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明
如何认识世界史中的东非,不同的视角会有不同的认知。在传统的世界历史分期中,15 世纪末的地理大发现往往被作为一个分界线,标志着欧洲人对世界的发现。在这种历史叙事中,1487 年迪亚士抵达好望角和1498 年达伽马绕过好望角到达印度西海岸成为决定性事件,同1492 年哥伦布发现美洲一道构成了传统世界史和西方话语体系中的世界图景。因此,在西方的学术话语中,近代欧洲的扩张和殖民成为东非命运转折的背景。①Vitorino Magalhaes Godinho, L`économie de l`Empire portugais aux XVe et XVIe siècle, Paris: S.E.V.P.E.N., 1969;Pierre Chaunu, L`Expansion européenne du XIIIe au XVe siècle,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69; Sanjay Subrahmanyam, L`Empire portugais d`Asie, 1500—1700, Paris: Points, 1999; Michel Mollat du Jourdain, Les Explorateurs du XIIIe au XVIe siècle, Paris: CTHS, 2005.虽然也有一些学者如布罗代尔、沃勒斯坦、阿瑞吉等试图改变范式,将视野扩大到整个世界,但是仍然将欧洲以外的地方视作边缘和外围,供应作为核心的西北欧。近年的新著仍然以葡萄牙扩张为主线的叙事,在这种历史观中,东非处于一种非常被动的地位。②M.Newitt, A History of Portuguese Overseas Expansion, 1400—1668, London: Routledge, 2005; F.Bethencourt, ed.,Portuguese Oceanic Expansion, 1400—180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在以欧洲为中心的历史叙述中,从16 世纪起东非及其海陆腹地成为葡萄牙的附庸,从此一步步沦为欧洲为主的世界体系的组成部分。从去欧洲中心的世界史看来,此前中世纪阿拉伯对东非的扩张和殖民也应当被纳入考察范围,如阿布-卢格霍德的《欧洲霸权之前》就从更广阔的范围考察了东非和印度洋的经济联系。③珍妮特·L.阿布卢格霍德:《欧洲霸权之前》,杜宪兵译,商务印书馆,2015 年。近年来,学术界也出现了一些从交叉学科和更广阔的视野来探讨印度洋世界的作品,印度洋上人的迁徙、物的流动、思想的传播、环境的变迁成为当下研究的热点。①E.Tagliacozzo, et al. eds., Asia Inside Out: Itinerant People, Harvar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9;迈克尔·皮尔逊:《印度洋史》,朱明译,东方出版中心,2018 年;朱明:《印度洋史书写的新趋势》,《光明日报》2019 年2 月25 日理论版。关于思想的流动,参见陈金龙:《阿斯卡里铜像与非洲的一战记忆问题》,《历史教学问题》2016 年第4 期。关于人的流动,较早的有艾周昌:《〈三洲游记〉初析——到东非内陆旅游的第一个中国人的纪实》,《历史教学问题》1989 年第5 期;舒运国:《公元初—十九世纪五十年代东非沿海地区的对外贸易》,《历史教学问题》1988 年第3 期。近年有李鹏涛:《东非印度人的历史与现状》,《世界民族》2016 年第6 期;杜英:《印度与东非国家关系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2011 年。关于物的流动,参见陈金龙:《殖民时代坦桑尼亚的“依附性”发展:以剑麻产业为中心的考察》,《安徽史学》2017 年第3 期;丁雨:《东非沿海地区出土的伊斯兰釉陶器》,《考古》2017 年第4 期。华东师范大学沐涛教授领衔的“中非关系历史文献和口述史料整理与研究”就特别关注东非,尤其是坦桑尼亚,将跨越印度洋的人员和物品流动同东非联系起来。华东师范大学特聘教授李安山教授也从“一带一路”和华侨华人的视角考察中国与东非的远距离交流。通过这些更加开放的视角重新考察东非,会对其地位和作用有新的定位。
在以往研究的基础上,本文尝试换一种视角,在全球史的宏观视野下,从东非与印度洋的贸易网络着眼,注重联系、交往和互动,探讨15 世纪前后东非及其腹地在印度洋世界体系中的地位和作用。
非洲有三个海岸,分别为北非的地中海南岸、西非的大西洋海岸和东非的印度洋海岸。东非海岸作为印度洋体系的一部分,受到季风气候的很大影响,以半年为单位周期性地转换贸易方向。从11 月到次年4 月,东北季风吹向西南方向,来自印度、波斯和阿拉伯的商船驶抵东非,而后在5 月和6 月之交开始,西南季风开始,一直持续到10 月初,这有利于反方向的海上航行。对于帆船而言,这种季风非常重要,然而也使其不得不依赖特定的时间启航,还要避免季风最强烈的时期,因此要在海岸作长期停留。正是这种季风使印度洋周边的区域能够依靠航行和贸易彼此联系在一起,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
在东非地区,依靠这种海洋贸易繁华起来的就是斯瓦希里城邦。这一被阿拉伯人称作“Sahel”(意为海岸地区居民)的人群,实际上源于早期从北方迁移至此的班图人。根据考古和文献记载,早在公元1世纪这里就兴起了与印度洋周边地区的贸易活动,在此基础上建立起了发达的斯瓦希里文明。到5 世纪前后这里的贸易活动有所收缩,从8 世纪开始则以充分的活力和独立的姿态参与到印度洋贸易中去,伴随而来的是穆斯林商人和伊斯兰教的传播,这时期也兴起了城市。②埃里克·吉尔伯特:《非洲史》,黄磷译,海南出版社,2007 年,第115 页。
正是参与到印度洋的贸易体系中去,使东非与印度洋世界一道,从11 世纪开始进入繁荣时期并逐渐达到巅峰。印度洋的贸易体系将东非到东亚联系起来,凭借东非、也门、印度西海岸、马六甲等地的港口,将红海、波斯湾一直到东南亚海域连结起来,在这样一个贸易网络中,东方的产品丝绸、瓷器、檀香木、黑胡椒同产自西方阿拉伯的树脂胶乳香、纯种马、象牙、棉纺织品、金属进行广泛的频繁的流通。③K.N.Chaudhuri, Trade and Civilisation in the Indian Ocea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 p.39.这个网络中最为活跃的商人当属阿拉伯商人和印度的古吉拉特商人,此外还有来自埃及和东亚的商人,分别穿过红海和马六甲海峡的商道进入到这个体系当中来。其中,阿拉伯人的往来贸易尤其频繁,在这里甚至出现了阿拉伯语和斯瓦希里语相互混同的情况,伊斯兰教也由此在东非沿岸广泛传播,获得大批皈依者。④D.T.尼昂主编:《非洲通史》第4 卷,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2 年,第538 页。当然,这种贸易也存在一些区域性的垄断,如红海的贸易操控在也门的苏丹手中,垄断着从印度洋经由红海进入地中海的香料等贸易,巨港的三佛齐(室利佛逝)也控制着马六甲海峡,从而控制东亚商人进入印度洋的贸易。虽然有着地方性的垄断,但是也形成了一些大型的商品集散地,这些集市构成了贸易网络中的节点,作为商品转运的客栈。中国也看到了这个贸易体系中存在的巨额利润,因此也从10 世纪开始参与进来。⑤宋元明时期大量文献记载也可以看作这种印度洋贸易体系的商业指导,如宋代周去非的《岭外代答》,赵汝适的《诸蕃志》,元代汪大渊的《岛夷志略》,明代郑和航海随员所作的《瀛涯胜览》《星槎胜览》《西洋蕃国志》等。参见艾周昌、沐涛:《中非关系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 年,第33—39,51—61,76—82 页。而边缘一隅的欧洲也有商人和使节通过这个体系进行漫游和交流。
同东亚的泉州、明州相似,东非沿海从北到南的摩加迪沙、帕特、拉穆、马林迪、蒙巴萨、桑给巴尔、基尔瓦、科摩罗、索法拉等城邦从9 世纪以后逐渐被整合进这个网络当中去,分享这个贸易世界带来的繁荣。与东非港口有直接贸易往来的是印度的提口(Daybul,邻近卡拉奇)、坎贝,阿拉伯半岛的亚丁、苏哈尔、士拉夫,①K.N.Chaudhuri, Trade and Civilisation in the Indian Ocean, pp.57—58.而有间接往来的城市则不计其数。铁、黄金、象牙、红树木材都是东非向这个贸易体系出口的大宗产品,而波斯和中国的陶瓷、波斯和印度的纺织品、印度的粮食等也都源源不断地进入东非。到14、15 世纪的贸易鼎盛时期,从斯瓦希里到波斯、印度、东南亚、东亚都可以从中牟利,而东非在这个全球贸易网络中也变得相当国际化。
东非能够进入到印度洋贸易体系,是与其广阔的腹地有必然联系的。为了获得能够与印度洋贸易体系进行交易的对等物,必须通过东非腹地获取足够的资源。
在这个贸易网络中,象牙和黄金是东非最主要的出口产品。象牙主要销往印度等地,也供应沿海城镇内部消费。以16 世纪开始的数据统计,象牙出口从1520 年的23,000 公斤,到1609 年达到44,000 公斤,而加上走私等途径,进入印度的象牙量超过300,000 公斤。②M.Pearson, Port Cities and Intruders: The Swahili Coast, India, and Portugal in the Early Modern Era,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8, p.48.象牙并非斯瓦希里商人进入腹地猎取获得,而是由米基肯达(Mijikenda)部落收集以后转售到斯瓦希里城邦。对于城镇来说,内陆腹地充满危险和敌意,唯有坐等中间商送来象牙产品。斯瓦希里的商业城邦通过同周边的农牧族群建立起联系,从腹地获取象牙和犀牛角,同时也为这些人群提供保护,避免受到来自内陆的袭击。
津巴布韦的金矿,正是东非城邦能够赖以进行贸易的重要资源。据统计,葡萄牙到来之前这里的黄金总产量达到6 到9 百万盎司,约合170 到254吨。从10 世纪甚至更早的时候开始采掘,在11 到15 世纪之间达到巅峰,之后则急遽衰落下去。基尔瓦正是依靠对索法拉黄金贸易的控制才积攒起大量财富,能够进口大量的外国商品。中非南部有大量的黄金储藏,斯瓦希里商人则成为中间商,垄断了从津巴布韦通过陆地运往索法拉的黄金,然后再转运到北部的斯瓦希里城市,出售给阿拉伯商人。可以说,直到15 世纪,这种黄金贸易的主导权还是操纵在阿拉伯人的手中,他们也亲自来到基尔瓦、索法拉等地购买黄金。因此,形成了三种贸易模式:阿拉伯半岛-基尔瓦、基尔瓦-索法拉、索法拉-津巴布韦金矿区,前两种由阿拉伯商人控制,经营最后一种模式的斯瓦希里商人则同阿拉伯商人之间存在着竞争和冲突。③菲利普·柯丁:《世界历史上的跨文化贸易》,鲍晨译,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 年,第31—33 页。
奴隶也是腹地为斯瓦希里提供的大宗产品。提供奴隶的腹地可以远至刚果盆地和西非,斯瓦希里周边地区也是获取奴隶的来源地,有时可以通过针对非穆斯林的圣战来获取。④埃里克·吉尔伯特:《非洲史》,第123 页。此外,腹地提供的毛皮、红树木材等,也是进入印度洋贸易的大宗商品。除了从腹地获取出口产品,斯瓦希里城镇与非洲南部的腹地之间有着远程贸易,在津巴布韦境内的托尔瓦,就出土了中国的陶器和玻璃项链、金属等制品。斯瓦希里城邦还向腹地提供纺织品以及其他奢侈品。⑤D.Shillington, History of Africa,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1989, p.129.斯瓦希里与其腹地存在的这种相互依赖关系为印度洋贸易深入东非腹地提供了条件。
同印度的港口和腹地相比,东非的港口与腹地结成的商业网络关系还不是很复杂。在港口城镇与腹地之间的贸易中,东非很少有掮客,往往由生产者亲自将其产品带到沿海城镇的市场,亲自与买者交往,而且很多是非货币的实物交易。他们不得不仰仗海岸边的定居者,借助他们到达海岸,因此甚至还会为后者供应食物。⑥J.D.Face and Roland Oliver, e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f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7,Vol.3, p.665.斯瓦希里国家对腹地的税收也往往是征收贡赋,从猎象人、淘金者、商人商人获取,尚未形成有效的国家税收机制和复杂的信贷体系。
在东非港口城市同在亚洲其他港口一样,统治者往往同时从事商业活动,政治与经济是一体的。东非的港口与腹地之间界限分明,伊斯兰教信仰往往存在于沿海港口,但腹地也有穆斯林商人进行活动,这促进了二者之间的沟通和连接。在葡萄牙人到来之前,来自斯瓦希里和阿拉伯的穆斯林商人会深入到腹地进行商业活动。16 世纪初葡萄牙人进入印度洋后,控制了索法拉、基尔瓦的贸易区域,并试图控制从索法拉到阿拉伯半岛之间的贸易航线和沿途港口,此外,葡萄牙人还试图控制津巴布韦的金矿区,想要从源头上夺得这块黄金产地。但是,葡萄牙人与阿拉伯人之间的竞争始终没有胜负之分,在购买黄金的数量上,阿拉伯人始终略胜一筹。穆斯林在内陆地区广泛进行商业活动,直到17 世纪,葡萄牙人在莫塔帕王国中驱逐了穆斯林商人,才逐渐在东非腹地占据主动。①M.Pearson, Port Cities and Intruders, pp.99—100.
在论述东非与印度洋商业体系进行贸易时,陶瓷是一种极常见的商品,尤其是中国瓷器在东非的发现,成为建构起这种跨区域商业网络的例证。②艾周昌、沐涛:《中非关系史》,第91—96 页。在基尔瓦进行的考古发现表明,从9 世纪开始瓷器、玻璃大量出现,来自中国和伊斯兰世界的陶瓷在曼达(Manda)地区出土,带有装饰的蓝釉罐同在伊拉克和波斯地区出土的非常相似,产自伊朗和埃及的伊斯兰器具一直到14 世纪都大量进口到东非,乔杜里认为,此后中国生产的青瓷和青花瓷在制造工艺和质量上超过了伊斯兰地区,因此取而代之并大量进入东非。③K.N.Chaudhuri, Trade and Civilisation in the Indian Ocean, p.57.
中国瓷器的发展在13 世纪以前主要是以青、白瓷为主,作为中国传统的工艺成果,入元以后,来自中亚波斯的影响日益增强,至明朝以后则以青花瓷为主。对于直至马六甲海峡的南海的海洋考古研究表明,明朝以青花瓷为主的中国陶瓷出口贸易占有重要位置。④万明:《明代青花瓷的展开:以时空为视点》,《历史研究》2012 年第5 期。对于东非陶瓷的考察,目前可见的文本大都是基于中国海上丝绸之路的研究,注重中国陶瓷往海外的销售,但往往以中国为本位考察对外交往史,有意或无意地忽略来自波斯和阿拉伯半岛的影响。东非的陶瓷还有相当部分来自波斯湾,如一种被称作“斯格拉菲亚多”(sgraffiato)的瓷器,还有来自阿拉伯半岛南部和红海地区,如亚丁附近生产的也门黑黄瓷。到13 世纪末波斯南部的瓷器生产陷入低谷,而来自东亚尤其是中国的更为廉价的青瓷开始增加,这时正值龙泉陶瓷产业的兴起,中国陶瓷出口到东非的总量似乎超过了波斯等地。
通过对东非的考古发掘,却发现来自中国的瓷器仍以奢侈品为主,所占陶瓷总量的比例非常小。基尔瓦海岸的城市桑吉亚卡蒂(Sanje ya Kati)位于季风贸易所能便捷达到的最南端,在2004 年的考古发掘中共出土8642 枚瓷片,其中有41 枚出自东亚,仅占总数的0.46%,主要的仍是东非生产的,其次是来自伊斯兰世界。来自中国的主要是青白瓷,还有少量福建和广东的有色瓷,而从14 世纪开始,来自东南亚地区的仿中国瓷器也开始进入东非,如越南、暹罗、缅甸等地生产的。⑤Bing Zhao, “Global Trade and Swahili Cosmopolitan Material Culture: Chinese-Style Ceramic Shards from Sanje ya Kati and Songo Mnara”, in Journal of World History, Vol.23, No.1, 2012, pp.53—55.此外,东亚瓷器在东非的使用,主要还是以用于仪式为主,用于装饰宗教和政治场所,如进口的瓷碗用于装饰清真寺、墓地。⑥Bing Zhao,“Global Trade and Swahili Cosmopolitan Material Culture”, pp.64—67.这些瓷片还被用于再加工,被缝在东非的纺织品上用作装饰,这也是东非生产纺织品的例证。
印度的棉纺织品是东非的大宗进口产品,尤其是来自古吉拉特等地。当1505 年蒙巴萨被阿尔梅达(Almeida,葡萄牙殖民者,1505—1509 年为首任葡属印度总督)劫掠时,有史料记载“大量来自坎贝的棉布被烧毁,因为这里的人都只穿这种棉布。”⑦M.Pearson, Port Cities and Intruders, p.48.印度棉布在东非非常流行,甚至被当作通货进入市场。古吉拉特商人负责运往东非的棉布,往往用棉布换取东非的黄金。
对于前资本主义时期而言,印度洋为主导的世界体系的核心在两个最为商业化的地区:印度东南部的科罗曼德尔地区和印度西北部的古吉拉特地区。这两处地方兴起粗糙廉价的棉纺织品的生产,爬上了竞争的强势地位,进而导致印度洋其他地区的“去工业化”和沦为边缘地区。同时,也有一些半边缘的地区,如孟加拉地区,这里向科罗曼德尔地区出口大米,向古吉拉特地区出口生丝,也向东南亚地区出口纺织品。①Sushil Chaudhury, ed., Merchants, Companies and Trad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37.在这个体系中,新兴的核心地区依靠制成品换取遥远地区的粮食和原料。这一地区经济体系在现代世界体系中并没有形成资本主义,也逐渐被湮没在以16 世纪新兴的世界体系的喧嚣之后。然而当研究印度洋经济世界时,印度东西海岸则成为这个体系中的核心,而东非及其腹地在其中所处的地位却被置于边缘。
然而这种解释框架却倾向于依附理论,外来的印度人、阿拉伯人以及后来的葡萄牙人用制成品换取东非初级产品尤其是黄金,攫取巨额利润。根据皮尔森的观点,从数量上来看,东非海岸与内陆的贸易比同印度洋海上贸易更大,日常所需的铁、盐、食物等由非洲人从内陆运往沿海,这些商品及时有税收也比针对进口货物的税额要低许多。东非对于产自内地的黄金并没有太强的采掘热情,而是仅仅用于急需的实物交换,只有当有临时需求时才会去采掘黄金,而且掘金者会被施以重税。因此,东非的黄金采掘只是农业经济的次级活动产品,与美洲波托西银矿的大规模开采有很大的不同。因此,从用益价值(relative values, use values)方面来说,黄金对于东非本地人而言并无多大的价值,只是对于印度等货币化程度较高的地区而言才有更大的价值。②M.Pearson, Port Cities and Intruders, pp.114—116.同样,对于产自东非的奴隶、象牙等也是如此,同外来的纺织品等进行贸易,从而双方获得同样的满足程度。
外来的纺织品贸易一定程度上破坏了东非的本地生产,不管是阿拉伯人还是葡萄牙人都致力于向东非输出纺织品,以此参与到东非海岸的贸易中去。但是这种“去工业化”的程度还有待于进一步探讨,因为直到16、17 世纪的东非纺织业仍有较大的发展。③M.Pearson, Port Cities and Intruders, pp.122—123.
印度洋上的地区性垄断自15 世纪逐渐消退和瓦解。1424 年从加尔各答出发的印度船只首次绕过亚丁湾到达吉大港后,标志着也门对红海香料贸易垄断的失败,埃及的卡里米商人在马木路克政权统治时期也从印度洋的全面退却,④P.Boucheron, ed., Histoire du Monde au XVe siècle, vol. 2, Paris: Pluriel, 2012, pp.114—120.此时明朝的海禁也使中国从这个贸易体系中全身而退,东西方不约而同的退却,结果就是导致了印度洋贸易圈的权力真空。而此后的葡萄牙则努力使东非脱离“非亚海域”(Afrasian Sea),试图将其纳入到先后以果阿、里斯本和巴西为中心的贸易体系中去。⑤M.Pearson, Port Cities and Intruders, p.45.比起在亚洲海域的经营,葡萄牙人在东非的成功可以归功为“在亚洲,他们试图控制制造业的商品,尤其是衣料的贸易,然而生产印度衣料的一套复杂信贷、劳力和农业及工业生产体系却远非葡萄牙士兵甚至葡萄牙商人的经验所能掌握的。对比起来,东南非生产象牙和奴隶的体系,则是葡萄牙人谙熟于胸的东西——那就是劫掠经济学”。⑥埃里克·吉尔伯特:《非洲史》,第230—231 页。东非斯瓦希里文明的衰落,其主要原因也往往被视作葡萄牙人对海上贸易的中断,葡萄牙装备精良的船只和大炮使东非海上贸易一蹶不振,并因此严重打击了斯瓦希里文明。⑦D.T.尼昂主编:《非洲通史》第4 卷,第394 页。
以上说法都强调了葡萄牙的因素。然而,葡萄牙人的到来一定程度上确实改变了各自为政的斯瓦希里城邦,他们试图建立一个海洋商业帝国。但是贸易方面落后于穆斯林又促使他们转向以控制城市为目标,重组东非的城市体系。葡萄牙建立起以里斯本为核心的城市体系,次之是果阿,然后是莫桑比克和赞比西河口的一系列商栈城市,葡萄牙对这些城市的控制并不是通过占领土地,而是通过颁发通行许可证来控制和垄断印度洋贸易。葡萄牙摧毁了基尔瓦,但是其他东非城市如马林迪、蒙巴萨、拉穆、帕特等仍然存在下来,继续作为东非与印度洋贸易的参与者。⑧J.D.Face and Roland Oliver, e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frica, Vol.3, pp.227—229.印度洋世界仍然按照原来的轨迹发展着,葡萄牙并没有改变东非地区原来的秩序,只要不与葡萄牙人发生利益冲突,斯瓦希里城邦会继续保持独立,商业即使有缩减,也不会全然受到压制。如印度坎贝来的船只运来棉花、珠子等商品,东非城市之间也仍然有易货贸易,即便基尔瓦几乎被遗弃,但仍与科摩罗群岛和东非腹地进行象牙贸易。①B.A.奥戈特主编:《非洲通史》第5 卷,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 年,第595 页。
葡萄牙统治的兴衰都没有阻隔印度洋世界作为一个整体的运转。到15、16 世纪,东非出现了严重的政治分裂,各个城市各自为政,甚至相互攻伐,如津巴、马林迪对蒙巴萨的屠戮。但是,宗教和文化上的同一性却没有被削弱。以东非本地人、阿拉伯人和设拉子人混合的文化集合体(即斯瓦希里人),阿拉伯传来的伊斯兰教,以及大量借鉴阿拉伯语的斯瓦希里语,成为东非区别于其他地区的重要因素,以至于奥斯曼土耳其于16 世纪80 年代派遣埃米尔阿里·贝伊率领远征军到这里同葡萄牙进行角逐时,就受到斯瓦希里人的支持。葡萄牙在东非的统治并没有维持长久,在波斯和阿曼的打击下,先后在蒙巴萨和马斯喀特失去了统治据点。17 世纪崛起的阿曼在东非海岸同葡萄牙进行了长期斗争之后,于18 世纪初最终驱逐了葡萄牙人,并控制了东非地区。这是阿曼同东非在历史、社会、文化和商业上联系的必然结果。②B.A.奥戈特主编:《非洲通史》第5 卷,第600—602 页。在阿曼治下,东非与印度洋贸易世界的商业联系和文化联系依然密切。
由此可见,东非与印度洋体系跨越了16、17 世纪的“葡萄牙时代”,始终存在着和运行着,即便在葡萄人参与进来以后,也丝毫没有割裂东非与印度洋经济世界的交流,印度洋西海岸在文化上的整体性更是保持了下来。然而,对于大航海时代和地理大发现的历史叙述,却使葡萄牙对非洲的殖民和对印度洋的渗透往往都被视作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印度洋作为一个既有的体系被严重忽视,历史时期的断限一般以葡萄牙人的到来作为分水岭。再往深处挖掘,可以发现这是一种欧洲话语建构的产物。美国地理学家布劳特站在后殖民主义的立场上对殖民主义的建构进行了清算,他认为非洲的环境因素成为殖民者建构的神话的决定性因素,如热带气候导致农业落后、疾病流行、奴隶买卖等,都注定了非洲的落后。③J.M.布劳特:《殖民者的世界模式》,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 年,第85—97 页。作为对比,欧洲崛起的“神话”则正是奠基在与此相对的因素上,尤其是商业贸易和产品市场对于资本主义产生的“创世”意义,而这个因素在欧洲中心论的观点来看,是“不应当”也“不可能”出现在非洲的。
从印度洋贸易世界的情况以及全球史的大视野看来,事实却远非如此,东非作为这个印度洋体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一直作为供应者和接受者而存在,与印度洋世界中的其他部分进行广泛密切的交流,是这个自成一体、循环不已的商业体系的积极参与者。布劳特甚至指出,1492 年以前东非就已出现商业化农业、港口城市组成的商业网络等,这些绝非欧洲的专利,或者说在欧洲就更发达。④J.M.布劳特:《殖民者的世界模式》,第210—218 页。此外,相对于这个体系以外的欧洲和东亚,来自阿拉伯半岛和印度的影响在前现代时期可能更强,然而受到西方知识霸权影响和西方话语支配的现代史学却忽视了印度洋世界自身的运转,对这个贸易世界中的人与物的流动缺乏应有的重视。因此,在全球史的视野下对东非和印度洋世界重新进行审视和叙述,对于客观地认识印度洋贸易世界和东非的历史意义,无疑会有积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