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璇
(淮南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安徽淮南232001)
中国现代文学家、思想家沈从文和美国的爱默生分别是中西方文学史上至关重要的作家,虽然他们身处不同国度、有不同的文化背景和历史传统,但他们各自在以描绘自然为基调的作品中,勾勒了两个极为相似的自然世界:乡土风情十足的湘西和梦幻般的美国乡村,他们都在各自作品中歌颂自然美与人格美,推崇人与自然和谐共融的生态思想。本文从生态批评的视角,运用平行研究的方法,对爱默生与沈从文的文学作品中生态意识进行细致的比较分析,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索他们的生态理念的价值、意义和影响。
他们既沉醉于观察、欣赏、描摹自然万物的各种形态,又把自然列为他们毕生歌颂和赞美的对象,都用汪洋恣肆的文字呼吁人和自然万物的顺应融合。
沈从文跳出人类中心主义理论的窠臼,从关爱、关心、关怀全人类发展尤其是中华民族的生活环境和生存状态出发,以犀利敏锐的目光、超前英勇的胆识、悲天悯物的博大情怀提出并宣传自己独特的生态观:神即自然、人与自然重塑后的高度契合、爱有生一切,表达他对重构生态文明的苦苦追求。
沈从文出生和生长在湘西,对湘西自然风情和人文景观非常痴迷、热爱、崇尚。受到灵山秀水熏陶和影响,他一生和大自然结下了不解之缘,由此他把自然视作他的精神寄托、力量之源、信仰支柱,所以肯定自然、热爱自然、赞美自然成为构建他生态思想的重要因素。他曾经把水看成他的良师益友:“水和我的生命不可分割,和作品的倾向更加不可分,我人性的发展、人格的发展、工作的推动力,依然还是和水不可分。三十年来水永远是我的良师、是我的诤友。”[1]他认为自然具有人类社会所没有的本性和特征,能激发人们完善自身,走向完美。他这样认为,“自然布置的细腻与巧慧,大胆与无私,在自然面前人类能展现自然那种本真的生命状态,能引导人们完善自身,人和自然是一种纯粹的诗歌的关系。”[2]他不仅呼吁人们尊重、欣赏、爱护自然中万事万物,还认为自然是万物生存发展的源泉,大自然与人的精神存在紧密相连。
笔者认为,沈从文眼中的自然不是简单的客观存在,而是内涵复杂的概念,它指的是花草山水组成的外部实体自然,还指的是人性自然,即人们在对自然的亲近和热爱时能获得单纯和平、朴素大方的自然本真,一种正直诚实、友善博爱的人品和德性,尤其在精神失衡后若受到自然的熏陶,人们的内心就会恢复匀称和谐、平衡规整的秩序。
在《烛虚》中,沈从文对自然进行精辟的论述:“自然既极博大,也极残忍,战胜一切,孕育众生。蝼蚁蚍蜉,伟人巨匠,一样在它怀抱中,和光同尘。因新陈代谢,有华屋山丘。”[3]沈从文创新地提出“神即自然”,这是他对宇宙、自然性质独特又深刻的见解,他不仅认为自然是富有生机活力的生命本体,还认识到自然具有超乎人力的神圣性。他通过《凤子》中古堡总爷对城里工程师说的话表达自己对自然的敬畏以及对自然万物能升腾出美感的赞叹,“神的意义在我们这里只是自然,一切生成的现象,不是人为的,由于他来处理,他是合理的,宽容的,美的。”[4]
当自然的博大无私、宽容包容等仁德品格和人紧密相连,人就有了神性的光辉,即人会产生对生命神性和生命永恒的执着追求和憧憬,这是他生态理论的深化和升华之处。
笔者看来,沈从文毕生追求三个维度,第一是自然界之美,第二是艺术之美,第三是人格之美,这三个维度在他性格中的体现就是蔑视一切权贵的猖狂性格。他认为,基于功利性的目标教育只能怂恿人说假话、做假事,写假文,这种彻底的虚伪虚假的教育只能使人的本真丧失殆尽,从而人们失去了人之为善的内在根据。他的这种远离功名樊笼和世俗干扰、简化人际关系、拥抱自然的诗意生存状态的倡导有着对社会现实的反驳和生命哲学层面的提升的作用,这对当下视功名利禄为自身的生命意义、视官位权威为人生终极目标、视金钱财富为人生价值的诉求的人们给予很深的启发,而他这种任真放旷、率性冲澹、孑然一世的自然人格滋润着中国传统文化,这种精神对我国现代文人精神的构建有着很深的启示。
在追求高额利润、唯利是图的商人的推动下,实用主义与工业理性成为美国的核心价值,这些社会思潮激发爱默生构建新的伦理道德思想,他提出人性本善的理念,认为人生来为善且一心向善,争斗、暴动、动乱、重财则是迷障蒙蔽人本真的恶魔,唤醒内心被蒙蔽的美德和善意就必须让心灵回归到人类生命的初始状态,因为人性只有在其未受外界诱惑和干扰的初始阶段即婴儿阶段,才能保持卓越的道德状态。在《论自助》中,爱默生认为,“婴幼儿时期我们不会遵从任何人,大自然会满足人们的崇高要求,即对美的追求,只有那种从内到外都协同一致、表里如一的人,他能始终保持儿童式的天真,哪怕在他成年和老年。他与天地的交流成了他每日食量的一部分。”[5]
爱默生在《论自然》中探究的宇宙起源论,他认为,有种无所不包、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的能量孕育和供养自然和人类,世界万物都是它的显现,爱默生把这个物体命名为超灵(oversoul),这就是宇宙的本源,“超灵”的功能是指引人们向善。自然是上帝的象征,无处不在的神存在于自然世界中,具有终极的精神价值,上帝是有坚定意志的创造者,因此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上帝的巨大价值的体现,从而从外到内都散发出崇高典雅的神圣性。
爱默生的自然观和沈从文的观念有很大的相似性,都提出自然状态说,神即自然,提倡人类社会应该效仿自然界的自然状态,人们应该远离喧嚣社会,回归宁静的自然世界,在自然状态中人们的灵魂得以净化、同情悲悯之情得到升华。
虽然两者都注重人们回到自然的怀抱,沐浴神性的光泽,但在自然和人的深层关系方面,他们的认知有些不同。
沈从文认为整个世界是由人类- 社会- 自然相互关系构成的动态的、无限循环的、可以永生的复合生态系统,人作为有生命的实体,也是这个系统中的组成部分,和其他的组成因素互相依存,人和自然是平等的。他强烈反对和抨击人对自然征服和统治,当用武力征服自然以求社会的进步时,人们不可避免地把战争当作生存的唯一手段,这会导致人际生态的失衡和破裂,他一生追求和描写的湘西式的“希腊小庙”,里面供奉的优美的人性,象征着他提倡天人合一、顺应自然、寻求人和自然和谐共存的境界。
爱默生主张人是自然的统治者、管理者、征服者,他曾经这样表示,“野兽、动物、种子、火把、岩石等都是为人类服务的,田野是他的地板,人类的工场、他的花园、他的床铺而人接二连三的产生战无不胜的思想——征服一切,直到世界最终变成一个人意识的实践场地。”[6]
他的著作充分说明自然作为奴仆要日夜不停工作,大自然的生态系统要完全顺从和听命于人的命令和调配,满足人类的需求,他甚至要通过提高技术来更好的开发和攫取自然,以便更好地为人类更好的服务。他认为,世界是微不足道的,人才是掌握一切自然规律的主宰者,每个美国人要相信自己的价值,要发扬独立自由精神来开采自然资源。他的这种人类中心的生态思维方式遭到批评学家的诟病,学界普遍认为是非生态的,不利于社会的可持续性发展。两人对自然截然不同的态度和中美经济政治局势、历史文化背景、审美思维方式不同密切相关。
郭沫若曾做过对比研究:东方人于文学喜欢抒情的东西,喜欢沉潜而有内涵的东西,但要不伤于凝重。那感觉要像玉石般玲珑温润,像绿茶般于清甜中带点涩味,一切都要有沉潜的美而不尚外表的华丽。喜欢灰青,喜欢忧郁,不是那种过于宏伟,压迫得令人害怕。[7]笔者认为,郭先生对我国古典诗歌的“中和之美”“乐而不淫、怨而不怒”等审美特征把握得很是到位。中国古代诗人认为诗歌是寄托情感的工具,诗人应该采取一种以虚待物的静观态度,节制主观情感,融情于物,完全融入自然中去,达到“空灵”为最高的审美境界,所以受到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沈从文的作品通常以含蓄委婉的情感呈现出此种风格。
爱默生征服自然的思想与本国的地理环境有关,美国濒临海洋的地理环境孕育出美国人征服自然的历史文化传统,美国的经济逐渐显现日益强盛的局面,人们利用先进发达的科技力量改变自己的生活环境,这些都使美国人逐渐滋生出人类能主宰和掌控大自然的不良念头。
沈从文通过《边城》等小说试图通过打破当时社会环境下的人身依附关系和严格的身份等级制度,他呼吁人们要抱有一颗未被社会世俗观念污染和遮蔽的、一种源于自然本性的最真实的本心,以摆脱束缚人们自由的枷锁。
后来,随着现代都市文明的侵入,沈从文体会到城市人的自私冷漠、奸诈无情,在作品中密切思考居民的道德体系重建,这些思考饱含作者对重建美好自由的人性渴求。在他笔下存在截然对立的两个世界:一个是自由成长、人性舒展的优美的乡村世界,一个用冷嘲热讽口吻批判使得人性异化、扭曲和畸形的现代都市文明。比如在《绅士的太太》中,表面貌似端庄稳重的淑女,实际却与男人勾三搭四,举止不检。《八骏图》里的教授们,表面貌似才华横溢,但实际上却是道貌岸然的卑鄙小人。
爱默生以饱满的激情回应了国家独立后社会的时代脉搏,他把矛头指向西方宗教神学体系和清教禁欲制度。以个性释放的目标和宗旨对国民主体思维意识进行改造和重塑,使其天性得到解放。在《不朽》中,他认为,“个性就是一个人的全部价值所在,自力更生,依靠自己,人的地位、神圣是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支持,不需要天赋和外部的力量,最终实现个性的最终解放和自由。”[8]
爱默生极其关注美国人的精神状态,在《论自助》等作品中浓墨重彩地体现美国人在改造社会环境和创造物质财富中表现出的刚健有力的现代人格精神,他抒写美国人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表现出的强烈的自信心以及他们在舒展个性精神前提下在众多领域做出的杰出成就,为美国民众个体的独立、个性的崛起、情感的解放提供佐证。
在人性观上,两者都认为人在天地间是最有灵性和智识的,人类应该在自然中尽情地舒展自己的天性,他们充分肯定个人自由和主体价值,认为天下万物之所有各不相同就是因为每件事物都有各自的特色,每个人在性格性情、才能爱好、心理欲求等方面具有独特性,所以要尊重个人差异;另一方面,他们对弄虚作假、口是心非、僵化僵硬的经书义理和趋炎附势的官场风气深恶痛绝,认为这些是对人本真状态的抑制、对人性的异化、对人格的钳制。所以,他们都提倡身自好,追求人的个性解放和心灵自由。
在人生观方面,两人对趋炎附势的世风深恶痛绝,他们都认为人在天地万物中是最有灵智的,但两人有很大的差别,沈从文注重今生现世的享乐,而爱默生相信人笃信来世的报答,坚信生命的恒常。
沈从文对传统的“发乎情、止于礼”的传统做法背道而驰,也对现代都市文明各种捆绑人性的做法深恶痛绝,他认为人们要遵从自己的内心情感走向,他鼓励人们要像笔下的三三、翠翠那样大胆追求并享受现实的快乐,以人性的真情实感来理解和维护人伦道德,追求自由和幸福生活。“在他的精神家园里,在那个边陲小城里,在那个青山绿水的白河上,孕育这人世间最美的人性。湘西的古城茶峒,每一天都在书写着人性的赞歌,歌唱着至真至善的人性。”[9]他呼吁世人要以她们为榜样,以单纯纯粹的人格来追求现世的快乐。
爱默生一直致力于美国宗教世俗化以突破欧洲清教徒的束缚,他被誉为美国宗教的预言家和先知,他认为最美好的人性是自强自立、积极进取并以行善为行动的原则和依据,这样能够保持高度的道德情操和积极昂扬的个性,能有个充满幸福的永恒来世,爱默生在诗中经常描绘肉体和灵魂全部解放、具有神性的“我”憧憬着幸福的来世。
关于此种差异,西方社会主义学家马克思·韦伯指出,“西方宗教都是一种神中心式的宗教。认为有一个超越的至高无上的神识宇宙的主宰,世界是他创造的,东西方宗教则不同,它的教义中最高一点是一个神圣的宇宙秩序,人是这秩序的一部分。因此,不像西方宗教那样,得到拯救并非是上帝的恩宠,而是人融入这个神圣的宇宙秩序之中的。前者是行动之神,后者是秩序之神。”[10]
沈从文站在平民的立场,以平等的视角审视劳动者,经常为下层民众鞠一把同情的泪水。在生活中,他和下层民众进行情感上的慰藉和互通,经常和湘西人民实现心灵共振,能体会、领悟、觉察下层人民的情感。他深切体会到平民生存困难和生活艰辛。对统治者进行告诫劝慰,促使其实施仁政。他既有很高的历史使命感和文化优越感,又怀有人文风情能融入布衣,他对湘西底层民众生存权利有着真切关注和对弱势平民有着人文关怀。他鼓励女性大胆的追求和充分享受爱情和婚姻的自主权,不遗余力地要把女性从封建婚姻的桎梏中彻底摆脱出来。
爱默生他心系平民,他认为,平民经常是贵族历次发起的社会政治运动的受害者,但又是美国民族的希望所在,所以首先成为爱默生需要激发和拯救的群体。诗人从文化反思、艺术创作等考察得出结论:若想把平民培养具有民主意识的道德标本,至关重要的就要反思、质疑和抛弃唯上层贵族阶级马首是瞻这个传统做法,转而挖掘普通劳动者的精神优越性和其崇高行为,所以平民形象是爱默生作品中民主价值的承担者和民主理念的践行者,因而对普通劳动者的肯定和歌颂是他作品的重要内容。
沈从文笔下的悲苦人物没有坚定的精神信仰,而这样的精神信仰能给人安全感。他笔下的人物只是随波逐就地活着,经常性地自我安慰,无动于衷于旁人的冷眼和欺凌,仅为满足于自己的肉体而活着。他写出了中国家庭传统伦理的人文愿景。然而,由于中国家庭成员的坚定信仰的缺位和离席,导致了人性的沦丧和方向感的迷失,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世界之夜——天、地、人、神的世界四重结构中神性世界的缺失。由于神性的缺位和终极意义的匮乏,导致了身处挫折中的人们内心世界的黑暗。一旦中止了对现实之上的存在意义的索求,也意味着放弃了人类追求的超越性的自由和权利。活着本身就是最大的幸福,活着的本身具有最大的意义。
爱默生曾说:“世界和人的身体一样,都是来源精神,世界是上帝在潜意识中的一个投影。那种向我表明上帝就在我心中的宗教,使我心灵上的力量顿然增长,那种对我来说上帝是我之外的宗教给我的,则使我痛苦不堪。”[11]
他在作品中描绘出哪怕恶劣的外部环境给人内心带来多少失落,作品中仍然苦苦寻觅着能够带领人们走向光明的上帝。他把宗教视为自己民族的心灵寄寓、精神支柱,爱默生希望用宗教的博爱精神祛除人世间一切的冷漠纷争。
中美两位作家都以诗意的语言歌咏大自然,抒发人生意趣,追求人性在自然的回归,描写自己憧憬的人性舒展和自由的状态。对于自然,沈从文作品中展现出人是自然是欣赏者、眷恋者、依赖者,追求人与自然的充分融合;而爱默生则主张人是自然的主宰者、探索者、挖掘者,自然为人服务;对于人性,沈从文提倡人应该享受现世的快乐,而爱默生笃信来世的永恒。在哲学观方面,两者都推崇平等观,但沈从文是为活着而幸福,爱默生是为信仰而幸福。他们的审美观念和哲学理念对当代中国社会的发展有一定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