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梦璐
智利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Roberto Bolaňo,1953-2003)是当今世界用西班牙语创作最享盛名的作家之一,曾荣获拉丁美洲最高文学奖——罗慕洛·加列戈斯国际小说奖。在他身后出版的长篇小说《2666》与他的前期作品《荒野侦探》一道,傲居世界西班牙语大会评选二十五年来一百部最佳小说的前四名之列。面对《2666》这部被称为当代世界文学经典的长篇小说,读者在初次阅读时无不被它的题材广度、思想深度以及人物和情节的曲折复杂性所征服。尤其它是“反写实的写实,反阐释的阐释,甚至是为了解构宏大叙事的宏大叙事”(陈众议,2012b)。如果读者缺乏极大的决心与毅力,是难以走完这趟阅读之旅的。这里,笔者在这部全景式的鸿篇巨制中,仅仅抓住小说中有关文学评论家、作家与出版人之间关系的叙述,以及这部小说在出版和翻译过程中出现的某些文学现象加以解读,以期对人们审视当代世界文学圈里知识分子形象有所帮助。
在真实的基础上进行艺术虚构,是《2666》取得巨大成功的基础。小说共五部分,讲述了五个独立又彼此呼应的故事。书中出现的主要人物多达近百人,除军官、士兵、警察、贩毒集团、杀人犯、乞丐、贫民、妓女等这些经常出没于拉美小说中的人物外,这部小说还将更多的笔触伸向历史、哲学、社会学、心理学、数学等学术领域,为读者塑造了一大批文学评论家、作家、教授、出版家、记者等当代知识分子的形象。有国内学者将这部小说看作是“一部关于诗歌和小说的小说,一部关于作家和批评家的小说,一部关于文学与现实的小说”(杨玲,2010),更是一部“关于知识界的心理或者是精神世界的揭示”的小说(赵德明、范晔,2017)。它为我们考察和分析当下世界文学领域里有关评论家、作家以及出版家、翻译家之间的相互关系提供了鲜活的样本。
小说第一部中刻画的评论家形象,都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至今“漂流在欧洲四所大学德语教研室舒适的河流里”(罗贝托·波拉尼奥,2012:47)①的知识分子,他们不约而同地因喜欢直至痴迷于同一位作家而志同道合。随后,他们的生活轨迹与命运起伏,都与这位名叫本诺·冯·阿琴波尔迪的德国作家紧紧联系在一起。同时也使这群源自现实生活、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将读者与作品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第一个出场的是法国巴黎一位少年得志的德语教授——让-克劳德·贝耶迪。他从一九八○年刚上大学第一次接触当时还被法国读者闻所未闻的阿琴波尔迪开始,短短五年时间,他阅读了阿琴波尔迪的十五部著作,并翻译了其中两部,使他几乎被文学界一致看成是整个法国研究本诺·冯·阿琴波尔迪的头号专家了。
紧接着出场的是一位因身疾而不得不终身坐在轮椅里的意大利人皮埃罗·莫里尼。这位在都灵大学教授德国文学的先生,比让-克劳德早四年接触到阿琴波尔迪的作品,所不同的是,莫里尼不是第一位将阿琴波尔迪介绍给意大利读者的人,而是他撰写并发表在米兰、巴勒莫的两篇评论文章,让这些躺在书店里发霉书架上无人问津,或者降价处理,或者被遗忘在出版社的仓库里等候切纸机裁处后化为纸浆的作品起死回生。
第三位“阿琴波尔迪迷”则是更为年轻的西班牙人曼努埃尔·埃斯皮诺萨。一九九○年,他在西班牙攻读学位时,就是以研究阿琴波尔迪拿到博士学位的。当一年后博士论文被巴塞罗那一家出版社出版时,他已经是关于德国文学的国际大会和圆桌会上的常客了。
与前三位雄心勃勃、非要达到目的的男教授们不同,丽兹·诺顿并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女强人,而是正在英国一所学院边教授德国文学边攻读博士学位的老师。她发现阿琴波尔迪的过程完全是出于感性和好奇,是四人里最没有心理创伤或诗意的。
几位知识分子有一个共同点。都有钢铁的意志,百折不挠。起初,他们在各自国家的校园里阅读、翻译、介绍阿琴波尔迪的作品,进而一发不可收拾,成为阿琴波尔迪的狂热“粉丝”,在一次次的国际文学研讨会上相识、相知、相惜,并结为好友。由于这些评论家坚持不懈的努力,使阿琴波尔迪作品的影响范围不断扩大,不仅为越来越多的读者知晓,也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年青学人加入阿琴波尔迪的研究热当中,比如丽兹·诺顿。随着小说的进程,这些评论家将阿琴波尔迪的作品一步步推向更高的文学殿堂,几乎触摸到诺贝尔文学大奖的顶峰。
然而,这位令大家顶礼膜拜的神秘作家,却始终是云遮雾绕,谁也没见过。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评论家们寻找作家的心情就越发迫切。尤其是,在他们看来,译者并不重要(因为他们自己就是),他们渴望见到的光辉是原作者的,而不是翻译家的。因此,小说悬念迭起,几位评论家的喜怒哀乐,以及相互之间的分分合合,都与阿琴波尔迪及其作品形影不离,在上演一出出罗曼蒂克感情大戏的同时,还相约踏上了飞往墨西哥边境城市圣特蕾莎的旅途,寻找他们苦心追寻的这位神秘作家,以及渐渐萌发在他们之间的友情与爱情。
作为发生在文学评论家之间的故事,学术研讨会当然是最好不过的展示平台了。加之不同地方、不同形式的研讨会又是一种空间流动的方式,使与会者的身份,与会的目的、过程、结果及其影响等问题涉及社会文化的方方面面。所以,小说中不厌其烦地列举发生在欧洲不同国家的学术研讨会——这一知识分子活动的独特地域视角,有助于我们从空间转移的动态角度观察波拉尼奥笔下的知识分子形象及其背后的意义,进而可以切入社会结构、政治思想、文学艺术、交流传播等诸多问题。小说开始不久,波拉尼奥就一口气描写了主人公穿梭于不同国家召开的一系列学术研讨会。在年代与会场的更替中,故事情节得以推进,还可以从中窥见世纪之交欧洲政治巨变的一角。在特定地域发生的唇枪舌剑中,主人公的性格特征得以展现,当下欧洲文学批评的生动局面也跃然纸上。
一九八九年德国莱比锡的德国文学研讨会,“那时正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下于弥留之际”;同年十二月,德国小城曼海姆举行的德国文学研讨会,德国的让-克劳德与意大利的莫里尼二度会面;一九九○年瑞士苏黎世举办的研讨会,让-克劳德、莫里尼与西班牙的曼努埃尔邂逅相识;1991年在荷兰马斯特里赫特的二十世纪欧洲文学总结会上,他们因相互提交的论文观点相近而成为朋友;1992年,德国奥格斯堡举行研讨会,三位教授都提交了关于阿琴波尔迪的评论文章;同年一月,在法国巴黎举行的又一次德国文学研讨会上,尽管只有让-克劳德、曼努埃尔出席了会议,但莫里尼通过电话告诉他俩,他正在撰写的专著可能是研究阿琴波尔迪的大作、是今后较长时间内在阿琴波尔迪创作(这条黑巨鲨)身边游泳的领头鱼;一九九三年,在意大利博洛尼亚举行的德语文学大会上,丽兹·诺顿开始崭露头角,她向大会提交的论文引起三位评论家的注意;一九九四年在德国不来梅举行的当代德国文学国际研讨会上,第一次让这四位主人公走到一起,从此结为好友,经常互通电话,不考虑话费,不考虑通话的最佳时机;同年底,四人共同出席在法国阿维尼举行的战后欧洲文学座谈会,标志着喜欢阿琴波尔迪作品的人远远超出了各个大学的德语专业人群的范围,更是流布到大学内外,在广大喜欢口头或者视觉文学的城市里传播开来;一九九五年,四人再度相会在荷兰阿姆斯特丹举行的当代德国文学研讨会上,并意外地从一位与会者嘴里得到有关阿琴波尔迪行踪的线索,将整个小说引向更加扑朔迷离的方向;一九九六年,在奥地利萨尔茨堡举行研讨会期间,“阿琴波尔迪被推选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的消息,像颗原子弹爆炸”(P44),不仅使评论家们欣喜若狂,而且也将他们之间的友情迅速燃烧成纠缠不清的爱情大戏。
此后,德国柏林、斯图加特、美因茨举办的研讨会,不仅仅留下了主人公学术碰撞上的脚印,更多地演变成他们多角恋爱的战场。再后来,在意大利北部博洛尼亚举行的“从本诺·冯·阿琴波尔迪的作品反观二十世纪研讨会”上,看着那些“刚刚离开大学的姑娘和小伙子,胳膊底下夹着刚刚出炉的博士论文”的新入伙者,几位功成名就,高枕无忧的评论家已经精力耗尽或者心不在焉了,提前衰老或者处在休克状态(P79)。
最后,在法国图卢兹举办的研讨会上,一位来自墨西哥的青年学者在发言中提到,他的一位绰号“蠢猪”的朋友在墨西哥靠近美国的边境小城见过阿琴波尔迪一面,于是评论家们就下定决心,结伴踏上了飞往墨西哥寻找阿琴波尔迪的旅途。由此,整个小说发生地域开始转向,移到欧洲以外的另外一个大陆展开。
艺术与现实在分离之中、在疏离之中发生关联。“正所谓纲举目张,有点有面,点面结合,有瓜有藤,藤瓜相连,庶乎既见树木,又见森林。”(陈众议,2012a:20)。这些看似信手拈来的研讨会情节,不仅为故事情节的转换搭建起巨大的转换空间,牵引着读者的思绪发展,而且使作品更具有真实性,让读者有一种仿佛发生在身边的亲近感,这也成为波拉尼奥创作的一个显著特征。“在他的故事里,人们永远要走,永远不会长久地停留在一处,只是在暂时停留的地方暂时生活”(刘一正,2017)。
小说中,作家还用了不少篇幅描写围绕阿琴波尔迪作品展开的学术讨论,真实地反映了当今欧洲文学评论界批评与反批评之间共处一堂,相互较量,斗而不破的生动、活泼局面。
书中描写到,德国研究阿琴波尔迪的学者因观点不同分为两大阵营:一派由小说主人公让-克劳德、曼努埃尔和莫里尼组成,另一派由施瓦茨、博希迈尔和波尔组成。这其中还包括这部小说第二部分出场的主人公——一位怪诞的智利文学教授阿玛尔菲塔诺。两大阵营之间不仅以各自有影响力的杂志为阵地,相互“枪毙”或“封杀”彼此的论文,而且还在不同的学术研讨会上,相互展开激烈地辩论。关于这一细节,小说中不乏精彩的描述。比如,像拿破仑在德国耶拿一样,突然发起进攻,很快在不来梅的咖啡馆和酒馆里将(对手)打得丢盔抛甲、旗帜倒地。
但是,当他们共同喜爱的作家没有得到德国任何重要的奖项,无论图书奖、评论奖、读者奖,还是出版奖时,对立的两派又团结一致,义愤填膺;这些人没有因为阿琴波尔迪受到歧视而沮丧,而是加倍努力,挫折让大家立场坚定,不公正待遇激励了大家的斗志。一旦阿琴波尔迪将获诺贝尔奖的消息传来,主要两派握手言和,从此刻起,双方决定互相尊重分歧、阐释的方法,共同努力,不再互相设障碍。
小说中的主人公由作品引发共鸣走到一起,又由认识角度的不同展开针锋相对的辩论,最终以将共同关爱的作家作品推向诺贝尔奖达成了默契与一致。这种以虚透实的叙述视角,为读者揭示出一种文学圈里普遍存在的现象,即文人相轻到处都有,相互争论也并不可怕,难能可贵的是,他们不是故步自封、老死不相往来,而是在共同的学术目标下有持有退、进退中度,并能不失时机地握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使文学批评真正成为推动文学发展的有力武器。
《2666》除讲述文学评论家与作家(作品)之间的故事外,还在小说的第一部分和第五部分,讲述了一位德国“大出版家”雅各布·布比斯夫妇与作家阿琴波尔迪之间的曲折故事。波拉尼奥在讲述这个故事时,超越了一般的叙事结构,而是另辟蹊径,巧妙构思,体现出高超的文字驾驭水平。刚读到小说(汉译本)的第三十二页,年过九旬的出版社社长夫人布比斯太太就开始出场,成为评论家寻找阿琴波尔迪的重要线索。然而仿佛昙花一现, 一直要读到小说的七百六十六页,围绕出版社社长与阿琴波尔迪的故事才又重新出现,在标题为“阿琴波尔迪”的第五部分中运用回忆倒叙的艺术手法,讲述了主人公与出版家夫妇之间长达半个多世纪的信任与友谊,使其成为这部小说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在小说第五部分中,被几位欧洲大学教授苦苦寻找的作家——阿琴波尔迪出场了。原来,这位隐藏在作品背后的神秘作家,竟是一位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德国陆军士兵汉斯·赖特尔!而本诺·冯·阿琴波尔迪,则是他在完成第一部书稿时反反复复定下的笔名。从此,这个笔名一直伴随主人公的一生。
此刻的主人公,年轻而落魄,一无所有,在科隆的一家酒吧当看门人。但是,贫穷和潦倒并没有淹没他对文学创作的热情,他执着地朝着文学是一片大森林,杰作是湖泊,是参天大树或者怪树,是奇葩或者隐秘的山洞的境界发奋努力,在战后科隆的一片废墟上创作出他的第一部小说《鲁科迪斯》。这本小说的命运可想而知,寄往科隆、汉堡和慕尼黑的书稿统统被退了回来,并且当他到其中一家出版社取回书稿时,还受到这家出版社社长埃尔·比特纳的奚落与嘲笑。此时,初出茅庐的年轻作家十分感慨与愤怒,他想,如果见到他,很可能要打断他的鼻梁骨。
就在我们年轻的主人公心情非常低落,把玩着这样一个想法:一段时间里有两种活动速度,一种很慢,人和物在这段时间里的活动之慢几乎难以察觉;另外一种很快,万物(包括没生命的物体)快速活动,闪闪发光。前者叫天堂,后者叫地狱的时候,闪闪发光的“天堂”出现了!大出版家布比斯先生亲自给他来信,不仅保证认真出版他的处女作,而且还承诺利用他受人尊敬的品牌,将阿琴波尔迪的书送到每一家书店去销售,不仅在德国,而且要发行到奥地利和瑞士。
布比斯是当时德国汉堡一位独立出版人,在几十年的出版生涯中,他爱书如命,对出版事业始终如一。尽管二战后他厌恶这个祖国,就为了这个祖国,据他了解,已经死去五千多万人啊,而是真的因为德国有他的出版社,或者因为他有出版社这个概念、一家德国出版社、总部设在汉堡的出版社,它的发行网络、订书方式遍布整个德国的老书店。同时,布比斯还是一位特别注意挖掘和培养新人的出版界前辈。他一九三三年前就出版了德国文坛上许多有希望的青年作家的作品。二战期间,逃到英国躲避战乱的他,在一次德国空军轰炸伦敦的夜晚,幸逢一位非常年轻的爱尔兰人服务员命令布比斯关上百叶窗,然后赶紧下地下室去吧的提醒而保全性命。就此一刹那,布比斯看着泰晤士河码头燃烧的景象,哭着感叹:因为每一条生命的得失就在千钧一发之间啊!这也许就是他日后发现、全力栽培新秀阿琴波尔迪的原因之一吧。
对初出茅庐的阿琴波尔迪来说,布比斯简直就是一座令人仰望的高山。当他第一次走进布比斯办公室的时候,给他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书架上堆满了图书和稿件,地面上也摆满了书和稿件,堆积如塔状……是个丰富和奇特的世界,是个好书如林的书库,阿琴波尔迪真想使出浑身的力气也要把它们读完……这对于一个年轻又贫穷的作家来说,真是宝库,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布比斯的办公室,在阿琴波尔迪眼里成了阿里巴巴的山洞。从此,以阿琴波尔迪踏进这间办公室为标志,阿琴波尔迪与布比斯结下不解之缘,前者在后者的影响和倾力扶持下,一步步走向文学创作的辉煌。
在阿琴波尔迪成长为著名作家的每一个关键环节,布比斯夫妇及其出版社都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小说围绕阿琴波尔迪与布比斯夫妇之间发生的一个个故事,充分显示了出版人职业操守与品行的好坏与否,对一个作家的成败影响至深。
阿琴波尔迪的第一台打字机是布比斯送的,这在当年可是一件价值不菲的物件;阿琴波尔迪的第一笔稿费是布比斯提前预付的;阿琴波尔迪女友生病的治疗费,是布比斯以稿费的形式支付的;再后来阿琴波尔迪携情人浪迹欧洲入不敷出时,也是靠向布比斯伸手要钱来解决……当阿琴波尔迪的作品销量稍微有点起色时,在稿费数额上与他讨价还价,布比斯也自我反省地想:好眼力,有道理,我讨厌的小说不意味着小说不好,只意味着我卖不掉它,付给了阿琴波尔迪满意的稿酬。
生活中如此,在出版事业上,布比斯更是以超乎常人的毅力,对阿琴波尔迪不离不弃。第一部小说第一版一共销售了三百五十册,五个月后,第二本小说问世,卖掉两百零五册。换了别的出版商,绝对不敢给阿琴波尔迪出第三本。但是,布比斯不仅准备出第三本,而且要出版第四、第五本,一切他阿琴波尔迪需要出版的作品,只要他委托他出版就行。然而,第三本作品出版后,仅仅卖出九十六册。查账的时候,布比斯无可奈何地想:不多啊。可是,出版社对阿琴波尔迪的支持并没有因为这个原因而减少。布比斯甚至带上他出身高贵的女男爵太太到著名书评家家里登门拜访,为阿琴波尔迪的作品充当说客。
后来,阿琴波尔迪的生活条件大为改善,放弃了酒吧看门人的工作,开始专业作家的旅行生涯,创作的作品从德国南方、意大利、希腊一部部地寄到汉堡布比斯的出版社。终于,出乎人们预料,持续有销售,进行了第二次印刷,而且有的书名出现在两篇论述德国新小说的文章里。最后,当阿琴波尔迪创作的《女盲人》第一次成为连续五次印刷的畅销书时,死神降临到布比斯身上。当时,布比斯正在阅读另一个青年作家的作品,这是“一部极其幽默的小说,在让他捧腹大笑……响亮的笑声传到了会客室、行政办公室……甚至传到了距离更远的社长夫人办公室。突然,笑声戛然而止……布比斯低头弯腰在图书中央,但是已经撒手西去了”(罗贝托·波拉尼奥,2012:812)。真是一位爱书如命、令人肃然起敬的出版人!
这里,还需要特别提到的一个人物就是出版社社长布比斯夫人——冯·聪佩女男爵小姐。她在阿琴波尔迪的成长过程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阿琴波尔迪的母亲曾是这位贵族小姐家的女佣人,“上流社会”荒淫无耻的生活很早就给阿琴波尔迪幼小心田里打下烙印。二战期间,阿琴波尔迪随德国军队驻扎罗马尼亚喀尔巴阡山区时,在一个令人尴尬的场合再次与女男爵小姐相遇。所以,当阿琴波尔迪踏入汉堡出版社那一刻起,已身为布比斯夫人的女男爵小姐自然而然地成为这位年轻作者的支持者,与阿琴波尔迪上演了一场场肉与灵的故事。以至于,当女男爵小姐在出版社当家后,对这位意中人送来的新书稿,连看也不看,就把书稿交给了女校对员,让她准备三个月后出版,并且一以贯之地捍卫作者的隐私。几十年后,当她向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两位教授动情地讲述阿琴波尔迪的长相后,仍断然拒绝了“夫人可以帮助我们跟阿琴波尔迪联系吗?”的请求。当然,也不得不指出,波拉尼奥对这一人物的刻画和故事情节的设计,创作手法略显老套,明显带有欧洲古典小说创作风格的痕迹:贵族妇人对出身低微而又雄心勃勃年轻人的慷慨与占有。
与独立出版人或独立出版社不同,作为意识形态面目出现的国家出版人或出版社,政治立场的变幻莫测,往往使作家有一种坐过山车般的生命轨迹,其大喜大悲的结局令人唏嘘。《2666》以主人公阿琴波尔迪在二战战场偶然捡到的一本苏联红军战士、犹太人鲍里斯·阿布拉莫维奇·安斯基的手稿为线索,用三十二页(汉译本)的篇幅,讲述了这位原红军战士和伊万诺夫——苏联著名作家之间的友谊、创作、苦闷,各自不同的辉煌人生与暗淡结局。
伊万诺夫是一位早在十月革命之前就入党的党员作家,几乎是与高尔基这颗新星掺和在一起的、有前途的作家。但直到十月革命胜利后,应一家科学杂志社之约,写了一篇预见一九四○年生活的科幻小说而一举成名,被称之为“相信未来的作家”“希望之星”“给我们为之奋斗的明天带来了信心”的作家。一时间,他的作品成为各个文学刊物争相发表的抢手货。然而,真正让伊万诺夫“开启登天大门”的是他的长篇小说《日落》,为他收获了巨大的名与利:同时代的大文豪高尔基亲笔写信给他,高度评价他的作品;“政府给他了一处莫斯科郊外的夏季别墅;走在地铁里,有人请他签名;作协餐厅里每天晚上为他预留座位;他跟同样出名的作家一道去雅尔塔休假”(罗贝托·波拉尼奥,2012:P689-690)。
就在伊万诺夫春风得意,自认为是幻想文学的塞万提斯时,乌云逐渐笼罩在他的头上了。一九三五年,苏联的政治清洗运动拉开序幕。先是他的作品在书店里下架了。几天后,一份正式文件下达,伊万诺夫被开除出党;1937年,伊万诺夫被捕,然后打入黑暗的大牢,从此被人遗忘;一周以后,在一只老鼠朋友半忧伤半困惑的眼神里被人用枪给了他脑壳一枪。
鲍里斯是一位出生在苏联的犹太人,十四岁就加入了红军。他走出第聂伯河边克斯特基诺村子后,随军队四处辗转,短短三年中几乎走遍整个辽阔的苏联国土。复员后,他留在莫斯科读书和痴迷地听音乐会、看话剧演出、参加文学讲座和政治报告会,他从中汲取了很多、很好的教益并且善于把文化知识与积累的生活体验结合起来,开始尝试 “多到了发疯程度”的各种文化实践:采访将军、结识历史学家、写书评、用德语创作诗歌、撰写讽刺剧剧本,等等。就在这时,他与伊万诺夫相识,并在后者的介绍下成为一名党员。
当年轻的鲍里斯继续在莫斯科图书馆里不停地发奋,忙于一项要覆盖整个欧洲的广播计划,还要把中央的声音传送到西伯利亚的各个角落去的时候,他的情绪随着马雅可夫斯基的自杀而低落。在与已经陷入危机的伊万诺夫共同邂逅一位莫斯科女大学生娜佳之后,鲍里斯彻底由狂热转入疲倦、沮丧和混乱,直至带着自杀的念头离开莫斯科。回到家乡后没几个月,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鲍里斯·安斯基梦见天空是一片血海。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上,他画了一条与游击队员们会合的道路。至此,苏联时期的这两位老、少作家的身影,就定格在阿琴波尔迪拾到的手稿上,再也没有出现过。
毫无疑问,《2666》之所以能够在作者身后顺利出版,并在欧美和中国读者中引发一股巨大风潮,这个效果自然离不开评论家与出版家的精心宣传与营销策略,但后期的持续走热却不能不说是作品本身的魅力所致。尽管我们欣赏了如此多发生在文学圈里的故事,触摸到如此栩栩如生的知识分子形象,也只是波拉尼奥这部滔滔大河般巨著中的一个支流,但它仍然给我们清晰地展示出当代拉美叙事文学一贯的风格与历史嬗变中的发展轨迹。“这里不存在简单的好与不好、是与不是,关键在于弄潮儿或接受者的立场”(陈众议,2012b)。环顾当今世界,发展愈快,地球愈小。在努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全新时代,担负文化知识创造与传播的作家、翻译家、评论家和出版家之间,更需要相互依存、休戚与共的创作与经营空间;更需要积极有为、开放包容的创作与批评环境;更需要提升本领、勇于担当的努力与责任。唯如此,才能在当下宣传中国梦、讲好中国故事的文化事业中做出应有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