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欧区域贸易变迁与经济体兴衰探究
——以汉萨同盟为例

2020-03-10 11:35
贵州社会科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北欧英格兰商人

刘 程

(1.中国人民大学,北京 100872; 2.河北大学,河北 保定 071002)

德意志汉萨同盟是中世纪盛期至近代早期北海-波罗的海区域最具代表性的经济体,早在19世纪就已出现于普鲁士学派和兰克学派的专著当中。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汉萨史研究迎合民族主义浪潮,为国家(民族)利益服务。仅有弗里茨·勒里希等学者仍致力于汉萨同盟与北欧世界的贸易互动研究。“二战”后,汉萨经济史重见天日,相关贸易通史、城市经济史纷纷面世。20世纪70年代后新史学和全球史兴起裨助汉萨研究学者摆脱制度史的范式窠臼,重视对汉萨贸易、考古、社会、语言、宗教思想和物质文化等各领域的探究。与此同时,制度经济学家对汉萨同盟的组织制度予以关注,道格拉斯·诺思、阿夫纳·格雷夫和大卫·芬克等学者尝试以制度经济学理论和历史分析方法重新解读汉萨同盟史。受之影响,近年来汉萨史学界吸收并创造出新的研究路径。相关学者借鉴历史社会学和历史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引入社会学的网络理论对汉萨同盟的组织特征进行重新界定,以贸易的网络结构属性对汉萨同盟的“政治经济共同体”观念进行解构。网络理论提供的是一种面向行动者的研究模式(actor-oriented model),其旨趣在于考察行动者之间合作与关联的类型和实践,以便于理解动态的、相互交往的所有行动者。[1]这一理论强调网络内各部分(单元)间的互动,尽管也论及行动者对于网络的反作用,但并未对二者的关联作具体考察。

一、北欧区域贸易网络初现与汉萨商人早期开拓

地理环境作为长时段因素在欧洲农牧经济的稳定增长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这是中世纪早期欧洲社会更大范围分工和交换的基础。北海-波罗的海地区特殊的地理环境为远程贸易兴起创造了条件。[2]罗马帝国衰亡后的5世纪和6世纪中,罗马经济体系仍有所保留,欧洲大部分贸易活动还在沿着罗马传统路线进行。加洛林时代,弗里斯兰农商和斯堪的纳维亚海盗商人从事初级形式的远程贸易,成为庄园经济的一种有限补充。前者在北海的贸易开拓将欧洲大陆与英格兰、冰岛和挪威联结起来;后者的情况中,瑞典人向东进发,经罗马时期的“赫尔维格路”到达东欧,再由“瓦兰琴商路”到达基辅,将北欧与拜占庭和阿拉伯利凡特市场相联结。[3]挪威人自8世纪起就活跃于北海,面向欧洲大陆从事劫掠贸易,最终定居诺曼底;丹麦人入侵不列颠,克努特曾一度合并丹麦、挪威和英格兰为一国。这些早期的劫掠、征服及贸易活动实现了北海-波罗的海的最初整合,搭建起北欧贸易网络的框架。

8世纪以来重型犁、三圃制和挽具等新技术、新方法的应用提高了农业生产率。10世纪后,欧洲战乱消弭、气候温和有利于农业经济复兴,这造就了人口增殖、移民垦荒、商业发展、城市新起和货币经济复苏。11到13世纪末,欧洲人口大幅增长。据估计,公元1000年的欧洲大陆人口约在3000年至4000万,14世纪初达到7000万至8000万,[4]三个世纪里翻了一番,平均每年增长0.25%。法国人口从620万增长到1760万,[5]英格兰从200万增长到550万,[6]斯拉夫地区和匈牙利从950万增长到1300万,北德意志的萨克森在1100年至1300年间甚至保持着十倍左右的人口增长率。[7]人口增殖产生了稠密效应,加速了人口的水平(移民)流动和垂直(身份)流动,导致社会结构变革。传统社会内的农民-领主二元结构遭到冲击,分化出脱离土地的职业商人和市民阶层。他们是商品经济特别是大规模贸易展开的关键。之后几个世纪的社会物价上涨、商业利润增加及资本积累则激励更多人从事贸易。

生产增长与人口增殖加快了地区间的交流规模。12世纪以前,远程贸易作为自然经济的一种补充形态存在,商品结构和消费对象较为单一,商品内容主要包括香料、珍珠、丝绸等奢侈品或工艺器皿,贸易对象主要是中上层教俗贵族。贸易行为表现出偶然性和季节性特征。但12世纪后,普通民众在衣食住行上的消费需求改造了远程贸易的内容和结构,大众需求突破乡村或城镇市场的范围,纳入更多外来商品。地区间的贸易联系愈加频繁,商业依赖日深,促使远程贸易进一步常态化。贸易常态化的首要标志在于作为贸易网络支点的各类市场的涌现及其相互间的通联。12世纪下半叶,乡村集市和城市市场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欧洲大地,诸如香槟市集和布鲁日市镇市场已成为地方贸易甚至是区域贸易的中心。这些中心市场间的联结在北方构筑起一张广阔的贸易网。各地商人维系、运营并拓展着这一网络。

德意志地区也焕发生机,一方面,“老帝国区”(特别是莱茵兰和威斯特法利亚地区)全面复兴,激发了诸如科隆、汉堡、美因茨和法兰克福等城市的贸易活力。另一方面,出现了德意志移民的东进垦荒运动。在两个多世纪的东进运动中,汉萨城市纷纷涌现。其中,吕贝克、汉堡和不莱梅商人依靠北德意志地处北方十字路口的区位优势,利用各王国、各地区对他国商品日益增长的迫切需求而繁荣起来。北德商人在贸易组织层面拥有特殊优势:他们最早从分散、独立的经营状态走向合作,在海外各地建立行商“汉萨”(hansa),[8]并将之打造成为汉萨商人服务的海外贸易代理处,这对北欧城市“商人行会”组织形态的出现产生了影响。经过两个多世纪的沿革,商人汉萨发展成具有独立法律地位的“商栈”组织(Kontor),(1)“Kontor”一词源于地中海世界,为中世纪早期意大利商人对远程商人落脚点的称呼,意大利语写作“fonacos”,该词又可追溯至阿拉伯人对商业区(funduq)的古代称谓。16世纪以前,“Kontor”一词并不常用,待汉萨海外商栈规范化、制度化之后,才正式成为指代汉萨同盟海外分支机构的专有名词。17世纪后为英格兰、尼德兰人效仿,以服务其全球贸易和殖民扩张。集货仓、旅馆、同乡会、信息集散中心、学徒培训基地及早期银行于一体。各“汉萨”在客居地享有自治特许权,内部由德意志商人自行管理,组织机制与行会无异;对外则受客居地教俗领主的法律保护。13世纪和14世纪,主要的汉萨商栈有如下几处:哥德兰岛的维斯比、伦敦的斯蒂亚尔德、佛兰德的布鲁日、俄罗斯西北部的诺夫哥罗德及挪威的卑尔根等。另外,还有几处分栈和贸易前哨(Outpost)也较为著名,如瑞典的斯堪尼亚,波兰的克拉科夫,俄罗斯的波洛茨克、斯摩棱斯克、普斯科夫以及英格兰的赫尔、波士顿、大雅茅斯和金斯林等。13世纪时以维斯比商栈为基础的“哥德兰商人同盟”(Gothland Community)率先担负起诸“汉萨”的领袖角色,[9]组织汉萨商人经营远程贸易,攫取和维护政治、经济特许权。[10]

二、14—15世纪大宗贸易兴起与汉萨特许权体系构建

14世纪以来,欧洲遭遇了饥荒、战争和黑死病等连续灾难事件。普遍性危机(学界仍有争论,本文暂称“危机”)加速了欧洲经济-社会结构的变革,庄园经济走向解体,农奴制进一步瓦解。此时市场的扩张已与个人的自由化趋势同步:社会危机降低了总人口中失业者与就业不足者的比例,进而增加了劳动者参与市场的热情。加之农民通过持续抗争,与领主达成新的、以市场为导向的租佃契约,传统的封建依附关系消失了。农民的自主生产获得保障,激励他们提高劳动强度和效率,扩大商品交换的内容和范围,开启面向市场生产的专业化浪潮;另一方面,灾难后的欧洲社会延续中世纪盛期以来的经济增长趋势,社会财富在幸存者中重新分配,提升了欧洲社会的消费水平。15世纪后,从苏格兰到西西里,从葡萄牙到匈牙利的欧洲大部分地区,物质积累和个人所得相较之前都大为改观。在个别地区,富裕农民或市民甚至拥有足够的财力效仿王室、贵族而享受奢侈生活。[11]但就民众而言,对衣食住行等必需品的渴望始终强烈。此时农产品价格大幅下跌,制造品价格攀升的情形反映出社会消费结构的变化。对外国产品特别是制造品的广泛需求预示着大宗贸易时代的到来。

国际市场供需关系初露端倪扩大了欧洲范围内的劳动分工,具体表现在:生产领域出现专业化部门;欧洲内部出现特殊商品的专业化产区。前者以纺织业为代表,另有器具制造、武器加工、采矿、冶炼等部门。诸如低地地区的佛兰德呢绒、列日的武器甲胄以及莱茵兰的器具等皆实现了集中、批量的专门化生产。后者则指以资源禀赋为基础的地域性分工。14—15世纪的欧洲初步形成了东部产粮区(主要是普鲁士、波兰)、西部制造品加工区(如法国东北和低地城市,莱茵兰城市及英格兰东部城市等)和东北部原材料供应区(斯堪的纳维亚和波罗的海东岸)等专业化产区。另有比斯开湾的盐产区,伊比利亚羊毛产区,加斯科涅的葡萄酒产区,哈尔茨山和瑞典的矿区,斯堪的纳维亚的林产品区及斯堪尼亚的青鱼产区,卑尔根的鳕鱼产区等。某地经济的专业化程度越深,它对其他地区商品进口的需求就越强烈。各专业化产区间的商品交换和贸易往来成为大宗商品贸易的主要内容,这是远程贸易模式的一次大的变革或提升。

15世纪北欧的大宗贸易由专职转运的汉萨商人掌控。一方面由于客居地商人势力孱弱,其贸易资本、技巧和组织水平较为落后;另一方面在于北欧多数地区政治上长期分裂,封建势力较为强盛,领主对商业因素缺乏有力支持等。这给在地理区位、组织制度、商业手段和航运技巧上拥有比较优势的汉萨商人提供了契机。汉萨商人以北海-波罗的海远程贸易的中间商自居,致力于地区间的商品往来,成为北欧大宗商品转运贸易的主要参与者和垄断者。他们的贸易活动加深了北海-波罗的海地区的内部联系。可以说,汉萨商人构建的贸易垄断体系标志着具有国际市场性质的北欧贸易区的成型。汉萨商人通过垄断大宗贸易,率先掌控了形成中的北欧贸易区,其垄断地位则基于他们的政治经济特许权体系。(2)近年来,汉萨特许权体系的重要性开始受到质疑,如德意志汉萨史学家U.C.艾维特和S.赛尔策就认为维系汉萨同盟稳定运行的基础并不在于汉萨商人的政治特权,而在于汉萨制度结构的松散、灵活和高效。此观点已引起学界关注、争议。详见Ulf Christian Ewert, Stephan Selzer, Verhandeln und Verkaufen, “Vernetzen und Vertrauen: Über die Netzwerkstruktur des Hansischen Handels,” Hansische Geschichtsblätter , Band.119 , 2001, p. 158。自10世纪起,北德意志商人就利用各王国、各地区对国外产品的强烈需求或对财富的依赖以攫取政治、经济特许权。到14世纪初时,汉萨商人以诸“商栈”为支点初步建立起横跨欧洲东西的特许权体系,在他国享有诸如自由出入境、自由通行、免税或减税、重要产品的进出口垄断权、优先购买甚至零售等特许权。汉萨“商栈”的政治特许权则包括独立的武装自卫权、司法审判权和自由组织宗教活动等内容。汉萨特许权体系的维系与北欧各国对汉萨商人转运商品的依赖有关。如1248年挪威国王哈康四世曾致信吕贝克市议会,要求汉萨商人多输入谷物,以防止挪威出现大规模饥馑。[12]一位同时代的伦敦市民则记载道:“汉萨商人运来的不是奢侈品,而是我们亟需的日常必需品,且价格便宜。”[13]大宗贸易持续发展扩大了国际市场的需求,转运贸易渐显捉襟见肘。百年战争后,北欧各王国政局趋于稳定,民族意识和国家观念滋长,各国商人势力崛起,对汉萨商人的转运贸易和特许权体系发起挑战。汉萨商人被迫在制度层面谋求新变革以应对挑战,因此合作更为紧密的城市同盟应运而生。

三、汉萨城市同盟诞生

中世纪德意志城市在法律身份和政治形态上与其他欧洲城市存在较大差异。从政治归属性上看,德意志城市可分为直属皇室的自由帝国城市、隶属公爵或大主教的领地自由城市以及隶属伯爵、主教或其他中小领主的半自治城镇。行政属性(即法律身份)决定了城市的自治程度。总体而言,12世纪后德意志诸城掀起了一股谋求自治独立的浪潮。这与德意志皇权式微、诸侯崛起的特殊历史环境有关。大空位时,德意志混乱的政治局势迫使各城为捍卫经济利益、法律权利和自治地位而结成地域性同盟以抗衡敌对城市或封建领主。城市以神命休战运动为榜样,建起具有地域特色的城市同盟(既有宣誓联盟“Communio iurata”,也有和平同盟“Pax”),其宗旨相近:“相互忠诚,在必要时担负复仇和互助义务,对同盟的忠诚须以武力践约,修筑城墙,共担重负”。[14]汉萨同盟成立前,德意志地区已出现多个同盟,如莱茵-施瓦本同盟、汶德城市同盟、条顿骑士团下辖的普鲁士城市同盟以及威斯特法利亚和萨克森的各类小同盟等。城市间的结盟意愿、合作传统为更广泛的汉萨同盟的诞生准备了条件。

汉萨城市结盟还得益于以下因素:各城拥有相近自治权利的法律身份,共同的商业利益,同源的文化和族群心理等。城市身份上的认同是汉萨各城实现合作的前提。市政权力掌握在商人手中是该城行政独立、不受领主干涉的首要保证。[15]12世纪中叶后,萨克森公爵狮子亨利与帝国皇帝弗里德里希一世的争权为北德城市脱离帝国管辖大开方便之门。此后,吕贝克获得帝国直辖城市的法律身份;不莱梅、维斯玛和罗斯托克等城也通过赎买的方式从各自领主——波美拉尼亚公爵、梅克伦堡公爵或荷尔施坦因伯爵手中购得自治权。大空位后,这些城市的独立地位得到巩固。另外,拥有汉萨身份的城市大多地处河港或海港等便于海外贸易的地理区位,它们的商人较早参与到波罗的海贸易当中,在客居地结成各类互助共同体(最著名者即哥德兰商人同盟),这都为北德城市间更为紧密的联合作了准备。在此背景下,以吕贝克城为核心的汶德同盟最先诞生,成为未来汉萨城市同盟的中坚。

14世纪时大宗转运贸易的兴起为汉萨商人扩大贸易利益和商业特权提供了契机。在此之前,德意志商人的海外“汉萨”皆是商人为互保而结成的松散组织,他们攫取特许权和利益的努力多被视为个体行为,与所属城市无关,城市参与有限。汉萨商人势单力薄的窘境难以有效维持膨胀中的特许权体系,因而时常受到客居地商人和权力集团的威胁或侵犯。为维护贸易和特许权利益,商人必须寻求更为强大的后援。此时汉萨城市内部出现普遍化的权力转移——商人家族攫取了大部分市议会席位。商人主导下的市政集团倾向于广泛联合,希望以集体行动向海外发难者施压。[16]汉萨各城多次应商人之邀召开会议,讨论捍卫共同利益的对策,城市和商人在结成更为紧密同盟的意向上达成一致。14世纪初汉萨商人在布鲁日遭遇危机。吕贝克召集汉萨各城开会,要求结成商业同盟以应对此次危机,首次展现出集体力量。14世纪中叶,汉萨各城又在科隆召开大会,决定成立更为团结的政治经济同盟,制定详细的同盟纲领,颁布同盟法令,完善同盟组织制度。大会决定将所有海外“商栈”置于城市同盟之下统一管理,取消“商栈”的独立地位,仅保留其海外代理处的职能,这标志汉萨同盟正式诞生。[17]1369年汉萨同盟在丹麦战争中获胜,次年签订《斯特拉尔松和约》,以国际法例形式确认了它在北海-波罗的海上的霸权地位。1375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四世出访吕贝克,承认同盟的特权及合法性。[18]23汉萨同盟由此步入鼎峰。

汉萨同盟的建立是汉萨城市和汉萨商人为适应大宗转运贸易而在制度层面的一次主动变革。内部紧密的合作是它们在权力碎化的欧洲封建社会中实现自我保护的有效武器。为适应远程贸易的变迁,汉萨同盟不断加强内部制度建设,在贸易往来、商业组织、经营方式、法规制定(特别是海商法)、港口维护、船只建造、商人教育及技术传承等层面实现制度化运营、管理。[19]这成为汉萨商人维系转运贸易垄断优势的关键所在。

四、16世纪北欧贸易模式再变革——汉萨同盟由盛及衰

百年战争后欧洲人口复增,北欧经济再次步入快速增长阶段,商品价格的直线上升对此有所反映。究其缘由,首先在于北欧国际市场发生新变化——社会消费水平普遍提升加深了地区间的商品依赖,转运贸易模式难以满足生活、生产上更为强烈的需求。其次,随着新航路开辟、新大陆被发现,涌入欧洲的贵金属增多,导致“价格革命”,刺激了大宗贸易的量的增长。香料、蔗糖、木材、棉花、奴隶、瓷器等舶来品集中于里斯本,开启了全球化贸易时代。里斯本等“集散地”在全球贸易之初作用特殊:由于早期运输技术落后,世界体系两端的城市很少进行直接的贸易往来。加之行程为地理阻隔,所以在把货物运往更远市场的过程中,就需要两个侧翼间的中枢充当货物的“集散地”和交易场所。16世纪后国际贸易枢纽由布鲁日向安特卫普的转移标志转运贸易转向港口集散贸易。

安特卫普取代布鲁日成为北欧贸易新枢纽得益于一系列内外因素。首先,15世纪以来,由于佛兰德制造业的衰落以及布鲁日港口的淤塞,外来商人和商品不再光顾布鲁日,其贸易区位优势逐渐消失。其次,安特卫普与葡萄牙、西班牙的特殊关系助其发展成国际性香料集散地。新航路开辟后,东方香料的购买权属葡萄牙国王所有,后者授权安特卫普分售,保证后者在北欧拥有香料专卖权。第三,英格兰出口结构的调整也有利于安特卫普。14世纪中叶以来英格兰减少了羊毛的出口量(这曾给佛兰德纺织业以巨大打击,导致佛兰德的衰落),转而将本国制成品或半成品出口到布拉邦特进行印染、完工。[20]这为后者提供了发展机遇,安特卫普借此展现出贸易活力。16世纪30年代时,安特卫普不再延续中世纪的露天市集贸易形式,而是在市内建造大量永久性店铺、货摊和交易大厅,储存来自世界各地的货物。新世界的香料、意大利的丝绸以及伊普尔和英格兰的呢绒都在安特卫普租有长期展厅。16世纪初,大宗商品贸易令安特卫普交易所获得垄断欧洲票据交易的先机,活跃的即期票据、存款凭证和城市债券等交易将其打造为北欧的金融中心。[21]

在转运贸易体系下,汉萨商人以家族合伙的形式经营贸易,交易活动分别由居于汉萨故乡的坐商、海外商栈的代理人及随船商人完成。汉萨同盟从未有过组织和运营贸易的中心,其商业政策的制定、运营和交易分散在不同城市。新出现的港口集散贸易模式正是将商品转运与海外商栈的分离相合一,港口城市既是商品的集散地又是商品交易的中心市场。与汉萨城市掌控转运贸易不同,港口集散贸易的组织者为现代政府,后者将商人公司、远洋航运和海外商栈纳入一体,鼓励、支持大港口作为商品集散中心以取代中世纪商业城市的分散贸易。在此新形势下,汉萨同盟却仍固守商品转运,未做任何积极应对,从而导致衰落。尽管在16世纪中汉萨同盟依旧掌控着北海-波罗的海上相当一部分贸易份额,但先前的贸易垄断体系已被打破。

布鲁日与安特卫普的兴衰交替正与汉萨同盟的盛败同途。自13世纪以来,汉萨同盟一直与布鲁日休戚与共。布鲁日曾是汉萨商人参与国际贸易的主要舞台,一度成为汉萨商人掌控北欧贸易的“中枢”。国际贸易中心发生转移时汉萨同盟反应迟缓,迟迟不愿将其在布鲁日的商栈迁往安特卫普。直到16世纪末汉萨商人才在安特卫普建立新的基尔特大厅。但安特卫普的繁荣也并不长久。尼德兰独立战争期间,安特卫普屡遭围困,交战双方轮番向汉萨商人征税,税额从10%、20%到40%不等。[18]318安特卫普陷落后,国际贸易的中心转移到阿姆斯特丹,标志着港口集散贸易进入现代国民经济体系的新阶段。汉萨商人无法重获城邦经济时代随意进驻城镇的自由权,更不可能从尼德兰、英格兰、瑞典和俄国政府手中获得任何有利的垄断特权,因此相继失去了贸易垄断体系的海外支点。

大港口集散贸易伴随集权制政府的建立达到新高度。以英格兰和法国为模板,到1500年左右,现代国家开始在欧洲“大行其道”。集权政府致力于国民经济体系建设:对内统一市场,对农业和工商业进行监管;对外则极力扩张贸易和抢夺殖民地。在制度建设层面最成功、最具代表性的是英格兰和尼德兰。14世纪之前,英格兰是北欧贸易的被动参与者,但此后这一形势发生逆转,这源自英格兰经济社会结构的变革。英格兰的农业和工业积累是个漫长过程,但到14世纪时,这种积累在经济结构上实现了突破——以纺织业为核心的工业体系成为国民经济的重要(尽管还不是主要)增长点。虽然15世纪里经历了百年战争和玫瑰内战,但英格兰的工业体系依然保持着迅猛发展的势头,羊毛等原材料出口量逐年减少,制成品出口总量却大幅增长。15世纪中叶英格兰呢绒的年均产量为5.4万匹,15世纪末仅年均出口量就达6.3万匹,16世纪初达8.4万匹,16世纪中叶则突破13万匹。[22]此时英格兰已完全从原材料出口国转为呢绒制成品出口国。[23]与此同时,英格兰民族国家也在成型中,王室政府逐步将国家财政依赖的对象由外商转移到本国商人和制造商,后者成为王室主要的贷款对象。另外,因进出口贸易增长而增加的关税成为国王收入的新来源。[24]因此,英格兰王室政府不遗余力地为本国商人提供支持,逐步剥夺了汉萨商人的传统特权。伊丽莎白女王甚至还关闭伦敦的斯蒂雅尔德商栈,没收汉萨商人的财产,将他们驱逐出境。英格兰商人则涌向海外,同汉萨商人展开竞争,蚕食他们在北海的贸易份额。16世纪时,汉萨商人在卑尔根的贸易几乎完全被英格兰人取代,作为汉萨同盟核心的汉堡甚至还允许后者在德意志建立贸易代理处。[25]16世纪末,英格兰冒险商已渗透进汉萨腹地,汉萨商人则从北海退守本土和波罗的海。随着尼德兰在波罗的海上咄咄逼人的贸易扩张,汉萨同盟海上转运贸易的特权体系彻底崩溃了。

14世纪末以来,尼德兰利用区位优势从汉萨同盟的边缘成员发展成新的、独立的经济体,它的农业、制造业和商业都获得极大发展。莱顿成为北欧最繁荣的纺织品加工中心之一,荷兰省的啤酒酿造和渔业也迅速兴盛。[26]16世纪时,尼德兰独立为联省共和国,实现了国内市场和生产体系的统一,能够以现代政府的动员力量为本国工商业提供制度保护,为海外贸易和殖民扩张提供政策支持。尼德兰是17世纪大港口集散贸易的主要受益者,它利用阿姆斯特丹的国际市场地位与汉萨同盟展开竞争。它一方面鼓励本国商人成立现代商业公司参与大宗贸易,开拓海外市场。另一方面直接推行重商主义的贸易国策,利用本国强大的制造业和航运业抢夺北欧国际市场的支配权。有学者就认为,尼德兰掌控北欧香料贸易的行为,实际上就意味着汉萨城市在北海-波罗的海贸易垄断历史的终结。[27]尼德兰商人和汉萨商人的竞技场在波罗的海,他们与丹麦、瑞典、挪威、波兰和普鲁士等地的直接贸易极大地打击了汉萨同盟。自16世纪初起,每年经过松德海峡的荷兰船只在总量和总吨位上都超过了汉萨同盟。到1573年,尼德兰商船的运载量甚至超过了汉萨各城、挪威、法国和英格兰船只的总和,仅与英格兰在波罗的海的船只数量比例就高达13:1,[28]此时作为汉萨同盟最后“势力范围”的波罗的海也几乎完全为尼德兰所掌控。

五、小 结

如上所述,北欧贸易模式的不断变迁是汉萨同盟兴盛败亡的重要因素和外在表现。但导致其衰亡的历程和原因并非仅限于此,隐藏于内的某些因素也加速着它的衰落。15世纪以来,汉萨城市围绕商业利益的分配不断出现新分歧,同盟内部的争端和不满集中爆发出来。不莱梅、但泽和普鲁士城市曾因坚持不同的商业主张和市政政策遭到以吕贝克为首的汶德同盟的压制。它们或被处以罚金,或被驱逐出盟。凡遭驱逐的城市,皆被断绝与其他汉萨城市的商业往来,取消其商人和市民享有的汉萨特权。内耗削弱了汉萨同盟的凝聚力,加大了城市间的分化。面对新的集散贸易模式,汉萨各城作出不同反应:汉堡等城积极迎合贸易模式变化,欢迎英格兰和尼德兰商人到来,努力将自身建设为港口集散地;而吕贝克和但泽等城则固守特权贸易思维,严格限制外来贸易,反对竞争,加速了自身衰落。[29]另外,汉萨同盟内部长存的经济结构缺陷也是其走向败亡的要因,它在实体经济方面的缺陷——绝大多数制造业规模较小,且只为转运贸易服务,[30]以及16世纪以来的宗教改革、农民起义、诸侯混战和中欧商路的兴起等都加速了它的分崩离析。三十年战争期间,吕贝克等核心城市多遭围困,马格德堡等城甚至惨被夷平。[31]苦撑无果的汉萨同盟于1669年召开最后一届同盟议会终宣告解体。

尽管汉萨同盟湮没历史已近五百年,但它对欧洲文明进程影响深远。首先,汉萨同盟的贸易活动促进了波罗的海沿岸相对落后地区的开发,进而拓展、深化了北欧贸易网络的地理范围、交易内容和规模,形塑造了北欧贸易区。其次,汉萨同盟在经营方式、航海技术和法律制度方面的经验为尼德兰、英格兰所借鉴。诸如汉萨商人在海外建立的、拥有治外法权的商栈组织被两国效仿,沿革至近代,成为特许公司和领馆制度的先驱;汉萨同盟制定过的海商法在北海-波罗的海上也保持着长久效力,成为现代海洋法和国际法的源本。[32]尼德兰和英格兰的兴衰同样与18世纪里北欧贸易模式的继续变迁有关。英格兰击败尼德兰,将北欧贸易区纳入其全球贸易网络体系之中,利用东西欧地理大分工造成的地区间价格“剪刀差”,凭借航运业和制造业优势对东欧等初级产品供应地进行“剥削”,建起北海-波罗的海上“三角贸易”,成为其早期资本积累的重要途径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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