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藏汉籍《军林兵人宝鉴》再考

2020-03-03 18:58
历史教学问题 2020年4期
关键词:类书兵学日用

翟 士 航

《军林兵人宝鉴》一书在国内久已佚失,近来李子雄、王茂华据日本所藏宽永十三年(1636)中野道也刊本加以整理标点,将此书内容公布于国内,①李子雄、王茂华:《〈军林兵人宝鉴〉介绍与整理》,《军事历史》2018 年第2 期,第72—76 页。使这一军事古籍得以重回国内学界视野,实为嘉惠学林之举。李子雄、王茂华在《〈军林兵人宝鉴〉介绍与整理》一文中同时也指出,此书系宋代施子美所撰的一部军事理论著作,对中日等国军事思想发展有一定促进作用。实际上,此书在日本学界亦曾引起过一些学者的注意和讨论,如近藤重藏、阿部隆一均对书前序中“贞祐壬午上巳”六字感到费解,批评该书内容芜杂、文字多不顺畅,怀疑此书系日本兵家伪撰;②参见近藤重藏:《右文故事》卷五,国书刊行会,1906 年,第198 页;阿部隆一:《三略源流考附三略校勘记·拟定黄石公记佚文集》,《斯道文库论集》第8 辑,庆应义塾大学附属研究所斯道文库,1969 年,第1—159 页。台湾学者阮芝生也大致赞同近藤和阿部氏的意见。③参见阮芝生:《中国失传的宋施子美〈三略讲义〉——附录整理过之原文(上)》,《食货月刊》1984年第14辑,第141—157页。笔者通过对《军林兵人宝鉴》文本和版本源流的考察,发现关于此书的性质、作者和价值,其实仍有可商榷之处。廓清这些问题,对于此书研究的深化实有必要。故而笔者不揣鄙陋,略陈管见,以期就教于方家。

一、《军林兵人宝鉴》的性质是军事日用类书

一般而言,考察一部古籍,首先应判明作者,然后再讨论性质。但考虑到《军林兵人宝鉴》(以下简称《军林》)的作者问题较为复杂,且对作者的判定也有赖于对此书性质的认识,故而本文首先从书中内容入手,对《军林》的性质加以辨析。

《〈军林兵人宝鉴〉介绍与整理》一文明确指出,《军林》是一部“中国古代军事理论著作”。所谓“军事理论”,从字面意义理解,自然就是指军事方面的理论。而对于“理论”,《现代汉语词典》给出的定义是“人们由实践概括出来的关于自然界和社会的知识的有系统的结论”;④《现代汉语词典》(第7 版),商务印书馆,2012 年,第795 页。《哲学大辞典》则定义为:“人们在实践中借助一系列概念、判断、推理表达出来的关于事物本质及其规律性的知识体系。”①《哲学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6 年,第849 页。两种定义都强调了“系统性”。学界所公认的古代军事理论著作,如《孙子兵法》《吴子》《司马法》《尉缭子》等“武经七书”,或从哲学高度揭示战争属性及一般战争规律,或讨论战场谋略的原则及具体战略战术的运用,也包括基本作战技术及军事武备运用等,其阐述详尽严密,脉络清晰,条理分明,无疑皆充分体现了军事理论的“系统性”。

因此,要判断《军林》一书是否是军事理论著作,就必须从是否具备系统性这一角度加以审视。然而,通过对文本的整体把握和具体分析,就可以发现,此书并不具备足够的系统性。

首先,全书在篇章次序的安排上缺乏逻辑和层次。该书由上下两卷、共计十篇组成,李子雄、王茂华指出《军林》“上卷主要从仁、义两方面对兴兵、治国和阵法等加以论述,下卷则主要围绕两军对垒时的战略战术加以论述”。但上下两卷的内容其实并不如此规整:上卷在略微具备一点原则性的“仁要”和“兵翼”篇之下插入以方术“纵横法”为内容的“速用”篇,其后又以“地体”为篇名大讲“八卦阵”和“六花阵”,彼此之间毫无逻辑联系可言,紧接其后的“省心”篇内容不过是处世方面的俗语堆砌,亦与所谓“兴兵、治国”的主旨罕有瓜葛;下卷先谈“赏罚”,又谈“虚实”,再谈“用贤”,在有关治军原则的两篇中插入谈作战原则的“虚实”一篇,其次序安排令人费解,而最后的“军务”“天官”两篇皆为兵阴阳术的内容,也与“两军对垒”“战略战术”没有太大关联。

其次,在每一篇章内部,同样缺乏逻辑联系,而只有大致基于同一主题的若干语句堆砌。以“兵翼”篇为例,先引名言“丛兰欲茂,秋风败之。王者欲明,佞臣弊之”。②《军林兵人宝鉴》卷上,宽永十三年中野道也刊本。下文引录《军林兵人宝鉴》原文时,皆以此本为准,参以李子雄、王茂华整理标点之文本,不再一一出注说明。继而言“臣之佞,以不直王者之道也”。这两句间表面上有承接关系,细究却发现意义实有龃龉;接下来的“有兵哄倦,则不得胜之。有剑无挥,则不能弒之。不得胜则不终世也,不得弒则不去佞”,简直是在根本不具备意义关联的两句俗语间强行构建联系;而行文至本篇中段,“论大功者不录小过,举大美者不疵细瑕。大功成时,小过自灭。大美发时,细瑕自蔽也。武强而破文,文终而胜武。将慎莫怒,教兵不基怒恚,在厚恩,在直言”,则干脆连构建联系的努力都放弃,完全沦为俗语堆砌了。“省心篇”更是通篇纯粹堆砌俗语。“军务”篇是全书最长篇章,细察内容,却不过是道家“九字诀”、若干军事术语(偏阴阳术数)解释以及杂抄《素书》语句的叠加而已。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全书中只有若干孤立的军事观点,既缺乏对其观点的必要阐释,也没有援引经典或战例对这些观点加以印证,完全称不上“理论”。不妨以李子雄、王茂华所揭举的“欲袭东先唱西,欲袭南先备北”这一所谓“作战原则”为例,在“省心”篇中,这一观点提出的前后语境是:“空吟畏壁,屋立折柱。卧案惮枕,书虑抡笔。帅师欲袭东,先唱西。欲击南,先备北。预欲所不欲而不说,妻不谈近侍矣。门内有君子,门外君子至。”很显然,这一句与前后文均无明显逻辑联系,就只是孤零零一个观点而已,全无延伸解释或论证说明;且全书中此语仅出现一次,也并没看出作者多么重视这句话,根本算不上“作战原则”。更何况这句话本身也不过是拾了《六韬·文韬·兵道》中“欲其西,袭其东”的牙慧而已。③骈宇骞等译注:《武经七书》,中华书局,2007 年,第387 页。

综上所述,《军林》一书显然并非典型意义上的军事理论著作。既然如此,对于此书更合适的定位是什么呢?笔者以为,《军林》实为一部军事日用类书。所谓“类书”,《现代汉语词典》将其定义为“摘录各种书上有关的资料并依照内容分门别类地编排起来以备检索的书籍”,④《现代汉语词典》(第7 版),第787 页。《辞海》则指出:“类书是辑录各门类或某一门类的资料,按照一定的方法编排,便于寻检、征引的一种工具书。”⑤《辞海》(第6 版),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 年,第1321 页。日本学者长泽规矩也的定义最为简明:“所谓‘类书’,是指将原文加以分类另行编排的书籍。”⑥长泽规矩也:《和刻本类书集成》序,《和刻本类书集成》第1 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年,第1 页。具体到“日用类书”,最早提出这一概念的酒井忠夫将其定义为“为庶民日用方便所汇集广泛易解的必要知识书”,⑦酒井忠夫:《明代の日用类书と庶民教育》,林友春编:《近世中国教育史研究》,国土社,1958 年,第62—74 页。国内学者基本都依从此说。依照上述标准检视《军林》一书,可以发现《军林》具备明显的日用类书特征:

首先,就内容而言,《军林》的文本大多抄自他书,如“省心”篇文本出于南宋恬庵何氏所增附之《省心杂言》,①《增附省心杂言》之编纂渊源参见佚名《居家必用事类全集》癸集《省心杂言》,元刻本,第64a—70a 页。“赏罚”篇、“用贤”篇多抄自《六韬》,“虚实”篇多抄自《孙子》,“军务”篇杂抄张商英《素书》等;其余部分则干脆汇辑民间俗语。这符合“类书”定义中汇辑、摘录他书或相关资料的特征;整体来看,本书所摘录汇辑的内容,全都跟军事相关,符合“辑录某一门类的资料”这一特征;就具体篇章而言,作者将他书内容和俗语杂糅,分别置于十篇内,尽管每篇内语句彼此缺乏紧密联系,但确实大体上还算基于同一主题,这也符合“分门别类地编排起来”“分类另行安排”的特征,且客观上确实“便于寻检、征引”,可“以备检索”。因此,《军林》首先属于类书。

其次,《军林兵人宝鉴》这一书名就体现了此书的基本撰述旨趣:“军林”表明此书的内容为军事类书籍;“兵人”表示其面向的潜在读者是军中将士,而且更偏向中下层军官和略通文墨的士兵;“宝鉴”是日用类书的常用名称,表明其书的实用性质。而书内文字粗浅鄙俗,显然是为便于读者理解,内容广泛,杂涉作战、训练、阵法、阴阳术等军事各领域,所载符咒、口诀颇具实用性,也都表明此书是为服务文化水平较一般的军中人士而撰著。从书名到内容,都十分切合酒井忠夫所言“为庶民日用方便所汇集广泛易解的必要知识书”的定义。因此该书显然属于日用类书。

总之,《军林兵人宝鉴》在性质上并非典型的军事理论著作,而是一部军事日用类书,这是首先需要明确的。

二、《军林兵人宝鉴》作者实为宋元书坊商贾

《〈军林兵人宝鉴〉介绍与整理》一文判断该书作者为施子美,主要依据是书前之《军林宝鉴序》,序文中称:“施公子美为儒者流,谈兵家事,年少而外(升)古(右)庠,不数载而取高第,为孙吴之学者多宗师之。今得其平者(昔)所著之《七书讲义》于学舍间,观其议论出自胸臆,又引史传为之参证,古人成败之迹、奇正之用,皆得以鉴观焉。虽曰兵不可易言,若施之于用,亦岂至不知合变也。于是锓木以广其传。贞祐壬午上巳同郡江伯虎序。”②江伯虎:《军林宝鉴序》,《军林兵人宝鉴》,宽永十三年刊本。李子雄、王茂华也意识到,此序实际上是借用了《施氏七书讲义》之序为己序,这一点从序文内容看自然毋庸置疑。但问题在于,既然此序明显系借用,那么此序就只能反映施子美系《施氏七书讲义》之作者,而无法直接推导出施子美同样是《军林兵人宝鉴》之作者这一结论。

实际上,在日本现存兵学著作中,借用《施氏七书讲义序》的绝非只有《军林兵人宝鉴》一书。庆长十一年(1606),足利学校庠主释元佶奉德川家康之命以活字刊印《武经七书》,书前之《七书序》同样系借用《施氏七书讲义序》为己序。③参见苏桂亮、阿竹仙之助编:《日本孙子书知见录》,齐鲁书社,2009 年,第3—5 页,第8—57 页。该书在宽永二十年(1643)、正保三年(1646)、江户中期由幕府和书坊商贾多次重刊,书前皆保留有此《七书序》。由此书衍生出的《七书训点》《七书正文》《校定七书》《傍译七书》等书,亦皆带有此序。④参见苏桂亮、阿竹仙之助编:《日本孙子书知见录》,齐鲁书社,2009 年,第3—5 页,第8—57 页。释元佶校定七书,大体以《施氏七书讲义》为底本,删去其注文而保留《七书》正文,故其序借用《施氏七书讲义序》亦属正常。在19世纪之前,日本并没有引入过宋元明官刊白文《武经七书》,其早期《七书》文本皆源自于《施氏七书讲义》内之《七书》正文,日本社会对《七书》地位的认识,最初也基本源自于江伯虎《施氏七书讲义序》中“兵家之书不知其几也。……朝廷武举之科,惟用《七书》以取士,亦此意耶”等语。⑤江伯虎:《施氏七书讲义序》,施子美:《施氏七书讲义》,《中国兵书集成》第8 册,解放军出版社、辽沈书社,1992 年,原序第1 页。江户时代的这些和刻本《七书》借用江伯虎之序,更多地是在标示其《七书》文本之源流、强调《七书》的地位,并不能表明施子美与其书存在直接责任关联,此点殆无疑义。同理,《军林兵人宝鉴》借用《施氏七书讲义序》,确实能表明此书与《施氏七书讲义》间应当存在一定的联系,但直接断定施子美系此书作者,未免过于武断。

通过对比《军林兵人宝鉴》与《施氏七书讲义》(以下简称《讲义》)的正文文本,更可以发现这一论断的可疑之处:

首先,两书在整体行文风格上大相径庭。《讲义》行文流畅通达,富于层次感和逻辑性,用词精审典雅,通篇绝无鄙俗之语,多用典、排比和对偶,显得书生气十足。而《军林》则行文滞涩难通,缺乏逻辑和层次,用词草率粗鄙,多引俚俗谚语,显示出浓厚的市井气息。尽管两书的性质和各自所面向的读者有差异,但仍然很难想象同一作者竟能写出两部文风如此迥异的军事著作。

其次,两书在核心内容上的直接交集很少。《军林》中的大部分核心术语和概念,比如作为篇名的“仁要”“兵翼”“地体”“速用”“省心”“军务”等,以及“兵哄”“先兆”等惯用词,在《施氏七书讲义》中竟一次也未曾出现;而《讲义》中反复阐释的“修道”“将德”“德义”“伐善”等概念,在《军林》中同样罕有体现。以情理而言,既为同一作者所撰之书,又皆言军事、兵法,至少两书在核心概念和惯用词方面应有所互通,而不应如此了不相及、罕有互通痕迹。

再者,两书在细节上颇多龃龉。如《军林·虚实第七》引孙子之语:“往而不劳者,无人之地也。”《讲义》中此句引文则作“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军林·用贤第八》引《孙子》原文:“昔殷之兴也,尹挚在夏。”而《讲义》此句作“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两相比较,《讲义》之引文显然才是《武经七书》所勘定之《孙子》文本,《军林》之引文则明显有舛误。施子美既然精研《武经七书》,如何可能连《七书》原文都错引呢?《军林》中还犯了一些常识性错误,如称呼戎昱为“戎昱将军”,实际上戎昱是唐代诗人和文官,根本未曾出任过军职;又如将“逢人只说三分(之)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句宋代才形成的俗语当成陈琳对曹丕说的话。《讲义》素称“博赡”,①杨守敬撰,张雷校点:《日本访书志》卷七,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 年,第96 页。施子美在《讲义》中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显然对正史、典故极为熟稔,以他的水准,犯下此类低级错误,实在匪夷所思。

综上可见,《军林》与《讲义》两书同出于施子美之手这一论断实在难以令人信服。既然如此,《军林》一书的作者是否如近藤重藏、阿部隆一、阮芝生等学者所言,系日本兵家伪撰呢?恐怕也并非如此。

近藤重藏、阿部隆一、阮芝生等学者判定《军林》出于日本兵家伪撰的理由,综合起来主要有三点,一是认为《军林宝鉴序》中“贞祐壬午上巳”六字无法解释;二是《军林》一书内容“芜杂胡乱”“掺入密教咒文”;②阿部隆一:《三略源流考附三略校勘记·拟定黄石公记佚文集》,《斯道文库论集》第8 辑,第27 页。三是该书以《军林兵人宝鉴》为名,用词“不类国人所为”,书中文字“多不顺畅”“每难通晓”。③阮芝生:《中国失传的宋施子美〈三略讲义〉——附录整理过之原文(上)》,《食货月刊》第14 辑,第142 页。这些理由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却不足以说明此书必为日本兵家伪撰。

其一,“贞祐壬午上巳”并非完全无法解释。诚如近藤重藏所指出的,金宣宗“贞祐”年号在金境内只使用了五年(1213—1217),而距离最近的壬午年是1222 年,因此金“贞祐”并无“壬午”年。然而,金固然没有“贞祐壬午”年,高丽却是有“贞祐壬午”年的。高丽自仁宗二十年(1142)后开始行用金朝年号。公元1213 年,金宣宗即位后改元贞祐,高丽随之改元,但不久后,金朝因与蒙古作战节节失利,被迫放弃中都,南迁汴京,金朝与高丽陆上交通因而断绝,此时山东出海口又被汉人红袄军所占领,所以金朝改元兴定时,高丽并未得到消息。兴定三年(1219),金宣宗欲“遣使抚谕高丽,终以道路不通,未遑迎迓,诏行省且羁縻勿绝其好,然自是不复通问矣”。④《金史》卷一三七《外国传·高丽》,中华书局,1975 年,第2888—2889 页。故而高丽在壬午年(1222)依然使用贞祐年号,⑤郑麟趾:《高丽史》卷二二《世家第二十二》,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年,第690 页。一直到贞祐十二年(1224),才放弃使用金朝年号。⑥郑麟趾:《高丽史》卷八七《年表第二》,第2747 页。高丽高宗时兵部尚书崔瑀在为诗人林椿《西河先生集》所作的跋文末就署有“贞祐十一年壬午仲冬”,⑦崔瑀:《西河先生集后序》,林椿:《西河先生集》,朝鲜肃宗三十九年刊本,第29b 页。足以印证这一点。

既然如此,则“贞祐壬午上巳”完全可能是高丽在翻刻或抄录此书时留下的时间记录。而《施氏七书讲义》《军林宝鉴》等书传入高丽境内,在当时而言并不困难。南宋坊刻业发达,施子美和江伯虎的故乡福建尤其堪称当时的出版中心。朱熹称,福建“建阳版本书籍,行于四方者,无远不至。”⑧朱熹:《朱子文集》卷一〇《建宁府建阳县学藏书记》,丛书集成初编本,中华书局,1985 年,第409—410 页。宋末戴表元曾称,当时的江湖诗派领袖戴复古“其吟篇朝出,镂板暮传。悬咸阳市上之金,咄嗟众口;通鸡林海外之舶,贵重一时”。⑨戴表元著,李军、辛梦霞校点:《戴表元集》卷二四《石屏戴式之孙求刊诗板疏》,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 年,第324 页。鸡林在当时即指朝鲜半岛,可见当时南宋江浙、福建沿海与高丽之间的海上图书贸易颇为发达。现今许多国内绝版的宋元善本书,都能在朝鲜半岛发现其踪迹,足证这条海上书籍之路的通畅性。则后来日本方面又从高丽得到《讲义》《军林》文本,误将高丽方面所加、作为时间记录的“贞祐壬午上巳”掺入序文中,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实际上,江户末学者涩江全善等在其所撰《经籍访古志》中,即曾隐约猜想《施氏七书讲义》的怀古楼藏活字刊本“疑取源于朝鲜本者”。①涩江全善、森立之等撰,杜泽逊、班龙门点校:《经籍访古志》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第143 页。但没有提出论据,这一意见也没有得到日本学界足够的重视。阮芝生认为,“至今未闻韩国有《七书讲义》之本子,则此说可疑”。阮的质疑显然有牵强成分:《讲义》既能在中国本土失传,日本最早《讲义》抄本——建治二年(1276)金泽抄本所据的“政连摺本”又能在日本失传,②阿部隆一:《三略源流考附三略校勘记·拟定黄石公记佚文集》,《斯道文库论集》第8 辑,第25—26 页。且13 世纪高丽与蒙古之间的战争频仍,一度被迫迁都江华岛避难,那么此书在高丽失传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其二,《军林》一书内容确实“芜杂胡乱”,但这至多说明《军林》真正作者水平不济,远逊于施子美,不能说明其作者必定为日本兵家。因为《军林》作为日用类书,杂抄他书的撰述方式本身就决定了其难免“芜杂胡乱”,而且水平低劣、内容芜杂的兵学作品在宋元时期同样比比皆是,仅《宋史·艺文志》中所载宋代各类兵书就多达数百种,其中流传至今的不过几十种,其余绝大多数都旋生旋灭,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不见得比《军林》高明多少。至于阿部隆一所言“掺入“密教咒文”,应当是讲《军林》中所收录的“速用纵横法”和“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九字诀。其实这两则咒文在中国本土并不独属于密宗,其起源是道家的咒文。③参见工藤元男:《睡虎地秦简所见秦代国家与社会》,广濑薰雄、曹峰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252—257 页;姜守诚:《道教“四纵五横”观念考源》,《宗教哲学》总第67 期,第155—196 页。如李子雄、王茂华已经指出的,《军林》所引“速用纵横法”,同样见于元代《居家必用事类全集》。至于“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九字诀,也明显能看出其脱胎于《抱朴子》所载“六甲密祝”——“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④葛洪著、王明校释:《抱朴子内篇校释》卷一七,中华书局,1980 年,第277 页。实际上,在宋元兵书中,“兵阴阳类”占了很大的比例,诸如《六十甲子行军法》《太一厌禳法》《兵书精妙玄术》之类,⑤参见《宋史》卷二〇七《艺文志六》,中华书局,1977 年,第5277—5288 页;《艺文志六》,第5286 页。此类兵书中内容多为遁甲六壬、望气占星之类方术,多引道家咒文,故而《军林》并非孤例。因此,以收入这两则咒文来证明此书非中国人所撰,不足以令人信服。

其三,阮芝生称该书以《军林兵人宝鉴》为名,用词“不类国人所为”,这一点不甚准确。《宋史·艺文志》中就载有《军林要览》一书,⑥参见《宋史》卷二〇七《艺文志六》,中华书局,1977 年,第5277—5288 页;《艺文志六》,第5286 页。足证“军林”一词在当时并不稀见;而“兵人”一词,在古汉语中也常表示“军人”“兵士”之意,如《三国志·吴书·三嗣主传》:“兵人辈共举出死人,以倚冢壁。”⑦《三国志》卷四八《三嗣主传》,中华书局,1959 年,第1162 页。《宋史·孝宗本纪》:“仍命诸将毋遣兵人出境。”⑧《宋史》卷三三《孝宗本纪》,第624 页。至于“宝鉴”一词,在宋元明作为书名就更常见了,诸如《医林宝鉴》《儒林宝鉴》《禅林宝鉴》《明心宝鉴》《闺门宝鉴》之类,比比皆是。

阮芝生称书中文字“多不顺畅”“每难通晓”,笔者亦表赞同。然而,这种难以通晓是因为所谓日本兵家不熟悉中文、向壁虚构所致的吗?恐怕并不是。细究《军林》文本中难通之处,可以发现其中大多是因为文字错漏所致,这种错漏,明显是传抄和印刷过程中产生的形近讹误或脱漏,而非虚构臆想之误。如《军林宝鉴序》中有“年少而外古庠”一句,殊难解,对比《施氏七书讲义序》即可知,“外”实为“升”之误,“古”实为“右”之误,“右庠”即指武学,改正以后句意就很好理解了。又如《军林·仁要第一》中“智虑与卒一致,粧兵必无坚”一句,“粧兵”令人费解,实际上“粧”乃是“将”(將)字之误,“将兵”即统兵、率兵之意,庆长元和间刊本《施氏七书讲义》中同样有此字之误。⑨林罗山在批校庆长元和间刊本《施氏七书讲义》时曾指出大量类似的形近讹误。可参见日本内阁文库藏林罗山批校本《施氏七书讲义》。再如《军林·地体第四》“岂许用意之伹能问常山之蛇尾”一句,“伹”实为“但”之误,此字之误甚至在文久三年(1863)官刊本《施氏七书讲义》中仍存在不止一处。考虑到《军林》一书自中国至日本,甚至可能还经过高丽人之手,几经传抄,造成这类错讹脱漏实属正常,显然不能以此为据断定其系日本兵家伪撰。

判定“日本兵家伪撰”说难以成立的依据,当然并不止于此。从版本源流看,《军林》一书除宽永十三年中野道也刊本以外,尚有室町时代(1336—1573)抄本,①此抄本藏于日本内阁文库,内容、体式皆与宽永十三年刊本相同。证明至晚不迟于16 世纪中叶,此书已经成书。彼时中国兵书尚未大量传入日本,只有极少量中国兵书以抄本形式在日本传播,北条氏、清原氏、大江氏等少数家族对中国兵书秘藏不宣,②参见佐藤坚司:《孙子研究在日本》,高殿芳等译,军事科学出版社,1993 年,第4—9 页。日本本土的兵学研究尚处于萌芽阶段。在这种情势下,即使《军林》所反映出的兵学素养不高,日本兵家要伪撰这样一部内容广泛、涉及大量中国军事知识的书籍,难度也还是相当大的,仅仅搜集足够多的参考资料这一项就极为不易。

从时代特征看,《军林》一书中多有能体现宋元时代印记之处。如《军林·军务第九》中有“近张商英改书之注之,大凡与上不违”之语。张商英(1043—1121)乃北宋末年人,曾改编注释《黄石公素书》,《军林》既然谈及此事时用“近”字,可见此书成书年代距离北宋末不远,当为南宋或元代。《军林》所引众多俗语,也都是宋元时期流行俗语,与《居家必用事类全集》《事林广记》中所收俗语多有重合。以其中“逢人只说三分(之)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一句为例,此语最早见于南宋方大琮《铁庵集》和黎靖德《朱子语类》。③方大琮:《铁庵集》卷二五《严仲》,明正德八年方良节刻本,第23b 页。黎靖德编、杨绳其、周娴君校点:《朱子语类》卷二一《论语三》,《朱子语类》第2 册,岳麓书社,1997 年,第440 页。而且如前文已指出的,书中明显的兵阴阳术元素、源自道家的符咒、法术,也都与宋元兵书的普遍特征相吻合。日本兵家若想在伪撰过程中连这些细微印记都能一一照顾到,无疑是非常困难的。

而从书籍性质看,如前文所论,《军林》明显是一部军事日用类书,日本兵家既然要伪撰中国兵书,何必舍真正的军事理论著作不去效仿,反而要伪撰一部通俗性质的军事日用类书呢?彼时日本的公开兵学研究和撰述尚未完全展开,也缺乏商业出版的驱动,军事日用类书的潜在读者数量极少。所以这显然是非常不合理的撰述选择。

综上所论,《军林》绝非日本兵家所能伪撰,可以断定,《军林》是一部由中国人编撰的军事日用类书。既然如此,其具体作者又是谁呢?

要回答这一问题,不妨首先看看其同类型作品通常是由谁编撰的。在宋元日用类书中,最为人所熟知的的是《事林广记》和《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前者的作者陈元靓,其生平不见于正史,学界大多认为他应该是麻沙书坊所雇佣或聘请的编书人;④参见刘天振:《明代通俗类书研究》,齐鲁书社,2006 年,第60—61 页。《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原书则不著撰人,后来增补者熊宗立亦是“书坊中人”。⑤司马朝军:《续修四库全书杂家类提要》,商务印书馆,2013 年,第438 页。这一时期其它的日用类书,如《启札青钱》、《事文类聚翰墨大全》等,亦皆为书坊商贾编刊。即使是一些有“知名”作者的日用类书,如明初《多能鄙事》署作者名为“刘基”,实际上也只是假托名人而已,真正作者仍是书坊商贾。⑥参见马金霞:《日用类书与〈多能鄙事〉》,张伟主编:《浙东文化研究》第2 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154—155 页。由此可见,宋元日用类书绝大部分皆为书坊商贾所编刊。

而通过此前的分析,已经可以确定,《军林》是一部语言粗浅鄙陋、内容“芜杂胡乱”的通俗军事日用类书,其真正作者绝非施子美这样有相当军事水准和文化素养的知名文士。既然如此,则完全有充足的理由判定,《军林》实际上也是由南宋至元朝时期书坊商贾所编撰、刊印的。至于其具体是由书坊商贾亲自操刀,还是雇佣编书者编著,这一点囿于材料,暂时还无法判明。

明确了《军林》的作者,还有一个上文中遗留的问题需要解释:《军林》和《施氏七书讲义》到底有什么样的的联系,《军林》何以用《施氏七书讲义序》为序呢?笔者以为,存在两种可能:

其一,《军林》本身是附于《施氏七书讲义》之后的“赠品册子”性质的书,书坊商贾将两书搭配销售,故而《军林》本身并无序,也未署作者。书坊商贾正是试图利用淳熙八年(1181)武状元江伯虎和淳熙十一年(1184)武进士施子美的名气,带动《军林》的销量,所以有意模糊了《军林》并非由施子美编撰的事实。后来此书传到日本后,日本收藏者鉴于两书合刊或绑定、《军林》无明确作者的情形,在抄录两书时遂将《施氏七书讲义序》移作《军林宝鉴序》。值得注意的是,《施氏七书讲义》一书有天文六年(1537)抄本残卷,半页八行无界,而《军林》的抄本和刊本同样是半页八行无界,这就为上述猜想提供了佐证。

其二,《军林》本身与《施氏七书讲义》并无特殊关系,但两书均为南宋至元代的书坊所刊刻,大致同时流入日本,日本收藏者在辗转传抄过程中由于《军林》无明确作者,误判其与施子美之关系,遂将同批次抄录之《施氏七书讲义》之序移作《军林宝鉴序》。这种情况也有类似案例:室町幕府时期清原家抄本《施氏三略讲义》,书后所附之序就并非《施氏七书讲义序》,而是文字出于同源但略有不同的《七书序》,而此《七书序》与《军林宝鉴序》内容完全相同,唯一区别在于后序署名“同郡江伯虎”前较前序多“贞祐壬午上巳”六字。这应当是抄录者综合不同抄本或刊本补配的结果,而在类似过程中出现对作者的误判,是完全有可能的。

三、《军林兵人宝鉴》的学术价值

既然对《军林》一书的性质、作者和传播轨迹有了新的认识,则此书的学术价值无疑也需要重新加以认真审视。《〈军林兵人宝鉴〉介绍与整理》一文指出,《军林》中朴素的军事理念,有一定实用价值和启发后世的意义,是中国古代军事思想理论的有机组成部分。应该说,这种认识有其合理性,但由于高估了《军林》的军事理论水准,误判了其性质,故而未免在一定程度上偏离了其真正学术价值所在。

《军林》的真正价值,首先在于为学界提供了宋元军事日用类书的一个珍贵范例。宋元时期是日用类书起源并得到初步发展的时期,宋元日用类书的史料价值早已为学界所广泛认可,不少学者利用这些日用类书中的记载对宋元社会文化和社会生活开展了卓有成效的研究,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果。在现存宋元日用类书中,《事林广记》《居家必用事类全集》等综合性日用类书和《启札青钱》《事文类聚翰墨大全》等应用写作类书占大多数,尽管综合性日用类书中多包含军事方面的一些内容,但如今留存下来的单纯军事门类的日用类书却实属凤毛麟角。

在此背景下,《军林》的存在使我们得以一窥当时军事日用类书的基本样貌:就取材来源而言,《军林》所取材的对象,既包括《孙子》《三略》《六韬》《黄石公素书》等军事理论类的书籍,也包括兵阴阳类著作和道家之书,还包含《省心杂言》等通俗劝善格言类的书籍,其与《事林广记》《居家必用事类全集》等日用类书内容的重合也表明撰述者参考了当时市面上流行的日用类书,这就使我们得以看到当时军事日用类书取材来源之广。就采择标准而言,《军林》采择他书内容的基本标准是与军事要有较为密切的关联,比如在众多择日之术中单独选取“速用纵横法”,是因为此法咒语中有“禹王卫道,蚩尤辟兵。盗贼不起,虎狼不行,当吾者死,背吾者生”这样与军事作战有密切关联的内容,在众多道家密祝中选择“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九字诀也是同理。编撰者还对书中所收录的一些俗语加以改动,以凸显军事色彩,如“良匠无弃材,明将无择士”一句,俗语“明将”原作“明君”。这都表明编撰者并非一味杂抄他书,而是经过了一定的筛选和改造,以服务于己书的撰述旨趣;就内容编排而言,尽管篇章次序颇为混乱,但对军中人士所常面对的基本问题——从治军、训练、阵法、谋略、行军、作战到军官的个人修养、君将关系、家庭关系等都作了回应,给予其操作性强、切实可行的指导,充分表明编撰者对潜在读者的需求有较为准确的判断;就语言风格而言,《军林》一书完全采用口语,甚至对《孙子》《六韬》等兵学理论书籍中的原文也作了通俗化改编,并不在意是否忠实于“元典”,可见编纂者充分了解此类书籍所面向读者的文化水平,以吸引读者、售书获利为第一要义。《军林》所展现的这些编撰特点,无疑有助于丰富和深化对宋元日用类书的认识,对推动宋元日用类书和通俗军事书籍的研究均有所裨益。

其次,《军林》的存在也为研究宋元兵学思想对民间层面的影响创造了有利条件。在过往的宋元兵学研究中,学者多聚焦于官方和精英阶层所编撰的、理论气息较浓厚的兵书,这些兵书对于军事学术的重要意义自然无需多言,但相对而言,这些兵书中的兵学思想和理论对当时社会产生了怎样的实际影响?它们是如何渗入民间层面,为普罗大众所接受的?学者在这方面投入的研究精力相对较少。在有限的研究中,囿于材料不足,许多问题也难以有所推进。而实际上,宋元时期,兵书在撰述旨趣上的通俗和实用倾向非常明显,《宋史·艺文志》子部兵书类所载300 余部兵书,大半是通俗和实用性质的。诸如《军林要览》《行师类要》《新集兵书要诀》《兵家密宝》《三军指要》《兵筹类要》之类,以及后人所补《元史·艺文志》中所载之《兵机便览》《武事要览》《用武提要》等书,①雒竹筠编,李新乾编补:《元史艺文志辑补》卷一〇,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 年,第204 页。仅从书名就能判断出其与《军林》当属同类型、同性质之作。可惜的是,这些兵书罕有留传至今者,绝大多数早已佚失,因此无从经由这些兵书来探讨宋元时期兵学理论和思想如何对民间层面产生影响。在这种情况下,《军林》的存在无疑就显得弥足珍贵。

在相当意义上,《军林》正是兵学思想、理论向庶民阶层传播的载体和桥梁。《军林》中所收录的大量涉军事类俗语,生动地展现了兵学思想和理论如何被通俗化解读,转化为普通人所能接受的知识或经验。如前文所揭举“欲袭东,先唱西,欲袭南,先备北”一语,即是对《六韬·文韬·兵道》中“欲其西,袭其东”的通俗化诠释;又如“省心”篇中“念念要如临敌日,心心唱似过桥时”一句,将临阵作战时的心态与过桥时的心态相类比,调用读者的生活经验,使其对于临敌作战时务必谨慎警惕的道理有所体认;再如《军林·天官第十》中“吉凶用二时,终不可得而定”“兵以不定为常,是以守用此法者,无不吉昌”两句,用极为通俗的语言阐释了不能过于执著“天官时日”之类阴阳之术,而要重视人事的道理,与《尉缭子·天官》中“谓之‘天官’,人事而已”的认识在内核上非常接近和契合。①骈宇骞等译注:《武经七书》,第195 页。此外,《军林》中收录“八卦阵”和“六花阵”,并没有将《李卫公问对》中的相关解说原文抄录下来,而是重在以图像的方式直观展现《李卫公问对》中的对两阵的描述,使读者能一目了然。这些都为观察兵学思想、理论的通俗转化提供了鲜活例证,有利于这方面研究的推进。

再者,《军林》也为中日兵学交流史的研究提供了重要史料。古代中日间的书籍交流一直是学界所瞩目的研究课题,具体到兵学典籍方面,许保林、严绍璗、刘申宁等学者从日本现存兵学类汉籍书目入手,勾勒出中国古代兵学著述东传的大体轮廓,为进一步研究的展开提供了框架和指引。②参见许保林:《中国兵书通览》,解放军出版社,2016 年;严绍璗:《日藏汉籍善本书录》,中华书局,2007 年;刘申宁:《中国兵书总目》,国防大学出版社,1990 年。在此基础上,以更具体和深入的视角观察古代中国兵学典籍如何在日本社会传播、如何产生影响,显然是推动中日兵学交流研究走向深化的必由之路。在此意义上,《军林》一书无疑为研究宋元兵学著述在日本社会的传播与影响提供了一个典型案例。经由《军林》一书,可以引出中日兵学交流史方面的一些重要且富于意义的问题:

比如,《军林宝鉴序》借用《施氏七书讲义序》,但其文本却与通行本《施氏七书讲义》之序有所不同,反而更接近《七书序》,这三篇文字略有出入的序反复出现于抄本时代的日本兵学汉籍中,甚至不乏“张冠李戴”的情况,如何认识13—16 世纪日本兵学典籍传抄过程中的这种补配与错位?《军林》中的训点假名与金泽本《施氏七书讲义》、清原家《七书抄》中的假名颇多近似,却与九华自笔本《施氏七书讲义》中的训点信息有所差距,从中反映了怎样的兵学典籍传抄系统和脉络?《军林宝鉴序》中的“贞祐壬午上巳”透露出此书与高丽的渊源,联想到朝鲜本汉籍在汉籍东渐过程中的活跃,则高丽在宋元兵学典籍东传日本的过程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再如,成书于江户初期的《甲阳军鉴》一书中,曾记载战国名将武田信玄与其参谋山本勘助的对话,山本勘助表示自己曾读过《三略》和《军林宝鉴》,从中学习到诸葛孔明的八阵图,以及长蛇、鹤翼等阵法。③小幡景宪:《甲阳军鉴》卷九下《品第二十七》,日本元和刊本,第33 页。这些内容确与《军林》内容相符合,如此看来,《军林》无疑对中国阵法在日本的传播起到了推动作用。八阵图、长蛇阵等在中国宋以前的兵书中早有记载,但战国时期的日本社会尚需通过《军林》来接触这些阵法,是否也透露出此前日本并没有太多涉及阵法知识的汉籍流传?

又如,江户中期京都光明寺僧人日荣所著的《修验故事便览》中收入了《军林》所载的“纵横法”和“九字诀”,④参见工藤元男:《睡虎地秦简所见秦代国家与社会》,第252—257 页。并明确标明出处。这是日本修验道典籍中首次出现这两则符咒,而其后这些符咒对日本社会发挥了重要影响,幕末许多武士都曾在其武器上铭刻“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九字诀。在中国本是道家密祝的这两则符咒,何以经由兵书这一媒介,被日本宗教界所吸收呢?这背后体现了中国兵学与日本修验道之间怎样的关系?

以上这些问题,《军林》尽管并不能提供直接的成熟答案,但无疑提供了颇有价值的线索,循着这些线索,深化对《军林》及相关日本兵学汉籍的研究,无疑正是通向这些问题答案的正确路径。

以上笔者对《军林兵人宝鉴》性质、作者、价值所提出的商榷意见,旨在于抛砖引玉,尚期方家批评指正。倘若诚能唤起学界对《军林兵人宝鉴》一书进行更深入研究的兴趣,进而推动对宋元兵学典籍以及中日兵学文化交流史的研究,则幸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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