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墨西哥革命小说兴起的原因及其主要特征

2020-03-03 13:25:18
历史教学问题 2020年3期
关键词:墨西哥革命小说

韩 琦 刘 豪

墨西哥革命小说是墨西哥革命之后兴起的一个小说流派,也是墨西哥文化革新运动的重要内容之一。由于当时不少作家亲身经历或参加了墨西哥革命,对下层民众的生活状况和革命斗争的复杂性和艰巨性有比较深入的了解,他们创作出崭新的墨西哥本土化的文学作品,对弘扬革命的英雄主义和民族主义、批判政治腐败和反动势力,推动墨西哥社会发展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关于这一问题,国外学者的研究已经较为深入,①国外学者对墨西哥革命小说的研究主要以墨西哥文学家安东尼奥·卡斯特罗·莱亚尔的《墨西哥革命小说》、古巴文学批评家罗赫利奥·罗德里格斯·克罗内尔的《墨西哥革命小说研究汇编》、德国文学批评家阿达伯特·德索的《墨西哥革命小说》,以及英国学者约翰·拉瑟福德的相关研究为代表,它们对革命小说的历史背景、定义、范围、特点、分类、发展脉络及影响等做了较为深入的探析,认为该流派具有文学和历史的双重价值。在国内学界,对墨西哥革命小说的研究多出现在拉美文学史的具体章节中,如赵德明、赵振江、陈众议、李德恩、朱景东等人的著作,都对革命小说进行过一定深度的探讨。然而,这些研究对革命小说的认识趋同,视角也较为单一。就专题研究而言,目前仅有徐少军的《浅谈墨西哥革命小说》和刘长申的《从〈最底层的人〉看阿苏埃拉的文学创作视角》。值得一提的是张珂的《女性与战争——马斯特雷塔作品中的墨西哥革命重塑》,她通过对墨西哥女性作家马斯特雷塔的作品《爱之痛》的研究,将国内墨西哥革命小说的研究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但总的说来,国内学界对墨西哥革命小说的研究还有较大的空间。国内学者也有一些初步的研究成果,本文拟基于上述研究成果,尝试对革命小说兴起的原因及其主要特征做一论述。

一、墨西哥革命小说产生的原因

为什么墨西哥革命之后,会很快产生一个关于墨西哥革命的小说流派?为什么这样一个流派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涌现出新的作品,持续时间达半个世纪之久?其中主要原因在于以下几点。

1.墨西哥大革命是革命小说的素材源泉,是革命小说产生的根本原因

“1910 年革命那些充满戏剧性和混乱的事件立即使文学发生了转变,革命造成的动荡当然会影响到文化活动。”①彼得·斯坦迪什、斯蒂芬·M.贝尔:《浪漫墨西哥》,石小竹、高静译,长春出版社,2012 年,第222 页。墨西哥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发生于1910 年11 月20 日,是由弗朗西斯科·马德罗(Francisco Madero)领导和发动的,旨在推翻波菲里奥·迪亚斯(Porfirio Díaz)的独裁统治。迪亚斯1877年5 月上台,统治墨西哥长达30 余年之久。他担任总统期间,政治上推行独裁专制主义,经济上奉行自由主义,开启了墨西哥的早期现代化。但是,迪亚斯代表了大庄园主、天主教会和帝国主义的利益,对内残酷剥削印第安人,掠夺农民的土地,疯狂镇压工人运动,限制和排挤民族资产阶级的利益;对外则依靠美国,将开采矿山、修建铁路、开办工厂的许多特权拱手让给外国垄断公司。结果,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日益激化。1910 年迪亚斯想第7 次连任总统,弗兰西斯科·马德罗以“反对连任党”领导人身份宣布自己为候选人。迪亚斯逮捕了马德罗,于6 月举行假选举,宣布自己获胜。马德罗获释后,被迫流亡美国,在得克萨斯州圣安东尼奥发布“圣路易斯波托西计划”,号召11 月20 日举行起义。他的起义失败后,墨西哥的农民起义蓬勃开展。北方潘乔·比利亚领导的奇瓦瓦州农民军和南方埃米利阿诺·萨帕塔领导的莫雷洛斯州农民军声势最大。他们支持马德罗反对迪亚斯。1911 年5 月,迪亚斯被迫辞职并逃亡国外。革命派迎接马德罗回国担任新总统。但马德罗政权很快又被维克托里亚诺·韦尔塔(José Victoriano Huerta Márquez)政权取代,而后者在1917 年又被贝努斯蒂亚诺·卡兰萨(Venustiano Carranza)取代。根据墨西哥《1917 年宪法》,卡兰萨1917 年3 月被选为墨西哥第一任宪法总统。《1917 年宪法》体现了反帝反封建的革命要求。但是,它的许多重要条文并未能付诸实施。卡兰萨及其追随者不仅拒绝了比利亚和萨帕塔关于土地改革的要求,还阴谋杀害了这两位农民领袖。1920 年之后,墨西哥又展开了巩固革命成果的护宪运动。墨西哥革命虽然几经曲折,屡遭失败,但最终获得了较大的成功。

墨西哥革命是20 世纪初拉美发生的第一次比较彻底的资产阶级民族民主革命,在墨西哥历史上乃至整个拉美历史上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这场革命为文学家、艺术家提供了丰富生动的创作素材,成为革命小说汩汩不竭的源泉。

2.墨西哥革命中断了实证主义的支配地位,开启了本土化运动

在迪亚斯执政时期,欧洲实证主义思想支配了墨西哥,迪亚斯政府片面追求“现代性”,在文化上一味地模仿欧洲和法国,使墨西哥脱离传统,失去了文化根基,从而陷入了思想混乱的困境。墨西哥革命的爆发中断了欧洲文明提供的文化给养,同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也使拉美人对欧洲文明的前途产生了质疑,墨西哥的知识分子开始探寻本国的文化根源,实证主义的枷锁终于被打破。墨西哥革命是一场本土运动,起初没有可借鉴的理论和指导思想。帕斯在其著作《孤独的迷宫》中谈到,萨帕塔的“阿亚拉计划”试图恢复在改革运动和迪亚斯政权中遭到破坏的土地制度。这一思想从根本上动摇了自由主义的根基,表达了从民族的根源中寻找出路,自主探索革命道路的愿望。②Octavio Paz,El laberinto de la soledad y otras obras,New York:Penguin Group,1997,pp.172—175.革命动员了各阶层参与斗争,他们的诉求与墨西哥现实紧密相连,必然带有本土性色彩。作为革命运动的集中成就,《1917 年宪法》本土色彩浓厚,不仅反映了本国国情与人民需求,还体现了墨西哥人民的文化自觉性,是“墨西哥文化民族主义、革命民族主义形成的一个重要标志”。③El Centro de Estudios Históricos del Colegio de México,Historia General de Mexico,Tomo 4,México: El Colegio de México,1977,pp.348—349.革命使文化民族主义蓬勃发展起来,由诗人、画家、作家、音乐家等组成的知识分子团队将目光投向人民和传统文化,将其作为他们艺术活动的主要元素。“革命不仅让墨西哥人了解自己,还找到了使自己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特色。”④Gerardo Francisco Bobadilla Encinas(ed.),Revolución,pintura y literatura en México durante el siglo XX,Sonora:Editorial Universidad de Sonora,2011,“Introducción”,p.11.

3.新政府的倡导和推动有益于革命小说的兴起

美国著名政治学家塞缪尔·亨廷顿指出:“‘共识’是每一个组织的必备条件。”⑤塞缪尔·P.亨廷顿:《转变中社会的政治秩序》,江炳伦等译,(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3 年,第19 页。一国政府统治程度高低的标志之一是能否使国家具有“民族共识感”,即“其人民对政治系统的合法性是否具有高度的共识”。这基于公民与领袖之间对“政权建立的基本原则”是否具有“共同的看法和理想”。⑥塞缪尔·P.亨廷顿:《转变中社会的政治秩序》,第1 页。具体来说,“要建立一个统一的民族国家,归属感是决定性因素之一,这就要求在国家建立或重建过程中创造和吸收民族共有的象征元素和价值特征”。①Javier Moyano,“Independencia,nación y nacionalismo en México,un ensayo de interpretación sobre un proceso multidimensional”,Revista História: Debates e Tendências,Vol. 13,No. 1(2013),pp.100—107,p.102.20 世纪20 年代,新生的墨西哥革命政权仍受到来自多方面的挑战。为克服困难局面,巩固政权,与民众达成“共识”,新政府大力推动了两股改革潮流,即社会经济改革潮流和文化革新潮流。②托马斯·本杰明:《国家的重建》,迈克尔·C.迈耶、威廉·H.毕兹利编:《墨西哥史》,复旦人译,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2012 年,第570 页。文化革新与社会经济改革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革命时期的文学与小说就是文化革新运动的重要内容之一。

新政府希望通过革命小说肯定革命成果,宣扬民族主义精神。1925 年关于文学的论战是革命小说作为一种文学流派产生的直接原因。1924 年12 月担任公共教育部长的普伊格·卡绍兰克(José Puig Casauranc),要求作家摈弃虚假地描绘社会生活的陈词滥调,做到真实地反映社会现实。他强调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作家可以采取强硬、严厉或忧郁的批判态度。③刘文龙:《墨西哥:文化碰撞的悲喜剧》,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年,第276 页。新政府的文艺部门先后于1924 年12 月、1925 年1 月通过报刊引发了一场主题为“墨西哥现代文学是否存在”的论战。一位有声望的评论家弗朗西斯科·蒙特尔德(Francisco Monterde)为墨西哥民族主义文学辩护,④有关论战详情可参见Ignacio M. Sánchez Prado,“Vanguardia y campo literario: La Revolución Mexicana como apertura estética”,Revista de Crítica Literaria Latinoamericana,a觡o 33,no. 66(2007),pp.187—206.旨在创造一种“革命文化”体系。以他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群体制定了民族主义文学的标准,将马利亚诺·阿苏埃拉《在底层的人们》中的文学价值作为其基础。该作品刻画了革命事迹,为民族主义者提供了一系列准则,因而成为一种可能的“民族文化”基石。由此,阿苏埃拉和他的小说在沉寂了将近10 年后几乎一夜成名,成为20 世纪20—30 年代大批作家的效仿对象,革命小说流派随之产生。

蒙特尔德在奠定新的民族文学基础的同时,知识分子群体中也掀起了一场批判的浪潮。正因为革命的不彻底性,此时的墨西哥文学界一方面以作品的形式肩负起寻找墨西哥文化本源的责任,一方面在政府“背叛”革命民族主义精神时对其进行批判,以避免新社会中再次滋生腐败等问题。文学的社会性赋予它一种伦理道德规范的功用,因而批判性色彩较为浓厚,善于控诉社会不公、揭露社会问题。尽管革命小说并未完全与政府步调保持高度一致,呈现出了意识形态的多样性,但这些作品都很好地体现了文化民族主义的内涵。

1924—1925 年的文学论战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刺激了大众对革命题材小说的需求。许多全国性报纸刊登了对阿苏埃拉的采访,其中一份还连载了《在底层的人们》。这篇小说的成功引起了文学界的极大关注。当报社、出版社和作家发现这种旺盛的市场需求时,他们很快开始利用这一时机,从而推动了更多革命小说的创作。

4.大革命后的社会经济改革和十月革命的影响也丰富了革命小说的内涵

从1920 年开始,墨西哥急风暴雨般的武装斗争基本结束,但这并不意味着革命进程的结束,《1917宪法》中提出的反帝反封建的目标需要得到落实,国家重建的任务需要完成。政治舞台上的权力斗争不断,社会问题层出不穷,这自然唤起了作家和读者群体对政治和社会的关注。代表各方势力(小资产阶级自由派、无产阶级、大地主阶级、教会)的小说家实际上将革命小说作为政治和社会辩论的平台,推动改革的不断深化。新政府逐步实施了土地改革,到1934 年,即在土地改革实行近20 年之后,州和联邦政府向80 万农民和4000 个集体农庄分配了将近1800 万英亩的土地。但这个成绩与农民阶级的总体需求相比,还有很大差距。卡德纳斯上台后,在他的任期内(1934—1940 年),又向将近80 万的农民分配了5000 万英亩的土地,新成立的集体农庄超过了1.1 万个。到1940 年全国近二分之一的可耕地由2万个集体农庄持有,其成员人数超过1600 万。旧的大庄园体制不复存在。⑤托马斯·本杰明:《国家的重建》,第585、587 页。农民对土地的要求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满足,农村的阶级矛盾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和。宪法第123 条平衡了劳工与企业的权利和义务,1931 年通过的《联邦劳动法》忠实地体现了它的规定。卡德纳斯政府先后对铁路部门(1937 年)和石油部门(1938 年)实行了国有化。在工人和外国企业主发生冲突时,政府往往采取民族主义立场,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本国工人的利益。革命的成果从而得到了巩固。

另一方面,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和马克思主义的传播,推动了墨西哥农民运动和工人运动的发展,增强了他们反帝反封建的信念。苏维埃土地法的颁布对墨西哥有很大的鼓励,1918 年墨西哥地区劳工联合会成立,1919 年8 月墨西哥第一次全国社会主义者代表大会召开,成立了墨西哥马克思主义社会党,同年11 月改称为墨西哥共产党。马克思主义在进步的知识分子中间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他们甚至试图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来分析墨西哥革命的进程,以便寻找真正的出路。就连有些资产阶级人物也经常把“集体主义”“社会主义”的词句挂在嘴边。著名历史学家帕克斯说得好:“墨西哥改革运动在整个19 世纪说的是法国话,但现在却开始说俄国话了。”①转引自徐少军:《浅谈墨西哥革命小说》,《外国文学》1980 年第2 期,第75 页。这种影响对小说家们改变传统的立场,将视野从贵族精英转向劳苦大众起到了重要作用。

正是在上述形势下,墨西哥革命小说无论在深度上还是在广度上都得到极大的拓展。

二、墨西哥革命小说的主要特征

学界比较一致的观点认为,《在底层的人们》是第一部墨西哥革命的小说。文学史家和文学评论家一般将墨西哥革命小说的发展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时期大致为1910 至1920 年,小说创作纪实性地反映了墨西哥革命的发展进程,以阿苏埃拉《在底层的人们》为代表,真实而冷静地记录了革命的发展进程、革命的残酷性以及作家对革命所持有的悲观主义态度。第二个时期是墨西哥革命小说的全盛时期,大致在30 年代前后,由于卡德纳斯总统采取了一系列进步措施,一批进步作家涌现出来。他们接近工人和农民,比较客观地评价1910 年的革命,热情讴歌革命中的英雄人物,代表性的作家有洛佩斯·伊弗恩特斯等。第三个时期,从40 年代起,有些作家以分析和批判的态度对待墨西哥革命,尤其注意这场革命所造成的后果和影响。代表性作家有奥古斯丁·亚涅斯等人。②赵德明、赵振江、孙成熬、段若川:《拉丁美洲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 年,第295—296 页。根据前人的研究,我们可以依作家的经历将革命小说家分为两个时期。第一时期的作家不仅目睹了革命,而且亲身经历或参加了革命斗争,其代表作家为马里亚诺·阿苏埃拉(Mariano Azuela,1873—1952)、马丁·路易斯·古斯曼(Martín Luis Guzmán,1887—1976)、洛佩斯·伊弗恩特斯(Gregorio López y Fuentes,1897—1966)、拉法埃尔·F.穆纽斯(Rafael Felipe Mu觡oz,1899—1972)和鲁文·罗梅罗(José Rubén Romero,1890—1952)等。第二时期的作家大多在革命时期尚未成年,因此对革命的印象不深,作品也主要是表现革命的后果,其代表作家有何塞·曼西西多尔(José Mancisidor,1895-1956)、马格达雷 诺(Mauricio Magdaleno,1906-1986)、费 雷 蒂 斯(Jorge Ferretis,1902—1962)和亚涅斯(Agustín Yá觡ez,1904-1980)等。③朱景东、孙成敖:《拉丁美洲小说史》,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 年,第167 页。墨西哥革命小说的数量很多,据不完全统计,大约有300余部(篇)。而且每个作品撰写的视角和风格各有差异,但我们认为,仍可从中归纳出几个显著特征:

第一,革命小说具有明显的现实主义特征。在革命小说中,现实主义表现手法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成为该流派构建文学世界的主要渠道。正如阿达尔巴尔特·德索在引用卡尔雷通·毕恩斯(Carleton Beans)的话时所言:“无论如何,墨西哥小说确立了一种以现实主义为主导,以农村的军事斗争、革命和劫掠行为为题材的传统,成为利萨尔迪(José Joaq uín Fernández de Lizardi)、弗里亚斯(Heriberto F rías)、阿苏埃拉、因克兰(Luis Gonzaga Inclán)等人的创作源泉。”④转引自Adalbert Dessau,La Novela de la Revolución Mexicana,trans. by Juan José Utrilla,México: F.C.E.,1972,p.22.“艺术改良被一种新的文学现实主义所取代,这种现实主义涉及社会正义和民族认同的主题。……这些小说探讨了阶级斗争的主题和未受教育的农村劳动者的困境,采用了一种社会现实主义的艺术风格。”⑤Thomas H. Holloway,A Companion to Latin American History,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11,p.426.为了更好地理解和把握现实,革命小说的作者力求对现实社会的物质和精神进行客观描写。他们采用了肖像描写的技巧,一笔一画地勾勒出社会现实,试图将读者置于所描绘的事件之中,这些事件如同一幅幅美术作品。“人们常常将阿苏埃拉作品中的章节比作是一张张照片……受新型图像处理技术的影响,许多作家也开始尝试在作品中呈现连续的图像”。①Antonio Castro Leal,La novela de la revolucion mexicana,Mexico: Porrúa,1982,p.27.现实主义在作品中得以如此生动、形象地展现,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小说素材来源于现实,反映了社会动荡、战争冲突以及作者身处时代的现实,更丰富并刷新了人们对世界、对墨西哥和墨西哥民族性的认识。因此,现实主义实际上成为研究革命文学时无法回避的对象。它是革命文学的常量,以最形象、最贴切的方式展示现实,是革命小说家文学创作的特点之一。“在墨西哥革命小说中,历史第一次以其自身的力量存活于艺术世界,墨西哥作家从此不再需要假借或模仿欧洲的文人、主义以证明自己的文学价值或给自己的文学作品定位。从这个意义上说,墨西哥革命小说是对墨西哥小说传统的决裂”。②陈众议:《20 世纪墨西哥文学史》,青岛出版社,1999 年,第29 页。

第二,革命小说体现了一种反思和批判的精神。墨西哥革命小说的主线之一就是对革命意义的反思,一方面为革命的真正推动力的急剧消失而痛苦,另一方面对于革命推动力本身的有效性提出质疑。例如,《在底层的人们》叙述了一支农民起义军从发展、壮大到失败的过程。作者希望通过塑造马西亚斯这样一位具有反抗精神的农民、一位为了达到个人复仇目的而奋斗的英雄,使读者认识到,一支队伍,一场革命运动,如果没有统一的政治理念和行动纲领,不是为阶级的共同利益而奋斗,最终必然会失去前进的方向,甚至走向反面。实际上,作者是通过马西亚斯来影射墨西哥大革命,小说的真正主人公是大革命本身。大革命从开始到结束形成了一个轮回,又回到了原处,一切如故。这场革命运动意味着“政治理念不成熟、思想意识不统一,肤浅浮躁、盲目盲从”。③刘长申:《从〈最底层的人〉看阿苏埃拉的文学创作视角》,《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1 年第1 期,第118 页。马丁·易斯·古斯曼的作品,无论表现墨西哥革命的《鹰与蛇》(1928),还是批判奥夫雷贡、卡耶斯政权的《考迪罗的阴影》(1929),都“反映了墨西哥人民对战争的深刻反思,表现了一代文人的普遍心情,对革命的不彻底性以及革命所付出的高昂代价的深深惋惜,因此,他的作品文辞哀艳,情绪低落”。何塞·鲁文·罗梅洛的作品《一个乡下人的札记》(1932)和《我的战马、猎犬和枪》(1936),同样表现了对革命的失望心情,尤其充满了对下层的人们——印第安人的同情,他们浴血奋战、舍生忘死,到头来却一无所获。④陈众议:《20 世纪墨西哥文学史》,第33 页。何塞·曼西西多尔的《红色之城》(1932)则揭露了革命政府时期资产阶级对工人阶级的压榨、排斥以及社会不公,呼吁改变工人的实际境遇。在他笔下,维拉克鲁斯城与群众同呼吸、共命运,成为无产阶级运动的舞台,“被救赎的火焰点燃”,⑤José Mancisidor,Obras Completas 2,Xalapa: Gobierno del Estado de Veracruz,1980,p.195.“红色之城”由此得名。这些作品通过反思和批判,表达了人们对旧秩序的无比愤恨和对美好社会的无限向往。

第三,革命小说描写的对象从上层精英转向了“在底层的人们”。革命开始后,“文学作品中的城市舞台被农村替代,主角也变成了农民。他们被置于小说的中心,诉说他们的苦难、梦想与希望”。⑥Silvia Lorente-Murphy,“La revolución en la novela”,Revista Iberoamericana,Vol. LV,No. 148—149,1989,pp. 847—857,p.851.这些“底层人”包括农民、矿工、印第安人等贫苦大众,他们对革命的态度最坚决,改变自身命运的愿望最强烈,因而成为革命中最活跃、最庞大的斗争群体,他们的真实生活、内心世界、心中的英雄人物都成为革命小说描写的重点。阿苏埃拉通过其《在底层的人们》表达了对农民的同情。伊·弗恩特斯的《印第安人》《土地》等则关注印第安人的实际处境,⑦该小说讲述了墨西哥印第安农民为解决土地问题,为摆脱庄园主的压迫而进行的艰苦卓绝的斗争,有意歌颂农民起义的壮举。作者明白无误的指出,马德罗一心只想追求的是统治权,并不准备满足农民对土地改革的要求。揭露了墨西哥上层社会对印第安人的传统偏见和歧视,并站在他们的立场控诉社会不公,呼吁社会给予其关注,让印第安人加入到革命的进程中。他提出了印第安人在革命和国家事务中“应起的作用、应有的地位和应有的权利问题”。⑧朱景东、孙成敖:《拉丁美洲小说史》,第195 页。作者意在将印第安人纳入民族体系,认为将印第安人融入文明、使其摆脱长久以来的隔离是“救赎”的关键,“他们需要被救赎”。⑨Gregorio López y Fuentes,El indio,México: Porrúa,1991,p.32.无论是无地农民还是印第安人,一直以来都处在被奴役、无权的地位。他们在革命中做出了巨大牺牲,但是战争一结束,他们就被遗忘,继续做着社会的“底层人”。作家们以敏锐的政治目光发现这些问题,并将其描写在革命小说中,呼吁社会关注贫苦农民和印第安人。大革命引发的深刻的社会变革,也在改变着作家们的立场和观念,极大地丰富了革命小说的内涵和社会意义。正如陈众议先生所言:“在长达30 余年的创作过程中,墨西哥作家几乎始终充当着不属于同一阶层的印第安人和广大贫苦农民的代言人。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是超越了自己阶级和种族局限的,是充满了人道主义精神的,无论对墨西哥社会还是文学艺术都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①陈众议:《20 世纪墨西哥文学史》,第34 页。这也是墨西哥文学史上的一大转变。

第四,革命小说提供了探讨墨西哥民族性和表达民族气质与情感的平台。大革命之前的墨西哥已经处在严重的内忧外患之中,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资本渗透对本国民族资本的发展造成了严重障碍,同时,外国资本与大庄园主沆瀣一气,竭力维持墨西哥半封建的专制统治,给农民造成了深重的苦难。革命爆发后,美国依然在很大程度上操控革命形势,甚至进行武装干涉。因此,墨西哥人争取民族独立的呼声日益高涨,并为实现独立自主做出了不懈努力。这一背景促使小说家更加关切祖国的命运,为他们重新寻找和认识民族的本质和表达民族情感提供了可能,他们大多将民族主义精神倾注于自己的作品中,赞颂了人民的斗争精神以及政治家们的优秀品质。例如,何塞·曼西西多尔的《深渊上的黎明》展现了“墨西哥人民为保护石油资源同美、英、荷帝国主义者进行斗争的情形。1938 年卡德纳斯总统宣布把全国的石油资源收归国有,把这场斗争推向高潮”。②朱景东、孙成敖:《拉丁美洲小说史》,第210 页。在作品中,以奥苏纳为代表的墨西哥人民为保护石油资源,反对帝国主义剥削所作的努力与英美荷石油大亨的贪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卡德纳斯总统的进步形象也得到刻画。小说中总统最终决定实行石油国有化政策,保卫国家主权,将故事推向了高潮。革命的暴风骤雨和社会的急剧变迁使作家们更加关切祖国的命运,他们把维护国家名誉和民族尊严视为己任,并把这种感情倾注在作品中。不少革命小说都传递了革命精神和民族精神,维护了国家的荣誉和民族的尊严。

第五,革命小说具有史诗性。革命小说描绘的战争往往突出某个群体、某个村镇的英雄主义。他们为追求美好未来、改变自身命运、变革社会现实而进行斗争。在小说中,尽管每个人物都有各自的身份和性格塑造,特点不同,但他们都从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整个群体,是这些群体在革命小说中的集中体现。“虽然这些小说中人物的名字、性格、经历和特点各有不同,但他们都反映了一个群体,受同一目标驱使,采取一致的行动”。③Antonio Castro Leal,La novela de la revolucion Mexicana,p.29.农民起义为土地和自由而战,为实现自由和夺回失去的土地,揭竿而起,奋力作战,宁死不屈。作品中体现的墨西哥农民的英雄主义完美诠释了革命小说的史诗性特点。这些作品往往真实地再现了急剧变化的社会和人物事件,为了解墨西哥革命历史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因此,“它们具有文学价值,但更具有文献价值”。④朱景东、孙成敖:《拉丁美洲小说史》,第166 页。

第六,大多数前期的革命小说家以自传形式描绘了大革命。这种特点源于革命小说家的亲身经历,他们或以目击者身份,或以参与者、甚至某一交战方成员的身份参加了武装斗争,因此,该类型文学作品的代入感十分强烈,读者如身临其境。作者往往会通过某一虚构人物来描绘自身的革命经历,如马丁·路易斯·古斯曼创作的革命编年史和自传体小说《潘乔·维亚回忆录》、内利耶·坎波贝约的《弹药》、拉法埃尔·穆纽斯的《忆潘乔·维亚》和《追随潘乔·维亚》等,这些作者基于与潘乔·维亚近距离接触的经历,将小说的叙事者和叙事环境融为一体,忠实地展现大革命历史背景。洛佩斯·伊·弗恩特斯的《土地》以浓墨重笔歌颂了农民领袖萨帕塔,萨帕塔不仅是一位英勇的战士,更重要的还是土地改革的旗帜,是广大农民利益的代表。他之所以能够成功地塑造萨帕塔的高大形象,是由于他年轻的时侯曾经亲自参加过抗击美国入侵的战斗,亲身经历了战争年代动荡不安的生活,所以写出来的东西真实感人。马里亚诺·阿苏埃拉正是由于在比利亚营队中的军医身份,才为他的《在底层的人们》提供了创作源泉。何塞·巴斯孔塞洛斯撰写的小说同样具有自传性质。⑤彼得·斯坦迪什、斯蒂芬·M.贝尔:《浪漫墨西哥》,石小竹、高静译,第222 页。在这些小说中,往往是作者、叙述者和人物三者实际上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极其自然地展现出作品的自传风格。

第七,革命小说与新闻的巧妙结合。新闻往往会成为革命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许多小说在编辑成书之前,都是以报刊连载形式出现在公众面前的,如《在底层的人们》《托莫奇克》等。《在底层的人们》于1915 年10 月至12 月以连载方式发表在得克萨斯的《北方通道日报》上,1916 年由该报社出版成书。许多作家甚至精于此道,将单纯的新闻报道发展为文学作品。可以说,在当时的条件下,若没有新闻报道对文学的推动和支持,革命文学的印刷和传播便无从谈起。毫无疑问,新闻是革命小说创作的一个关键因素。新闻报道对革命文学影响巨大,这种报道类的写作手法,连同作者的职业实践,不仅培养了作者的新闻意识,也决定了作者的写作风格。有些小说家在最初并没有想到写一部小说,而仅仅是想写一篇新闻报道,一些小说家既是作家,同时也是战地记者。他们的作品中存在着新闻报道的元素是毋庸置疑的,而记者多年的工作经验也为革命小说的撰写集聚了力量。可以断定,革命小说的高度现实主义离不开新闻的有力支撑。

结 语

墨西哥革命小说是墨西哥革命的产物,是关于1910 年墨西哥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及其后果的文学创作流派。这一小说流派的形成既得益于墨西哥革命以及革命后社会经济改革所提供的基本素材,也得益于墨西哥政府倡导的文化民族主义和文化革新运动,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国际环境的变化,特别是俄国十月革命以及马克思主义在墨西哥的传播。一方面,革命小说关注的是墨西哥革命以及革命后经济社会改革的重大现实题材,通过批判政治腐败和反革命势力,揭示社会现实问题,总结革命成功或失败的经验,提出了一系列可能的革命出路,启发了人们对民族发展道路的思考。另一方面,革命小说深入刻画了下层民众,通过对他们的语言、心理、习惯的描写,促进了人们对下层民众和印第安人的关注。革命小说通过赞扬墨西哥人民的斗争精神和革命英雄主义事迹,激发了人们的民族自豪感。另外,革命小说对人的探索,是一种对墨西哥民族性的深度挖掘,是对文学世界和精神生活的丰富,引发了读者对人的关注和对墨西哥民族性的思考。墨西哥革命小说是墨西哥革命及其引起的深刻的社会变革在文学中的反映,小说家们转变了传统的立场和观念,面向本土,面向民众,反帝反封建,思考墨西哥的发展道路,因此,墨西哥革命小说自然成为墨西哥文化民族主义的内容之一。文化民族主义与革命小说相辅相成,互相影响,共同丰富了革命后墨西哥文化革新运动的内涵,推动了墨西哥革命成果的巩固和墨西哥社会的向前发展。墨西哥革命小说由此也获得了很高的文学价值和社会价值,成为墨西哥文学史上一颗璀璨的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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