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历史教学中的民族与区域问题刍议

2020-03-03 13:25:18孙竞昊
历史教学问题 2020年3期
关键词:王朝民族

孙竞昊 王 悦

历史教学中,民族问题是绕不开的,通常服务于中华民族、中国文化“多元一体”的历史观。①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增订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3 年。大学的历史教学和研究更为具体和多样化,但也都涉及到上面所讲的原则和关系。历史文献中所记载的民族问题,往往与区域问题连在一起。历史上作为正统的“中原”王朝不一定是汉族建立的;无论是相对安定的时期,还是紧张和动乱时期,“边疆”多是少数族生活、活动、控制的地区。以下的札记和思考是我们在高校历史教学和学习中的一些心得,并不系统、成熟,也不尽正确,提出来就教于大家。

(一)历史上,中国人、中国的疆土及其概念是在不断地变化着。然而,在儒家思想主导的传统历史叙事中,从尧、舜、禹禅让,到夏、商、周“三代”更替,大体上沿循中华文明万古一系的序列。秦汉以来的帝制时期,虽然有王朝循复,但一治一乱、一兴一亡、一合一分,都可由天命观的五德始终说得到解释。儒家主导的中国文化的终极理想则是四海升平、差别消泯的天下大同。

春秋时期少数族和中原各诸侯国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不同族群之间的文化区别和对立趋势逐渐明显,中原诸侯国形成了以“华夏”为中心的自我认同。生活在春秋晚期的孔子提出“内诸夏,而外夷狄”的“尊王攘夷”说教。尽管他对管仲“挟天子以令诸侯”多有龃龉,但还是认可他的治功,感叹:“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②③阮元:《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中华书局,2009 年,第5457 页,第5884 页。像孔子一样周游列国的孟子,拒绝到楚国去,因为“今也南蛮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他声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③

秦国首次一统华夏,汉朝命祚四个多世纪,奠定了“汉人”的疆土与种族的认同。虽然不断受到周临外族的侵扰,尤其是来自西北的匈奴,但汉朝的强盛维系了东西沟通欧亚大陆的丝绸之路。南北朝时期,北方多为异族统治,同时也存在各个族类的相互攻伐。但战争中的民族融合也在进行着,汉人胡化,胡人汉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北齐的实际开创者高欢是鲜卑化的汉人,他的对手宇文泰虽为鲜卑族,但重用苏绰等汉人名士,奠定了身后关陇集团的崛起。从西魏到北周,再到统一的隋、唐,这个胡汉杂糅、文武合一的关陇集团是各朝皇室和门阀制度的基石。之后经过五代十国,北宋的江山已经不复汉、唐盛景,南宋时更是偏居江淮以南;中国北方的统治者从契丹人,到女真人,再到蒙古人。蒙元时期第一次由少数族征服整个中国,由于其对不同族群的差别对待政策带有明显的民族不平等或歧视色彩,不断积累而有了被后人概括的“四等人制”。蒙元对中原制度、文化的认同较之其他王朝虽然没有本质差别,但却低得多,所以他们半个世纪后又骑着马回到了北方草原。

明太祖朱元璋把自己看作收复汉人江山的救星,其《奉天讨元北伐檄文》中曰:“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①《明太祖实录》卷二六,第401—404 页。明代中国的疆域基本构成了所谓“内/汉地十八省”,边境地区依然主要是少数族聚居。之后的满族成功地统治中国近三个世纪,把汉、唐曾经短时期控制的边疆或临近地区如西域切切实实地统辖了起来,成为一个多民族的庞大帝国。清朝的多数皇帝勤勉于政,体察各个民族和区域的实情。重要官方文书采用满、蒙、汉三种文字。

(二)从远古创世纪的神话开始,中华文明本质上重文化,轻血缘。三皇五帝的不同“版本”中,从来没有野蛮的蚩尤,而是缔造中国农业生产和生活文明的半神半人的古圣先贤。尧、舜、禹的禅让故事,凸显了道德本位的君子楷模,这与后来儒家的建构有关。周公制礼,奠定了华夏文明的礼仪与制度规范。孔子生活在目睹“礼崩乐坏”的乱世,梦想回到周公的黄金时代:“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②阮元:《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第5390 页。周王室衰微,文化中心的地位不再。“仲尼有言,‘礼失而求诸野’。”③《汉书》卷三〇《艺文志》,中华书局,2010 年,第1746 页。“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④《汉书》卷二八《地理志》,中华书局,2010 年,第1662 页。可见,地理上的中心并不一定是文化中心之所在。

王道与霸道之争是一个纷议千年的命题。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成为官方意识形态的主流。当然,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汉宣帝为了教训太子“柔仁好儒”之弊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⑤《汉书》卷九《元帝纪》,中华书局,2010 年,第277 页。但儒家主导的中原正统文化、典章毕竟与汉族连在一起。儒学的发达通常与大一统的稳定时期相联。佛教在儒学消损的南北朝时期在中国迅速传播、扎根,也是一个中国化的过程。

中华文明的向外辐射也凭籍文教的力量,与朝贡、互市贸易相互相承。盛唐时期来自日本、高丽的遣唐使把中国的文化与政法制度带入两国。直接接壤中土的朝鲜由于对中国文化的真诚模仿而常被看成“化内”之地。明朝关于朝鲜人的印象常常是一个敦厚温雅的儒生,而在遥远的东洋岛屿上的日本人则是凶残、粗鄙的倭寇形象。朝鲜李朝也一度把清朝统治者看成野蛮人,而认同亡明。不过,清王朝对中国长达近三个世纪的统治,一个成功要素就是有改造地接受了中国文化,胜于“水土不适”的蒙元。

曾国藩在《讨粤匪檄》里,号召士人镇压太平天国的理由是捍卫周孔之道:“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⑥曾国藩:《曾文正公全集·文集》卷三,1876 年刊本,第2 页。

(三)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一书指出了古代观念上四夷与诸夏的区别标准——“文化”而非“血统”。所谓“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即是以文化为华夷分别之明证。这里所谓文化,具体言之,只是一种“生活习惯与政治方式”。这也体现了儒家传统对待少数族的态度——“夷夏之辩”。夷夏之辩有文化论和种族论两个层面,前者以文化为标准,所谓“进中国则中国之,进夷狄则夷狄之”,暗示了夷夏之间有着相互转化的可能性;后者以血统为标准,认为夷狄乃是与华夏截然对立的族群,反映的是夷夏水火不容的立场。⑦罗志田:《夷夏之辨的开放与封闭》,《中国文化》第14 期,第213 页。当“夏”的势力比“夷”强大时,就可以“怀柔远人”,“远近大小若一”;而当“夏”的势力不如“夷”时,就会“严夷夏之大防”,坚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华夏或“中国”的范围逐渐扩大,“戎狄蛮夷”也和与“中国”相对的四方对应起来,这实际上是因为原先不属于华夏的人接受了华夏的文化和政治制度,于是也被接纳为华夏的一员,华夏民族的边界就这样向更远的地方漂移,显示了适应民族融合的中华文化的同化力。⑧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增订本),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 年,第129—130 页。

华夏族的形成融合了众多族群,实际上也没有任何一个民族能保证自己有纯正的血统,民族的区分更多是文化和政治演变的结果。春秋战国时期华夏边界上的义渠、林胡、楼烦、山戎等少数族,在匈奴崛起后,都逐渐不见于记载。①《史记》卷一一〇《匈奴列传》,中华书局,2010 年,第2885 页。东汉时北匈奴败走,鲜卑人迁居其地,“匈奴余种留者尚有十余万落,皆自号鲜卑”。②《后汉书》卷九〇《乌桓鲜卑传》,中华书局,2010 年,第2986 页。

文化在民族认同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民族的融合常常是通过文化的交流与融合表现出来。然而由于少数族的自然环境和经济发展状况不利,政治社会常常处于不稳定的状态,也就致使历史上出现了诸多民族演变的现象。而当这些少数族与汉族接触后,尤其是一些少数族进入汉地并建立政权,又往往积极地学习汉地的文化和政治制度,使得少数族不断融入到华夏民族中去,突厥、氐、羌、靺鞨、柔然等诸多见之于文献、“消失”在历史中的少数族,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后裔都灭绝,完全消失,这些民族或是一部分迁移到中国以外的地方,还有相当大一部分已经融合进汉族和其他民族中去。不过在这个过程中,少数族的文化也与华夏文化融合,成为华夏文化的一部分,使历史上的华夏文化也不断发生改变。

在西方“民族国家”的理念传入中国之前,中国盛行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天下观念,国家意识薄弱。这又是如何影响到事实上的国家、区域、民族状况的?

(一)大一统时期的中原王朝与朝贡体制

传世文献中记载的西周时期“五百里甸服……五百里侯服……五百里绥服……五百里要服……五百里荒服”的五服制,③阮元:《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中华书局,2009 年,第321—322 页。是以天子为中心建立起同心圆式的等级秩序,也是儒家理想中的天下观。随着统一的中原王朝的出现,儒家的天下观成为古代中国处理对外关系的重要观念。

长期以来,纵然政权不是汉人所建,中原王朝也往往占据合法正统地位。秦朝短祚,接下来的汉朝,长期的军事强盛、政治稳定、经济繁荣、文化昌盛使其成为后世王朝国家的模板。中原朝廷与域外政权被纳入天下体系和朝贡秩序里;宗主国与藩属国的关系格局主要基于礼仪、名分,以及朝贡、榷场贸易。值得注意的是,中原王朝的疆域本身也在不断变化,古代中国的内与外并没有一个僵硬不变的边界,历史上中原王朝试图通过郡县、羁縻等多种手段来管控“四夷”,一些地区因此演变为古代中国的一部分,而另一些地区便和中原王朝建立稳定的朝贡关系,成为藩属国。

中原王朝通过朝贡制度和外国建立关系,体现在中原王朝对外国的册封与赏赐,外国则要定期派遣使节来华进贡,奉行中原王朝的正朔。这其中,正朔是正统的标志,是确立中原王朝和外国朝贡关系的基本形式。明、清易代之际,朝鲜就曾因法统问题和清朝发生冲突,长期不遵行清朝的正朔。清朝用武力迫使朝鲜臣服后,朝鲜也只是在官方文书上用清正朔,很多私家文书中仍继续沿用明朝年号。这充分反映了朝鲜的“小中华”意识和尊周、思明、反清的思想立场。④孙卫国:《大明旗号与小中华意识》,商务印书馆,2007 年,第226—359 页。

朝贡制度也会随着政治形势而发生变化,和古代中国与外国的实力对比有关。宋朝先后和辽、西夏、金、蒙古等政权并立,辽金等北族王朝也以自己为中心建立朝贡秩序,当时的高丽国不但向宋朝遣使,也和其他北族王朝建立起朝贡关系,形成“二元朝贡体制”的格局。⑤魏志江:《中韩关系史研究》,中山大学出版社,2006 年,第51—54 页。而宋朝面对这样的形势,形成了现实中的对等外交意识,和过去中原王朝自我中心的天下秩序相比,变化很大;同时因为民族和边界的对立特别清晰,宋朝士大夫的“中国”意识得到特别的凸显,如已故华裔美籍历史学家刘子健所称的“中国走向内在”。⑥葛兆光:《宅兹中国: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中华书局,2011 年,第41—54 页。

虽然历史上的中原王朝不断更迭,但无论汉族还是少数民族建立的大一统王朝,只要接受了儒家的意识形态,都会倾向于建立以自我为中心的朝贡体系,使得古代中国和外国的关系继续按照这种方式延续。朝贡体系反映了儒家的“礼治”观念在对外关系上的指导和规范作用,而由于朝贡制度建立的种种礼仪规定是以外国对中国的政治臣属为前提,遵从华夏文化自我中心的等级结构秩序。和起源于欧洲、以主权国家为主体的现代国际秩序有很大不同,所以在近代中国转型为民族国家和融入世界体系的过程中,两者经历过长时间的冲突。近代以来清朝和西方国家发生的外交矛盾就是一个例证。总的来说古代中国在大部分时间里,国家意识并不明显,其所确立的朝贡体制是中原王朝“天下观”的体现,和西方近代的民族国家理念有很大差异,但由于这种体制在东亚世界实行过很长时间,也是得到学术界特别重视的一种不同于西方的国际秩序。

(二)正统与非正统:合法性超越了“民族性”

俗语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这种“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逻辑很合中国历史的“合理性”,而“王朝循复”演绎的具体历史过程逾出了区域与族群的藩篱。陈寿虽然在《三国志》里把自称汉室的刘备开创的位于西南边陲的蜀汉作为正统,但是承续曹魏江山的晋国最终靠武力完成了统一,成为中国的正统。南北朝时期的十六国及其他割据地区多为少数族建立的政权,完成部分统一的北朝时期的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政权多为胡人建立。虽有汉族史学家撰写的正史主要把南朝的宋、齐、梁、陈作为华夏正统,但当时的南、北士族对谁是文化正统问题争论不休。最后,作为“中国”的南方还是被承续北周气势的隋朝征服。而短命的隋朝与长时期强盛的唐朝的军政制度不少源自北周。

“安史之乱”后,盘踞各个地方的藩镇割据愈演愈烈,各个地方势力的范围也变动不居,损益频繁。唐瓦解之后的五代十国时期,北方的后梁、后唐、后晋、后汉五代被后世正史如《资治通鉴》奉为“正朔”,而不是南方的十国,包括汉族及其制度与文化占主导地位的江南地区的政权。五代里中间的三代都由沙陀首领建立。而后唐开国君主石敬瑭向契丹割土纳贡,做“儿皇帝”,作为换取统治中原的条件。接受后周“禅代”的北宋即便鼎盛时期也没达到汉、唐的控制空间,却空前富庶。北宋被后世当作正统,却向与之并存的辽国交纳“岁币”,约为“兄弟之邦”。女真人先后灭辽、宋。之后偏居南方被后世作为正统的南宋,却向金国称臣、称侄,纳贡。

元代的中国俨然成了蒙古帝国的一部分。但忽必烈所在的“中统”,至多对其他几大汗国具有名义上的宗主权。元朝却被列为中国王朝谱系的一个朝代,尽管有的传统史学家把蒙古人的统治视为中华文脉的一个断裂,但事实上,当时的士人还在读、写中国固有的文字,百姓还在继续千年来相承的农耕生活。而以恢复汉人江山自诩的朱元璋建立明朝后,还有一些汉族士大夫在情感与理性上继续恪守对亡元的君臣之义,拒绝入仕新朝。满洲人作为少数族征服了中国,除了残酷的武力屠戮外,对不抵抗的士人和民众实行安抚政策,并积极恢复社会秩序,逐渐为多数人所接受,成为一个新的合法王朝。

清朝统治中国近三个世纪,在近代开埠前虽然有极少数士人鼓动排满,但主要流于下层民众为主体的秘密会社所从事的“反清复明”活动,士大夫的主流依然认同王朝的正统性。哪怕19 世纪中叶镇压太平天国崛起的汉族士大夫实力派如曾国藩等人也没有趁机转向反清,却成为同治中兴的中流砥柱。至于孙中山等人所发起的“排满”革命,虽然一度鼓噪“驱逐鞑虏”,却已经纳入近代西方式共和革命范畴。故而民国伊始,满汉回藏蒙“五族共和”的立国方针蔚然成型。

(三)“开放的帝国”中的民族与国家

由于华夏文明长期保持高于域外的优越性,滋生了现代学者所说的“中国中心论”。但恰如美国汉学家汉森在《开放的帝国:1600 年前的中国》所持的基本观点,中国的文化、社会、制度从来不是封闭的。中华文明的吸纳性、包容性体现在各个方面,佛教的传入是个典型的例子。而盛唐时期,各种外来的宗教不仅属于远来的他族移民和旅人,也在中原当地汉人中传播。京师长安城里有东、西两大市,其中西市是丝绸之路的东方起点,大量各国商旅聚集。唐三彩的造型也不少是胡人,还有胡人的交通工具骆驼和马匹。唐代疆土的开拓得益于军队统帅被授予充分的权利,而且藩镇节度使等指挥官大量使用胡人。唐明皇李隆基认为“蕃将”忠朴可爱,安史之乱的祸首是他们,而抵抗、镇压叛乱的名将也多非汉人,如“战功推为中兴第一”的李光弼为契丹族。还有,平叛的一大关键举措是借回鹘兵。

宋朝强调中国意识,也在不得不与北方和西北的对手对峙的同时,加强了对内地四川、云贵以及沿海岭南等其他少数族聚居地区的经略。而且,宋大力发展了海上丝绸之路,不仅与日、朝、东南亚(南洋)等传统朝贡国发展贸易与外交关系,而且沟通了与更远的印度洋地区(西洋)的联系。后来的郑和下西洋的路线并没有超出宋、元航海的故辙。

即便在明朝,北部与东北边关也多用蒙古、高丽将领。而后金开国之君努尔哈赤的几世先祖,以及他本人都得到明廷的爵位敕封和官职任命。在这种情境中,一些汉人的民族观念也颇“开放”。与后来洪承畴、吴三桂等“被逼”与满人“合作”不同,作为儒家士大夫一大楷模范仲淹的后裔,范文程主动投靠后金,寻觅“明君”;施琅也为刚刚立足的清朝统一了郑氏台湾。

(四)大一统帝国内富有弹性的多元地方管理体制

今天学者惯用“多元一体”来描述包容变化着的多民族与区域差异的中华文明。这里也包括大一统王朝国家不同的地方管理制度。所谓“华南学派”的一个重要论述是展示岭南由落后、游离于中原的制度、文化而逐步被“王化”的过程。由于不同历史时期的特殊性,中国历史上大一统帝国的地方管理体制与格局并非固化,而是呈现出因时因地而异的特点。

秦统一“诸夏”,虽“并一海内,以为郡县”,但郡县制的实际推行也未及于全国,尤其在新辟的少数族地区,秦朝对其的行政管辖仅集中在郡治的若干点上。①参见葛剑雄:《统一与分裂》(增订本),中华书局,2008 年,第125 页。汉承秦制,但也根据王朝形势需要,适时采用“因俗而治”的羁縻政策经营边疆,如在西南滇王属地设置益州郡的同时,重授滇王印信,治理当地百姓;行“初郡”,“以其故俗治,毋赋税”,②《史记》卷三〇《平准书》,中华书局,2010 年,第1440 页。作为部族制向郡县制的过渡,并在北部、西部等少数族地区设立匈奴中郎将、西域都护等属国机构管理事务。相对郡县制的广泛推行,秦汉时期的羁縻管理模式虽然实行范围较小,行政级别较低,但也体现了这一时期统治者对“因俗而治”的重要性的认识。

唐朝是继秦汉之后又一个统一王朝。经过“多体”并存的魏晋南北朝长时期的孕育和发展,多元一体民族与文化背景下的地方管理体制在这一时期得到进一步发展和完善,集中表现为羁縻府州县在大一统帝国内民族地区的广泛施行。“自太宗平突厥,西北诸蕃及蛮夷稍稍内属,即其部落列置州县。其大者为都督府,以其首领为都督、刺史,皆得世袭。虽贡赋版籍,多不上户部,然声教所暨,皆边州都督、都护所领,著于令式。”③《新唐书》卷四三《地理志·羁縻州》,中华书局,2010 年,第1119 页。安南、北庭、安东等都护府的设立,构建了唐朝较为规范的藩属体系。即便安史之乱后原本的藩属体系有所调整,但“因俗而治”的羁縻治理依然是唐朝管理边疆民族地区的主要举措。

作为异族入主的疆域空前的帝国,元朝在地方管理上实现了中央直接管理与地方“因俗而治”的结合,在内地和边疆实行行省管理,设立土司制度,依其本俗,管理四川、云南、湖广等行省的少数族地区,并立宣政院,“军民通摄,僧俗并用”,治理吐蕃地区。④《元史》卷八七《百官志》,中华书局,2010 年,第2193 页。明朝继承元朝的有效治理政策,在西南各省少数族地区继续实行土司制度,虽然这一时期的土司制度与元朝本质无异,但制度化更加鲜明,确立了严格的承袭、考核、征发等规定。明中后期,为解决日久相沿的土司割据积弊,曾在今天的贵州实行改土归流,置正式行政区加强管治。而在北方地区,除了对一些叛服不定的蒙古部落酋长封王统治,明朝还通过都司和羁縻卫所来加强统治。明初西藏地区设置乌思藏、朵甘二都司,但由于宗教权力的膨胀,中央王朝对这一地区的控制远不及元朝。⑤葛剑雄:《统一与分裂》(增订本),第128—129 页。

作为元之后又一少数族建立的大一统帝国,清朝使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发展达到极至,除承继前代对民族地区的管治,清朝在“修其教而不易其俗,齐其政而不易其宜”这一治边思想的指导下,⑥祁韵士:《皇朝藩部要略·序》,(台北)文海出版社,1965 年,第6 页。进一步丰富了地方管理制度。北部蒙古地区的盟旗制,新疆维吾尔族地区的伯克制,西藏的政教合一管理体制,西南地区的土司制度,这些多元的地方管理体制对维系清前期社会稳定,推进社会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晚清时期,迫于动荡的内外形势,清朝希图通过推进边疆内地一体化御辱自强,强力推行改土归流、筹备改制,清前期多元地方管理体制走向没落。

反映在今天高校历史教学中,有多重遗产,除了上述中国传统的典章、掌故、信条,开埠以来西方输入的制度、文化、理念、观念,也影响了多种多样的历史叙事。

(一)舶来的“民族国家”模式

对中国的天下观,包括儒家文化圈的东亚与东南亚地区,冲击最早而且最大的是源自欧洲近代历史经验的民族国家模式。1500 年前后发生的地理大发现带动起了新式民族国家在欧洲的兴起,它们向外的积极进取和开拓开启了全球化的资本主义时代,如马克思所说的,把世界的各个角落纳进统一的世界历史进程。①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 年,第51 页。经历“黑船事变”的日本在“开国”之初,很快在所谓“万世一系”的天皇体制里为维新找到现成的君主立宪国体的道具。对同样向西方学习的近代中国的仁人志士来说,王朝替代频繁、信仰庞芜、民族混乱、经济分散的历史遗产,使得民族国家的理论建构与建设异常困难。

(二)领土与边境问题

天朝的“天下”观与“朝贡”秩序坍塌后,领土与国家主权相连的现代理念与国策成为新的霸权话语。晚清政府“丧权辱国”的一个重要内容是割让领土,允许国中有国的租界,使主权受到侵蚀,沦为“半殖民地”社会。抗战后期知识青年从军的口号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而新中国建立后,中、苏关系破裂的一个原因是领土上的历史争议。

(三)“统一”与“分裂”的新含义

在“天下”秩序被民族国家替代后,与特定区域捆绑的民族“分裂”主义构成对既定主权国家“统一”的真正威胁。这已经不是传统的“合”与“分”之别,历史上的“分”往往走向“合”,或者事实上的割据;现代的“分裂”突出表现为集中聚居地区的主体民族追求成立自己的民族国家或“高度自治”。这些诉求又与复杂的宗教力量以及区域和国际上的矛盾、斗争纠缠在一起。

在当今的高校历史教学中,如何正视历史及历史遗产,如何处理历史与现实社会以及各种各样的理想之间的关系,涉及到如何运用价值与实践的原则。

(一)正义原则与历史主义语境

价值判断中的正义原则有一定超越时空的普世性。如1950 年代以来关于岳飞是不是民族英雄的讨论,否定者中有的依据阶级分析法,认为他镇压农民起义是为地主阶级的“封建政府”服务,也有的出于现实中“民族团结”的考虑,认为他只代表汉民族的利益。这都脱离了历史主义的语境。尽忠报国的反侵略行为不仅符合当时多数民众的利益,而且符合人类社会应该崇尚的正义原则。

(二)“多元一体”论的局限性

在我们分析历史的时候还需要超越中国中心论和汉族中心论。即便对具有包容性的“多元一体”范式,我们也应看到它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大一统”观念而对文明的中心与边缘关系进行建构,而没有把异文明、异族、异域作为等值出发点。最近炙手可热的“新清史”挑战了传统史学中汉化的“汉族中心论”,强调满族作为一个帝国的统治民族的视角,对我们认识历史的复杂性不无启发。

(三)统一与“分离”的变奏与全球化带来的新问题

每个较大民族一定要建立自己的祖国吗?二战后,犹太人痛定思痛,加速了复国主义进程,在1948年成立了以色列国,使得流浪、散聚世界各地两千多年的犹太人终于有了个实体“祖国”。对比而言,在中东地区的库尔德人由于作为少数族散居在几个国家,好像无法充分实现他们的民族诉求。

但同时,民族国家模式在它的原产地欧洲首先被部分地、一定程度地突破。很多不同的族群和平地生活在一个国家、一个区域,而同一个民族也可以在不同的国家和区域和平地生活。而且,欧盟模式昭示了众多民族和国家的一种融合途径。但多元化的政治正确语境下,与宗教相关的种族紧张和冲突也加剧了。全球化下的各个国家、民族、区域之间频繁的、规模日增的交流与互动,尤其是移民,包括难民潮的处理,还有疾病的传播,都给既有的国家安全、地缘政治带来新的问题。

古罗马有句谚语:“历史是生活的教师。”期待能从历史的经验和教训中得到一些智慧,这对高校历史教学与研究者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来者犹可追”,历史学应该面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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