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沁雨
(南京大学历史学院, 江苏南京 210023)
2004年美国著名政治学家萨缪尔·亨廷顿出版《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一书(以下简称“《我们是谁?》”)。他指出美国民族性之主体为“盎格鲁—新教文化”,然而这一主流文化正遭受少数族裔移民群体带来的多元文化主义的侵袭,为保证美国国家凝聚力必须采取行动重塑盎格鲁—新教文化的主体地位。这一作品立刻在学术界掀起了新一轮探讨移民与美国文化的浪潮,包括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内森·格雷泽(Nathan Glazer)、阿米泰·埃齐奥尼(Amitai Etzioni)在内的多位学者纷纷撰文讨论当前移民趋势是否损害了美利坚文明核心的问题[1]197。
亨廷顿在书中开门见山地表示移民已成为挑战美国特性的重要因素,这是20世纪70年代以来多元文化主义在美国社会泛滥的结果。尽管他的观点曾引起轩然大波,但这确实与美国传统保守主义是一脉相承的。20世纪以来,美国政府曾多次出台限制和禁止海外移民的法案,并积极对移民实行同化政策。尽管随着全球化时代的到来,这一理念有所衰退,但从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后的所作所为看,坚守盎格鲁—新教一元文化的保守主义势力依然雄厚。我们在十几年后再度回顾亨氏的作品,发现其在一定程度上阐释了特朗普上台的社会基础。亨廷顿早已意识到美国国内的撕裂之态,而他也试图从本国的历史土壤中为寻找解药。国内外研究亨廷顿关于民族及国民性思想的著述相当丰富(1)相关研究可参考Alan Wolfe, Native Son: Samuel Huntington Defends the Homeland,Foreign Affairs, Vol.83, No.3 (2004), pp.120-125;Nathan Glazer, Review of Who Are We? Education Next, (Fall, 2004), pp.80-82;郝时远:《民族认同危机 还是民族主义宣示?——亨廷顿〈我们是谁〉一书中的族际政治理论困境》,《世界民族》,2005年第3期。,而本文则试图通过对美国历史上限制移民政策的视角来探讨其对亨廷顿的重要影响。
亨廷顿认为,20世纪民族国家仍然是国际社会的行为主体,大部分国际冲突的根源均可归结为不同国家对利益的争夺。不同国家交往时人们便“不能不界定自己的身份和特性,明确自己与别人的相似之处或不同之处”[2]20-21。在区分“我者”与“他者”的过程中,构建国家特性(National Identity)便成为一项重要任务。国家特性的组成成分复杂,包括政治、经济、社会等多种构成要素,而文化要素在亨廷顿眼中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
构建国家特性需要一种主流的核心价值观念。雷蒙·威廉斯曾提道:“在任何社会里,在任何特定的时期内,都存在着一个主要的实践、意义和价值体系,我们可以称之为实际的主导体系。”[3]美国社会发展历程中确实存在一种主流的价值体系。亨廷顿认为,美国的核心文化主要是最初定居于美国的盎格鲁新教徒的文化,包括新教道德观、英国、英国式的法律以及限制政府权力的传统等[2]36。正是这一文化,使定居者通过艰苦奋斗创造了今天以自由、平等为代表的“美国信念”。盎格鲁—新教文化是美国文明保持其独特性的重要基础,之后的移民们尽管携带自身的文化传统,却无法从根本上改变这一基础。在安德森(Shannon Anderson)看来,尽管亨廷顿并未直截了当地表示盎格鲁-新教文化是最为出色的,但他试图说服读者相信,正是这一文化造就了当今最为成功的社会[1]215。
然而随着二战后美国逐步拥抱全球化的浪潮,盎格鲁—新教文化遭到移民群体与国际精英的持续冲击,这显然构成了对美国立国之本的严重挑战。亨廷顿在书中毫不掩饰地指出,若拉美裔移民潮持续下去,美国将变成“一个分成两杈的、通行两种全国性语言的盎格鲁-拉美社会”[2]183。拉美裔,尤其是墨西哥裔移民与此前历史上的移民如此不同,不仅因为他们在规模和持续时间上远超前者,更在于他们在抵制同化的能力上格外突出。这些移民存在独特的凝聚力,足以将其文化长时间内保存下去。他们对融入美国社会并不感兴趣,也没有实现传统意义上“美国梦”的意愿。与此前移民分散定居的状况不同,拉美裔移民前赴后继地集中涌入美国的西南部。如此一来,墨西哥移民便能做到此前移民所无法企及的实情:向现有的文化、政治、法律商业及教育制度提出挑战,不仅要求改变语言,还要根本改变现有体制[4]67。亨廷顿所描绘的拉美文化冲击美国文化统一性的图景虽有夸大之嫌,但确实指出了当前美国国内不同民族在身份认同上所面临的困境。
总而言之,亨廷顿的《我们是谁?》俨然成为新时代美国保守主义的宣言书。在书中,亨廷顿警告美国人,美国的国家认同在过去由四部分组成,它们是民族、种族、文化和政治。但是,随着大量移民的涌入,在多元文化主义的冲击下,如今的美国仅留下共同的政治信念这一认同理念。而在他看来,仅仅以政治理念来维系整个国家是非常危险的举动,这一点已经被罗马帝国及苏联所证实。为应这一挑战,亨廷顿给出的药方便是拿起盎格鲁-撒克逊新教文化这一传统武器,对移民们开展进一步同化工作。
事实上美国作为典型的移民国家,其历史与移民息息相关。美国历史上有过多次大规模的移民潮,移民成为美国发展历程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从1820年到1924年约有3400万欧洲人来到美国,从1965年到2000年,另有2300万移民来到美国[2]149。而美国政府对待移民的政策也随着历史的发展而不断演变。
亨廷顿在书中对盎格鲁—新教文化的坚持不仅来源于其对现实生活的观察,更是传承自美国社会历史悠久的保守主义思潮。他在书中所提到的试图对少数族裔采用同化政策的观点便是美国保守主义者们所提倡的。这一群体在长时间内始终对外来移民保持深刻忧虑,也正是这股力量在许多时刻影响着美国移民政策的制定。
19世纪的大部分时间被称为是美国移民史上的“自由移民时期”。外来移民的增长在20世纪初达到历史的最高水平。移民的到来引发了美国文化界对美国国民性的争论,其焦点集中在如何对待移民带来的文化问题。与此同时,联邦政府也在保守势力的压力开始干预和限制移民的进入。
19世纪末,美国政府开始成立专门的机构管理移民入境及规划事务。同时,自1882年起美国的移民政策也有了较大的转变,开始出台一系列限制及禁止移民的法案。1907年时任美国总统的西奥多·罗斯福曾任命一个以W.P.迪林厄姆为主席的委员会,对移民问题进行全面研究。该委员会在1911年出台一份以带有鲜明民族沙文主义色彩的报告,建议应对移民采取限制措施,而不是对其进行全面禁止。委员会建议的措施包括7个主要内容,其中最重要的两个条款当属“禁止不能以某种语言进行阅读和书写的人入境”及“规定各种族每年入境人数与在一定时期的年平均数的百分比”[5]32-33。
一战期间,为进一步限制亚洲及东南欧的移民,国会在与总统进行激烈争辩后颁布《文化测验法》,旨在通过对移民进行文化测验来选择移民来源。它规定那些16岁以上无法阅读一段由约30—80单词构成的英文或其他文字语段者不得入境[5]34。该法案的一大特点是设立“亚洲禁区”,将中亚、阿拉伯、东南亚、中国等地划入其中,严禁这些地区的民众进入美国。
在文化测验法实施的几年后,美国政府认为其并未达到应有的效果,便酝酿更为激进的移民法。1924年国会出台移民限额法(又名《约翰逊-里德法》),该法案规定每年入境的各国移民总人数不得超过1890年美国人口统计中该国侨居美国人数的2%,每年移民总限额为16.4万人[6]153。该法案致力于限制东欧及南欧的移民,还彻底将亚洲裔的移民排除在外,但其却未对来自拉丁美洲的移民实施限制。对于当时美国的移民法,历史学家马尔德温·琼斯曾评论道:“在3个世纪后,美国向新来者关上大门。自由女神依旧屹立于纽约港,但从此以后,她底座上的诗句只不过是对消失理想的赞歌。”[7]277
由于限制移民法的实施,20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美国的外来移民呈现持续减少的趋势。二战后,随着美国国际地位的提升,新的移民热潮再次涌现。二战给欧洲大陆带来惨痛的打击,迫使大量难民涌向北美大陆。美国于1948年制订《难民法》,允许接收被迫流亡者进入美国。当时的难民大多来自德国、意大利以及波兰等中、东欧国家。值得注意的是,战后美国的保守主义思潮仍然相对浓厚,国会在50年代初期出台几部重要法律以限制和外来移民,其中最为知名的便是1952年的《外来移民与国籍法》。该法案在保持此前的移民限额制度中所规定的各项原则的基础上加强了对外国移民的管理。其大致延续了1917年《文化测验法》中的“亚洲禁区”条款,只是将名称改为“亚洲—太平洋三角区”条款,条款规定给该地区每国一年100名移民限额,实质上仍是禁止亚洲大陆的移民,带有强烈的种族歧视意味,只是较20世纪上半叶有所减轻。不过,在50年代,亚洲各国的移民最终仍利用少得可怜的份额进入美国。
除颁布一系列限制移民的法律外,美国政府也利用美国社会上空前高涨的排外浪潮,引导文化界及学术界进行关于美国民族性的讨论,试图通过“同化”等手段来抑制外来移民所携带的文化。当时,霍勒斯·卡伦(Horace Kallen)的文化多元主义(Cultural pluralism)首次对美国白人价值观提出挑战。在卡伦看来各个移民群体应努力保持自己的语言文化,从而使美利坚成为“一个各民族文化的联邦或共同体”[8]116。此举显然引发了保守主义者的不满,持白人至上主义学说与熔炉论的人士便与该观点针锋相对。白人至上的理念在当时可称之为主流。1916年持白人至上观点的社会名流麦迪逊·格兰特(Madison Grant) 发表其代表作《伟大种族的消逝》(The Passing of the Great Race),宣称为保护盎格鲁—新教文化的至高无上性,美国政府应采取禁止外来移民的措施。这一观点在实践中被称为“美利坚化运动”(Americanization)。
而在同化政策影响下,美国思想界形成了“熔炉”学说。1908年,剧作家伊斯雷尔·赞格威尔创作其剧本《熔炉》。这部剧本的名字正象征着移民们在美国融合为一的过程,书中的主人公戴维·奎克扎诺感叹道:“这个了不起的熔炉横亘于此,东西与南北、棕榈与青松、极地与赤道,伊斯兰教的新月与基督教的十字——伟大的炼金术士以其净化的火焰将这一切熔化为一体,这是多么不可思议!”[9]331-332在他的叙述中,美国文化是由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融合创造而成的一种新文化,新移民有能力融入美国的主流文化。这一观点得到博得了时任总统西奥多·罗斯福的赞许,为同化政策的舆论宣传做出积极贡献。1915年后,部分移民自传的作者,如玛丽·安廷(Mary Antin),爱德华·斯坦纳(Edward Steiner)等人在赞格威尔熔炉论的基础上提出,移民群体应努力适应占统治地位的盎格鲁—新教文化[1]52。
此外,当时也有学者认为移民是无法被同化的,这将使他们对美国社会带来威胁。时任纽约大学社会学教授的亨利·普莱特·菲尔乔便曾表示,对于美国社会而言,一场能够被同化的移民运动是可以被忍受的,而不被同化的结果是民族特性的毁灭,当时的移民是无法同化的,他们正“慢慢地、狡猾地、无法抑制地吞噬美国最核心的部分”[10]487。
那么美国的同化政策功效到底如何?20世纪60年代,美国著名社会学家米尔顿·戈登根据其自身观察撰写《美国生活中的同化》一书,对20世纪上半叶美国同化政策做出了恰如其分的评述。对于“熔炉”学说,戈登指出,实践中并非所有移民的文化均能够被不带偏见地熔合在一起,更多的情况则是原有文化被“浇注进了已成型的盎格鲁—撒克逊铸模之中”[11]117。因而“熔炉”学说在结果上同“盎格鲁一致性”并未有特别明显的区别。在戈登看来,美国的核心价值观应建立在盎格鲁—新教基础之上,并利用移民文化为辅料。
总而言之,20世纪上半叶,以1917年的《文化测试法》及1924年的《移民限额法》为代表,美国逐步增强对亚洲及东南欧的外来移民的限制。与此同时,又通过舆论宣传的形势,积极鼓吹以“熔炉”学说为代表的同化理念,试图使外来移民增强对“盎格鲁—新教”文化的认同,使其彻底“美国化”。美国政府的这些举措无疑使排外浪潮及对少数族裔的歧视成为美国社会长期存在的阴影。
如果说20世纪上半叶美国在移民政策中所一以贯之的策略是严格的限制与同化,那么20世纪下半叶美国的移民政策开始发生重大转向。这一时期,随着美国经济的高速发展,美国白人对其他民族的宽容心理也有所增强。声势浩大的黑人民权运动迫使联邦政府给予黑人及其他少数民族平等的权利。这些变化为放宽移民限制提供了重要条件。更为宽松的政策使得大量亚、非、拉移民定居美国,这便促成了美国社会的多元化,由此带来深刻的社会问题。
事实上1952年移民法自颁布起便广受争议,艾森豪威尔总统上台后便曾几次呼吁修订该项法律,使其能与美国“对一切人自由和公平”的观念相适应。不过国会在该问题上的拖延态度令总统极为失望。而雄心壮志的肯尼迪在上任后继续呼吁放宽对移民的限制。他在致国会的信件中指出:“在一个相互依存的年代,实施民族来源制度是一个时代性的错误,因为它对申请移民美国的人实行了以血统为基础的歧视。”[12]74与此同时,以密歇根州参议院菲利普·哈特为代表的多位议员也向国会提交关于改革移民制度的议案。这些议案得到全社会的大力支持,使得国会不得不将修改移民条款提上议事日程。
1965年美国参众两院分别以76比18票和320比68票的巨大优势通过新的移民法,取消以原国籍为依据的限额制,代之以劳动技能和所谓人道主义的考虑。该项法案被部分学者视作美国移民史上的里程碑,它规定自1968年起实施全球统一的移民限额制度,每年总限额为29万,其中东半球各国每年17万。西半球各国每年12万。这便极大地缓解了自20年代以来对亚洲及东南欧移民的限制。同时法案也对急需家庭团聚的移民、高素质专业人才、政治难民等群体给予优先考虑。由于新移民法生效后西半球的移民人数迅速上升,美国于1976年颁布关于移民法的修正案,对西半球各国每年移民的人数进行限制,作为对1965年移民法的有效补充。
虽然1965年移民法顺应时代潮流,放宽了移民限额,使“民主”“平等”的原则得到充分体现,但是其仍然具有明显的限制性特点,正如梁茂信教授所言,该法案是改革派与反对派相互妥协的产物,反对派在法案中加入一系列限制性条款,使约翰逊政府的改革初衷面目全非[6]296。在保守主义者们的坚持下,该法案仍然可被视作美国20世纪以来限制移民政策的延续,只是根据美国面临的实际处境对其进行调整。
但是新移民法案的效果也是显著的,此后,亚洲与拉美的移民的数量迅速增长。据1980年的统计,移民总数约为65万人,占美国人口的0.29%。到2000年,在人口种族构成中,拉美裔占总人口的12.5%,取代黑人成为美国最大的少数民族。而亚裔人口占到3.6%,成为美国第三大少数民族[13]602。由此看来,美国人口的族群构成较二战前有了较大改变,这促使美国逐渐成为文化多元化的社会,这成为世纪之交美国社会中值得重视的现象。这一名为多元文化主义(multiculturalism)的“文化革命”来势汹汹,以至于使亨廷顿等保守主义学者对美国前景产生忧虑之情。
美国的多元文化主义在理论上是一个非常庞杂的体系,涉及整个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王恩铭教授认为,这个词汇本身便表达了一种价值观念,即人类社会中不同文化群体在公共领域中是相互平等的,不存在一种文化优于另一种文化的情况[14]。由此可见,作为一种社会政治理论,多元文化主义关注的是社会中不同文化群体的平等权利。在美国社会中,除占据主导的盎格鲁—新教文化外,还存在多种少数族裔文化。纵观历史,这些弱势文化时常遭到西方中心主义论者的轻视。多元文化主义吸收了结构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等当时新兴的理论,要求打破盎格鲁—新教文化在美国思想文化界的垄断地位。当然,由于其复杂性与实用性,在现实生活中,许多人更愿意将其看作简单易懂的政治口号。历史学家戴维·霍林格(David Hollinger)曾指出,“多元文化主义”几乎变成了一种“暗语”(shibboleth),只是用来识别和联络政治上的盟友和学术上的同志,本身应该具备什么内容并不重要了[15]。
自20世纪70年代起,多元文化主义在实践中被应用于多种场合,其中最为兴盛的地方是高校与学术界。美国的大学往往是酝酿各种新思潮的温床。而课程改革则是表达新理念的有效方式。1988年,斯坦福大学学生组织集会,抗议学校以西方文明典籍为基础的课程。为此校方被迫以名为“文化—观念—价值”的新课程代替原本讲授西方经典著作的“西方文化”课[16]。新课程要求学生重视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化观念。斯坦福大学的课程改革并非个案,类似要求修改高校教学内容的运动在全美千所大学迅速开展。从各大高校的课程必读书目中我们可以发现,源自亚、非、拉地区的作品的比例有较大提升。同时在学术领域,一些教授为弘扬多元文化,批判欧洲中心论,创造新的思想理论。例如1988年,坦普尔大学的阿桑特教授出版《非洲中心论》;康奈尔大学的伯尔纳教授从1987年到1991年出版了两卷本《黑人雅典娜》。这些学者指出美国文化的真正渊源在非洲而不在欧洲,欧洲文明产生于非洲。这些学者的作品促进了“非洲中心论”学说的产生与发展。可以说多元文化主义之风盛行,极大地改变了美国高校学术圈的思想认知。
历史上要求尊重少数群体文化的诉求并不罕见,可要求瓦解盎格鲁—新教文化主导局面的口号则尚属首次。多元化为美国带来一个重要疑问,即美国是否能保持以白人为主体的人口结构。
为维护盎格鲁—新教价值的主体地位,20世纪80年代末,保守主义者们在学术领域向多元文化主义发起反击。1986年芝加哥大学教授艾伦·布鲁姆《走向封闭的美国精神》一书吹响了抵制多元文化主义的号角。在书中布鲁姆认为,部分少数族裔文化中蕴含的民族中心论与文化封闭性,将美国“建国时期的原则视为障碍,并力图征服我们政治遗产和多数主义所造成的屏障”[17]24。保守派政治学家潘格尔(Thomas L. Pangle)于1992年撰文指出“美国的道德和政治生命力根源于两个来自欧洲的伟大源头”[18],旨在强调传统盎格鲁—新教文化对美国政治文化的决定性影响力。同年著名历史学家小阿瑟·施莱辛格在《美国的分裂:对多元文化社会的反思》一书中表达对多元文化主义的忧虑。他认为这种思潮反而为美国打上了牢固的种族标签,这无疑严重削弱了美国社会的凝聚力。1994年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全国中小学历史教学中心所颁布的《全国历史标准》再次引发对美国核心价值观的争论。保守主义者抨击这一《标准》不切实际地削弱了传统盎格鲁—新教文化的历史地位。当时刚卸任的NEH主席林恩·切尼(Lynne Cheney)指责编纂小组为迎合多元文化主义思潮,不惜牺牲美国历史的精华,譬如删去了专门讨论美国立宪的章节[19]。
简而言之,20世纪60年代对移民限制的放宽促使亚非拉大量少数族裔进入美国本土,改变了美国社会的族群结构,促进了多元文化主义的发展。这一浪潮引发保守主义者们对“盎格鲁—新教”主流文化地位丧失的忧虑,为此他们纷纷对多元文化主义展开批评。可以说正是多元文化主义在美国的盛行使得亨廷顿产生了对美国新教传统的深切忧虑。多元文化主义者与保守派的争论直到21世纪仍未平息,亨廷顿所发表的《我们是谁?》一书可以看作这一争论在新时代的延续。
综上所言,亨廷顿理论的重要源泉之一便是20世纪美国政府与社会对待外来移民的态度。自美国建国以来,追求美利坚民族的同质性便是美国白人所追逐的理想。正因如此,美国的少数民族群体都经历了或多或少的排斥与压迫。20世纪初,排外主义在社会上形成强大的势力,迫使美国政府在较长一段时间内相继出台限制移民的法律与政策,排斥亚洲及东南欧移民。美国的教育厅厅长甚至宣称通过“美利坚化”使移民彻底忘记因祖先或出生地而对于其他国家的联系[11]91。虽然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美国已然废止了移民政策中带有鲜明种族歧视色彩的条款,但其排外性却仍然未曾消亡。而60年代以来多元文化主义的发展引起了亨廷顿等保守主义者的担忧。他们指出多元文化发展将导致美国社会出现“巴尔干化”,最终导致其在某一时刻陷入“国将不国”的境地[20]。
然而美国毕竟是一个移民国家。世界各地的人们移居新大陆,在共同辛勤开拓的基础上创造了现代美国文化。正如法裔美国作家克里夫科尔所言:“在这里,来自所有民族的个体成员们被熔合成为一个新的人类种族。”[11]106美利坚将会接纳所有投入其怀抱的子民,这使得美国文化不可避免地带有“多元”的痕迹。内森·格雷泽教授教导我们用历史的眼光去评判美国国民特性,随着时间流逝,美国的文化核心早已发生了显著变化。
以亨廷顿为代表的保守主义者们显然意识到这样的变化似乎是无法转向的趋势,这也可以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移民政策所遇到的窘境中得以窥探之。亨廷顿等人强调移民群体对“美国国民性”带来挑战,但他们似乎较少地意识到少数族裔在融入美国社会过程中所遇到的不公。如同20世纪60年代米尔顿·戈登所发现的那样,美国的“熔炉”化并非单纯的文化问题,更是一个社会问题。在美国的社会结构中存在着多个亚社会,由族群与社会阶级交叉产生。多数人只在自居所属的群体内建立联系网络。不同亚社会所占有的资源不尽相同,而“盎格鲁—新教”团体是最大受益者。在较长的时间段内,非“盎格鲁—新教”族裔始终居于受歧视的地位,他们未曾享受美国发展带来的红利。多元文化主义者的根本目的在于改变不公平的社会结构。这是保守主义思想家们必须注意并重视的现实。如何在尊重移民文化的前提下构建美国的国家认同成为美国社会必须考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