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 社会学系,北京 100871)
在中国古代的思想家中,孔子与老子作为两位文化巨擘是实现“轴心时代”精神突破的先行者,对中国传统管理哲学产生的影响最深最广,是进入中国传统管理哲学殿堂的两把锁钥。两人犹如日月,不谋而合地出现在历史的天空,日月同辉,阴阳互补,共同奠定了中国传统儒道会通的管理哲学范式。
目前,还没有专门从比较的维度研究孔子与老子管理哲学的专著与论文,但对于两者各自管理哲学的研究成果为数不少,主要有:黎红雷教授《儒家管理哲学》[1]一书将儒家管理哲学的基本框架分析为“唯人则天”的管理本体论、“执经达权”的管理方法论、“义以生利”的管理价值论,以及“劳心治人”的管理本质观、“人性可塑”的管理人性观、“道之以德”的管理控制观、“修己安人”的管理目标观等几个方面,其中对孔子的管理哲学多有涉及。孙聚友教授《儒家管理哲学新论》[2]一书认为孔子管理哲学是建立在“仁者人也”的人性可塑论、“德礼政刑”的行为规范论、“修己安人”的价值取向论上,从而决定了孔子管理哲学的内容、本质和目的。葛荣晋教授《中国管理哲学导论》[3]一书指出老子的“柔”“静”“无为而治”等思想都彰显出丰富的管理哲学意蕴,属于“软性管理”的范畴,而“软性管理”正是当代管理哲学的一种时尚思想。张绪通教授《道学的管理要旨》[4]一书认为老子的管理哲学是一种“水式的管理”,其特点在于:第一,水式管理的最高原则和指导思想是“道法自然”;第二,水式管理的最佳模式是“我无事而民自富”;第三,“弱用之术”是水式管理的策略和方法。综上所述,在孔子与老子管理哲学的研究成果中,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从管理哲学分类出发的“块状”研究,这类成果主要从管理基础、管理内容、管理方法、管理目标等方面对孔子与老子的管理哲学加以阐述;二是有关管理哲学的“点状”研究,譬如将孔子的“仁者人也”“修己安人”与老子的“无为而治”“上善若水”等思想应用于管理哲学中。
本文针对孔子与老子管理哲学的比较研究主要根植于《论语》与《道德经》两大文本,试图以管理本原论为根基、管理原则论为圭臬、管理方法论为外展、管理品德论为内化、管理目标论为归宿,搭建孔子与老子管理哲学“五位一体”的体系架构。这“五位一体”的体系架构互为配合,相得益彰,共同勾勒出孔子与老子管理哲学的清晰面貌。同时,本文从儒道会通的视阈,对孔子与老子的管理哲学进行梳理与比较,以期更深刻地发掘两者乃至儒道管理哲学的分野与契合。
管理本原论主要是关于管理哲学形上依据的抽象学说,孔子“唯天为大”,老子“惟道是从”,“天”与“道”构成孔子与老子管理哲学体系的本原与根基,并在根本上决定两者管理哲学的发展脉络。
孔子的管理哲学是以“天”为本原的。在《论语》中,孔子对天的论述有12处之多,如若对这些论述抽丝剥茧,可以缕析出“天”的多重意蕴。首先是主宰之天。“子见南子,子路不悦。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论语·雍也》)“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论语·八佾》)在孔子看来,天不仅主宰人的思想行为,更决定人的生死祸福。其次是道德义理之天。“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史记·孔子世家》)在孔子看来,天是道德的源泉,自己秉持天赋予的道德,因此桓魋无法杀害他。“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孔子认为匡人无法伤害他,是因为他承载了天赋之德,具有传承“斯文”的使命。最后是自然之天。“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孔子从天体运行、四时交替、百物生长等现象中看到默默无言的自然界有不为人所见、更不为人所左右的必然性存在。由此可见,孔子所说的“天”具有多种内涵,不仅是弥漫浓厚宗教色彩的主宰之天,而且是带有浓厚价值意蕴的道德义理之天,更是顺乎自然规律无声无臭的自然之天。不管哪一种“天”,“唯天为大”都要求管理者应以顺乎“天”为其本体论的依据和形而上的本原,追求“天人合一”的管理境界。只有在现实的管理活动中顺应“天”,方能确保管理活动的顺利运行[5]。
老子的管理哲学是以“道”为本原的。在《道德经》中,关于“道”的论述多达73次,加之剖析,可以归纳出三方面的含义。首先是形而上的“道”。《道德经》第一章便开宗明义地说:“道可道,非常道。”形而上的“道”是不可言说的,能够言说的就不是形而上的“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道德经·四十二章》)形而上的“道”是独一无二的,“道”产生天地,天地生成阴阳二气,阴阳二气相交而生成万物。万物背阴而向阳,阴阳二气相互激荡而宇宙和谐。其次是规律性的“道”。“反也者,道之动也。弱也者,道之用也。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道德经·四十一章》)道的运动是循环往复,道的作用是柔弱胜刚强。天下万物生于存在,存在生于虚空。最后是生活准则的“道”。形而上的“道”落实到人生层面,也就成为生活准则的“道”。“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余。孰能有余而有以取奉于天者乎?唯有道者乎!是以圣人为而弗有,成功而弗居也,若此,其不欲见贤也。”(《道德经·四十一章》)人类社会所奉行的原则是剥夺不足的而供奉有余的。谁能减少有余的,以补给不足的呢?只有具有道义的人才能做到。所以圣人有所作为而不占有、有所成就而不居功,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们不愿意显示自己的德行与才能。由此可见,老子的“道”具有多重意蕴,但是不管哪一种“道”,管理者都应将“道”奉为自身效法的榜样,遵循自然、人和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不可主观妄为,这是老子以“道”管理的思想核心。老子第一次提出“道”作为管理哲学的最初本原,可谓是对先秦管理本体论作出的重要贡献。他在“天”“神”“帝”“天命”“天志”等思想日益动摇、衰落的时代,提出自然无为的“道”作为管理哲学的本原,因此具有开创性的意义[6]。
对于管理本原论之比较,在老子看来,“天”并没有绝对的权威,而是从属于“道”的,是“道”的衍生物,所以说“天法道”,天的运行以道为法则,又强调:“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道德经·二十五章》),“道”是先于天地而生的,具有独立性,是孕育天下万物的母亲。在孔子看来,世间万物“唯天为大”,“天”才是“道”的来源。孔子和老子虽然不约而同地重视“道”,但“道”的内涵与意义却有鲜明的差异与分野。老子的“道”具有浓厚的形而上色彩,更多的属于本原层面,而孔子的“道”则属于世俗伦理的范畴,具有明显的现世性。不过,契合的是,“天”与“道”都构成孔子与老子管理哲学的本原,两位先哲不约而同地将“天”与“道”落实到人事与管理上,可谓是“推天道以明人事”。
管理原则论是管理哲学所遵循的价值圭臬,外化为管理方法论,内化为管理品德论,构成管理哲学体系的理论中枢。孔子提倡“刚健有为”,老子推崇“无为而无不为”,由此成为孔子与老子的管理原则。
孔子依据“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原则,提倡“刚健有为”的管理原则,由此彰显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孔子积极推行德治,“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孔子同时提倡礼制,希冀用礼乐教化百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使人人各司其职,各安其位。主张“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论语·子路》),认为如果管理者在礼制上以身作则,被管理者自然会遵循。另外,孔子推崇“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礼之用,和为贵”(《论语·学而》),力求管理者与被管理者关系之间的和谐有序。
老子倡导“无为而无不为”的管理原则,教导管理者“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道德经·五十七章》)。在老子看来,管理者如果刻意有为,将会导致诸多恶果,“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因此,老子提倡“治大国如烹小鲜”(《道德经·五十七章》)。管理大国如同煎小鱼,不能随便翻动,不可用猛火,而应无为而治,避免刑政烦苛,滋事扰民。在老子看来,“无为”与“无不为”相辅相成,不可分割。“无为”是手段、方法和路径,“无不为”才是“无为”追求的目的和结果[7]。“无为”并非毫不作为,而是要求管理者一切行为都要顺乎自然,即按管理客观规律去做,以掌握万事万物发展变化的趋势而加以驾驭,这样在管理上才能有所作为。因此,老子把管理境界分为四个等级,“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道德经·十七章》)老子既不主张“循法而治”,使民“畏之”,也不主张“仁爱民本”,使民“亲而誉之”,而是主张不干涉民众,使得他们自然地生活,民众感觉不到君主的存在,也无爱恨恩怨于君主,这正是“无为而无不为”管理原则的鲜明体现[8]。
对于管理原则论之比较,孔子与老子都是入世有为的,只不过两者采取的方式较为不同。老子是以“无为”达至“无不为”,强调管理者应“生而不有,为而不持,功成而弗居。”(《道德经·五十一章》)其中,“生”“为”“功成”就是一种有为的态度,只是在有为之后不要过于张扬,将成果擅据己有。《道德经》五千余字多言治道,因此被称之为“君人南面之术”,老子积极地将自己的思想运用到管理国家上,“治大国若烹小鲜”,告诫管理者在管理的过程中不可强作妄为。孔子积极倡导德治,“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回》),认为如果管理者以身作则,被管理者就能在其感染下望风披靡。与孔子有所不同,老子则从无为原则出发,坚决反对仁义德政和礼制,明确提出:“故失德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道德经·三十八章》)
在厘清孔子与老子管理哲学原则论之后,其原则势必要落实到外在的方法上,由此构成管理方法论。梳理孔子与老子管理方法思想,可以发现孔子与老子的管理方法论主要体现在“中庸之道”与“反者道之动”上。
孔子把中庸之道奉为最高的管理方法。“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论语·雍也》)把一切违反中庸之道的管理决策和行为一律斥之为“过”激,认为“过”和“不及”一样,都是“反中庸”的。因此,孔子提出“过犹不及”的重要命题,认为过激和不及一样都是片面的,都是必须反对的,必须把握和运用“过”和“不及”之间不偏不倚的“中道”。这要求管理者在管理的过程中要“执两用中”“允执其中”,反对过犹不及,力求取得管理的最大成效。因此,孔子称赞舜的中庸管理之道:“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礼记·中庸》)“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论语·尧曰》)由此可知,儒家“中庸之道”的管理方法论要求原则性与灵活性的融会贯通,既反对缺乏灵活性的故步自封,也排斥没有原则性的见风使舵。
老子持一种“反者道之动”的管理方法论,其中“反”具有两层含义:对立转化的规律与循环运动的规律。首先,对于对立转化的规律。老子认为在管理过程的发展和运作中,管理的矛盾双方是相反相成的。“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道德经·五十七章》)这就是说,任何管理方法都有美与恶、善与不善两种可能。天下都知道美之为美,就变成丑了;都知道善之为善,就变成不善了。老子还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道德经·五十八章》)祸中伴随着福的征兆;福里潜伏着祸的根苗。“正复为奇,善复为妖。”(《道德经·五十八章》)正常与怪异可互相转变,善良与邪恶也能彼此循环。其次,对于循环运动的规律。“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道德经·十六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道德经·二十五章》)其中“周行而不殆”“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以及“归根”“复命”等一系列概念和命题的阐发,都揭示了这样的道理:事物总是向自身的相反方向运动发展,同时这样的运动发展最终还要回到本来的根源状态[9]。
对于管理方法论之比较,孔子的中庸是从对立面中求得统一,老子是在对立中寻求转化。如果说孔子“中庸”是“用中”, 老子的“反者道之动”则是“用反”。“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正复为奇,善复为妖”,老子极善于从反面或对立中思考和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颇具有出奇制胜的色彩。而孔子的“中庸”则不同,他将“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称为“五美”,从“惠与费”“劳与怨”“欲与贪”“泰与骄”“威与猛”等两端之间寻求适宜与平衡,在过度与不及的两极之间“允执其中”。孔子在对立面寻求不偏不倚的中庸状态虽难以像老子那样出奇制胜,但更显持重稳定,带有一定的“守成”色彩。
管理原则论在外化为管理方法论的同时,也需要内化为管理品德论。通过对孔子与老子管理哲学思想的管窥蠡测,可以发现“仁爱”与“三宝”主要构成孔子与老子的管理品德论。
孔子的管理品德论是以“仁爱”为主体的。孔子的仁爱思想根植于孝悌,推向泛爱众,遵循忠恕之道,具有多层次的丰富意蕴。首先,孝悌是仁爱管理品德之根本。家族血缘关系方面的爱是孔子仁爱的发端,孔子非常重视孝悌,认为孝悌是实现“仁爱”的根本:“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其次,泛爱众是仁爱管理品德的扩展。孔子认为仁爱应当在孝悌的基础之上向外扩展,彰显“泛爱众”的恢宏广博。“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论语·学而》)泛爱众指普遍地爱众人。仁爱由“爱亲”推至“泛爱众”,这不仅体现了“爱”由近而远、由亲而疏的量的变化,而且包含了质的升华。最后,忠恕是仁爱管理品德的方式。仁爱作为一种道德情感,必须通过合理的方式表现出来,对此孔子认为“能近取譬”的“忠恕”是实行仁爱的根本途径,即所谓的“仁之方”。“忠”与“恕”相通而有别,分别从积极和消极两个方面诠释仁爱的思想。“忠”属于积极的方面,孔子将其释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恕”属于消极方面,孔子将其释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可见,“仁爱”既具有“己欲立”“己欲达”的“成己”之意蕴,也具有推己及人的“立人”“达人”的“成人”之含蕴,是“成己成人”之学。
对于老子的管理品德论,首先值得强调的是,虽然老子主张“绝仁弃义”,但老子并非反道德主义者。在管理主体的品德修养上,老子着重提倡“三宝”的价值:“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道德经·六十七章》)主张管理者应具有仁慈、节俭、谦让三种美德,认为这三种美德可以创造巨大的管理效益。“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故能成器长。”(《道德经·六十七章》)管理者的第一件宝物是“慈”。慈爱对管理者来讲,最根本的就是爱百姓。“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道德经·四十九章》)老子是反战的,谴责“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道德经·三十章》)。他认为:“夫佳兵者,不祥之器,故有‘道’者不处。”(《道德经·三十一章》)如果不得已而用之,要“恬淡为上”。管理者的第二件宝物是“俭”。“俭”是俭啬的意思。《老子》认为:“俭故能广”,只有做到了俭啬,才能宽广,《老子》进一步强调:“治人事天,莫若啬。”(《道德经·五十九章》)陈鼓应直接以“啬”解“俭”:“俭:有而不尽用。和五十九章‘啬’字同义。”[10]另外,“俭”也与“奢”内涵相反,因此,老子提倡“是以圣人……去奢”(《道德经·二十九章》)。可见,对于管理者来说,俭是应当具备的品德修养。管理者的第三件宝物是“不敢为天下先”。“不敢为天下先”,就是老子的不争之德。谦让、处后,以及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等,都属于这一道德范畴。老子的“不敢为天下先”思想是一种“进道若退”(《道德经·四十一章》)的管理品德。从表面上看,有德之人谦退居下,“不敢为天下先”,这是“若退”;从本质上看,“退”是为了“进”,“退”是“进”的一种手段,所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道德经·七章》)。
对于管理品德论之比较,孔子的“仁爱”与老子的“三宝”中的“慈”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强调管理者在管理的过程中要怀有感情和爱心,不主张以力服人。孔子认为,管理国家的三件大事是“足食”“足兵 ”与“民信”,而三者的重要性各有不同,如若有所取舍,孔子首先主张“去兵”。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人小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认为管理国家不必诉诸暴力,而提倡运用道德的感染力。与孔子不谋而合,老子在管理国家层面同样拒斥暴力与战争:“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道德经·三十一章》)老子反对战争,并用十分形象的语言描述了战争的残酷性:“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道德经·三十章》)因而,老子认为“有道者不处”,“有道”的管理者不会诉诸暴力。所以说“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道德经·四十六章》)可见,孔子的“仁爱”与老子的“三宝”中的“慈”有一定的契合之处。
管理目标论是管理哲学的终极归宿,引领着管理活动的思想与行为。大同社会与小国寡民作为孔子与老子的管理目标,是两者管理思想沉淀的结晶,散发出各自独具匠心的理念,激发两者终身为之身体力行。
孔子在《礼记·礼运》篇中对“大同社会”的管理目标进行了详尽的阐发,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首先,天下为公的管理制度安排。天下为公的社会制度主要体现在权力公有和财产公有两个层面。在权力公有层面,具体措施就是“选贤与能”。孔子称赞舜尧以“天下为公”为己任,根据贤能与才能来传让帝位。因此,尧舜都是没有私心、天下为公的圣王明君,他们德才兼备,居高位而不骄,为天下民众服务,是权力公有制度的典范。在财产公有层面,大同社会中财产的分配也是公有的。人们具有高尚的公德,十分珍惜社会财富,憎恶一切浪费行为,“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礼记·礼运》),反对任何自私自利的行径。在大同社会中,财产公有为权力公有奠定了坚实的物质保障。其次,选贤与能的管理体系。在大同社会中,施行选贤与能的管理体系。从中央到地方,根据才能与品德来推举贤能,使其管理国家。根据《尚书·舜典》记载,舜选贤与能,任命禹作“司空”管理土地,任命契作“司徒”从事教化,任命皋陶作“士”主管刑罚,任命伯夷作“秩宗”掌管祭祀。舜让各种贤人各尽所能,每项工作得以井井有条地开展,从而实现国家的大治、民众的安居乐业。再次,讲信修睦的人际管理关系。大同社会追求讲信修睦的人际管理关系,“讲信”是“修睦”的前提,“修睦”是“讲信”的结果,如果不具备信用与诚意,就难言和睦与亲睦。可见,在大同社会,“讲信修睦”充分体现了自然而然的人际关系。最后,各得其所的管理保障体制。大同社会是人人敬老爱幼,无人不保暖,各得其所的理想社会。人们视他人父母如自身父母,视他人子女如自身子女。“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礼记·礼运》)各类民众都得到合理的社会关怀与保障,从而形成良好的社会风气。
老子是以“小国寡民”为管理目标的。“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死而不相往来。”(《道德经·八十章》)在小国寡民的理想社会里,社会秩序无须强制的力量和僵化的规范来维持,单凭各人纯良的本能就可相安无事。没有兵战的祸难,没有重赋的压迫,没有凶悍的作风,民风淳朴真质。因此,这是一种近乎原始古朴的自然状态。但是“小国寡民”并非就是落后的,完全弃绝文明的,实是剔除了社会之病态以后的文明,是不雕琢不虚饰的自然真朴的文明。所以老子不是绝对地反对文明,他反对的主要是统治阶层的骄奢、圣贤的知识诈谲以及民众的价值迷误。因此说,老子所追求的实际上是一个虽拥有基本的文明(什伯之器,舟舆甲兵等)却又不受文明之累、文明之害(无所乘之,无所陈之)的朴素的理想管理社会[11]。总之,“小国寡民”作为老子管理哲学的思想结晶,是其终极的管理目标。
就管理目标论而言,首次,孔子“大同社会”与老子“小国寡民”的管理目标都根植于世俗人伦,没有寄托于彼岸的来世,孔子希冀实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礼记·礼运》)。老子追求“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道德经·八十章》),都彰显出浓厚的现世性。其次,大同世界是在圣王治理下得以实现的。孔子“祖述尧舜”(《礼记·中庸》),歌颂尧舜“选贤与能”,施行禅让制度,开创“天下为公”的先河。尧舜以“天下为公”为己任,“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不“以功为己”,民众在其榜样的引领下,纷纷效仿,“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礼记·礼运》),天下从此少了你争我夺的纷争,“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礼记·礼运》),大同理想得以实现。而“小国寡民”则是在得“道”圣人的管理中得以实现的。得“道”圣人提倡“无为而治”,“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道德经·八十章》)。但“无为”是为了实现“有为”与“无不为”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道德经·八十章》)正是“有为”的体现。再次,“大同社会”与老子的“小国寡民”都崇尚和平安宁,在大同社会中,天下以公正公平为最高价值理念,人与人之间和睦友善,以信为重,老幼壮弱各安其分,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一片和平安宁的状态,没有“盗窃乱贼”。小国寡民与之相似,也推崇“和平安宁”,拒斥暴力。“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虽有甲兵,无所陈之。”虽然有“什伯之器”与“甲兵”等武器装备,但存而不用。只不过,“大同社会”与“小国寡民”两种形态中的人际管理关系较为不同,孔子注重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帮助与协作,提倡“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礼记·礼运》)。而老子则提倡人与人之间的清静无为,“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死而不相往来”(《道德经·八十章》)。
总之,孔子与老子的管理哲学既是深入到中国传统管理哲学骨髓的基因,又是左右着中国现代管理哲学发展的源头活水。诚如《周易》所言:“一阴一阳之谓道”,孔子崇阳,老子尚阴,一阴一阳,刚柔并济。中国传统管理哲学是儒显道隐,外儒内道,道中有儒,儒中有道。因此范文澜指出:“儒家是一个明流,看得清楚;道家是一个暗流,不能小看,它的影响是巨大的,一显一隐形成互补。”[12]对于中国传统管理哲学而言,两人犹如日月,代表中国传统管理哲学发展的两种不同路径,相反乃相成,共同奠定了中国传统儒道会通的管理哲学范式,并滋养着中国现代管理哲学的创新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