜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乡下人进城,到了这条街上,总是头昏目眩,耳朵都差点要吵聋了。一到晚上,电灯通明以后,更装点成了一座辉煌的世界,霓虹的灯光在各个角落闪耀着……”[9]286(《古城儿女》)

“大旅社是一座四层的西式楼房,经理是一个日本浪人。楼上是烟窟,一间一间的小屋毗连着;楼下便是赌场,设在一间打通的屋里。电灯通明地照耀着,牌九,轮盘赌,骰子宝……设备得很齐全。”[9]119(《儿子》)

在此处,报差、洋车夫、巡警、日本浪人、时髦贵妇人、留声机、扩音器、咖啡馆、电车、自行车、霓虹灯等现代都市社会特有的标志,都一起出现在北平西长安的大街上,共同构成了一幅无与伦比的市井喧嚣与畸形的商业繁华场景,这是北平在当时的现代化都市化进程中的真实场景,也正是小说之所以称为都市小说的特征所在。

北平作为故都,而且是中国最重要的经济文化中心,所以在它身上最能集中地反映中国在历史重大变革时期面临的各种社会思潮的交流与碰撞,小说不仅为我们生动展示了北平特有的自然景观、风俗民情及独特生活方式,而且真实地刻画了北平在现代化转型过程中保守与开放、传统与现代对立与并存的一座城的“浮世绘”。

(二)时代悲剧与故都中下层人们的生存困境

继“九·一八”事变之后,1933年日寇的飞机袭扰北平,东北全境沦陷;1935年,北平学生爆发了震惊中外的“一·二九”反日爱国运动;1937年“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北平这座伟大的历史名城,在日军的魔爪下经历了苦难的八年,日军的入侵给这座城和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

1933年5月23日蹇先艾在北平某女中监考时,看到日本飞机在头顶上盘旋,只有五六百米高,他怒火中烧,深感“中国领空竟听凭日本飞机自由飞翔,这是多么大的耻辱”[11]285。北平沦陷之际,中国面临严峻的亡国灭种的民族危机,蹇先艾为了再现和记录这段沉痛的民族历史,表达自己抗击侵略的信心和决心,以极大的热忱、强烈的褒贬爱憎态度写出了一系列抗击外辱的小说。“正是国难最严重的时期,我目击当时几位大学生纸醉金迷的情形,愤慨极了,在一个失眠的夜间,我含泪完成了这篇作品(即《一个大学生的成绩》,后改名《国难期间》,笔者注)”[12]。在小说《国难期间》中,北平失守的前夕,那些大学生们“一个一个地像泥鳅那样的敏捷,悄悄地溜走了”,即使留下来的,“大学校的教室里却不容易发现他的踪迹”,要么去跳舞、打麻将,要么就跑去承春馆喝酒看女招待,还自鸣得意地认为,“这才是我在北平留学的真成绩呢”[9]474-485,似乎国家民族的灾难与自己丝毫不相干。与此相反,傅蓉芳、莫云璋、月波教授、李寿翁、岑昌、蒙森等却是作者极力讴歌的对象。《父与女》中的傅蓉芳勇敢冲破父亲阻拦,不惧怕反动军警的镇压,走在抗日救亡示威游行队伍最前列;《流亡者》塑造了一位爱国青年莫云璋。这位东北籍的大学生在“一二·一六”运动中,勇敢地扛着G学院的校旗,打前锋,结果被军警打成重伤,住院治疗,后来被送回到了东北老家;《两个老朋友》中月波教授和老英国留学生李寿翁,则是老一辈爱国知识分子的代表,他们虽深陷敌占区,却洁身自好,决不附敌;而长篇小说《古城儿女》以作者自己逃离北平的亲身经历与见闻作为基础,更是以报告文学般的笔触,描写了北平沦陷前后知识分子的生活与斗争,艺术地再现了1937年7月28日至9月底两月内的种种生活场景,成功地塑造了岑昌、蒙森等抗日者形象,是抗战文学中反映沦陷区青年知识分子生活与斗争的难得之作。

就蹇先艾本人而言,他作为一个有民族大义的知识分子,在日本人派宋介接收《北京晨报》之后,于1937年9月携妻偕子,逃离北平返回贵州。关于日本玩弄“怀柔”政策之事,蹇先艾在1940年曾专门为此写了一篇杂文《苦雨斋之群》,“据说,活动得最力的,仍然是‘苦雨斋之群’(苦雨斋系周作人的书斋名,笔者注)。每逢星期日,苦雨斋中的盛会,并不减于‘七七’事变之前”[9]241。蹇先艾认为那些或明或暗变节文人的行为,“不过十足地表现其本人的下流无耻而已”,“抗战之于文人,又何尝不是一面‘照妖镜’,北平‘苦雨斋之群’的奇形怪像,如今不是也纤毫无遗者地照出来了吗?”[9]242蹇先艾在文学中对日本的“怀柔政策”及汉奸文人的丑态给予了深刻揭露与批判。

《仆人之书》中的商校毕业生安明通,毕业之后,却找不到学以致用的职业,不得不到一个平民学校当“传达”,“还是由于一个最关心我的亲戚用最大的面子介绍才获得的”,而这个小小的位置,“据说已经有十几人在那里争夺了”。[9]228《看守韩通》中有文化且为人正直的韩通和“我”先后失业,衰老又失业的“我”不由发出感叹:“一个穷人的失业,真像被敲动了可怕的丧钟,饥饿的恐怖时时刻刻梗在眼前,……我大声地向宇宙呵问:社会待人为什么这样冷酷?人心为什么这样鬼域?宇宙给我的回答是一片虚无”。[9]424《迁居》中的尹鹤群“早半天在一个私立大学教几小时的课,下午便到某文化机关里去做半日的工作,晚上有时便蛰伏在家里写文章,向各杂志报刊投稿”,同时作三份工,却撑不起连妻子、年幼儿子和他在内的三口之家,只因为“那奇昂的房租”,三次搬家之后,都不能租到理想的住房,生存无比艰难。无奈鹤群先生又徘徊在十字街头,“冒着凛冽的寒风,在满街的墙壁上找寻招租的小广告”。[9]209-218《晚餐》中又病又穷的希之先生不得不把狐皮袍子送进当铺,还遭到古董铺老板的挖苦揶揄。《山东七哥》中当“我”听到七哥准备将七嫂接来北平时,劝道:“七哥,你争这种意气,有什么价值呢!北平过活也不容易,你一个人在这儿都很费力,又何苦来添累赘!”[9]243由此可见,要想在北平生存是何等的艰难!

昔日养尊处优的旗人后裔如今也面临着生存困境,如《我们的房东》中连寿、连福两兄弟,《晨》里的白老二和他的叔叔,《松喜先生》中的松喜,他们都具有勤劳、善良和正直的秉性,但结果都被生活所逼走投无路,落得了凄惨的下场:连寿、连福两兄弟卖掉了自己的房产;白老二的叔叔得伤寒病无钱医治而死;松喜借了外国人的阎王账,无力偿还,逼得卧轨自杀。

从接受美学角度看小说中旗人后裔命运就是一个隐喻,一是旗人所代表的封建主义制度已经被资本主义大潮所淹没;二是昔日殷实的旗人尚且如此,那么就说明其他没有祖业根基的贫民的生存就更加艰辛无比了。生存困境、死亡威胁,始终是萦绕在故都百姓头上无法松解的紧箍咒。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北平,内乱未弥,外患频来,政治黑暗腐败,权贵敲骨吸髓层层盘剥,外来殖民者疯狂掠夺,本土民族资本发展先天不足,社会中下层人们的生命形态大多是痛苦地活着,委屈地死去,为了生存苦苦挣扎。身处其中的蹇先艾感同身受,对生活有真实的体验。在抗战期间的1938年,蹇先艾在一篇回顾创作历程的文章里说:“我对于写作一向是抱着严肃的态度的。文学乃是一个与恶势力恶社会战斗的武器,并非公子哥儿们的游戏消遣的工具。这一点我认识得十分清楚。”[9]276这是蹇先艾的文学主张,也是他的创作宗旨,与文学研究会“为人生的艺术”的观点一脉相承(1925年他加入该会)。蹇先艾的这些小说不仅以艺术的形式表达了作者强烈的爱憎,更是弥足珍贵的历史资料,虽然小说仅仅只涉及北平社会生活的某些方面,但是仍然能够为今人了解民国时期北平真实历史提供借鉴。

三、独特的审美价值

蹇先艾的都市小说创作深受鲁迅、契诃夫及莫泊桑的影响,呈现出独特的审美价值。他根据主题表现需要,灵活采用了讽刺、简化情节、白描“画眼睛”等创作技法,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某些篇什中,他还熟练地采用了西方现代主义意识流的手法,这展示了他宽阔的创作视野。

(一)深刻而辛辣的讽刺手法

时代在彻底暴露它的腐朽时,生活就会提供太多的笑料。“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讥讽又不过是喜剧的变简的一支流”[13]203。受鲁迅人道主义思想及其创作深刻影响的蹇先艾,顺应了社会与人生的要求,他在表同情于下层人民的不幸之时,必然要流露它对社会黑暗及丑恶的不满。而当他来批判现实的时候,就必然会想到讽刺手法。鲁迅说:“讽刺的生命是真实;不必是曾有的实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13]340,蹇先艾的讽刺手法就体现了这样的喜剧美学的法则。

在《诗翁》中,一位军阀时代的旧官僚诗翁,一刻也离不了烟枪、麻将和如夫人,生活荒淫的他,偏偏在灯下朗声吟哦他写的诗句:“城郭人民本是非,十年回首素心违;高车驷马成虚愿,还向空山乞蕨薇。”[9]76讽刺了他虚伪、附庸风雅、装腔作势的丑态。

《一位英雄》写大学生H,平时“不大上学校去”,总爱发议论说“人生有三件要事——名誉、金钱、爱情”,与妓女恋爱,登报求女友,打牌“昨儿一宿输了三十几块”,买一件大氅花了四十五块,满嘴的“Yes”“All right”“密司”“Kiss”“My dear”等洋文,可是“他家高大的书架上,一连取下的三本洋书竟然都没有裁开篇页”,对这样的大学生,讲他故事的微云称他“真算得一个当代青年英雄的模型哩”,而坐在炉边的主客听到这句话时,“尤其分外地感动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微叹,点头”。[9]88-98对于H这样吃喝嫖赌、不学无术、叶公好龙的大学生,竟然被他身边的人当作“当代青年英雄的模型”,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莫大的讽刺。作家把这篇小说取名叫《一位英雄》,不仅仅讽刺了所谓的“英雄”H,同时也辛辣地讽刺了小说中的讲者和听者那一大群人。

《公园里的名剧》写H教授和B官僚在公园里的一场对话,B官僚家里已经有了两个如夫人,但是还不满足,“假如有一个女学生嫁给他,官都可以不做了情愿告老还乡”;H教授仁明在讲台上大讲“救国毋忘读书,读书毋忘救国”的口号,但是为了晚上能在方庐家打上八圈麻将,却不惜耽搁第二天学生的课程,“不相干,告一个病假得了”。满口“堂堂皇皇的为人师表,神圣不可侵犯”,“如今是敦品励学的人了”,[9]100-110却背着老婆暗地里与女学生私通,而且还与风尘女子阿四勾搭。小说讽刺了H教授心口不一,言行自相矛盾,身为人师,却灵魂卑污。同时也讽刺了大敌当前,国将不国之际,B官僚和H教授之流,依然沉睡在鲁迅所说的“黑屋子”里面,丝毫没有觉醒,人生的追求除了花天酒地的享乐生活再无其它。

《颜先生和颜太太》中那位北京大学法科出身,曾经在天安门参加过若干次国民大会的颜先生,他毕业后,仅仅在司法部得到一个科员的小位置,“他最初很不满意,后来也就心安理得地坐下去了”,但是他“从此生活也不大有规律了:起得很晚,睡得很迟;并且喜欢打牌,听戏,看女人”。“一向都在为想升官和加薪而烦闷着”,用他妻子的话说就是“如今就会在女人身上用功夫”。[9]335-340讽刺了一个小官僚当自己升官发财的愿望一时无法满足时,就自甘消沉不思进取甚至腐朽堕落的自私自利的心态。

《国难期间》中,国难当头的时候,一群大学生去承春馆看漂亮的女招待,在这里, “这古城真的是在战氛弥漫之中么?在这酒楼里的空气是多么温柔!上楼下楼的年轻人、老年人都很有精神,四处洋溢着欢乐饮酒的声音”[9]478。讽刺了那群不求上进、及时行乐、醉生梦死的青年,这些享受轻歌曼舞的人群与前线浴血抗战的爱国将士相比,显出是何等的自私!何等的渺小!

《逃难》中,那位前农商部的项司长,“当日本还没有兵临城下的时候”,“他向来总坚持着‘决不离平’的论调,事实上他却悄悄地逃跑了好几次,连他的朋友们都不知道”;而当得知“日本和谈无诚意,我决心在近郊抵抗”的消息后,“他的心里完全动摇了,从他那惨白的脸上透露着的神情便看得出来”。[9]345说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叙述者用辛辣的笔尖撕破了披在这位官僚身上口是心非、色厉内荏、一心只为自己及家人私利盘算而置国家民族利益于不顾的可笑画皮。

《父与女》中的父亲与爱国女儿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父亲傅教授尽管参加过“五四”运动,“还是运动里的最重要的一个角色”,“爱国的次数太多了,连天安门的石板都被我踏光了”,但是十几年过去,如今他却堕落成为一个整天研究《麻雀秘诀》、甚至经常到中山公园土山上去“打野鸡”的流氓教授。现在的他十分“后悔我那时的浮躁”,认为“从前那种举动叫做出风头,浪费精神!还不如多逛几趟公园,多打几圈麻将来得舒服呢!”[9]42从这篇小说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五四”大潮落幕之后,当年的热血爱国青年们出现分化,有些继续前行,有些却从此止步不前如傅教授,他日渐消沉,沉醉在平庸的甚至是精神不健康的世俗生活中不能自拔,为了稳住目前的物质生活,不再敢冒任何一点点的风险,今昔的对比,可谓变化大矣。

官僚、学者、教授、大学生,这些所谓体面的社会“上层人物”,可是在蹇先艾笔下,国难时期的他们却最集中地体现出了都市文明中的虚伪人性,这明显看得出是受到了鲁迅描写类似知识分子题材小说《高老夫子》、《肥皂》等的影响。蹇先艾以人道主义的态度,剖析了人性善恶,揭出社会的腐败与罪恶。王瑶先生评价蹇先艾的作品时曾说:“他同情他笔下的苦难人物,对有产者不时给予一些轻微的讽刺与嘲笑”[14],据蹇先艾后来回忆:“1931年以后,……当时北平也有少数学生望风而逃,或者借此大过其花天酒地的糜烂生活;我家临近的两个公寓,成天就进出着这种类型的大学生。目击之下 ,使我非常痛心,因而写成了《国难期间》(即《一个大学生的成绩》),意在予以口诛笔伐。《逃难》讽刺了一个官僚家庭在紧张时期的混乱”[15]。叙述者的心中充满了愤怒,对这类人物进行了无情的嘲讽与愚弄,以期像鲁迅那样“描绘黑暗现实,意在揭示病态国民的灵魂,以引起疗救者的注意,把希望寄于未来”[13]526。 他后来在《话说写作的甘苦》一文中也提到了这一点:“我对耳闻目睹的旧社会的怪现象很痛恨,我看不惯那种人吃人、人压迫人的腐朽制度,我觉得我有责任把那些丑恶的东西太太暴露出来,暴露丑恶不也是一种反抗吗?”[9]348

(二)轻情节喜白描的创作技法

蹇先艾都市小说都用白话写成,关于他学习创作受到谁的影响的问题,据他1956年《点滴的回忆》一文的介绍,“我是受到了莫泊桑、契诃夫和鲁迅的作品的启发,才学写起小说来的,最早我和它发生接触,而且给了我影响很大的中国新文艺创作,回忆起来,就是鲁迅先生的大家公认为反封建制度战斗宣言的《狂人日记》以及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呐喊》”[9]309。可见他的小说创作受鲁迅小说表现手法的影响最深。此外,他又善于吸收一些外国小说家的优长,例如契诃夫小说的短小、含蓄;莫泊桑小说的引人入胜、故事性强的优点,来丰富自己的创作手法。

蹇先艾认为,在短篇小说里,情节越简单越好。而这简单的情节,他又尽力压缩集中在一个或少数几个场面上。《诗翁》只写了一个情节:丁香社已经两次三番打了电话来催请诗翁出席,但因为那天轮班是诗翁的主席,他便故意拖延,“躺在床上慢条斯理地抽烟,沉醉在稀薄的灰雾之中,没有理会。”“今天活该又是我的主席,去晚点又怎样?他们又总会得等,难道主席没有到就散会不成?”[9]72-75通过个性化的动作和语言,生动刻画了一个附庸风雅却还要大摆“臭架子”装腔作势的旧官僚形象。

《公园里的名剧》情节更简单,就是写星期天“我”在C公园散布时无意听到H教授和B官僚之间展开的一场对话。该小说采用第一人称限制性视角进行叙事,因为偷听偷看,所以更能直抵毫无提防的人物的内心隐蔽世界,从而更能表现出两位现代登徒子口是心非虚伪的性格。

《一个大学生的成绩》中也重点是在写大学生晏肇祺跑到承春馆吃饭,其目的是为了看漂亮的女招待这样的一个故事情节。“晏肇祺用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占领了上菜的地方”,“晏肇祺的兴致比以上的人都浓厚,他是向来一看见女性就要进攻的,今天当然的不外乎和往日一样的心情”,“晏先生在她的脸上摸了一下,有意赏识她的皮肤”,小说结尾,晏肇祺望着眼前漂亮的女招待,心想“这才是我在北平留学的真成绩呢!”[9]475-485一位没有国家责任感,脸皮极厚,好色无比的大学生形象跃然纸上。

情节虽然简单,但是蹇先艾却很会使用简练明快的语言勾画事物的主体,通过极富个性化的人物动作和语言,把人物性格刻画得惟妙惟肖。

白描也是蹇先艾小说的常用手法,鲁迅认为:“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我以为这话是极对的,倘若画了全副的头发,即使细得逼真,也毫无意思”[13]527。蹇先艾学习了鲁迅“画眼睛”这种“极省俭”的艺术手法。“(陈妈)红着一对桃子似的眼睛”(《迁居》),写难过;“B先生两只眼却死死地钉住大学生身后的女郎”“胖教授望着女郎,嘻着嘴,只差眼睛要成一条缝了”“B先生的眼睛一直把他们送出视线之外,不由得两腿一阵乱颤”(《公园里的名剧》),这是两对邪恶的色眼;“(如夫人)披散着头发,她的眼睛哭得像一对鲜红的桃子”(《逃难》),写伤心;“虽然他(希之)是戴着眼镜的,也可以看出他的眼皮在那凸出的镜片上跳动”(《晚餐》),写愤怒;“其他客人都和晏先生一样的焦急,眼睛像偷窃食物的老鼠似的向四处东张西望。”(《一个大学生的成绩》),写出了人物不怀好意、迫切急躁的心态;“松喜先生把眉毛和眼睛皱在一起,坐在炕前发呆”(《松喜先生》),写出了无尽的忧愁;“画眼睛”这种白描技法的确是一种生动刻画人物心态的重要手段。

作者说过:“因为个性的关系,鲜艳夺目的、幽默的、泼辣的,这三种文章我都是十足的外行,——没有法子想,只好在‘字句的质朴’上做点儿功夫了”[16]。难怪鲁迅先生早年在评价他的作品时,曾说他的作品“简朴”、“很少文饰”[4]8。李健吾(笔名刘西渭)也评价说:“他的文章不弄枪花,笔直戳进你的心窝,因为他晓得把文笔揉进他的性格”[9]468。这样的评价是恰如其分的。

(三)西方现代主义意识流手法的运用

蹇先艾在小说中,不乏对西方现代主义手法的借鉴,尤其是在女性题材小说里,更多采用了西方现代主义的意识流手法。内心独白和意识流是现代小说的两个最触目的语言技巧(赵毅衡语),具体来说,就是以人物的意识活动为结构中心,围绕人物表面看来似乎是随机产生,且逻辑松散的意识中心,将人物的观察、回忆、联想的全部场景与人物的感觉、思想、情绪、愿望等,交织叠合在一起加以展示,以“原样”准确地描摹人物的意识流动过程。按照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叙事话语》中对“叙述聚焦”的划分,意识流文学多选择“内聚焦”的叙述角度。如《回顾》中下面这段意识流活动:

“她心里常常荡漾着一对妙龄男女的结婚:男的穿着大礼服,女的披着纱,还有傧相,还有天真美发的一对女孩,替新人牵纱……渐渐他们笑容可掬,脸上堆着幸福荣誉的颜色,挽着携着,慢步摇曳地踏入花车……军乐队镗镗的奏起乐来,那是一种怎样宏伟而带着歌颂的声音!后来,这幸福的后来,伉俪不能言传的亲爱,蜜月旅行,相依相偎的情形,她都细心一一体会。”[9]39

这段意识流真实细腻地刻画了女子琼的“婚纱梦”以及对幸福浪漫爱情的憧憬与幻想,真实地表达了这位年仅21岁的少女琼对委身一个60岁老头的现实婚姻的不满。在当时的中国,不知道有多少像琼这样青春的女孩子,因为经济地位的不平等以及旧礼教的束缚,而把她们的青春葬送。这是时代的荒诞,也是时代的悲剧。但是即便就这样度过悲哀的岁月,她们作为一个个体鲜活的生命,她们同样具有热切渴望有两性间纯真的正常的爱情婚姻生活的自由与权力。

又如《逃》中意识流活动:

“她的心压得很沉重,并且有点凄然的感觉。处在一个苦难的境地之中,尤其是一个女人,比方陷在泥塘中一样,想跳出来是颇为不易的。呼救呢,讪笑因之就会引起来了;不跳出来吧,不跳出来又怎样呢?……想脱然无累地离开他吧,已经来了,是她约他来的,他还居于被动的地位呢。他的态度又是那样恳挚,没有一点阿谀的表情。……一个女人竟背着她的丈夫同另外一个青年男子到娱乐场来了,这真难为情!……她认为‘逃’或者是避去‘后悔’的一种策略,躲闪并非完善的方法,终于不免要被擒的。一个聪明的人为什么要束手待毙呢?”[9]312—314(《逃》)

大段大段的意识描写几乎占据了小说四分之三的篇幅,《逃》可谓一篇较好的意识流小说。写了“她”主动邀请“他”约会却中途退出约会这样一件小事,细腻的意识流活动的描写把女主人公“她”渴望“赴约”却又迫于“男女授受不亲”的世俗压力只能选择“逃”的矛盾心理刻画得入木三分。唯有通过意识流活动的描写,才能更加真实更加生动地刻画这位人妻复杂多变的心思,同时也反映了都市在现代化进程中人们的观念依然受到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的制约。

在意识流作家看来,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仅仅反映了外在的现实和表面的真实,而这个外部世界并不真实,真正的真实只存在于人的内心主观世界。这种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蹇先艾在女性题材小说中大量采用这一手法,能够准确地呈现女主人公心理活动,把女主人公的意识和潜意识联结起来,使女性人物内心深处的秘密和多层次的心理活动得以展示,表现了女性复杂多变的性格,同时也是对“五四”启蒙运动后女性自我意识开始觉醒及要求个性解放的回应。陈平原认为,“西方小说及文学观念的输入,使五四作家越来越关注小说中人物心理。……五四作家的心理学知识,影响于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最明显的有两点:一是小说结构的心理化,以人物心理而不是以故事情节为小说的结构中心;一是小说时空的自由化,按照人物的‘情绪线’而不是故事的‘情节线’来安排叙事时间,可以倒装叙述,也可以交错叙述,而不必固守传统的连贯叙述”[17]27。《回顾》使用的正是倒装叙述,按照人物的‘情绪线’而不是故事的‘情节线’来安排叙事时间;《小别》《逃》也是以人物心理而不是以故事情节为小说的结构中心,意识流活动描写占据了小说大部分的篇幅。真诚的“独白”,独特的“感觉”,各种“潜意识”的发掘,有意无意地突破了以情节为中心的传统叙事模式。

蹇先艾能娴熟地掌握小说各种创作手法,与他的求学与创作经历有关,据他在《自传》中的回忆,他读中学时,“附中的国文教师大都醉心于这个运动中进行的文化革命,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18]11,北平大学毕业后到北京松坡图书馆工作后,“由于读书方便,我借此读了不少古今中外的名著,一有机会便向文艺界的前辈们请教,还结识了一批同我年龄差不多,但是创作相当勤奋的青年作者,互相学习、勉励,这样就更增长了我写作的兴趣和勇气”[18]12。他在《翻译的尝试》一文中也说道:“在中学时代,有一个时期,我完全摈弃了国内作者的创作不读,专看翻译出来的世界名著,结果真得了不少的益处,我才知道国人的成绩离外国名作家仍然很远”[9]286。事实上,他在读中学四年级时,就翻译并发表了莫泊桑的短篇小说《米崖老丈》,后来还翻译出版了《美国短篇小说集》,足见其西学功底之深,他能左右开弓,翻译、创作都拿得起放得下。就连陈平原也认为,“五四这一代作家平均外语水平之高、对当代外国文学了解之深以及与世界文学同步的愿望之强烈,不单‘新小说’家望尘莫及,就是三十年代以后的中国作家也都很难匹敌”[17]24-25。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的大环境,谦虚好学勤于耕耘的态度,对世界名著的广泛阅读以及翻译创作实践,使得蹇先艾的文学理论与创作视野日渐宽广,蹇先艾娴熟地运用现代主义手法进行小说创作,极大地丰富了初创期都市文学的表现力。

四、结语

作家是社会的良知。在国难深重的时局面前,感时忧国的蹇先艾用满蘸感情的笔,或赞美、或同情、或讥讽、或批判,创作出了一系列展现故都北平风俗人貌、时代风云变幻的都市小说,写出了都市中下层人们的生活悲剧,表现了美的毁灭。而同时代写北平“把20世纪文学领域的庶民文学推到了高峰”[19]的老舍,他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北平情深意切,在他语言“打哈哈”(朱栋霖语)性质的北平叙事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形象鲜明的市民王国。“对北京及其居民如有‘恨’,这种‘恨’也正是源于老舍对北京无以复加的爱”[20]。蹇先艾与沈从文相比,似乎有更多相似的地方,都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只身赴北平求学谋生的异乡人,文学生涯都起步于北平《晨报副刊》,可谓“湘雨黔云,互仰文华”[11]89。但沈从文小说中对都市文明的批判与对湘西世界的礼赞构成了绝然对立的两极,沈从文以“乡下人”的视角,试图通过全盘否定都市文明来歌颂理想中的湘西世界,这不能不说带有极强的主观性。有别于老舍对故都的“亲”、沈从文对故都的“憎”,蹇先艾采取的是一种中间的比较温和的态度:他既热切渴望加快都市文明的现代化进程,早日解决日益严峻的民族危机和国家重建的任务;同时又对现实社会中(包括乡村)无处不在的民族劣根性深恶痛绝,以期进行思想启蒙文化改造。他之所以产生这种爱恨交织的理性态度,与他的官宦家庭出生、经受五四洗礼的人生经历以及他与故都北平这座城市之间内在的精神联系都不无关系。

总而言之,长期以来被遮蔽的蹇先艾的都市小说以其独有的观察视角和表现形式赋予了北平另一种文学想象,为后人提供了有关北平的另一种时代记忆,其认识价值与审美价值不容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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