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一位性情刚烈的女性。当然,她有時也为我补帽子,缝衣裤上挂破了的三角破绽,缭被脚趾顶透了的鞋。然而这方面确实印象不深,每逢忆及,她常常不是握针,而是擦枪——一堆的枪机零件摆在桌子上,各种颜色油污了的破布条、棉纱,还有“鸡(机)油”,她擦拭了一件又一件,再嘁里咔嚓组合起来,一杆闪着暗幽幽烤蓝的手枪又握在她的手中——她是与共和国一同诞生的第一代警察。1948年,她是县公安局的侦查股长。1949年,她已成为陕县公安局的副局长。除了打枪,她还骑马,过黄河进伏牛山,都是骑马走的。所以,母亲在我心目中不是依门盼子、灯下走针的女人,而是英雄。
英雄也打儿子。因为我淘气调皮好像永远长不大,因为我逃学不肯受调教,因为我诸门功课成绩都很“臭”。她去世时年仅45岁,现在还安静地躺在卧龙岗革命公墓——她是累的。几年前,有位记者来访,问我:“你这样坚强的毅力,从何而来?”我说:“母亲给的。”
我的母亲没有上过学,可是翻看她的日记,连我这个“大有学问”的人也惊讶不已。母亲不但字写得端秀清丽,文采也是颇生动的。那全是靠自学,一点一点啃下来的,写总结、写报告锻炼出来的。她去世后二十年,我开始写作。
20世纪60年代,我回家乡,父亲指点我去看母亲在家劳作的磨坊。石砌的墙上用炭条书写的字迹依稀可见,如“牛”“羊”“人”“手”……父亲告诉我:“这是你妈没有参加工作前练习写的字。”
在我浩浩如烟的记忆里,尽管她聪明美丽,更多的却流露出“威严不可犯”的一面。
1947年,在伏牛山,一头狼半夜闯进我们的住房,她出去开会未归,只留我独自在家睡觉。我是被一声脆裂的枪声惊醒的,是母亲开的枪。她回来见灯熄了,没再点灯就睡下,听到那畜生在床下粗重的喘息声,反手向床下扣动了扳机……狼夺门而出,我们母子平安。但那次母亲哭了,她说:“万一狼叼走了你,我怎么向你爸交代?”
母亲有一种大漠孤烟式的苍凉雄浑气质,但我也能感知她细腻温情的一面。有时到后半夜,母亲会叫醒我,在我耳边轻声说:“宝儿,到街上给妈买一张卷饼,或者是火烧夹肉。妈饿坏了,也累坏了……去吧,啊?”我就会顺从地揉着惺忪的睡眼“跑腿”。偶尔一个节日,她会弄点菠菜豆腐汤,滴几滴香油,在火炉旁搅着黏糊糊的面,往翻花沸腾、香气回荡的汤里做“拨鱼”,头一碗一成不变是给我吃的。1960年困难时期,伙房里只要有一点细粮,母亲总是留给我们兄妹,她说:“我不爱吃白面。”这时的母亲,我常常觉得和那个举枪对靶、枪口冒青烟的她对不上号。
她去世之后,我又经历了很多风风雨雨。当我鬓发渐白、事业有成时,到“马翠兰之墓”前扼腕沉吟,我发觉母亲始终都在注视着我,跟随着我。(二月河/文,摘自《人生与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