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雪 晴
1941 年12 月7 日,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27 日,澳大利亚联邦政府总理约翰·柯廷(John Curtin)在新年贺词中提出,本国的防务战略将进行“转向美国”的调整。他说:“澳大利亚政府认为,太平洋战争是一场主要的重要战争。美国和澳大利亚在制定民主国家作战计划中,必须享有最充分的发言权。我毫无保留地声明,澳大利亚将转向美国……我们将在制定计划方面发挥我们全部的能量,并把美国作为政策的基石。这种计划能够给我们的国家坚持下去的某种信心,直至战斗的浪潮转向反对我们的敌人。”①Mike Walker,Australia: a History,Macdonald & Co. Publishers Ltd.,1987,p.47.
值得注意的是,澳大利亚“转向美国”并非“急转”,而是一个历史过程。国内学者对此已进行了基本研究并取得了相应成果,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澳大利亚和英国的关系;②张建新、王冰:《太平洋战争时期澳大利亚对英关系的调整》,《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00年第4期;于明波:《浅析二战爆发前后澳英关系嬗变之过程及影响》,《黑龙江史志》2011年第19期;汪诗明:《朝鲜战争与澳英关系》,《史学集刊》2009年第3期。二是澳大利亚和美国的关系;③汪诗明:《澳美依附同盟关系———二战后至越战期间澳美关系研究评述》,《世界历史》2007 年第3 期;汪诗明:《析战后初期澳美对日政策之分歧》,《国际论坛》2007 年第1 期。三是澳大利亚和日本的关系。④罗立盛:《围绕日本太平洋军事行动的澳英日关系(1914—1919)简述》,《西部学刊》2019 年第1 期;师小芹:《战争记忆与澳大利亚的亚洲观》,《中国国际战略评论》2019(下)。一些硕士研究生也撰写了探究澳英美关系的学位论文。⑤华东师范大学杨凡健《英澳关系发展中的美国因素研究(1901—1951)》,2015 年;吉林大学万文秀《二战期间日澳关系及其对战后双方的影响》,2013 年;山东大学卢立军《二战后澳美关系的演进及其对亚太局势的影响》;西北师范大学何显亮《帝国框架内的合作与冲突——1901 至1922 年的澳英关系》;辽宁大学孙一博《日澳关系研究(1902—1942)》;广西师范大学王新国《扩张与依附——1945 年以前的美澳关系史探析》;苏州科技学院杜欣《试析一战前后澳大利亚的对日政策》;苏州科技学院刘志伟《太平洋战争前的澳日关系研究(1929—1941)》等。综观已有成果,研究者视角各异,但均将澳大利亚防卫战略“转向美国”的主要原因,归结为国家安全和“实力主义”,忽略了作为内在驱动力的种族主义因素。这一忽略不仅使澳大利亚的防卫战略“转向美国”失去了源头,而且失去了内在线索和逻辑。基于“拾遗补缺”的考虑,我不惴学力不逮,利用长年在澳大利亚学习、生活的条件和机会,查阅了包括档案资料在内的各种文献草撰此文。若有错讹不当,恳请方家指正。
“澳大利亚”(Australia)源于拉丁文terra australis,意为“南方的土地”。究竟谁最先发现这片土地,学界有诸种说法,尚无定论。可以确定的是,1770 年,英国航海家詹姆斯·库克(James Cook)率领由6 艘船构成的船队,到达了这块土地,并将其命名为“新南威尔士”。英国随之宣布这片土地属于英国。1786 年,英国政府决定将“新南威尔士”辟为罪犯流放地。1788 年,第一批780 名罪犯被流放于此。同年1 月26 日,以悉尼为首府的新南威尔士殖民地正式建立,阿瑟·菲利普(Arthur Phillip)任殖民地总督。自此,1 月26 日成为澳大利亚建国纪念日(Australia Day)。1817 年,英国将此地定名为“澳大利亚”。1901 年1 月1 日,澳大利亚各殖民区改为州,六个州组成澳大利亚联邦,同时通过了联邦第一部宪法。
19 世纪中叶,许多移民被羊毛和黄金吸引到了澳大利亚。这些移民主要是英国人、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的后裔。他们在另一个半球努力创建“新不列颠”。这些移民将土著居民赶走并占领他们的土地,向英国政府要求获得管理自己事务的权利。19世纪50 年代,澳大利亚殖民地获得了地方自治。但是,当地居民和宗主国的矛盾也日益突显。一方面,英国政府从美国独立战争中吸取了经验教训,认为澳大利亚不会长期屈从于伦敦的统治,双方的利益冲突难以避免,对澳大利亚存有戒心。①Neville Meaney,Towards a New Vision: Australia and Japan through 100 Years,Sydney: Kangaroo Press,1999,p.14.另一方面,英国政府对澳大利亚和对任何自治领一样,不可能真正让他们自治,即不可能贯彻“平等主义”原则。然而,澳大利亚人认为自己也是盎格鲁-撒克逊人。他们为自己的“种族”和“血统”感到自豪,谴责抛弃散居海外的“英国人”的任何举措。他们主张大英帝国重新整合,宣扬“种族爱国主义”学说。曾经在维多利亚时代担任英国教育部长,后移居澳大利亚的查尔斯·皮尔森(Charles Pearson),在《国民生活和特性:预测(1893)》一书中提出,“在现代社会,民族主义或爱国主义将取代对当地社区和君主的忠诚”。②Charles Henry Pearson,National Life and Character: A Forecast,London: Macmillan and Co.,1893,pp.89—90,p.115,pp.190—191,p.197,p.200.民族主义或爱国主义,“就是把同种族的人联系在一起”。③D. Cannadine,The Context,Performance and Meaning of Ritual: The British Monarchy and 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in E. Hobsbawm T. Ranger,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pp.101—164.随着义务教育以及大众传媒的宣扬,这种“种族爱国主义”日益成为当地人的一种信条。当地人将英国女王重塑为英国历史和遗产的象征,强调英国女王是民族主义的象征。④J.B. Hirst,The Strange Birth of Colonial Democracy: New South Wales 1848—1884,Sydney: North Sydney: Allen &Unwin.,1988,especially preface,introduction and chapter 14.
澳大利亚“种族爱国主义”对大英帝国的忠诚,鲜明地体现于英国对外战争时的支持。1881 年,第一次布尔战争爆发。后成为澳大利亚联邦政府首任总理的埃德蒙·巴顿(Edmund Barton)表示:“澳大利亚人参战无论对错,都是为了大英帝国。”⑤New South Wales,Parliamentary Debates: Legislative Council,1884—1885 Session,March 17,1885,Vol. XVI,pp.5—9.New South Wales,Parliamentary Debates: Legislative Council,1889 Session,October 19,1899,Vol. C,pp.1495—1496.在这种思想感召下,大批澳大利亚志愿兵奔赴南非为英帝国而战。
1887 年,即维多利亚女王登基50 周年之际,不列颠政府将帝国各自治领殖民地的代表请到伦敦,召开了第一次自治领殖民地会议。1888 年1 月26日,维多利亚女王雕像在悉尼皇后广场揭幕,澳大利亚举行了殖民100 周年庆典仪式。然而,毋庸赘言,英国固然需要澳大利亚当地政府的“忠诚”,但更需要澳大利亚政府官员成为“忠臣”。随着国际局势的变化和澳大利亚的“成长”,殖民地澳大利亚人的“叛逆心理”逐渐显现。
1901 年3 月24 日,日本对俄国在远东地区的扩张发出警告。当天,英国即公开对日本表示支持。⑥日本外务省编纂:《日本外交文书》,东京:日本国际联合协会,1963 年,第29 卷,第287 页。这一表态使双方迅速接近。1902 年1 月30日,日本驻英国公使林董和英国外相兰斯道温(Marquis Lansdowne),分别代表本国政府签署了《日英同盟协约》及附属“秘密公文”。2 月11 日,双方同时公布了这一协约。澳大利亚联邦总理埃德蒙·巴顿随即发去贺电。他表示:“为了遏制俄国在远东的扩张主义政策,维持有利于英国的现状,我们对《英日同盟协约》的签署表示赞同。这是一项有效的防务安排,不仅对大英帝国非常有利,能为大英帝国在太平洋的利益服务,而且能加强澳大利亚的国防地位。”①Sydney Morning Herald,Argus,Advertiser of 14 February 1902.澳大利亚政府也向日本发去了内容类似的贺电。日本方面认为:“这是一份特别亲切的贺电。贺电所表达的和我们的共识,将使同盟在维护远东和平方面发挥极大影响力。”②Argus,Sydney Morning Herald and Brisbane Courier of 15 February 1902.
《英日同盟协约》的签署,标志英国放弃了长期奉行的“光荣孤立”政策。得到英国支持的日本,遂决定与俄国一战。1904 年2 月10 日,日本天皇睦仁颁发了对俄《宣战诏书》。③谷寿夫:《机密日俄战史》,东京:原书房,1983 年,第48 页。但是,日俄战争后,日本挟战争余威在亚太地区的不断扩张,使澳大利亚产生了一种担忧:英国是澳大利亚的宗主国,也是日本的盟国。一旦澳大利亚和日本发生矛盾冲突,能否获得英国的护佑?“澳大利亚的英国人担心,他们的母国会认为他们是可以牺牲的,并将他们抛弃在数以百万计的亚洲人中间”。④Neville Meaney,Towards a New Vision: Australia and Japan through 100 Years,Sydney: Kangaroo Press,1999,pp.13—14.“种族爱国主义”因此陷入了困境。
澳大利亚奉行的“种族爱国主义”未能如愿成为强化他们和英国关系的血缘纽带。另一方面,在澳大利亚奉行“白澳政策”的同时,⑤白澳政策(White Australia Policy)是澳大利亚联邦只接受白人移民,限制亚洲移民的种族主义政策的通称,于1901 年成为国策,1972 年被废除。日本大力宣扬与西方白种人竞争的理论。例如,19 世纪末日本民粹主义代表人物志贺重昂强调,“吾辈日本人当思与白种人竞争和防御之策略,以图永远护佑日章旗之生命”。⑥志賀冨士男編:《志賀重昂全集》第3 巻,东京:《志賀重昂全集》刊行会,1927 年,第3 页。两者围绕移民问题的矛盾冲突日趋激烈。19世纪90 年代,日本人在澳大利亚各殖民地的人数逐渐增加。据统计,日本移民从1891 年的大约500 人,增加到1901 年的3953 人。⑦Official Year Book of the Commonwealth of Australia 1901—1907,No.1,1908,p.168.日本移民主要作为契约劳工受雇于昆士兰的蔗糖种植园。也有一部分日本移民是从事采珠的潜水员。⑧Yuichi Murakami,“Australia’s Immigration Legislation,1893—1901: The Japanese Response”,in Paul Jones and Vera Mackie,eds.,Relations,Japan and Australia,Melbourne: History Department Publications Committee,2001,p.47. The Japanese in the Australian Pearling Industry,May 10,1979,Queensland Heritage,D. C. S. Sissons,pp.13—14.在1893 年6 月召开的昆士兰议会上,工党成员约瑟夫·特利(Joseph Turley)指出了日本移民的危险。他表示,“日本劳工不仅能干,而且模仿能力很强。他们不仅会和当地白种人竞争,导致整体工资水平大幅降低,甚至有可能大批占有白种人的工作机会。”⑨Queensland Official Record of the Debates of the Legislative Assembly,QORDLA 1893,vol. LXX,pp.137—144.
1894 年7 月16 日,日本和英国签署了《日英通商航海条约》,“日本首次被英国认定为一流的国际大国”。⑩Ian H. Nish,“Japan Reverses the Unequal Treaties: The Anglo-Japanese Treaty Commercial Treaty of 1894”,Journal of Oriental Studies,vol.13,1975.之后,英国政府决定让各殖民地自行决定是否加入该条约。澳大利亚明确表示不想加入。昆士兰首领休·纳尔逊(Hugh Nelson)就此解释道:“不想加入《日英通商航海条约》的原因,是大家担心不受限制地涌入日本劳工所带来的弊端,将超过与日本政府建立更密切的商业关系所带来的利益。”⑪Letter,Nelson to Reid,June 19,1896,Premier’s File 102,Queensland.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澳大利亚认为维持“种族纯洁”,比可能的对日贸易增长更为重要。这种“白澳政策”被政客视为拉选票的工具而大肆渲染。按澳大利亚历史学家卡洛塔·凯拉韦教授(Carlotta Kellaway)的说法,“限制有色人种移民是理想的选举工具”。⑫Carlotta Kellaway,“White Australia — How Political Reality became National Myth”,The Australian Quarterly,No.XXV,2(June 1953),p.14.政客们宣扬对有色人种移民的恐惧,呼吁民众进行抵触,“他们坚持认为有必要成立一个白种人的澳大利亚联邦社会。”①Ronald Norris,The Emergent Commonwealth,Australian Federation: Expectations and Fulfillment 1889—1910,Parkville: Melbourne University Press,1975,p.60.
1896 年起,澳大利亚的新南威尔士相继制定了《有色人种限制和管理法案》②《法案》是1888 年《中国人限制法》的修订,从禁止中国人移民扩大到禁止所有“有色人种”移民。《法案》的修订主要由于1894 年日本在中日甲午战争中获胜,日本优秀的能力使澳大利亚殖民地政府看到了最大的威胁;以及担心《日英通商航海》中的条款威胁到殖民地的“白澳原则”。这项针对“有色人种”移民的全面禁令事实上却主要针对日本,是澳大利亚殖民地第一部歧视日本人的移民限制法案。见Stuart Macintyre,“Labor,Capital and Arbitration 1890—1920”, in Brian Head,State and Economy in Australia,Melbourn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3,pp.103—5. Isami Takeda,Australia-Japan Relations in the Era of the Anglo-Japanese Alliance,Sydney: Univ. of Sydney,1984,p.13. New South Wales Votes and Proceedings of the Legislative Assembly,1895—1896 Session,(VI): 1320—1325.和《移民限制法案》。③《移民限制法案》提出在听写测试部分,将条款修改为“欧洲语言测试”,由移民考官当场选择考试语言,旨在以基于“欧洲任意一种语言”而并非基于他们的肤色或种族去审核是否达到移民要求,进而控制日本移民的数量。见Yuichi Murakami,“Australia’s Immigration Legislation,1893—1901: The Japanese Response”,in Paul Jones and Vera Mackie,eds.,Relations,Japan and Australia,Melbourne: History Department Publications Committee,2001,p.58.这两个法案引起日本强烈不满。④Neville Meaney,Towards a New Vision: Australia and Japan through 100 Years,Sydney: Kangaroo Press,1999,p.17.日本认为,他们赢得了英国的尊重,但却在英国殖民地蒙受屈辱。日本外相大隈重信愤怒地对英国驻日本大使萨托(J. B. Suttor)表示:“这是澳大利亚对日本的歧视。我将向联合王国政府提出正式抗议。”⑤Ernest Satow,The Diaries of Sir Ernest Satow,Shin Jinbutsu 魺raisha,Tokyo,1989,p.183. New Zealand also passed the Coloured Immigration Restriction Act in 1896.顾及到日本的感受,英国女王没有批准《有色人种限制和管理法案》,理由是:“英国的殖民地包括非洲、亚洲和太平洋地区。英国王室不准备接受《有色人种限制和管理法案》。因为,这种移民限制法案的思想,公然侵犯了整个大英帝国种族平等的原则。”⑥Ernest Satow,The Diaries of Sir Ernest Satow,Shin Jinbutsu 魺raisha,Tokyo,1989,p.183. New Zealand also passed the Coloured Immigration Restriction Act in 1896.但是,如果对《移民限制法案》也予以否定,是否会令澳大利亚不满,影响帝国政府和澳大利亚的关系?1897年10 月,英国政府邀请日本外相加藤高明访问英国,试图说服加藤高明接受将“日本人和亚洲人”相区别的澳大利亚《移民限制法案》。但是,加藤仍表示拒绝。他说:“日本的抗议不是因为这些移民法案的措辞,而是因为日本人和其他‘亚洲人’被同等对待。如果‘日本人’一词被录入移民法案,将更令我们感到耻辱。如果英国政府纵容不区别对待‘日本人和亚洲人’的做法,那么日本宁愿被当作‘亚洲人’。”⑦Kat觝to 魺kuma,October 5,1897,NGB,1897,pp.618—622.英国政府对此表示为难。外交大臣索尔兹伯里勋爵(Lord Salisbury)给加藤高明写信表示:“英国政府很难找到妥善的办法,用以解决因《移民限制法案》产生的矛盾。”⑧Salisbury to Kat觝,October 28,1897,NGB,1897,p.632.为了避免和英国方面发生矛盾冲突,加藤高明决定说服日本政府对英国政府的处境予以理解。他在给首相大隈重信的信中表示:“英国政府以我的要求为由,驳回了《有色人种限制和管理法案》,我相信天皇会对目前的结果感到满意。”⑨Kat觝to 魺kuma,October 5,1897,NGB,1897,pp.618—622.言下之意,两个法案英国已经驳回了一个,应该适可而止,予以必要妥协。1898 年,由于取得了日本的“理解”,英国女王批准了《移民限制法案》。
实际上,澳大利亚并非无视《移民限制法案》对日本可能造成的刺激。当时,有些议员表示了这方面的担忧。反对该法案的议员托马斯·尤因(Thomas Ewing)表示,“日本人对他们最近的胜利感到兴奋激动且信心膨胀。这个时候他们尤其在意歧视、侮辱,并会记恨歧视和侮辱。日本海军甚至不需要借助英国海军力量,就可以用他们的舰艇包围澳大利亚海岸,摧毁海岸附近的每一个城市。作为英国的盟友,日本在钳制俄国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假设英国为了我们澳大利亚的利益而做出有损日本人的行为,你们认为日本还会顺从英国提出的请求吗?你们认为英国会为了我们澳大利亚而舍弃与日本的特殊利益关系吗?”⑩NSWPD,1897,Vol. XCI,pp.5043—5044.比照美国《1924 年移民法》对日本的刺激,①《1924 年移民法》(Immigration Act 1924)要求基于美国1890 年人口普查限制年度的移民人数,即每年来自任何国家的移民,只能占1890 年时已经生活在美国的该国人口的2%,低于1921 年移民限制法案的3%的上限设定。提出该法案的目的是确立清晰的“美国身份同一性”,“保持国民中基本类别的种族优势,稳定美国民族构成”。见Vemon M. Griggs,JR,Immigration on Policy and the American Labor Force. Maryland: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4,p.44.我们当不难理解澳大利亚的《限制移民法案》对日本意味着什么。
1923 年12 月,美国众议员阿尔伯特·约翰逊(Albert Johnson)和参议员大卫·A·里德(David A.Reid),向国会提交了具有种族主义色彩的新的移民法案。获此信息,日本驻美国大使埴原正直即向美国国务卿休斯递交了一份备忘录,进行书面交涉。他在备忘录最后写道:“若该法案获得通过,将产生‘严重后果’(grave consequence)。”这份备忘录引起了一些美国议员的愤怒。美国参议员洛奇表示,“我认为该信件有‘隐含的威胁’(veiled threat)。美国立法,不能为外国隐含的威胁所左右。此刻应该让全世界知道,什么人能够进入美国和成为美国公民,当由美国自己决定”。②清泽冽:《日本外交史》,东京:吉川弘文馆,1941 年,第59 页。该移民法案于5 月26 日获得通过,翌年7 月1 日正式生效。“1924 年5 月26 日通过的《1924 年移民法》,点燃了日本人心中反美的烈火”。③冯玮:《日本通史》,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 年,第506 页。当天,1 万余名日本民众聚集东京增上寺前,举行反美抗议国民大会。“此前美国颁布的移民法案中,已经对来自中国和印度的移民有了严格限制。因此,新移民法中这一条款明显是针对日本移民的规定。尽管没有明确将日本人写入条款中,但毫无疑问,日本人已然是最主要的限制对象。因此,日本人也将1924 年新移民称为《排日移民法》”。④吴占军:《近代以来美国本土日本移民的分期及特点(1868—1941)》,《日本研究》2018 年第3 期,第73 页。这极大刺激了日本人原本相当敏感的民族感情。
1905 年日本战胜俄国后,澳大利亚政府意识到本国地缘政治环境已发生显著变化。当年6 月12日,澳大利亚联邦政府总理阿尔弗雷德·迪金(Alfred Deakin)在接受《墨尔本先驱报》采访时表示:“我对日本的胜利感到深切担忧。面对日本在太平洋的战略优势和显示出的野心,澳大利亚显得相当脆弱。这一方面因为日本在太平洋地区的海军力量已占据主导地位,另一方面因为英国增加了对欧洲的投入,对亚太鞭长莫及。”⑤Neville Meaney,The Search for Security in the Pacific,1901—14,Sydney,1976,p.122.8 月31 日,澳大利亚参议院将迪金对局势的担忧作为议会文件印发,供议员讨论。
1905 年8 月,迪金致信英国政府,要求重新审查《英澳海军协定》。⑥Meredith Hooper,“The Naval Defence Agreement of 1887”,The Australian Journal of Politics and History,Vol.XIV,No.1,1968.他在信中直言不讳地表示:“现有的《英澳海军协定》在澳大利亚不受欢迎。因为,协定条款不适用于任何同澳大利亚相关的地方。”⑦Despatch,Deakin to Governor-General,August 28,1905,CO 418/37/74—80.因为没有获得满意答复,当年年底,澳大利亚向英国提出,希望建立一支属于澳大利亚自己的海军部队。但是,这一提议也被英国政府驳回。⑧Report of the Committee of Naval Officers of the Commonwealth,to consider the Memorandum of the Committee of Imperial Defence,and Report as regards the Naval Defence of Australia,CPP,Vol. II,No.86 (September 1906),1906 Session. Telegram,Colonial Secretary to Northcote,December 7 1907,CO 418/52/680—682.这使面临日本扩张威胁的澳大利亚日益担忧。按澳大利亚参议员乔治·皮尔斯(George Pearce)的说法:“有哪个国家能像澳大利亚那样,对日本有如此的诱惑力?”⑨N.Meaney,Search for Security in the Pacific 1901—1944,Sydney University Press,p.127.就在此时,澳大利亚获得了一个寻求美国保护的机会。1907 年底,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命令美国海军作战舰队进行环球航行,显示美国蓝水海军的实力。这支舰队因舰体均被涂成白色,所以被称为“大白舰队”(Great White Fleet)。1907 年底和1908 年初,迪金分别同美国驻澳总领事布瑞(J. P. Bray)、美国驻伦敦大使怀特劳·里德(Whitelaw Reid)联系,探询邀请“大白舰队”访问澳大利亚的可能。他在给里德的信中写道:“这支舰队在太平洋航行,无论在美国历史上还是在太平洋历史上,都是一个重要事件。我们很自然地对舰队的这次重要航行,怀有浓厚的兴趣。我们期盼能有机会向我们海上邻居的这支海军力量,表达手足般的情谊。……世界上没有其它联邦像澳大利亚联邦这样,与美国有着如此多的共同特征。”①Norman Harper,A Great and Powerful Friend;A Study of Australian American Relations Between 1900 and 1975.University of Queensland Press,1987,p.8.由于澳大利亚没有外交自主权,迪金只能通过英国向美国发出邀请。英国虽然不悦,但也难以拒绝。美国对这一邀请显然求之不得。按美国国务卿埃里胡·鲁特(Elihu Root)的说法,“对美国来说,拥有太平洋地区所有友好的港口和所有同情,将会非常重要”。②Norman Harper,A Great and Powerful Friend;A Study of Australian American Relations Between 1900 and 1975.University of Queensland Press,1987,p.9.1908 年8 月20 日,由16 艘战列舰组成的大白舰队驶抵悉尼港,受到热烈欢迎。迪金在欢迎辞中表示:“认识到自然资源的丰富和民族的关系,我们本能地转向你们美国人。你们是在血缘、特征和目的性方面与我们最相近的人。正是基于这种精神和希望,澳大利亚就像欢迎我们自己的海员和旗帜一样,真诚欢迎你们的到来。”③Norman Harper,A Great and Powerful Friends :A Study of Australian American Relations Between 1900 and 1975,Queensland: University of Queensland Press,1987,p.13.由此可见,“种族主义”在澳美关系中的作用。
日本当然清楚澳美接近绝不是因为“血缘关系”。因此,日本驻悉尼领事上野三郎密切关注澳大利亚社会对此事的反映。他研究了澳大利亚的主要报纸,特别是《悉尼先驱晨报》《每日电讯报》《都市日报》,得出结论:“媒体记者和政治煽动者,是造成澳大利亚危机心态的主要原因,他们试图让澳大利亚人相信,下次战争将发生在美日之间。”④The Foreign Minister Uchida to the Prime Minister Saionji,May 17,1912,JFMA. 6.2.1.5—8.
1914 年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进一步加重了澳大利亚的安全忧虑:在欧洲为生存而战的英国,无法阻止日本在太平洋地区的扩张野心。这种安全忧虑对已经萌芽的“转向美国”外交具有催化作用。战争爆发后,澳大利亚联邦政府总理安德鲁·费希尔(Andrew Fisher)致信英国殖民地事务大臣路易斯·哈考特(Lewis Vernon Harcourt),要求英国政府立即召开帝国会议,讨论海上防务和帝国政策等问题。⑤Letter,Fisher to Harcourt,November 18,1914,Harcourt Papers,Bodleian Library MSS. Harcourt 463/60.但是,英国担心损害与日本的关系,未予同意。路易斯·哈考特在给澳大利亚第六任总督门罗·弗格森(Munro Ferguson)的信件中写道:“这封信只供你亲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让任何人看到……毫无疑问,日本最终会要求战利品。根据我得到的情报,日本在战争结束后将要求拥有赤道以北所有原德属岛屿的主权。这个时候,我们不能冒险与我们的盟友产生对立。”⑥Letter,Harcourt to Munro Ferguson,December 6,1914,Novar Papers,NLA MS 696/1306—09.同种族的英国居然偏向异种族的日本,不免令澳大利亚深感失望。
二战期间日本欲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实现“黄种人战胜白种人”的扩张计划,具有鲜明的种族主义色彩。1930 年,被称为“陆军大脑”的关东军主任作战参谋石原莞尔,提出了侵占中国满洲的“满蒙领有论”,并提出了四点主要理由:1、克服“昭和恐慌”即经济危机;2、形成“自给自足的经济圈”;3、巩固在朝鲜的殖民统治;4、为日美之间必然爆发的“世界最终战”做好准备。他强调说,“中国问题,满蒙问题,不仅是对华问题,更是对美问题”,⑦角田顺:《石原莞尔资料·国防论策》,东京:原书房,1967 年,第35—39 页。“东洋的王道”和“西洋的霸道”将进行一场决战,以最终完成世界的统一。为此,日本必须进行“昭和维新”,而维新的重点是建立“东亚联盟”,完成“东亚民族新道德的创造”。⑧石原莞尔:《世界最终战论》,京都:立命馆大学出版部,1940 年,第40 页。具有鲜明种族主义色彩的“大东亚共荣圈”,就是“满蒙领有论”的延伸。⑨冯玮:《从“满蒙领有论”到“大东亚共荣圈”》,《抗日战争研究》2002 年第2 期。
另外,日本从1938 年开始构建“大东亚共荣圈”。1938 年11 月3 日,日本发表了作为政府声明的《东亚新秩序》:“东亚新秩序的建设,以日满华三国提携为主干,建立政治、经济、文化各领域的互助连环,在东亚确立国际正义,达成共同防共和创造新文化、实现经济联合。”⑩日本外务省编纂:《日本外交年表及主要文书》(下),东京:原书房,1970 年,第401 页。这一声明是“大东亚共荣圈”构想首次亮相。1940 年8 月1 日,日本外相松冈洋右在记者会上正式发表了《基本国策纲要》,宣布“确立以日满华为其一环的大东亚共荣圈”。①矢野畅:《“南进”的系谱》,东京:中央公论社,1975 年,第156 页。同年8 月6 日,日本当局制定了《南方经济施策纲要》,提出“将施策重点放在法属印度支那、泰国、缅甸、荷属东印度、菲律宾、英属马来亚、婆罗洲、葡属帝汶等内圈地带。占有英属印度、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外圈地带为第二阶段。”②《现代史资料》第43 卷《国家总动员》第1 册,东京:三铃书房,1964 年,第178 页。1940 年9 月16 日,日本大本营政府联络会议通过了《关于强化日德意轴心的文件》,明确将澳大利亚纳入“大东亚共荣圈”:“在与德意交涉时,作为建设皇国大东亚新秩序之生存圈应予以考虑的范围,是以日满华为主干、包括原德国委任统治诸岛、法属印度支那及太平洋岛屿,以及泰国、英属马来亚、婆罗洲、荷属东印度、缅甸、澳大利亚、新西兰、印度。”③《日本外交年表及主要文书》(下),第448 页。
奉行“白澳政策”的澳大利亚,对日本的扩张计划深感恐惧。早在1914 年,日本首相大隈重信就曾公开表示,“澳大利亚此前一直在种族问题上歧视日本,并且公开谈论关于日本也许会入侵澳大利亚的话题。他们还试图与美国联手对付日本。但是,大英帝国需要日本的援助,因此澳大利亚不得不对日本在太平洋地区的优势地位做出让步”。④Neville Meaney,Australia and World Crisis,1914—1923,Sydney: Sydney University Press,2009,p.126.1916 年,日本提出派舰队访问澳大利亚。“日本是否在利用这个机会展示其在太平洋地区的海军主导地位,从而使澳大利亚更容易满足其要求?”⑤Letter,Shimizu to Munro Ferguson,9 May 1916,NAA CA12 and ‘Papers Relating to Visit of Japanese Training Squadron,1913—16’,NAA CP 103/11.澳大利亚对此深感疑虑,但无奈实力不济,不仅答应了日本的这一要求,而且此后一直对日本推行绥靖政策。但是,“大东亚共荣圈”计划的提出使澳大利亚的幻想破灭。于是,澳大利亚军事情报和安全部门,开始密切关注在澳大利亚的日本人的活动。他们发现,当地日本社团的活动,不仅显示出对日本的强烈依恋和母国情节,而且有间谍嫌疑。他们还发现,日本驻澳领事馆和三井、三菱等日本大企业以及日本工业联合会联系密切,也有间谍活动嫌疑。⑥National Australian Archives,Canberra,A373,5290,Aide Memoire.澳大利亚政府据此得出结论:悉尼是日本间谍活动的中心,墨尔本也是此类活动的聚集点。为了避免国家安全风险,必须进行大规模拘押。⑦Yuriko Nagata,Certain Types of Aliens: The Japanese in Australia,1941—1952,In Paul Jones and Vera Mackie(eds.). Relations,Japan and Australia,Melbourne: History Department Publications Committee,2001,pp.221—222.据统计,在1939 年后到二战结束,97%登记在册的在澳日本人被拘押。⑧Noel W. Lamidey,Aliens Control in Australia: 1939–1946,Sydney University Press,p.127.
另一方面,澳大利亚和美国的关系则不断加强。一战结束前夕的1918 年10 月,澳大利亚政府派亨利·布拉顿(Henry Braddon)担任“商务专员”常驻纽约。该职务具有准外交人员性质。⑨Norman Harper,A Great and Powerful Friend:A Study of Australian American Relations Between 1900 and 1975,University of Queensland Press,1987,p.83.1934 年,美国向澳大利亚新任外长皮尔斯(G. Pearce)提出,通过英帝国政府开展外交不仅降低了澳大利亚的地位,而且颇为不便,希望双方互派外交代表。⑩Norman Harper,A Great and Powerful Friend:A Study of Australian American Relations Between 1900 and 1975,University of Queensland Press,1987,p.86.1935 年7月,澳大利亚总理莱昂斯(Joseph A. Lyons)访问华盛顿,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向他提出,“在华盛顿建立正式的澳大利亚外交机构”。皮尔斯认为,澳大利亚单独在美国设立使馆,必然会影响澳大利亚与英国的关系,只同意任命一个隶属于英国大使馆的驻美领事。1936 年底,凯特·奥菲斯(Keith Officer)成为澳大利亚第一个正式的驻外外交官。⑪Roger J. Bell,Unequal Allies: Australian:American Relations and the Pacific War,Melbourne University Press,1977,p.14.1939 年4 月,国际局势波诡云谲,世界上空笼罩着战争阴霾。基于安全考虑,澳大利亚政府决定在美国建立外交使馆,不再顾忌英国的感受。1940 年2 月,澳大利亚在华盛顿正式设立了大使馆,双方建立了正式外交关系。澳大利亚这么做,无疑具有防务考虑。1940 年7 月,美国第一任驻澳大使在给国务院的一份机密文件中写道:“我毫不怀疑,孟席斯政府向美国派驻大使的主要考虑,就是希望从美国和英帝国取得援助。”①P. G. Edwards(ed.),Australia Through American Eyes 1935—1945: Observations by American Diplomats,University of Queensland Press,1979,p.601.赵静波:《心理咨询与治疗学》,中山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62 页。
随着日本的扩张,澳大利亚和日本的矛盾愈演愈烈。由于无法获得英国的有效保护,澳大利亚逐渐“疏英亲美”。1941 年12 月7 日珍珠港事件爆发后,“澳大利亚人闻讯感到一阵轻松。他们相信,这一事件将使美国将站在澳大利亚一边与日本作战,具有重要意义。”②J. A. Camilleri,An Introduction to Australian Foreign Policy( four th edition),The Jacacanda Press,1979,p.45.因此,仅仅时隔20 天,澳大利亚首相约翰·柯廷便明确提出,将防务战略“转向美国”。但如上所述,澳大利亚“转向美国”,是一个渐进过程,并非急速转变。
“日不落帝国”英国主要有两类殖民地,一类是以白人为主的自治领,如澳大利亚。另一类是以被征服的有色人种为主,如印度。但是,“自治”不等于“自主”。澳大利亚移民着力宣扬“种族爱国主义”,强调自己的“盎格鲁-萨克逊血统”,英国却并不始终认为“血浓于水”,而是更多考虑自身的实际利益。1894年7 月16 日,日本与英国签署《日英通商航海条约》后,围绕日本移民问题,澳大利亚坚持的“白澳政策”和英国基于经济利益和防卫需求的对日政策,产生了难以克服的矛盾。1902 年日英同盟建立后,日本不断在亚太地区扩张,而澳大利亚则难以获得英国的保护。因此,澳大利亚开始寻求与其不仅“同宗共祖”,而且都面临日本扩张威胁的美国的保护。在日本试图建立具有种族主义色彩的“大东亚共荣圈”,并于1941 年12 月7 日引发太平洋战争后,澳大利亚迅速向美国靠拢,宣布防卫战略“转向美国”。不难发现,在澳大利亚“疏英亲美”的整个历史过程中,种族主义因素贯穿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