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跃
(中国金融作家协会,北京 100800)
一个人经历过什么,一片土地经历过什么,一个时代经历过什么,没有哪一款纸作能够覆盖它的全部,但是,落在皱褶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会渗透出些许线索,掀开一角或许会窥视到另一个时空。王录升的诗集《经过》[1]显然就是这样一个窗口,让我们跟随文字看到了另一番天地,让视觉不仅仅停留在客观世界,也会幻生出意境进入到精神的层面,体现诗歌特有的主观与客观的交融,给我们带来了刺痛、忧伤、焦虑和亢奋,感受当下生命进入诗歌状态的局促和灼热。
王录升的诗歌很简单又很复杂。简单的是涉猎题材直接、信手拈来,安然理性地与事物对话,一切事物都能在他的世界里诗意地生长;复杂的是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汹涌的涡旋,朴实的言语里附着着巨大的冲动,诗意的辐射远远在文本之外。他从不避讳与前人选材的重复,因为他总能找到前人没有的视角,重植诗歌密码,定位哲思高度,根植表达悯人和敬畏的生命态度。
王录升把自己定义为世间的过客,就像一只虫、一株草、一片叶一样,坐卧于世间、游弋在尘世,平视着世事过往,乐对着浮云流水和风雨变幻。“山头的一朵迎春,让河心吃惊/感情决堤了,冰/裂成一只只眼睛//河流欢喜了/再也不抑制感情/水,漫过沙滩/卵石在亲戚间走动”[1]53(《河开了》)。“此处是昆虫的夜市。灯光里/过路的微风,推搡着雾霭/油菜花摇曳着拔节,还有/一群夜不归宿的鸭子,在池塘肆意横行/蚂蚁们把田埂当做高速公路/搬着所有家当/行进在预期之中”[1]32(《挂在屋檐下的马灯》)。迎春花、油菜花、卵石、鸭子、蚂蚁都是看似寻常之物,在诗人的眼里,它们都成了诗意的载体,寻常之美的化身。诗人在平视中、平和心态下发现真和美,用诗的眼睛邀约寻常事物,使发现既意外又在情理之中。“冻土层里的种子/在零下期待,零上出发/此刻,一切酝酿都开始融化/在缝隙中转身,用温暖着色/抓住了苏醒的一滴水/一块泥巴活了//就在当下,一个生命/在另一个生命里孕育/在丰富的土层里/一滴水泛起了水花/被愿望拾起/阳光俯下身/沿着缝隙解开/墙根下羞涩的密码”[1]89(《喇叭花》)。“通电的日子来到了/人们没有忘记马灯/屋檐下是个显眼的地方/举着它在那里抓住一个钉子/仍然为它注满灯油/滋润曾经过往的温情”[1]32(《挂在屋檐下的马灯》)。一般的作者,通过诗意的发现,会为诗歌画上句号,而王录升常常将此处作为诗歌的转折点,借此跳跃进入新的境界,进一步揭示诗歌的思想。“如果有一天需要启程/我一定要拎上它同行/一盏旧马灯和童年的火种/召唤依然扑向它的飞虫”[1]32(《挂在屋檐下的马灯》)。“飞过去,飞过去/这是蝴蝶的课程/挂在树枝上,做一把钥匙/把湖锁进秋天里”[1]189(《秋之约》)。两种不同的结尾,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在文本的末端,把意蕴推向更远,体现了只有诗歌才有的海市蜃楼般的图腾。同样的题材、同样的主题,在有些诗人那里显得平庸而鲜有新意,而在另外一些诗人笔下却新颖而别致,其差别就在于表现的力道上。在平凡事物上发现别样的真和美,发现视觉里普通事物的新色调,用哲学思想去观照,使王录升的诗歌新奇、浑厚又深刻。
王录升的经历并不平坦,贫困和艰辛一直伴随他的少年和青年。然而,他没有把这些作为人生的磨难,相反,把磨难当作淬炼和锻造的课程,在经历后、步履中成长。正是这样的历程,成就了他的执著和顽强。“一个季节的伤别,用落叶/做了最后一次夸张的描写/在喧染的纷纷扬扬的天空里/冬天与春天正在交接//门外厚实又纯洁的请帖/家家都有,孩子们早已羽化/一次次地趔趄着喜悦/没踩过的地方真好/哪怕有意外的失足/跌倒在自己的世界//温暖的雪地是生命的土壤/光脚的孩子,一辈子不用穿鞋/溶雪的日子/便会拔节”[1]189(《踏雪》)。“经过匠心的两块石头/选在不平整的那面磨合//吃五谷杂粮 喝一井水/牵着四面八方小路/石磨的舞台/是一望无际的秋色//身边的树长高了/蝴蝶飞来又飞走了/磨沿粘着万千往事/反复唱同一首歌//两块石头/兄弟般的走动/用棱角的磨擦/温暖了生活”[1]29(《石磨》)。两首不同的诗似乎处在生活的不同侧面,其实并不尽然。这两首诗共同的魅力在于简约、舒缓和意境的留白,正是对冰雪寒冷的接纳,对石头冷硬的理解,才有“溶雪的日子/便会拔节”的研判和“用棱角的磨擦/温暖了生活”的认知,对一切客观存在怀有敬畏,体现在诗歌里的态度就是和合和尊重,使人性厚实,诗意更加深邃。
在诗歌中呈现包容和敬畏,《织补女人》似乎更加典型:“雪还没有融化/她们就离开了家门/背靠着路灯/眼含着行人//粗布包装了千头万绪/手里的线色彩缤纷/只一眼,就能辨出/颜色是浅是深//从不问豁口被什么撕开/一经一纬不差毫厘/习惯把头埋在胸前/凭着自己心跳的声音//织补了裂痕/从不多收分文/用线连起了过往的人群/让他们,笑对着光阴”[1]126。包容是人类社会进步的表现,有了社会对织补女人的包容、织补女人对生活的包容、诗人对社会现象的包容,诗人对织补女人的敬意才更加真实,才有由心而生的对劳动的尊重、平民的尊重、生命的尊重,呼唤着以人民为中心的社会生态系统更加健全和完善,使诗歌的立意更高,带给人的回味和思索更辽远。
王录升认为,反思与批判是诗歌的有力武器,是诗歌冲击力的尖锋,诗人对社会乱象和人性缺失的愤怒与抨击,恰恰体现了诗人的纯粹和良知。但在诗歌里,表达愤怒容易,要表达出诗人思想和精神所抵达的深度却很难。王录升的《老牌坊》,让我们领略了诗歌文本之外的意蕴。“立起的时候,用了无数火把/用了雷公和大捆大捆的鲜花/用了许多人,肃立三天三夜//相似的情节和场景,口口相传/埋没阴影里的,是那些纤夫和工匠/与他们一样,缄默的青砖灰瓦//人群不自主地涌来,卡在巷口檐下/跪着的人不叫苦,为了调转人生/深深埋下头,难以自拔//老牌坊累了,从牌坊口牌坊街到牌坊镇/一眼望不到头的期盼,如亢奋的连雨/碑文被泡的稀疏,缺失了表达//被轰走的羊群,远远回头/或许它们在想/这些人都干了些什么”[1]96。简单剖析一下,就会发现:诗的第一段描写了众生的信奉和虔诚以及用精诚立起了精神图腾;第二段表述了牌坊影响日益深远,而现实是并未给底层的人民带来好运;第三段揭露了人们把命运交给了神灵,试图用虔诚的祈祷调转人生的扭曲心态;第四段描述了老牌坊不堪负重,虚无和疯狂处于尴尬境地的状态;最后一段表达了对痴迷虚无的费解和迷惘,羊群觊觎了人类的疯狂和愚蠢,看到人类放弃了真实,感到费解与焦虑,也正是人类对自身困惑的表现。诗人在呼吁理智的回归与觉醒。又如《流浪的灰猫》:“我心里住着一只灰猫/一个山角/一条横道//我不知道,灰猫住在哪片树丛中/也不知道它打没打过疫苗/我只知道它不会砌墙、不会生火/不会乞讨,甚至没有一件衣服/陷在寒冷和饥饿里/雨天没看到,晴天没看到//不是黑猫,也不是白猫/没在人的生活里跑过龙套/在恍惚的阴天里过横道/有谁在为它祈祷//或许它笑我在流浪/萎靡在一个墙角,又一个墙角/看我正被身上的尘烟烧焦”[1]44。流浪的灰猫象征着原始的野性和本能,动物和人类正是具有了这种野性和本能,才有了生存和繁衍的可能。人类渐渐退却了原始本能,更多地崇尚安逸和装饰,这是人类的进步同时也使人类本能退化,“灰”正是处于这一尴尬地带的象征。尘世的熏染,人际的纠缠,尘世使人类更加虚伪、离本色渐行渐远,这是人性的蜕变和悲哀。王录升的反思深刻但并不沉重。从诗中不难看出今天的人们已经在渐渐觉醒,暗示人类一定会有彻悟的那一天,这也正是诗歌带给我们的慰藉。
诗歌语言与表达始终关系密切。平实质朴的语言不加修饰,简洁洗练,到位准确,有助直抒胸臆;婉约含蓄的语言新颖别致,富有灵气,启人联想,使表达真切深刻;粗犷豪放的语言情感激荡,格调昂扬,畅快淋漓,使诗歌气势灌顶;悲凉伤逝的语言使人冷凝清醒,心怀感叹,悲愤忧伤,使人受到震撼。可见,诗歌语言与诗意的匹配不可小觑。王录升显然娴熟语言管理,他的诗歌语言平实、独到、总有弦外之音,使语言更有张力和质感。他这样写《冰凌花》:“树叶擦着季节边缘/与信誓旦旦的温暖/一起落下,只有水受到启发//寒冷搁置了,更加寒冷/唯一一种花/开在零下//雪花落地生根/快活如瓷器/倒挂另一番景象//热躲进了地底/冰凌覆盖了原野/洁白才是一匹骏马”[1]92。用寻常的聚焦,对准普通的题材,捕获日常的生活经验,能够切近不同层次的读者,不难读懂却又意味深长,读后使人意犹未尽,诗歌的玄机在于诗外的含义比字面更加丰富。又如《路过许愿墙》:“这墙是抬起头的路/被人踩过的坚强/在此处站了起来/筋骨就是那些愿望//许多祈愿来自四面八方/被浓缩的笔划/抱紧墙身墙头/与泥沙一起成长//夕阳翻腾着/在裂开的石缝里/根植更多的琐事/光阴原来都从细微处膨胀//微风细细数着满墙的心事/那些石头的前世是岩浆/这样的炙热或许我有/下次路过会在更远的地方”[1]45。话里有话,话外有话,余音缭绕,回味久长。
总体来说,王录升的诗歌语言平实机智、简洁凝练、寓意深刻、发人深省。是在大众土壤里生长出的语言,让民众既懂得又陷入思考,诗歌直指人性弱点、生存困惑、生命缺憾,发掘出表面平静的火山下面汹涌的岩浆,将人类精神与品格引向博大与无私。
诗歌是诗人内心与外部世界的对接与融合的介体,是诗人自我救赎或者抵达另一种境界的方式,是交付于读者启迪心灵的工具。真正能长久、能影响人的诗歌,不是华美辞藻的堆砌,而是走向真理、闪烁思想的智慧产品。如《品玉》:“或许是一棵树/一群鱼,一堆昆虫/在那个节点,突然沉寂//经常遇到的风,尾随的雨/传递的眼神,追逐的游戏/被隔离了,动不了一丝念头//化石是那么平淡/星转斗移,寒来暑往/一切情节都被埋没//只一次转身,就成为玉/浑浊彻底退却/温润却越来越清晰//多少人长途奔徙/窥视它魅力的根源/只有我,看到了它深藏的委屈//对一块玉,能做什么/用抚爱,用品读/让它的灵魂走出来。”[1]13表面是品玉,实质在品人。与玉相比,人存在巨大的品质缺陷,用友善和尊崇使玉的品质成为人的品质,是隐含在诗歌里的期冀。又如《吃奶》:“小时候缺粮,不缺奶水/今天吸干了,明天还能吮出来//妈妈最柔软的地方,要数乳房/为了避开硌脸的胸骨/我把奶子叼的很长//邻居说我好福气/她们含着泪花。而我/含着乳头,嘴角溢着奶汤//十几年后媳妇奶水不旺/医生让我吸吮。含着/白白胖胖的乳头/我突然大哭一场//一片花飘着奶香/或许黄沙下仍有奶汁,而我/已是狼。只为肉张狂”[1]58。用母亲的隐忍和自己的无知对撞,衬托出伟大的母爱,正是这母爱滋养了人类。诗歌无情地揭露了人性的麻木,袒露了诗人的悲哀,同时又不乏抱有对人性回归的期待。再如《流水》:“哪里能没有流水/从酒肆花巷到营盘衙内//天井渴望从房檐上流下来/门窗盼望从脚下绕过去/花草要溅点水珠/水总是流在深深浅浅的期盼里//时光把一切逼老了/只有流水青春不羁/打造了那么多器皿/挖了那么长水渠/没有抓住水的颜色/品透水的滋味//多少人汗流浃背/只为弯腰捡起锅边溢出的米粒//我身体里有水,我尾随/只有我知道/离地上的河近了/离地下的水远了”[1]15。通篇围绕流水展开,用直观的流水影射人类生活,指向却不在流水,把小我巧妙地转换为大我,把思考引领到哲学的高度。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存在方式、价值观念和时代特征,一个时代还应该有一个时代的使命意识、生活内涵与精神烙印,歌颂平凡平淡的本源,简单生长的传奇,突出的坚硬而独到的精神内核,以此对接人类心灵,其文本功能所打开的思想通道,也许就不亚于精神裂变。真正的好诗,就该从容不迫、雍容淡定,以人类命运、祖国、民族、人民为抒情母本、叙事主题,让更多的人感知诗歌的体温、人性和力量,这正是诗歌的精神指向。期待王录升潜在的诗歌火山不断喷发,让每一粒火种都能在转身中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