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英译的类型研究

2020-03-03 14:55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雅各译本英译

左 岩

研究背景

中国典籍翻译研究的首要任务是准确地把握和描述中国典籍翻译这一复杂性活动,更理想的情况是,根据具体的研究推演出一种带有规律性的理论模式,进而为中国典籍翻译实践提供理论指导。经典著作以其深厚的文化积淀成为民族文化主体性的重要载体,理应作为中国典籍翻译演变叙述的重心。《诗经》是中国文学辉煌灿烂的源头,自战国末年被列为“经”,在中国文学史和文化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和深远的影响,置于世界经典之林亦无愧色。倘若要理解与描述中国典籍翻译的历史进程,考察《诗经》译本并从中把握其蕴涵的整套常规的转换模式,将是必不可少的重要环节。此外,英语是世界上使用最广泛的第二语言,就广度而言,英译本在中国典籍对外传播中无疑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而中国典籍翻译研究又大都围绕英译本展开,《诗经》翻译研究典型体现出这一倾向。

中国关于《诗经》英译研究的论文已有百余篇,专著四部,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四个方面:

(一)《诗经》英译概述

周发祥《〈诗经〉在西方的传播与研究》(1993)从纵横两个角度考察《诗经》向西方传播和研究的概况,其中以专节对《诗经》翻译加以介绍。夏传才《国外〈诗经〉研究新方法论的得失》(2000)评述国外《诗经》研究方法论,并论述其得失,其中将理雅各英译本、庞德英译本、高本汉英译本分别作为国外实证主义阐释学、文学本体论和语言学方法研究《诗经》的关键例证加以分析。曹建国《海外〈诗经〉学研究概述》(2015)概述海外《诗经》学研究情况,首节评介海外《诗经》写本与译本。

(二)译本综合研究

在《诗经》翻译研究中,最重要的著述当属李玉良的《〈诗经〉英译研究》(2007)一书。作者尽可能搜集与课题相关的资料性文献,共收集到八个英语全译本和九个英语节译本。此书首先对《诗经》翻译研究史和《诗经》学演变做一番学术史的梳理,接着对《诗经》英译本与其所参考的底本详加考述。然后,此书综合文化历史语境、译者身份、价值取向、翻译策略因素,将《诗经》英语全译本分为四个阶段:“经学视角下的《诗经》翻译”“文学翻译与文化研究的统一”“意象主义诗学的构建与儒家思想的吸收”“中国文化经典的对外传播”,据此对各个《诗经》英语全译本的主要特证及其各要素之间的相互关系进行考察、分析和比较。最后一章就典籍翻译的理论问题作专题探讨。需要指出的是,该书提出《诗经》英译本的四种类型,即经学研究型、文化研究型、诗学建构型、对外传播型,很具有启发意义。该书第一次对《诗经》英译做系统性的考察,为此后《诗经》英译研究开辟了广阔的发展空间。《〈诗经〉翻译探微》(2007)是李玉良推出的又一部《诗经》英译研究力作。该书尤重于《诗经》英译的文学性探讨,从《诗经》英译的名物、修辞、韵律、题旨、意象等方面对诸译本的变异过程及其规律进行深入分析。此外,梁高燕《〈诗经〉英译研究》(2013)一书分别从文学、名物学、翻译学以及跨文化视角探讨多个《诗经》英译本的特点,促进了该研究的发展。

(三)译本语言形式研究

姚俏梅《从翻译美学看〈诗经·关雎〉中的叠字英译》(2007)通过对相关翻译理论的总结,并结合译例分析,指出在处理中国古诗的叠字翻译时,应达到文从字顺的美学效果,不失温柔敦厚之旨。吴结评《从赋、比、兴观〈诗经〉之英译》(2009)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讨论了“兴”与“be”作为中西两种不同的语言观和思维方式之间的巨大差异,由此提出在《诗经》英译中,译者应秉持原作的文化立场,并将源文化中固有的整体意象群迁移到译作中,以保证原作与译作之间的神韵相通。王坤《庞德〈诗经〉英译中叠咏体的翻译策略》(2014)结合韦努蒂的归化与异化理论,提出庞德译本在用词和语法上表现出明显的异化倾向,而在重章叠句的形式上则选择了归化方式,结合灵活多变的句式和词汇,在归化中实现异化。刘晓梅、李林波《庞德英译〈诗经〉植物意象研究》(2016)指出,庞德的翻译观是建立在其意象主义诗学思想之上的,庞德译本充分挖掘《诗经》中植物象征意义,具体手法有意象保留、意象替换、意象再创。滕雄、文军《理雅各〈诗经〉三种英译版本的副文本研究》(2017)运用热奈特的副文本理论与翻译社会学理论,对理雅各《诗经》三种译本的副文本的异同及其成因进行深入研究。

(四)译本文化内涵研究

姜燕《理雅各〈诗经〉翻译与儒教阐释》(2013)一书采用权力关系翻译理论,从理雅各三个《诗经》不同译本的细读分析出发,结合译本形成的真实历史和文化语境,揭示译本变化所体现的译者思想历程。张萍、王宏《从〈诗经〉三译本看理雅各宗教观的转变》(2018)通过比较理雅各三个《诗经》译本,指出理雅各在宗教观念上表现出逐渐包容开放的趋向,这与批评意见促使其自我反思、缪勒的比较宗教理论的影响和自身对儒家思想的认识不断深入有密切关系。胡美馨《理雅各“以史证〈诗〉”话语特征及其对中国经典“走出去”的启示——以〈中国经典·诗经·关雎〉注疏为例》(2017)以理雅各一八七一年译本中《关雎》的注释为例,通过将其与中国传统注疏进行比较,指出该译本具有“以史证‘诗’”的特征,兼具中国经学话语与西方现代史学话语的双重属性。

国外关于《诗经》英译本的研究开展得更早,对于理雅各译本、韦利译本、高本汉译本、庞德译本等都有深入的研究。黎奥裨(Albert Lister)在《中国评论》中撰文(1876)指出,理雅各在一八七六年译本存在不少粗糙之处,如倒装修辞导致语意混乱,植物学专有名词造成理解负担,人名音译影响诗歌韵味等。费乐仁(Lauren Pfister, 2011:20)指出:“《中国经典·第四卷》(即《诗经》一八七一年译本)就是汉学研究变得更加全面的一个分水岭。在最近一份调查‘英语世界里的中国诗’的中国研究当中,理雅各成了开拓英译中文诗的伟大近代翻译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 1996:24-25)认为韦利是一位不受《诗经》阐释传统约束的学者,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译者,他竭其所能通过《诗经》的翻译部分恢复周代原初生活的面貌。庞德从中国古诗中吸取养分来发展西方现代诗歌,艾略特(T.S.Eliot, 1928:14)称他是“为当代发现了中国诗的人”。

《诗经》具有“诗”与“经”的双重涵义,同时又与周代礼乐紧密联系在一起,故译者也倾向于根据不同的类型定位,对原作采取相应的翻译策略。从中外的研究动态来看,《诗经》英译研究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逐渐进入快速发展阶段,新方法、新观念和新视野随之不断涌现,其中一个重要的特征是《诗经》英译本的个案研究中,研究者自觉不自觉地依据译本的特征将其置于文献或文学等不同类型归属下进行解读,促进了《诗经》英译研究向纵深发展;相反,译本的细部分析如不置于其所属类型发展脉络中考察,有可能导致研究难以深入展开。有鉴于此,目前《诗经》英译研究有必要从翻译类型学的角度对研究对象作结构性把握,从而更清晰地体现《诗经》英译的演变轨迹及其复杂性。

文本类型理论

在翻译研究领域,源自西方的文本类型理论,为《诗经》英译的类型建立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理论资源。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在结构主义语言学的深刻影响下,德国功能派翻译理论应运而生,研究重心从源语文本转向目标文本,成为当代译学界活跃且富有成效的观察角度与研究方法。一九七一年,其代表人物凯瑟琳娜·莱斯(Katharina Reiss)在《翻译批评:潜力与制约》一书中,首次提出文本类型的翻译理论模式。而德国心理学家、功能语言学家卡尔·布勒(Karl Bühler)的语言功能工具模式直接成为文本类型翻译理论的源头。布勒的语言工具模式包括符号、语境、说话者和受话者四种因素,他根据诸要素及其相互关系,总结出语言的三种功能:信息功能(informative function)、表情功能(expressive function)、感染功能(appellative function)。借助布勒的语言功能三分法,莱斯把文本类型分为三种:信息型(informative)、表情型(expressive)和感染性/操作性(operative),并指出文本类型决定具体的翻译方法。莱斯指出,信息型文本主要是表现事实、信息、知识、观点等,语言特点是逻辑性较强,文本的焦点是内容而不是形式,翻译时应以简单明了的白话文传递与原文相同的概念与信息;表情型文本用于表达信息发送者对人对物的情感的态度,语言具有美学特征,侧重信息发送者及其发送的形式,其翻译应采用仿效法,以使译文忠实于原作者或原文;感染型文本旨在感染或说服读者并使其采取某种行动,以读者和接受效果为导向,语言形式通常具有感染的作用,其翻译可用编译或适应性的方法以达到感染读者的目的。

德国翻译功能学派另一位代表人物克里斯汀娜·诺德(Christiane Nord)在莱斯研究的基础上,对莱斯所概括的模式做了进一步修正和深化。一九九一年,在《翻译中的文本分析》一书中,她阐述了翻译中的文本分析所要考虑的内外因素以及如何在原文功能的基础上制定切合翻译目的的翻译策略,并将翻译分为文献性翻译(documentary translation)和工具性翻译(instrumental translation)。文献性翻译是一种超文本翻译,指将原文作者与原文接受者在源语文化交际中的文献性在目标文本中重现的翻译方法,主要用于隔行对照翻译(interlineal version)、字面翻译(literal translation)、文献翻译(philological translation)、异域情调化翻译(exoticising translation);工具性翻译指翻译作为译入语文化新的交际行为中的独立信息传递工具,这一过程中的翻译文本功能分为指称功能(referential function)、表情功能(expressive function)、感染功能(appellative function)、寒暄功能(phatic function),主要用于相等功能翻译(equifunction translation)、异质功能翻译(heterofunctional translation)、类体裁翻译(homologous translation)。诺德所说的指称功能是指表现真实世界或虚拟世界中的物体及现象;表情功能指的是发话者通过语言表达对人与事物的情感与态度;感染功能是文本对读者内心已有的经历、知识、感情等个人意念的呼唤、诱导、启发;寒暄功能是建立、维持或者结束文本发送者或文本接受者之间的交流。

从功能的角度划分翻译文本的类型,为我们研究《诗经》英译的演变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视角。倘若进行具体类型的定位,还要充分考虑中国典籍文献的历史特性。在《简论作为古典翻译的中国诗歌——序杨成虎教授〈中国诗歌典籍英译散论〉》中,王宏印第一次提出将中国古典诗词的翻译类型分为“文献翻译”和“文学翻译”:

我的一个基本的主张和认识,是认为中国古典诗词,作为一种文化遗产和经典文献,它的翻译和作为一般文学作品的翻译,在总体上应当有一定的区别。这并不是说这些诗歌本身会有什么不同(事实上,我们也可以选取一些更加具有文化因素和典型性的诗歌作为代表),而是说,当我们把诗词作为文化典籍来翻译的时候,应当更加注重它的文化内涵和文化特征,尤其是其中所包含的中国文化因素的保持和传达。当然,这种保持和传达不应当是机械的、勉强的,而是要讲究条件和注重效果的,甚至要求有一定的艺术性的。另一方面,作为文学作品的诗词的翻译,则应当允许有更多的灵活性,更多地会关注艺术表现的层面和翻译表现方法的灵活性,甚至可以允许有一定程度的创意和创译,其中包括可以借鉴雷克斯罗斯的“融创于译”的翻译方法。(王宏印,2012:4-5)

关于中国古典诗歌翻译,文中根据文本功能将翻译类型划分为文献型与文学型,翻译时应首先判定翻译文本的类型归属,然后采取与之相适应的翻译方法。其中“文学型”约略等于莱斯的表情型和诺德的工具性翻译之表情功能,而“文献型”接近于诺德的文献性翻译,强调文献翻译要还原源语文化形态。

本文参考以上学者的理论,区分两种《诗经》英译类型以作为研究的基点,即文献型和文学型。文献型指以将《诗经》作为忠实可靠的社会历史文献翻译,注重其文化内涵和文献特征,并采取与之相适应的翻译策略的一类翻译文本。文学型指将《诗经》作为文学作品,侧重其艺术内涵和审美特征,并采取与之相适应的翻译策略的一类翻译文本。这一类型划分承认存在两种类型的交融,辨别时主要根据翻译文本的主导因素对其归类。

最能体现《诗经》英译类型模式的,无疑是体例完整的全译本,因此十个《诗经》英语全译本也就成了本研究论述的重心。基于上文的分类标准,对十个《诗经》英语全译本作如下考察:

一八七一年,理雅各《诗经》译本作为《中国经典》的第四卷出版,该译本以《钦定诗经传说汇纂》为底本,并参照各种传统注解及国外汉学家的研究成果,对原作以无韵散体的形式逐字逐句释译,并附有一百八十二页的绪言和一百三十四页的索引。该译本的正文体例为首列原文,次列译文,页下列注释。注释的篇幅远超译文,理雅各(2011:520)解释说:“可能一百个读者当中,九十九个丝毫不会对长长的评论性的注释在意;但是,可能会有第一百个读者,他会发现这些所谓长长的注释其实一点也不长。就只为了这第一百个读者,我也应该将这些注释写出来。”该译本成为典型的文献型译本。

理雅各一八七六年译本以韵体翻译《诗经》,并依据朱熹《诗集传》将原译诗隐含的经学释义以明确的形式表达出来。关于该译本的翻译目的,理雅各(1876:37)说:“我希望我们的努力正如这些努力所表现的那样,能够使读者感受到这些中国古诗作为整体的价值,而不仅是诗歌的价值。无论如何,这些诗还是中国味的,而不是其他人依据原作所作的演绎。如果说译诗的服装是英语的话,那么声音仍然是汉语的。”可见,该译本是在保持《诗经》文献性的基础上讲文学性,而不是舍文献性而趋文学性,故属于文献兼文学型。

詹宁斯充分吸收理雅各一八七一年译本的文献学研究成果,采用朱熹《诗集传》的说解,忠实于原诗的字面意义,在此基础上以诗译诗。詹宁斯(1891:21)明确指出以维克多·斯特劳斯(Viktor Van Straus)的《诗经》德语韵译本为典范:“我出版这一译本的希望和野心,在于尽我最大努力为英语读者提供一个准确的译本(尽管这有可能对文体带来一些粗陋之处),就像斯特劳斯为德国人所作的那样。”可见詹宁斯译本属文献兼文学型。

阿连壁译本是《诗经》英译本中篇幅较长、改译程度较大的译本。该译本以叙事诗对《诗经》的抒情诗形式加以改造,并指出:“从一开始我就决定不被任何评论所束缚,无论中国的还是欧洲的,但是尽可能给文本以简单意义,没有将道德教化硬拉进来。”(1891:23)阿连壁(1891:31-32)还提到:“我也将本书献给任何想用关于奇怪人们的古老故事来打发消闲时光的‘一般读者’。”可见该译本属文学型译本。

韦利《诗经》译本(TheBookofSongs)第一版于一九三七年出版,一九五四年修订再版。韦利采用文化人类学的方法阐释《诗经》,其译本被认为是“运用现代西方的古代社会观念所发现的民歌”(Owen, 1996:15-25),“尽管很少读者真的驾驶过古代战车,也没有带过悬挂石雕的腰带(韦利的‘腰围’),但是许多诗篇的要义仍被传达出,甚至突破了翻译的藩篱、文化的差异以及两千五百多年的历史跨度。”关于该译本的修订情况,韦利(1954:1)做过简单介绍:“在修订过程中,我经常参考高本汉发表于一九四二至一九四六年的《诗经》直译本与《诗经注释》。任何人为了文献目的使用我的译本,换句话说,为了比较文学、民俗学等此类研究,应该看一下高本汉教授的说法。在许多问题上,经过一再考证,我发觉自己不能同意他的看法;但是,很少我能确定他是错误的。”译本的忠实性可见一斑。韦利采用直译,并借鉴原诗的节奏特征构成一种自然和谐的韵律,意象简洁凝练。由此看来,韦利译本可归为文献兼文学型。

高本汉(1950:1)在其《诗经》译本前言中介绍其翻译情况:“在远东博物馆馆刊(1942,1944,1946)第十四卷、第十六卷和第十八卷,我发表关于《诗经》的详尽注释,具体讨论所有要点(字、句和段落),这些在传统文本或之后两千年更知名学者所提出的解释中存在很多分歧。在馆刊第十六卷和第十七卷(1944,1945),我继续发表三百零五首诗的完整译文。译文不打算有任何文学价值,相反,我尽力使之忠于字面意义,希望有益于那些想要了解这部重要诗集的汉学学生,这部诗集对于中国文学史与文化史具有重大意义。”高本汉译本侧重文字、音韵、训诂三个方面,参照《诗经》他篇和先秦古籍,来确定字义、句义、篇义,在内容精确方面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另一方面,高本汉在翻译形式上自觉放弃音韵,最大程度地采用直译的方法,故其译本属于文献型。

庞德一九五四年译本不是把翻译建立在忠实于原文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译者的内在情感上,这样就使译本取得了相对于原文的自主性。艺术手法上,庞德译本调用多种西方传统与现代诗风对《诗经》进行再创造,并以牺牲翻译的准确性,较大幅度改造原作之貌为代价,该译本无疑属于文学型。

许渊冲一九九三年译本是以“三美”论为指导,许渊冲指出:“总而言之,我的英译希望尽可能传达《诗经》的意美、音美和形美,并且与以往的各种语体译文也不尽相同。”(2009:8-9)该译本在形式上尽量接近原诗,章数、行数、字数、音节数与原作大致对应。许渊冲译本对诗篇主题和意象的解读,不主一家,重视《诗经》作为文学文本的联想意蕴和中国文化的特异性而进行适度的创译,因此属于文学兼文献型译本。

汪榕培一九九五年译本称:“本书的基本翻译原则是‘传神达意’,更准确地说是‘传神地达意’”,“单纯的‘达意’还不够,必须是‘传神地达意’,因为‘传神’是翻译文学作品,尤其是翻译诗歌的精髓”(2008:28-29)。汪榕培释诗不拘一家,既有采用旧说,更多采用新说;最重要的是,汪榕培并非机械地复制或模仿诗篇“原意”,而是依据诗篇字面意思,从文学翻译的角度对文本进行一定加工。汪榕培译本注重《诗经》的审美价值,相对忽视其历史文化价值的特征,故属文学型译本。

安增才的译本以唐子恒、廖群的白话翻译为依据,用无韵散文直译原文,译文力求准确,兼顾顺畅。关于诗篇的题旨和艺术特色,该译本做简明扼要的介绍,务求平实。安增才(1999:982)称:“因此,我所能做的只是按照我的个人理解,笨拙地逐行地把意思表达出来。当然,为了更好地完成这项工作,我已经尽可能多地阅读了载有相关注释和评注的中文书籍以及几乎所有可用的英文翻译。”可见,该译本属文献型。

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文学型”与莱斯的表情型和诺德的工具性翻译之表情功能大体一致;但“文献型”既含有诺德的文献性翻译(如理雅各一八七一年译本,以源语语境为导向),也有其工具性翻译之指称功能(如韦利译本等,以目标语境为导向),实际上更接近于莱斯的信息型。

以数量论,在《诗经》英语全译本中,文献型与文学型大体相当。这些译本有专属一类的,也有兼及两类的。可以说两种类型并驾齐驱,且互相影响与互相渗透,使得《诗经》英译不论在文献性还是文学性上都得到较为充分的发展。因而,这两种类型的互相对峙、互相影响及其间消长起伏的趋势,也就构成了《诗经》英译发展的一个重要侧面。

理论框架与研究方法

基于以上分类,《诗经》英译类型研究可分为三个相互关联的组成部分,前两部分分论文献型与文学型,致力于在《诗经》英译的复杂现象中寻找将文献型与文学型区别开来的特性。由于文献型翻译与文学型翻译的不同使命,导致两者在翻译属性上颇有差异,文献型翻译重在知识性信息,以求真为要;文学型翻译则重在传达审美信息,以求美为本。一般说来,文献型翻译的可靠性、真实性要求要比文学型翻译高得多,而文学型翻译虽然也有忠实准确的要求,但由于文学作品表达上的暧昧性、模糊性、不确定性的特点,忠实和准确常常没有固定标准,更重要的是传达文学形象和审美信息(王向远,2007)。基于以上认识,本研究前两部分都由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组成,内部研究以译者立场为研究对象,这是译者对原作的理解以及对翻译意义、目的和相关翻译策略认识的基础。文献型翻译与文学型翻译所要处理的关系各有侧重:文献型翻译以传达知识性信息为中心,文学型翻译以传达文学形象和审美信息为中心,由此决定了两者在立场态度与问题取向上采取不同的话语体系。外部研究则以译文的文体特征为研究对象,考察原文与译文之间表述差异来深入探索不同译作形式的本质特性。第三部分把同属《诗经》英译的文献型与文学型放在一起比较联系,开展整体的综合考察。

第一部分强调文献翻译的特殊性,主要从话语立场、体例、表述方式的角度考察文献型《诗经》英译本的基本特征及演进趋势。话语立场指译者在文献翻译中站在什么样立场来处理过去与现在、中与西、公正与偏私等一系列关系,对其研究有助于在文化观念层面上把握和描述文献型译本的演变历程;体例则着眼于译本的技术层面,牵涉体裁、编排、标注、序跋及书目等方面,是检验其文献价值的重要尺度;表述方式侧重译本的风格、词汇、音韵等语言层面,从文本内部探求译者独特的精神结构及其文化背景的变迁。

第二部分以文学型《诗经》英译进程为中心,从文学立场、意象、体式三个层次综合把握这一类型的发展。文学立场关涉原作诗旨与译者意图、原作风格与译者风格等一系列关系,这是解读译者在翻译时所作出的语言选择的文化依据。意象就是诗歌表层的物象,不同译者采取不同的意象转换途径,为文学型译本研究提供了清晰的线索。体式主要由声韵、格律、节奏、行数、诗节、句长等决定,是译作传情达意的内在形式。

第三部分为总论,首先考察两种类型与原文信息的内容和形式的关系。“六义”指“风、雅、颂”(内容特征)和“赋、比、兴”(表现手法),是《诗经》的基本特征。这里考察两种类型借助什么样的手段、通过什么样的途径创造性地转换“六义”,其中隐藏着翻译目的和策略上的差异。其次,探讨两种类型互相影响与互相渗透的倾向,着重分析兼及文献与文学特点的译本。最后,从翻译类型学的角度,探讨中国典籍翻译的一些重大问题,进而有针对性地提出类型翻译与类型批评的设想。

研究方法上,首先从文本细读入手,同时强调联系、比较、整体的方法。具体说来,就是仔细考察译本的遣词造句和通篇构思,强调各部分之间的相互关联,并参照原文以确定译本的内在特征;更重要的是,将这一特征置于其所属类型背景下进行解读,进而发掘每一种类型的转换模式及其蕴含的文化内涵。作为理论化的研究,翻译类型需要借助理论眼光去观察和阐释。除借鉴功能学派文本类型理论外,本研究应广泛吸取中西各流派翻译理论资源,并且尝试跨学科研究,综合运用中国古代文学、比较文学和传播学等诸多领域知识,以建立多元开放的阐释视角。需要说明的是,在运用某一理论时,目的在于分析具体现象,而不是追求理论的纯粹性。

本研究选择从文本功能角度进行分类,但承认存在其他分类标准,比如根据拟想读者的接受能力可分为探索型与普及型,根据译者国籍可分为西译型与中译型,根据历史阶段可分为古代型与现代型等。作为一种理论模式,本研究不可能涵盖全部类型,而是从一个特定角度下力图综合考量各方面因素,以减少类型局限性。

中国古代典籍普遍存在一大特点,即有些文学作品是史学或哲学著作,而史学和哲学著作也富有文学意味,在翻译过程中如何对待中国典籍类型的杂糅,始终是个棘手的难题。本研究除了比较《诗经》英译的两种类型之间的长短得失外,还可将这一过程中所总结出的规律置于其他中国典籍翻译实践中探求其理论变异性,以便具有更广泛的适用性。

注释:

①王向远.王向远著作集·翻译文学研究[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3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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