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学理论的生成、功能和转化

2020-03-11 07:40
贵州社会科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文学理论文论美学

章 辉

(曲阜师范大学,山东 日照 276826)

近年来,学界关于西方文论强制阐释以及文学理论没有文学等问题的热烈讨论,给沉闷的文艺学研究带来了活力。这些命题和讨论对于当前文艺学研究,至少引起了如下三个方面的问题:1.文学理论的生成和功能。2.四十年来西方文论的引进和转化。3.文学解释和文学意义。简言之,即,文学理论来自哪里?文学理论在文学批评中具有什么样的功能?西方文论的研究和中国化该如何进行?在此,拟就这三个问题提出自己的思考。

一、文学理论何以没有文学

文学批评活动可以分为理论和实践两个部分,前者构造观点、规则和信念以讨论文学的审美本质和艺术价值。通过构造具有普遍意义的美学原则,理论给实践提供了必要的框架和预设;实践则是把美学规则和信念应用于作品,即解释、分析和评价具体的文学作品。由此,有学者把文学批评分为外部批评和内部批评。外部批评致力于文学的非文本层面的研究,即以文学作品洞察作者、读者或其社会,这里,文学作品成为考察社会教育、政治和伦理的工具,比如马克思主义批评、精神分析批评、生态批评等都从社会问题出发看文学作品,是典型的外部批评,各种形式主义批评如语言论和审美主义则是内部批评。内部批评和外部批评的关系,类似解释学说的整体和部分的循环,一方面,只有其内部特质被揭示之后,文学作品才能印证或否定关于社会结构和意识形态的前提预设;另一方面,只有从社会整体角度,文学文本的特征才能被清晰地揭示,因为文学行为是整个社会结构的一部分。

在文学批评中,关键部分是文学理论。没有文学理论,我们无法谈论文学,无法从事文学批评活动。在我们接触文学作品时,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我们操持着现有的对文学的看法,这种看法就是文学理论。这种看法来自我们以前的文学阅读经验,也来自一般性的知识积累,如哲学美学观念、伦理观念、社会学理论、文化理论等。那些看似没有理论的关于文学现象或文学作品的研究性著作,细看都包含了作者的某种哲学的、社会学的、美学的思想或价值观,都有某种形式的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作为学科,是系统地、逻辑地、理性地应用文学理论于具体作品。那么,什么是文学理论呢?从直接的理解看,理论是一种思考,与感知性的材料相对,是在感性的基础上做出的判断。事实性的判断不是理论,常识性的辨别不是理论,理论要包含事物的复杂关系。乔纳森·卡勒说:“一个理论必须不仅仅是一种推测:它不能一望即知;在诸多因素中,它涉及一种系统的错综关系;而且要实证或推翻它都不是件容易事。”[1]卡勒给理论归纳的特征是:理论是跨学科的,是分析和话语,是对常识的批评,具有反射性。但是,要注意的是,文学理论不只是工具性的解剖文学的手段,而且是具有独立品格的包含思想智慧的文本。在这个意义上,除了提供分析作品的工具性的技巧,文学理论有“大用”,是“无用之用”,如美国学者露易丝·泰森说的:“理论能够帮助我们以有价值的新的方式看我们自己和世界,这些方式能够影响作为父母和教师的我们如何教育我们的孩子;能够影响我们如何看从晚间新闻到情景喜剧的电视节目;能够影响我们作为投票人和消费者的行为;能够影响我们如何看待那些在社会的、宗教的和政治的问题上与我们意见分歧的人们;以及影响到我们如何认知和处理我们自己的动机、恐惧和欲望。”[2]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文学就如其他的艺术作品,是人的意图性的创造物,反映了人的欲望、情感和意志,因此,在解释文艺作品的时候,我们能够习得关于人的知识,这就是人们常常说的文学是人学的原因。文学理论提供了看世界的方式。

为什么文学理论是跨学科性的?为什么各种哲学、社会学、教育学甚至经济学、法学等理论都可以切入文学作品呢?文学理论是如何生成的?它在人类思维图景中占据了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我们可以人类思维从具象到抽象的图示来解释这一问题。从具象性的文学作品到最为抽象的哲学,思维的历程是这样的:

文学作品→文学批评(艺术批评)→文学理论(艺术理论)→美学(自然美理论)→哲学

可以看出,文学理论处于思维的中间位置,一方面,文学理论源于文学批评实践,即是说,实践出理论,实践出真知;另一方面,历史上具有深刻影响的文学理论来自哲学家,如柏拉图、康德、黑格尔、福柯、德里达等人都提出了深具影响力的美学和艺术思想。可见,文学理论要么来自文学批评实践,要么来自某个哲学思想体系,文学理论是派生性的,而非源生性的,其他思维领域成就了文学理论。这一点从20世纪西方文论的主题也可证实。20世纪西方文学批评理论的基本主旨:文本、无意识、读者、意识形态等核心概念分别对应于文学活动的四个维度,即文本、作家、读者和世界。这四个方面的理论,思想资源都是来自其他领域:文本论来自语言理论,无意识论来自精神分析学,读者论来自哲学解释学,意识形态论来自批判理论。这就很容易看出,为什么当代西方文学理论没有文学了,因为文学理论是派生性的,来自其他领域里的理论。但这一点只是充分条件,还不足以解释文学理论为什么没有文学,更重要的原因是,文学世界本身就是生活,生活的内容丰富无比,审美观念、文化仪式、教育经验、经济活动、法律行为、道德行为等都是文学中的生活的一部分,因此,各种理论都可以切入文学,心理学、哲学、法学、人类学、教育学、美学等思想都提供了看视文学的窗口,文学理论就充满了其他学科的理论,唯独没有文学本身的理论,文学文本似乎成为其他学科的阐释工具,其作为美的艺术的独特品格失落了,人们只记得意识形态性,忘记了审美性。因此,人们主张,文学理论引进语言学和美学理论是为必要。但是,文学所反映的是广阔的生活世界,因此,各种所谓的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也就有了存在的根基和理由。也因此,各种缺乏文学的文学理论,只要有利于文学解释,只要提供了真正的理论智慧,就是有价值有意义的。

当代文化政治和身份政治批评,不再关注文学艺术的审美品格,康德式的审美主义被伊格尔顿和布尔迪厄等人视为资产阶级的文化趣味而缺乏普遍性,是政治性审美趣味的表达而被批判。此外,文化研究和后现代思潮的着眼点是大众文化,它们不研究传统的经典文学作品,因为大众文化是新媒体时代大众所接受的文化性文本,他们不再阅读文字性的文本,这种理论当然就没有文学作品了。我们要记得,当代西方文化政治的各种理论,是当代西方各种政治运动的结果,是社会文化变革的结果,比如后殖民主义文学理论是对西方殖民东方的历史批判的结果,生态批评是生态运动的结果,酷儿批评是性别政治运动的产物。伊格尔顿说一切文学理论都是政治性的,指的就是文学理论来自政治运动,同时又参与社会变革。很多学者批评当代西方文论的政治性,认为这是其强制阐释的根源,但我认为,西方文论的政治性是一个特点,也是优点。文学理论来自社会政治变革,也参与到社会变革,这是其理论源泉和富有生命力的所在。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各种理论都可以切入文学,那么,文学理论有何用?回答是:1.文学理论界定了文学,鉴别了文学。2.文学理论解释了文学作品,是理性地阅读文学作品。3.文学理论本身是思想性的文本,就如哲学那样,提供了思想和洞见。4.文学并没有固定不变的超越历史的本质,我们也无需寻找这种本质,但从各种角度切入文学,对文学做出新的解释是必要的,也是我们能够做的工作。

文学研究基于阅读,而阅读最基本的就是印象主义式的审美体验,在这个层面,可以无需理论,而在批评的理性层面,各种学科性的知识前见切入其中,审美批评强调前者,文化政治和身份政治批评强调后者,这是两个不可区分的层面,不能否定彼此。没有理论,就是印象主义式的感性体验,缺乏理性的自觉;没有审美体验,文学的独特性,其审美品格就被遮蔽,文学就成了各种思想和学科的试验场和阐释工具。这就又要回到审美意识形态这一概念。说文学是一种审美的意识形态并没有错,审美的品格具有自由性、非功利性、形式性、普遍性,正是基于此,异质文化才能沟通,历史性的艺术品才能为人所欣赏。否则,如果只有政治性和意识形态性,一旦时过境迁,唐诗宋词等艺术品就会被弃置一边而不能为今天的人们所诵读。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艺学人提出审美意识形态具有高度的历史合理性和进步性,祛除了文学理论的依附性。审美意识形态这一概念要富有生命力,进一步的发展,是要界定具体的文学作品是哪个阶级或者哪个文化群体的意识形态,因为社会是以权力轴线分裂为各个利益群体的。文学是各个亚文化群体的代言人和文化表征,由此需要分析具体作品的意识形态属性。同时要分析文学作品的什么样的特质才是审美的特质,作品的非审美特质与审美特质的关系如何,为什么每个人都可以看到非审美特质,但只有一部分人能够看到审美特质。此外,作品是否能以引起主体的审美经验的能力而得到评价,主体的审美经验与作品的审美特质的关系是怎么样的,艺术品的审美价值与认知价值、道德价值、艺术价值、历史文献价值的关系如何,这是深化审美意识形态需要研究的问题。

二、强制阐释如何可能

西方文论史上最有洞察力的文学理论来自哲学、心理学、社会学等,起源于康德的审美批评和语言批评到20世纪才兴盛,而且处于支流。如果把所谓的强制阐释理论剔除于文学理论教材,现在的西方文论教材要减少一半以上的篇幅。文学理论是否强制性地阐释了文学作品无关紧要,关键如解释学说的,文本视阈和主体前见的融合是否赋予了文本以新意。在哲学解释学,前见必须契合文本,不是说,生态批评可以批评一切文本。哈姆雷特再怎么阐释都是哈姆雷特,不是贾宝玉,因为文本特征限制了阐释限度。批评就是主体前见和文本流传物的融合过程。前见具有合法性,没有主体前见,不可能阐释文本。批评家直面文学文本,一旦开口,必诉诸理论。比如说韩国影视剧和港台武侠小说是大众文化。那么,什么是大众文化?它有哪些特征?前人关于大众文化有哪些观点?没有这些理论无法操持文学批评。文学批评立足文本,但是,一旦开展批评就有自己的立场,这个立场就一定是某种理论。试想,一个完全无任何理论素养的批评家如何批评文学文本?当代英国美学家理查德·沃尔海姆提出了关于批评的概念“恢复(retrieval)”。沃尔海姆说,批评的任务,是重建创造性的过程,这包括许多背景性的信念、惯例、艺术生产的模式,依据这些模式,艺术家形成了他的意图。一个批评家,他说,能够合法地使用理论和艺术家无法获得的后见之明(hindsight)去说明艺术家是如何创作的,这就允许批评家使用精神分析和马克思主义理论,即便这些理论对于艺术家自身是不可得的。[3]这就是说,使用今天的理论批评历史上的文本,是可行的、必要的,因此,所谓的强制阐释,就是可能的、必要的。

这就涉及一个文本阐释的路径和方法问题。在阅读文本时,我们首先获得的是感性的体验和理解的层面,进入虚构性的世界,与人物交流,产生共鸣,仿佛对方是自己的亲密对象。在此之后,是理性的层面,我们反思文本,评价它的语言、人物塑造技巧、叙事方法、作家意识和价值观、人物的历史处境、文本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思考这些问题,就需要各种文学理论。但文本是否契合某种理论需要条件,比如生态美学是否契合司马迁和庄子的文本,这要看文本的特质和理论的阐释限度,不能把理论的力量无限扩大,因为生态美学是当代西方特定文化政治和文本批评的产物,但我们也不能否定理论的普遍性,文本批评的目的,是实现文本和理论的视域融合,共赢共生,比如以精神分析解读屈原,发现他是同性恋者。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依据同性恋心理学的相关研究和性别批评理论,可能对屈原作品获得新的理解。但是,他是否是同性恋者,还需要更多的证据。当然了,基于历史久远,我们今天很难找到这样的证据,但找到这样的证据,是证实他是否是同性恋者的必要条件。因此,以当代性别理论解读屈原,并非是强制阐释。阐释活动是一个部分到整体,整体到部分的循环,是感性体验与理性洞察的循环。所谓的理论,不过是借助他人的思想帮助我们解读和解答文本提出的问题。这是文本与理论互证、互相激发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主观预设是必要的,我们要做的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中国学界提出的本体阐释似乎就是形式主义批评、审美主义批评、内部批评,强制阐释就是文化批评、伦理批评、外部批评。历史上,审美主义批评反对文学的外部批评,这是偏颇的。比如《意志的胜利》表达了对纳粹和希特勒的支持,如果只有形式方面的考量,就无法评价其政治道德后果。从事文本批评的学者,往往抱怨理论不是从文本出发,而是从概念和范畴出发,文学理论是由概念和范畴构成的。这种指责似乎不符合事实,西方文论并非如此,比如后殖民理论家萨义德的《文化与帝国主义》整本书就是对西方系列经典文学作品的解读,当代多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后殖民文学家的创作是后殖民理论的重要思想动力。在当代分析美学中,乔治·卡瑞对纪录片的界定所引起的学界讨论都是围绕当代一系列纪录片进行的,门罗·比尔兹利对舞蹈的界定引起了对后现代实验作品《客房服务》的讨论,艺术定义从乔治·迪基、阿瑟·丹托到诺埃尔·卡罗尔、杰拉德·列文森,都是围绕杜尚的作品《喷泉》和安迪·沃霍尔的《布里洛盒子》以及贾斯伯·约翰斯的系列《旗帜》画作等作品展开的。分析美学家对音乐演奏、音乐叙事、音乐本体论、音乐情感等问题的研究,均以作品为例,是艺术作品对艺术理论提出挑战的美学思考。强制阐释论批评西方文论脱离文本,但是,文本是否被强制阐释了,要看具体的文学研究,比如外国文学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古代文学研究,在应用西方文论的时候是否强制阐释了。如果强制阐释是错误的,那么我们应该提出方案应对强制阐释。但是,我认为这是很难做到的,因为在具体的文学解释中,理论与文本互动,很难说到底是理论先行还是文本为主,理论视野和文本感受是交织在一起的。批评西方文论是强制阐释,在逻辑上要么回归审美主义和形式主义,要么回归中国文论,在某种程度上两者都会有所偏颇。在文学理论本身,无论中西方,都是在审美和意识形态,即场内和场外之间风水轮流转,当前西方学界对自身文论中回避艺术审美品格的批评同样不绝于耳。美学史和文论史不过是美学具体问题的提出和解决的历史。文论失语症和强制阐释论表达出中国当代文论创造性缺失的焦虑,但如果没有有价值的美学问题的提出和解决,就不可能创新美学和文论,这种焦虑就还会继续下去。

三、西方文论如何中国化

文论失语症命题切中了后发现代性国家文化创新的困境,特别是在当下语境中,体现了中国学人创新民族文化的焦虑。本文认为,文论创新需集数代人之功:一是语言具有文化性和主体性。语言是民族历史形成的,我们获得语言的过程就是获得民族文化的过程。民族文化积淀在语言中,它比个体有着更为强大持久的生命力。二是,解释学揭示了诠释的主体性,萨义德对理论旅行的分析以及西方文论中国化过程中产生的文化过滤现象表明,文化交流必然历经各种中介。三是,文论失语症认为西方文化殖民中国当代文化,造成了中国文论的边缘化和失语。这一论断是似而非。英国学者汤林森认为,文化帝国主义的前提假定,是在帝国文化内部存在着统一的民族文化,但这个前提本身是假命题,比如美国文化代表的其实只是白人文化,亚裔、非洲裔以及印地安人都不属于主流文化。[4]142—144在被殖民的文化内部,也不存在统一的民族文化,更多的情况,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民族国家内部普遍存在着文化张力,内部文化帝国主义是一个更明显更重要的问题。在存在着多元文化的国家,统一的文化认同其实是一个政治化的权宜话语。因此,帝国主义文化对民族文化认同产生了威胁这一说法是值得商榷的,文论失语症论者所说的西方文化霸权导致了中华文化的边缘化,西方文论的入侵导致了中国文论的失语等观点是可疑的。那么,是谁认定了文化帝国主义对民族文化认同造成了威胁呢?汤林森认为是专业知识分子,或文化评论家:“他们迫切地想要代表文化而发言,这样一来,他们也就等于是说,那些没有能够体认到文化帝国主义之存在的社会大众,心理已经被某种形式的虚假意识笼罩了。”[4]182特别在中国,这种焦虑心理容易导致回复到幻象式的本真民族文化的反现代化道路。

西方文论输入中国已百年有余,中国现代文论无论在基本言说方式、思维方式、知识库存还是批评实践上,对其都有一定地吸收和借鉴。今天,我们要意识到,我们对西方的了解,不是很多,而是很少。在深化西方美学和文论的研究之前,我们要检视回顾西方文论引进到中国的历史。要考察的,一是译介资料,从资料方面系统梳理四十年来西方文论的译介,结合西方文论的历史,提出进一步译介和研究的方向。二是,结合西方文论的原本,提取重要流派和领域,比如柏拉图的美学、康德美学、精神分析批评、新批评、后现代主义、认知诗学等,看在西方文论研究的进程中,中国学人的误读和创造性的阅读到何种程度,基于何种原因,存在什么样的问题。三是,从当代中国的现实变化出发,看西方文论如何促进和引起了中国文论热点问题的提出和应用于文学批评实践所产生的效应。四是,结合西方文论和中国文学理论基本建设的成就,看西方文论如何影响了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基本命题和文学理论教材的编写。最后,对西方文论中国化的基本理论问题予以清理和反思,如西方文论中国化与中国转型期间文化心理的关系,西方文论的引介之于中国文论建设的意义,西方文论、马克思主义文论与中国传统文论的对话和互释,西方文论与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和外国文学研究的关系,西方文论研究如何转向西方国别文论研究等问题。

马克思主义文论也是西方文论的一部分。基于历史和现实原因,马克思主义文论在中国具有特殊地位,四十年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的特点,一是回归学术研究本身,去除了此前的政治意识形态的钳制。二是学人以马克思主义文论参与了当代中国的政治变革和文化转型。三是,当前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创造主体是学院性的学者,而非无产阶级斗争的领袖,这给其知识生产和传播带来了新的特点。四是,马克思主义文论参与了当前的文化体制改革和文化建设。回顾和反思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所需要解决的问题,一是看经典马克思主义文论和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的译介、研究进程和特点,结合当代中国文化语境分析这种解读的文化心理根源。二是,以各个阶段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焦点问题为线索,看这一时期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的具体推进,其不同于前此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的新的特点,具体考察马克思主义文本的研究进程;西方马克思主义、后马克思主义和文化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进程。三是,从与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比较中,发现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的特点和可能拓展的空间。四,借助前沿理论如布尔迪厄和福柯等人,从文学理论生产的基本原则,考察马克思主义文论与中国文学创作和文学学术研究的关系,以及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与政治的复杂关系。五是,提出当前马克思主义文论建设的思维方法、学科原则,并在马克思主义文论与古代文论、西方文论的互看中提出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创新途径。六是,分析马克思主义文论建设对于当代中国改革开放和学术研究进程的意义,反思经典阐释中中国学人的思维方式的局限。最后,突出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特殊的问题意识,与其他如当代西方文论、第三世界文论、中国古代文论的相通和差异的地方,分析几种文论的关系和互看的可能,思考马克思主义文论与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创新和文学艺术发展的关系问题、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学科的文化价值等问题。在具体细部,从现代理论看典型论、反映论、历史的美学的批评等问题;以当代意识形态理论发展审美意识形态理论;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古代文论沟通的可能性;回归经典文本,厘定马克思主义文论的阐释视域和有效性;清理被过度阐释,被误读,被强加于马克思的地方,分析马克思和恩格斯文论思想的异同等等,这些都是可以拓展研究的具体领域。

对于后现代思潮,进一步研究的问题:一是后现代思潮对于中国当代文艺理论转型的意义。这里的问题包括,作为思维方式,后现代思潮对于当代中国文艺学美学的学术范式有何意义;作为知识论,后现代文艺理论如何服务于中国当代的文艺学美学建设等。二,是后现代思潮对于传统美学命题的消解带给美学存在方式的变化。传统美学的基本命题是美的本质、美感的动态过程和艺术的一般本质,中国当代的美学基本原理都以此结构问题域。在后现代对于本质的消解之后,在艺术的家族相似概念提出以后,在美感心理的科学研究被悬置之后,美学将以怎么样的面貌呈现就是一个问题。三是后现代思潮与中国传统文论的对接。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是百年文学研究的重要问题,在后现代话语理论看来,西方传统的体系性、逻辑性的言说是话语,西方现代的格言式言说是话语,中国传统的诗性体悟式文论也是话语。作为话语,哲学与文学并无不同,隐喻是其基本特征,那么,中国古代文论的诗性方式不正是表现了语言的隐喻性吗?古代文论还会因为缺乏所谓的逻辑性和体系性而自惭形秽吗?这些是后现代作为西方的理论旅行到中国所引发的学术问题。

人们常常说,中国用几十年的时间走过了西方文论几百年的历程。这种认知充满谬误,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不得不承认只是引进了西方文论,在创造自己的文论上却存在不足,没有可资与人对话的资本。相比庞大的西方美学和文论成果,严格说,当前的引进也只是管窥。相比西方文论的强制阐释,我们更应该关注和反思中国学界的“强制阐释”。比如把庄子与后现代沟通;把后殖民理论解读为对抗西方文化霸权,把萨义德视为第三世界反抗西方霸权的民族英雄;把西方现代派文学解读为资产阶级文学;为了挖掘马克思的现代性,把马克思主义解读为存在论思想等等。对此,我们应当面对事实本身,面对文本是根本,平等地开展学术论争,以相互间的理论观照发现不同理论的不同特质,强调深入研究拒绝浅尝辄止。

如果说失语症和强制阐释论更多地表现出某种文论创新缺失的焦虑,那么,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发展并提出自己的文论话语。近距离观察英语学界的分析美学和文化研究等思潮,可以发现分析美学作为当代西方英语学术圈的美学主潮具有高度的创新性,最典型的表现,是分析美学家提出了一系列创造性的命题,比如虚构的情感悖论、想象性的抵抗之谜、审美经验、艺术赝品、艺术定义等,这些命题从细部着眼,论者提出命题和矛盾现象之后,引起了学界的讨论争鸣,在相互批评反驳中,学界提出了多重解决方案,推进美学问题的解答,提供了具有高度创造性的思想。最重要的是,分析美学的相关学者推崇学术批评,认真对待其他人的学术观点,视批评他人为尊重他人智慧和人格的表现。毕竟学术批评的前提在于认真阅读对方的著作;批评是为了完善对方的观点和思路;批评是为了人文学科的解释性真理,提出自己的新的解决方案,这就推动了美学和文论的发展,因为美学史不过就是美学问题的效果史和影响史。反之,如果提出了美学命题,没有得到学界的反应,这个命题也就没有发展,没有生命,归于空寂,进不了学术史。

当代西方分析美学家的理论阅读似乎并不广泛,并非言必谈希腊,并非对东西方的各种理论信手拈来,但他们对艺术作品和学术前沿,特别是对相关问题的学术论文和著作非常熟悉。可见他们更偏向于从审美文化现象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使得美学理论的新创成为可能。在中西美学研究中,有着这样一个基本的分野,大部分中国学者更偏重于重视美学史和文论史的研究,即对既往思想史料的梳理,而分析美学更重视美学基本问题的研究,不那么重视美学史的研究。相较而言,西方学者在美学这一基础性的理论学科的构建上,形成了一条重视基本问题的理论路径,这样一种提出问题、分析问题的理论路径是值得当代中国学者在思考、构建当代中国文论时加以借鉴和考量的。无论如何,当前文艺学界就西方文论的研究和强制阐释等问题的深入讨论,激发了学界的思考,推动了文艺学的纵深发展。本文提出自己的思考,以期有助于相关问题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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