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态度、语言濒危与语言多样性保护
——基于埃及努比亚语的案例分析

2020-03-03 19:57王安琪
贵州民族研究 2020年8期
关键词:努比亚族群埃及

陈 杰 王安琪

(1. 中山大学 国际翻译学院,广东·珠海519000;2. 上海外国语大学 东方语学院,上海200083)

全球化时代社会中的语言发展常常呈现出非对称性趋势,那些在政治、经济、文化或军事上占优势地位的语言或者主体民族的语言等强势语言愈强,而那些在政治、经济、文化或军事上处于劣势地位的语言或者非主体民族的语言等弱势语言愈弱,甚至趋于危险乃至消亡状态,而非实现强势语言和弱势语言的共同发展。这个现象引起多学科的广泛关注,并从多角度探讨了相关原因。语言态度是决定语言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积极的语言态度有助于语言存续和语言发展。而语言态度的形成与语言所处的时空环境和社会环境密切相关。为此,本文选择曾作为世界最古老语言之一的努比亚语在埃及的发展为例,指出该语代际传承趋于中断的原因与埃及努比亚人的“语言态度”密切相关。

一、语言态度与语言濒危

语言态度是指“人们在语言生活中对待某种语言的基本意见、主张以及由此带来的语言倾向和言语行为”[1](P112)。语言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态度持有者对周围语言的选择和使用倾向,关乎语言的传承及其生命力的维系。在多语社会里,当一个少数族群的成员对本族语持积极态度时,就体现出了一定的“语言忠诚”,即“在使用该国的优势语言之同时竭力保持自己的民族语言”[2](P320-321)。在语言忠诚的前提下,即便面临来自其他优势语言的竞争,该语言也可保持一定的生命力;反之,当族群成员对本族语言持消极态度,主动选择远离乃至放弃自己的母语时,这种语言便趋于濒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布的2009版世界濒危语言地图册根据代际传承指标将语言濒危分为5个等级:脆弱,即被群体内绝大多数儿童使用,但被限于特定场景或领域;危险,即在群体内不再被儿童作为母语在家学习;重大危险,即多被群体内祖父母一代使用,父母一代虽能理解但不对同年龄层或下一代使用;极度危险,即仅被祖父母一代部分或偶尔使用;灭绝,即已失去使用者。目前,埃及努比亚语已经处于第四等级,即“极度危险”之中。

促使消极语言态度产生的原因大致可分为语言内因素及语言外因素两大类。语言内因素是指由于语言本身的特点,导致其在历史演化中难以适应时代发展,在语言选择中被边缘化,继而面临消亡的危险。语言外因素则主要指政治、社会、经济等非语言因素,伟大的瑞士语言学家费尔迪南·德·索绪尔将这些因素归入“外部语言学”范畴,并特别指出语言的生命力与国家政治史之间存在密切的关系,认为“有些历史上的大事件对于许多语言事实有无可估量的影响”[3](P42)。在下面的一项基于对埃及努比亚语的案例分析中,可以发现,语言内因素和语言外因素共同作用,通过影响使用者的语言态度,而使该语趋于濒危。在此过程中,语言外因素或发挥了“催化”的作用。

二、当代埃及努比亚语的案例分析

(一) 影响努比亚人语言态度的语言内因素

1. 文字和书面语缺失

德国语言学家白瑞斯提出,拥有自己的文字和相应的传统文学是让一种语言充满活力的因素之一[4](P255)。努比亚语虽曾是非洲最古老的书面语言,但在历史变迁中已发生较大变化,如今书面语不复存在。但可以确定的是,公元前的努比亚语可由倾斜的科普特字母写出来,里面还加入了一些麦罗埃字符。这些文字有的雕刻在神庙的墙壁上,亦见于公元1世纪以努比亚语书写的作品中。这些作品中保存下来的手稿极少,其中最著名的是“圣米纳斯古努比亚奇迹”,如今这份手稿成为研究古努比亚文学的基本文献。当前埃及努比亚人使用的努比亚语虽可认为是公元前努比亚语的延续,但仅以口语形式存在,可用阿拉伯语、英语及法语字母拼写出来。文字与书面语的缺失导致努比亚语本身不可能成为一种结构严谨、表意清晰的语言。譬如,努比亚语没有冠词,所有单词均为泛指;仅由两个字母便可组成一个单词,也不区分阴阳性和单双数,单数词语可同时指代复数;在对物体命名时,基本上以其形态、用途为依据。因此,努比亚人更愿意选择使用结构严谨的阿拉伯语,这必然极大阻碍了努比亚语的代际传承。

2. 语言地域变体较多

努比亚语中存在多种地域变体,即有多个方言。不同地区的方言差异较大,使任何一种努比亚方言都难以成为“共同语”。现今仍在埃及努比亚人中不同程度使用的方言有努比昂语、马哈斯语、法迪卡语、肯兹语等。这些方言之间在口音上存在不同,导致持不同方言的埃及努比亚人之间存在一定的交际障碍。此外,无论哪一种努比亚语方言,均借入了很多阿拉伯语词汇。

(二) 影响努比亚人语言态度的语言外因素

1. “边缘化”的历史记忆

历史上的努比亚是指尼罗河第一瀑布与第四瀑布之间的地区,地理位置与当时的埃及毗邻。二者以第一瀑布为界分别处于尼罗河的南部与北部。正因如此,努比亚自古以来便被视作埃及与非洲黑人区之间的中间地带。在和古埃及文明长达数百年的相处过程中,努比亚文明一直处于“被征服”地位。直到公元前752年,努比亚人以平定底比斯城内乱为由进军上埃及,建立埃及第25王朝(亦称“努比亚王朝”或“埃塞俄比亚王朝”),埃及历史上于是首次出现“黑法老”,古埃及的一些风俗也开始受到努比亚人的影响。由此,努比亚人在埃及的地位达到历史最高点。到了公元前656年,内有埃及贵族势力持续反抗,外有亚述势力不断崛起,努比亚人结束了在埃及的统治而退回南部,埃及境内的努比亚力量走向衰落[6](P79)。埃及被伊斯兰化和阿拉伯化后,努比亚人也一直处于“被边缘化”的地位。曾担任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的菲利浦·希提在《阿拉伯通史》中多处提到努比亚人进贡的事实[8](P237-617)。如阿慕尔攻占埃及后在非洲建造了第一座清真寺——阿慕尔清真寺,寺内的讲台是由努比亚的基督教国王进贡的;836年,努比亚人又进贡猴子给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穆耳台绥木,用于医学解剖;书中还提到努比亚人所在的土地被用于赏赐,如1175 年,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哈桑·穆斯塔迪将其赏赐给萨拉哈丁。大约到了1270年前后,埃及麦木鲁克王朝的素丹拜伯尔斯则“永远征服”了努比亚。这些文献记载佐证了努比亚不断“边缘化”的历史。

到了近现代,埃及努比亚人的“边缘化”状态并没有发生改变,以至很长时间内埃及努比亚人的准确人口数据也难以获得。据1960年埃及政府公布的官方数据,当时生活在埃及的努比亚人不到十万。1960年后,埃及政府甚至已经不再公布努比亚人的人口统计数据。

2. 语言“乡土根性”弱化

当操一种语言的群体受外界因素影响被迫离开原居住地,分散迁徙乃至流离失所时,包括语言在内的群体特征和传统文化便失去了原有的依存基础,迁移群体很难完整保持本族语言及传统文化[9](P58)。索绪尔在谈到“语言的波浪传播”时,用到了“乡土根性”这一概念。他指出,乡土根性“使一个狭小的语言共同体始终忠实于它自己的传统”[3](P298)。因此,努比亚人的多次大规模迁徙客观上使这一“狭小的语言共同体”开始暴露于外部因素的干扰,以致“乡土根性”弱化。19世纪末期,随着英国殖民者入侵埃及,努比亚人被迫流散。1899年,英国与埃及当局签订《关于共管苏丹的协定》,让努比亚人不再作为一个连续的文化共同体而存在。1902年,英国在阿斯旺建造水库,努比亚人的大片家园被水淹没,于是被迫搬迁。随着尼罗河泥沙沉积,河床抬高,为保证蓄水量,政府又在1912年和1932 年两次加高水坝,这使努比亚人的居住地反复被淹,他们又历经几次迁居。20世纪50年代末,为解决现代化建设中电力不足的问题,纳赛尔政府决定建设阿斯旺大坝,努比亚人又被迫集体搬迁。1963年10月至1964 年6月,44个村庄的4.7万名努比亚人全部迁至阿斯旺北部的康翁波地区、埃斯纳地区等地区。而且,新的居住地远离尼罗河,是酷热难耐的荒漠,许多努比亚家庭因未获得政府承诺的安置房,不得不在安置区外暂居或彻底无家可归。几经流散后,努比亚语离开了原来的文化土壤,努比亚人为了融入新的当地生活,不可避免地主动学习主流的阿拉伯语,导致本族语言的生命力自然难以为继。美国社会语言学家萨利科科.S.穆夫温曾指出,如果一门语言的使用者移居到新的环境,并且必须使用当地的日常语,那么这种语言就会衰落甚至消亡[9](P248)。努比亚语言就是这一观点的最好注解。

3. 语言规划不利

努比亚人的语言权利受限集中体现在语言规划上。语言规划,尤其是语言地位规划,涉及到多族群社会中不同语言的地位问题。有学者认为,语言规划不仅是技术问题,还涉及政治考量[10](P158)。埃及的语言地位规划以普及阿拉伯语、维护埃及社会的阿拉伯属性为宗旨,这客观上催化了努比亚语使用的衰退。埃及学校的各门课程只能用阿拉伯语教学,邻近努比亚社区的学校的课程设置也未将教授努比亚文化考虑在内。这相当于直接剥夺了埃及努比亚人通过学校这一正式途径学习和使用本族语言的权利,而“本族语言是否在公共教育中使用,对少数族群语言的传承至关重要”[11]。多年来,埃及政府只在考古、军事以及旅游等极少数场合才允许宣传和使用努比亚语。如在第四次中东战争期间,努比亚语由于只读不写的特征,被埃及军队用作传递军事命令的密码;为了开发旅游资源和大量吸引外国游客,埃及将1902 年因服从阿斯旺水库建设需要而迁至阿斯旺西部的西苏海尔努比亚村落打造成展示努比亚文化的旅游村。此外,埃及对在公共领域使用努比亚语、弘扬努比亚文化的组织均严格限制,认为这对埃及的国家认同和埃及社会的阿拉伯属性构成威胁。虽然2004年阿拉伯国家联盟在突尼斯峰会上通过了《阿拉伯人权宪章》,其第二十五条特别规定了少数族群的语言权,并要求各国法律应规范少数族群语言权的享有,但事实上,由于阿盟决议不具备强约束力,当时的埃及国内立法机关并没有批准该宪章,因此努比亚人的语言权也没有因此而得到重视,更无从谈及努比亚语的地位规划问题。

4. 全球化的冲击

全球化既是经济方面的全球化,可以有效促进各要素和资源在全球的流动和配置,同时也是政治和文化的全球化,让国内政治与国际政治、国内文化和其他国家的文化之间的边界出现模糊化现象。全球化还是一把双刃剑,在促进交流、交融和带来机遇的同时,也让弱势群体面临更多挑战。少数族群的文化和权益在文化全球化的冲击下,可能面临无法继续得到保护的困境[12](P30)。确实,在信息科技高速发展的全球化时代,手机、网络等现代媒体走入埃及年青一代努比亚人的生活,为了融入现代化进程,他们主动学习阿拉伯语、英语这些优势语言,广泛接触以现代阿拉伯标准语、埃及方言和英语为载体呈现出来的各类政治、经济、文化信息,像埃及前总统穆尔西、现总统塞西都在全球社交平台脸书和推特上拥有阿拉伯语和英语双语账号。以研究少数族群语言以及语言与冲突关系著称的爱尔兰社会语言学家迪亚马特指出,信息技术革命迅猛发展,对语言多样性产生的可能影响是负面的,而且,这些影响也才刚刚浮现出来[13](P23)。随着社交媒体在埃及青年人群中的广泛使用,就连占主导地位的阿拉伯语都受到英语的负面影响,更何况作为边缘语言的努比亚语,其前景自然难以乐观。此外,一个不可忽视的现象是,很多通过手机、网络媒体传播的迎合儿童趣味的节目大都用阿拉伯语制作,使得埃及努比亚儿童通过移动的视听方式学习努比亚语的途径也就相应大为减少。因此,努比亚语基本上只是停留在老年群体中使用,向年青一代的代际传承已出现难以消弭的断层,这也是世界上多族群社会中少数族群的语言普遍面临的问题。

三、语言态度与语言多样性保护

努比亚语濒危的案例有助于我们从“一滴水”中看到语言多样性保护的迫切性。而语言态度作为影响语言发展的重要因素,若得不到正面激发,语言消亡将必然演变为事实。然而,语言态度的保护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主流社会对该语言和对该语言使用群体的立场。如果主流社会对某一种语言的立场趋于积极并反映在政策和行动上,该语言自然容易获得存续,反之,则容易濒危乃至消亡。就像努比亚语一样,导致其濒危的消极语言态度除了与语言内因素相关外,更多是努比亚人身边的阿拉伯社会对他们和他们语言的态度的投射。

其一,保护濒危语言有助于构建起主流社会与该语言使用者之间的良好感情联系,进而有助于减少社会不和谐因素。语言政策和双语教育研究领域的学者史蒂芬·梅指出,“对语言及其权利的包容不仅不会破坏民主原则,而且还会扩大这些原则的适用范围”,“由于世界上少数族群语言日益危险,语言使用者所面临的社会、政治、经济问题日趋复杂,采取化解少数族群语言困境的措施就显得颇为紧迫”[14](P335-336)。化解少数族群的语言困境以维护语言的多样性,有利于以语言为纽带,增进不同社会群体之间的理解和达成共识的可能性,最终达到社会治理的目的。政治哲学学者威尔·金里卡说,“在一定意义上,当其他人用他们的语言向他们主张权利时,他们感到受到了尊重和确认”[15](P600)。正是出于认识到维护濒危语言对于社会治理的重要意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2019年度“国际母语日”的主题设定为“土著语言对发展、和平与和解至关重要”。

其二,保护濒危语言就是在保护人类在历史演进过程中分散积淀的智慧,而这些智慧也许会在某一时刻对人类大有助益。国内著名语言学家李宇明就曾指出,包括少数族群在内的人类语言,其贮存的“世界知识”中有很多尚未进入当今的“科学体系”,如太平洋土著人关于海洋管理的知识、鄂伦春人关于山林的知识等等[16](P6)。每一个少数族群的语言都代表着一种对世界独一无二的理解;每一种语言都承载了语言使用者在适应及改造自然过程中积累的经验与智慧。一旦某种语言趋于消亡,其所承载的独特知识、经验和智慧也就随之消失,人类解决问题的路径,也许就会相应减少。

其三,保护濒危语言就是在构建均衡的文化生态体系。文化的多样性首先来自语言的多样性。正如努比亚作家胡赛因·库巴拉所言,“一种语言消亡了,一种文化也随之消逝”[17]。每一种语言,哪怕是再小族群的语言,都蕴藏着他们独有的文化体验。事实上,地球上留存下来的万物历经漫长时期的演变与互动,其每一个存在都具有在各自体系内和跨体系的合理性。多样性是生物界及非生物界的共同本质特征[18]。生物学研究表明:最强的生态系统是那些最具多样性的生态系统;物种单一化不仅导致物种灭绝,还会破坏生态系统[19](P8)。其实,人类语言和文化多样性的意义又何尝不是如此?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01年发布的《世界文化多样性宣言》就指出,文化多样性之于人类的重要性就如同生物多样性之于生物平衡的重要性,它增加了每个人的选择机会,构成包括经济增长在内的发展源泉之一。遗憾的是,当前人类对生物多样性意义的认知要甚于对语言和文化多样性重要意义的认知。为人类的长远未来计,只有尊重不同语言生存与发展的权利,尊重并保护语言的多样性,才能构建一个有利于人类可持续发展的均衡的文化生态系统。

四、结语

埃及努比亚语的日渐消亡,仅仅是世界上约3000 种少数族群语言趋于消亡的案例之一。当今世界,多民族国家中的语言多样性以及语言承载的文化多样性正面临各种威胁。在这样的背景下,出于对语言是不可再生资源的认识,2018年,世界语言资源保护大会在中国长沙召开。随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发布以“保护语言多样性”为主题的首个永久性文件《岳麓宣言》。同时,联合国大会也宣布2019年为“国际本土语言年”。对于语言多样性保护,这些标志性事件具有特别的人文关怀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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