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而不拘于诗
——《管锥编·毛诗正义》的文体“打通”

2020-03-03 19:53叶庆兵
广东开放大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毛诗钱锺书古诗文

叶庆兵

(山东大学,山东济南,250100)

钱锺书先生在致郑朝宗的信中曾自评《管锥编》说:

弟之方法并非“比较文学”,in the usual sense of the term,而是求“打通”,以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打通,以中国诗文词曲与小说打通。弟本作小说,积习难除,故《编》中如67~69,164~166,211~221,281~282,321,etc.皆以白话小说阐释古诗文之语言或做法。他如阐发古诗文中透露之心理状态(181,270~271),论哲学家文人对语言之不信任(406),登高而悲之浪漫情绪(第三册论宋玉文),辞章中写心行之往而返(116),etc.皆“打通”而拈出新意[1]124-125。

“打通”确实可以说是《管锥编》的主要特色,也是钱锺书先生博学多闻的体现,他特别强调《管锥编》“以中国诗文词曲与小说打通”。周振甫先生曾作《〈管锥编〉的打通说》一文也专门论述了《管锥编》“以白话小说阐释古诗文之语言或做法”[2]87-99。然而对于小说以外的,诗、文、词、曲内部的“打通”,两位先生都没有专门提及。实际上《管锥编》对于中国古代的诗、文、词、曲、小说之间都是打通的,许多论述颇具启发性。本文以《管锥编·毛诗正义》为例,窥探钱锺书先生于中国古代诗、文、词、曲、小说等多种文艺形式上的“打通”。

一、诗、词互通

词本“诗余”,在艺术上词与诗有许多相通的地方。钱锺书先生常常引词来说诗,从而将一些在诗中体现得不够明显的问题说得更透彻。

如第二二则《桑中》。《桑中》是《鄘风》中的一首诗,诗歌内容写的是男女幽期密约。《毛诗序》认为,这首诗的主旨在于“刺奔”。既言“刺”,显然《毛诗序》认为这首诗的作者不是诗中约会的男女,这是一首代言诗。朱熹《诗集传》则认为是“此人自言将采唐于沫,而与其所思之人,相期会迎送如此也”[3]30,显然又认为这是一首自言诗,是淫诗。钱锺书先生无意争论《桑中》的主旨,而是借此提出“诗作自述语气非即诗人自陈行事”这一艺术现象,并引词为证云:

词中更成惯技,毛先舒《诗辨坻》卷四论词云:“男子多作闺人语;孙夫人妇人耳,《烛影摇红》词乃更作男相思语,亦一创也”;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一二论唐昭宗《菩萨蛮》结句当作“迎奴归故宫”,乃托“宫人思归之词”,如李后主词之“奴为出来难”,均“代人称‘奴’”,犹《诗》云:“既见君子,我心则降”,乃“代还士之妻称‘我’”[4]87。

由于《诗经》中作者的身份不明,因此难以判断诗作到底是自言还是代言;词的作者基本明确,而且词又有拟作的传统,容易识别。钱锺书先生用词来说明就将“诗作自述语气非即诗人自陈行事”这一艺术现象揭示得更明白。

又如第三七则《陟岵》。《陟岵》是《魏风》中的一首诗,诗云: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上慎旃哉,犹来无弃!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这首诗很特殊,它每一章的前半部分是行役者的口吻,后半部分是行役者所思念的父、母、兄的口吻。对此,《毛诗正义》是这样解释的,“我本欲行之時而父教戒我曰……”[5]759,显然孔颖达认为这里的父、母、兄口吻的存在是行役者对当时情景的回忆。钱锺书先生认为:

说亦可通。然窃意面语当曰:“嗟女行役”;今乃曰:“嗟予子(季、弟)行役”,词气不类临歧分手之嘱,而似远役者思亲,因想亲亦方思己之口吻尔[4]113。

钱锺书先生于是借此诗对古诗词中“己思人因想人亦思己”“己视人适见人亦视己”这一极富意蕴的写作手法做了集中阐发,其中又引词为证:

辛弃疾《瑞鹤仙·南剑双溪楼》“片帆何太急。望一点须臾,去天咫尺。舟人好看客……看渔樵指点危楼,却羡舞筵歌席”;翁梦寅《摸鱼儿》:“沙津少驻,举目送飞鸿,幅巾老子,楼上正凝佇”[4]114。

“片帆何太急”是从楼上客的视角来看帆,“舟人好看客”则是从舟中人的视角来看楼上人;“举目望飞鸿”的正是别人眼中“楼上正擬凝佇”的“幅巾老子”。这正是“己视人适见人亦视己”的典型场景。这显然也有助于对《陟岵》的理解。

再如第五四则《雨无正》。诗中有云“三事大夫,莫肯夙夜。邦君诸侯,莫肯朝夕。”明叶秉敬指出这里是“歇后”:“夙夜”是“夙夜在公”的省略,“朝夕”是“朝夕从事”的省略。钱锺书先生又指出《七月》诗中“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是倒装,即“蟋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入我床下”。接着钱先生便借题发挥,旁征博引,论诗中的“歇后”和“倒装”等语法现象。其中引词为证云:

词之视诗,语法程度更降,声律愈严,则文律不得不愈宽,此又屈伸倚伏之理。如刘过《沁园春》“拥七州都督,虽然陶侃,机明神鉴,未必能诗”;刘仙伦《贺新郎·赠建康郑玉脱籍》“不念琐窗并绣户,妾从前,命薄甘荆布”(不念从前琐窗并绣户,妾命薄,甘荆布);杨无咎《玉抱肚》:“把洋澜在,都卷尽与,杀不得这心头火”;元好问《鹧鸪天》:“新生黄雀君休笑,占了春光却被他”;刘光祖《鹊桥仙》:“如何不寄一行书,有万绪千端别后”;属词造句,一破“文字之本”(Verbal contortion and dislocation),倘是散文,必遭勒帛[4]150-151。

诗词互证,相互发明,使得这些特殊的语法现象更清晰地呈现出来。

二、辞赋、散文与诗互通

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毛诗正义》中也经常引用辞赋来说诗。

如第二四则《硕人》,将《楚辞》与《诗经》中对美人的描写作比较。

《楚辞·招魂》:“蛾眉曼睩,目腾光些。靡颜腻理,遗视绵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即《诗》之“凝脂”、“蛾眉”、“美目盼”、“清扬”也。《大招》:“靥辅奇牙。宜咲嘕只”,即《诗》之“巧笑倩”也。然卫、鄘、齐风中美人如画像之水墨白描,未渲染丹黄。《郑风·有女同车》:“颜如舜华”,“颜如舜英”,着色矣而又不及其他。至《楚辞》始于雪肤玉肌而外,解道桃颊樱唇,相为映发,如《招魂》云:“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大招》云:“朱唇皓齿,嘑以姱只。容则秀雅,穉朱颜些”;宋玉《好色赋》遂云:“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色彩烘托,渐益鲜明,非《诗》所及矣[4]92-93。

通过《诗经》和《楚辞》的比较,一方面体现了《楚辞》在写人艺术上对《诗经》的继承,另一方面也体现了《楚辞》对于写人艺术的发展。辞赋以繁复而著称,而繁复则对描写艺术有着较高的要求,钱锺书先生在辞赋中探寻古代写人艺术的发展演进,正是顺从艺术发展的规律和过程。

又如第二九则《君子于役》,钱锺书先生由此诗发现古诗“暝色起愁”的通例,除了引用众多古诗,又引用了司马相如《长门赋》和潘岳的《寡妇赋》:

司马相如《长门赋》:“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潘岳《寡妇赋》“时暧暧而向昏兮,日杳杳而西匿。雀群飞而赴楹兮,鸡登栖而敛翼。归空馆而自怜兮,抚衾裯以叹息。”盖死别生离,伤逝怀远,皆于昏黄时分,触绪纷来,所谓“最难消遣”[4]101。

这是借赋与诗相互发明,以说明“诗人体会,同心一理”[4]101。

《管锥编·毛诗正义》也经常结合散文来论诗。如第一二则《摽有梅》:

首章结云:“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尚是从容相待之词。次章结云:“求我庶士,迨其今兮”,则敦促其言下承当,故《传》云:“今,急辞也。”末章结云:“求我庶士,迨其谓之”,《传》云:“不待备礼”,乃迫不乃缓,支词尽芟。真情毕露矣。此重章之循序渐进(progressive iteration)者,《桃夭》由“华”而“叶”而“实”,亦然。《草虫》首章:“亦既见止,亦既观止,我心则降”;次章:“亦既见止,亦既观止,我心则说”;末章:“亦既见止,亦既观止,我心则夷”,语虽异而情相类,此重章之易词申意(variediteration)者。“重章”之名本《卷耳》次章《正义》。先秦说理散文中好重章迭节,或易词申意,或循序渐进者,《墨子》是也[4]75-76。

这里钱先生从《摽有梅》揭示出“重章易词申意”或“重章循序渐进”的修辞方法,并且强调指出这是先秦说理散文中的常见现象。可以说,钱锺书先生的眼光是敏锐的,以《墨子》为例。《墨子·七患》:

五谷尽收则五味尽御于主,不尽收则不尽御。一谷不收谓之馑,二谷不收谓之旱,三谷不收谓之凶,四谷不收谓之馈,五谷不收谓之饥。岁馑,则仕者大夫以下皆损禄五分之一。旱,则损五分之二。凶,则损五分之三。馈,则损五分之四。饥,则尽无禄,禀食而已矣[6]14-15。

这里显然是“重章循序渐进”,以逐层说明五谷不收的严重危害。《墨子》中也有“重章易词申意”的例子,如《尚贤上》:

故古者尧举舜于服泽之阳,授之政,天下平。禹举益于阴方之中,授之政,九州成。汤举伊尹于庖厨之中,授之政,其谋得。文王举闳夭、泰颠于置罔之中,授之政,西土服[6]27-28。

服泽之阳、阴方之中、庖厨之中、置罔之中都是平凡卑微之地,天下平、九州成、其谋得、西土服含义相近,都是表明国家得到治理。这些句子结构也相同,所表达的意思都是举贤不问贵贱,因而它们正构成“重章易词申意”的结构。

先秦的说理散文中,“重章易词申意”和“重章循序渐进”的现象确实广泛存在,如《老子》十九章“绝智弃辩,民利百倍;绝伪弃诈,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这里是典型的“重章易词申意”,意在强调弃绝一切的智、辩、伪、诈、巧、利,强调“见素抱朴,少私寡欲”[7]134。又如《庄子·齐物论》“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8]74这又是明显的“重章循序渐进”。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可以说钱锺书先生从《摽有梅》一诗中发掘了一片被忽略的天地。

又如第二三则《淇奥》。诗中有“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句,而淇奥当地却并没有竹。钱锺书先生举例说明这在散文中也是常有的现象:

琅瑛《七修类稿》卷三:“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欧阳子曰:‘环滁皆山也’。余亲至二地,牛山乃一岗石小山,全无土木,恐当时亦难以养木;滁州四望无际,只西有琅琊。不知孟子、欧阳何以云然?”……丁国钧《荷香馆琐言》卷上“王禹偁《竹楼记》言黄冈多竹,东坡黄州诗亦有‘好竹连山觉笋香’句。光绪乙未,予随学使者襄校蒞黄,遍游山水,未见一竹。杨惺吾丈邻苏园中以巨竹编篱,丈言黄地大小竹皆无,须渡江至武昌县乃购得。泥古不可以例今。”[4]90

继而,钱锺书先生从诗、文中的此种现象总结规律道“窃谓诗文风景物色,有得之当时目验者,有出于一时兴到者。出于兴到,固属凭空向壁,未宜缘木求鱼:得之目验,或因世变事迁,亦不可守株待兔。”[4]90

又如,第二八则《木瓜》。钱锺书先生由诗中的投赠与报答联想到人情世故,又引散文以佐证之:

群学家考论初民礼俗,谓赠者必望受者答酬.与物乃所以取物,尚往来而较锱铢,且小往而责大来,号曰投贻,实交易贸迁之一道,事同货殖,即以美洲土著语名之(Pot latch)。余戏本唐谚(《述书赋》、《书断》引语:“买褚得薛,不落节”,敦煌《李陵变文》:“其时匈奴落节,输汉便宜”),双关音义,译此名为“不得落节”……以《木瓜》之篇,合《史记·货殖列传》载白圭语:“以取予”,于古来所谓“交际”、“人事”,思过半矣[4]100。

钱锺书先生此处的发挥引申未必符合《木瓜》诗旨,但其所揭示的却是社会上普遍存在的心理、法则、人情事理。其中所引《述书赋》《书断》《李陵变文》《史记·滑稽列传》更是对这些人情世故的直接揭示。

三、戏曲、小说与诗互通

钱锺书先生本是著名小说家,他对小说、戏曲等叙事文学艺术也有自己的独特体会,在《管锥编·毛诗正义》中,他也常常联系戏曲、小说来论诗。

如第四则《关雎》(三),钱锺书先生论述声与诗的分合关系:

“调”即“淫”乎,而歌“庄雅”之“词”,其“声”必有别于歌佻亵之“词”,“声”之“淫”必因“词”之佻若庄而有隆有杀、或肆或敛;“调”即“悲”乎,而歌欢乐之“词”,其“声”必有别于歌哀戚之“词”,“声”之“悲”必因“词”之哀若乐而有乘有除、或生或克。……譬如《西厢记》第二本《楔子》惠明“舍着命提刀仗剑”唱《耍孩儿》,第二折红娘请张生赴“鸳鸯帐”、“孔雀屏”,亦唱《耍孩儿》,第四本第三折莺莺“眼中流血、心内成灰”,又唱《耍孩儿》;情词虽异而“曲”“调”可同也。脱出之歌喉,则莺莺之《耍孩儿》必带哭声,而红娘之《耍孩儿》必不然,惠明之《耍孩儿》必大不然;情“词”既异,则“曲”、“调”虽同而歌“声”不得不异。“歌咏言”者,此之谓也[4]61。

《诗经》中的诗都是合乐的,但年代久远,《诗经》的乐早已消亡,《诗经》之乐和诗的关系也不得而知。戏曲对曲调也有较高的要求,曲调和曲词、歌“声”之间的关系还能够窥探一二。因而这里借助了《西厢记》来论述声与诗的分合关系。

又如第四五则《泽陂》。诗云“有蒲与蕳”;《郑笺》注:“‘蕳’当作‘莲’,芙蕖实也,以喻女之言信”;《毛诗正义》注:“莲是荷实,故喻女言信实”。钱锺书先生以此作为古诗文中“作机警”(即双关)的开端。又引戏曲、小说补充云:

盖以物名“作机警”,屡著于经、史。后世戏曲小说中尤多,如《百花亭》第三折王焕唱:“这枣子要你早聚会,这梨条休着俺抛离,这柿饼要你事事都完备,这嘉庆[子]这场嘉乐喜,荔枝离也全在你,圆眼圆也全在你。”《儿女英雄传》三四回:“亲友来送场,又送来状元糕、太史饼、枣儿、桂圆等物,无非预取高中占元之兆。”枣谐早,桂圆谐贵元[4]127。

所引用的戏曲和小说都是鲜明的例证,很好地揭示了双关技法在古诗文中的运用。

又如第五三则《正月》。诗云“哿矣富人,哀此惸独”,钱锺书揭示出这是一种“承转控送”的特殊句型,并引戏曲、小说以相发明:

《西厢记》第二本第三折莺莺唱:“而今烦恼犹闲可,久后思量怎奈何”,或《水游》第六回邱小乙唱:“你在东时我在西,你无男子我无妻,我无妻时犹闲可,你无夫时好孤凄”,或《二郎神锁齐天大圣》第一折乾天大仙白:“这仙酒犹闲可,这九转金丹,非遇至人,不可食之。”莫不承转控送,即“哿矣富人,哀哉穷独”之句型[4]127。

以上几则,基本上可以视为是用戏曲、小说来深化发明诗的含义。有时,钱锺书先生又非常注意诗对于戏曲、小说的影响。

如第三四则《姣童》。钱先生指出:

《狡童》、《蹇裳》、《丰》、《东门之墠》等诗,颇可合观。《束门之墠》云:“岂不尔思,子不我即。”《蹇裳》云:“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王风·大车》云:“岂不尔思,畏子不奔。”三者相映成趣。《蹇裳》之什,男有投桃之行,女无投梭之拒,好而不终,强颜自解也。《丰》云:“悔余不送兮”,“悔余不将兮”,自怨自尤也。《子衿》云:“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子宁不来”,薄责己而厚望于人也。已开后世小说言情之心理描绘矣[4]110。

一般我们研究中国古代小说,于其源头只关注先秦两汉时期的神话、诸子、史传等,几乎没有从诗歌上寻找与小说的关联。钱锺书先生能够从《诗经》中发掘中国古代小说言情心理描写的技法以及“忠孝不能两全”主题的源头,也可以说是独辟蹊径。

《管锥编·毛诗正义》中戏曲、小说和诗相通的例子还有很多。如第七则《卷耳》:

思妇一章而劳人三章者,重言以明征夫况瘁,非女手拮据可比,夫为一篇之主而妇为宾也。男女两人处两地而情事一时,批尾家谓之“双管齐下”,章回小说谓之“话分两头”,《红楼梦》第五四回王凤姐仿“说书”所谓:“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4]67-68

这是用小说的叙事技巧来说诗。

又如第一七则《谷风》,是用戏曲、小说中兄弟亲于夫妇的观念来说明《谷风》所反映的“友于骨肉至亲当过于刑于室家之好”。

四、诗、文、词、曲、小说互通

为了行文的方便,我们前面分别论述了诗与词互通,辞赋、散文与诗互通,戏曲、小说与诗互通。实际上,在钱锺书先生的《管锥编·毛诗正义》中诗、文、词、曲、小说之间往往都是互通的。我们前面论述的诸多问题在《管锥编·毛诗正义》中其实也是诗、文、词、曲、小说相互关联,综合论述的。如前引第三七则《陟岵》论“己视人适见人亦视己”的艺术手法,第五四则《雨无正》论歇后和倒装都不仅引了词,也引了曲。前引第四五则《泽陂》论以名物作机警,也不仅引用了小说,还引用了许多的诗歌、散文。

又如第四三则《蒹葭》论“企慕”:

二诗所赋,皆西洋浪漫主义所谓企慕之情境也……近代诗家至云:“欢乐常在河之彼岸”。以水涨道断之象示欢会中梗,并见之小说。《易林·屯》之《小畜》:“夹河为婚,期至无船,摇心失望,不见所欢。”(《兑》之《屯》同,《临》之《小过》作“水长无船”、“遥心”、“欢君”)……《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搜神记》卷一一:“宋康王舍人韩凭娶妻何氏美,康王夺之:凭怨.王囚之,论为城旦……取象寄意,佥同《汉广》、《蒹葭》。抑世出世间法,莫不可以“在水一方”寓慕悦之情,示向往之境。《史记·封禅书》记方士言三神山云:“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未能至,望见之焉。”庾信《哀江南赋》叹:“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飚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盖非徒儿女之私也[4]123-124。

这里用来论“企慕”的就同时包含有诗歌、小说、辞赋、散文,可以说是大综合。

五、《管锥编·毛诗正义》文体“打通”的规律性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管锥编·毛诗正义》文体“打通”艺术的一些规律:

(1)以显例隐。这指的是《管锥编·毛诗正义》常常利用一些表现明显,易于发掘的例子来阐释那些比较隐晦,不易发现的情况。例如文中所论述到的代言现象和声与诗的关系,在《诗经》中都不易发觉,也难以下判断。钱锺书先生就是通过词、曲中的此类现象来加以说明,其原因就在于,代言这种现象在词中较为普遍,声与诗的关系在曲中也较为明显,容易为读者所发现和理解。

(2)相互发明。这指的是综合诗、文、词、曲等文学艺术,互相阐发,互相发明,以揭示一些文学艺术上的普遍规律或广泛存在的现象。如第五四则《雨无正》论古诗文中的歇后、倒装;第一二则《摽有梅》论古诗文中“重章循序渐进”和“重章易词申意”;第四五则《泽陂》论古诗文“以名物作机警”等现象和规律。

(3)破体揭示渊源关系。一般而言,我们说诗歌、散文、小说等等的渊源,常常是从相同或相近的文体去寻找,钱锺书先生则擅长打破文体界限。如第三四则《姣童》,钱先生指出《狡童》《蹇裳》《丰》《东门之墠》等诗开启了后世小说心理描写的源头;第四九则《四牡》,又指出“后世小说、院本所写‘忠孝不能两全’,意发于此”。

总之,钱锺书《管锥编·毛诗正义》的“打通”体现在论《诗》而不拘于诗,是将诗、文、词、曲、小说通通打通,是整个文学艺术的融会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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