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与无序:罗马共和国对外战争再思考

2020-03-03 13:25:18
历史教学问题 2020年3期
关键词:共和国罗马战争

王 悦

罗马人在历史上把他们的国家叫做共和国(res publica),类似“公共事务”或“公共财物”之意,指代抽象意义上政府、宪政,也指王政统治终结之后出现的政治制度。现代学者在探讨从公元前509 年到公元前1 世纪末的罗马时,几乎毫无例外地沿用古代术语,称之为共和国。共和国以传统记载的公元前509 年为肇端被广为接受,而共和国解体的年代却颇多争议:下迄公元前49 年尤利乌斯·恺撒渡过卢比孔河兴师意大利,或公元前44 年恺撒遇刺身亡结束独裁统治,或公元前42 年共和派人士布鲁图和卡西乌斯在腓力比之战彻底溃败,抑或奥古斯都成为罗马政坛无可争议的佼佼者。共和国时代止于何时观点殊异,且对奥古斯都何时确立统治地位又存两说,一是公元前31 年亚克兴海战翦灭对手,再是公元前27 年屋大维获得“奥古斯都”的称号,后者标志着奥古斯都元首制的正式确立,以国内领导者而非军事领袖的身份临朝主政。①H.I. Flower,“The Imperial Republic”,in A. Barchiesi and W. Scheidel,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Roman Studies,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p.389—402.

近五百年的共和国时代历经发展变迁,罗马励精图治,尤其在公元前300 年之后,以军事征服急速跃升为雄踞帝国的共和国(imperial Republic)。罗马人依从惯例,习以为常地以祖先的传统和习俗为念,以自我防御的措辞来描述广袤帝国的形成,这也许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早期罗马的实际处境。而随罗马国力的壮大,到公元前1 世纪罗马已雄踞地中海世界,稳握地中海霸权,自我防御的意识逐渐被天命所归的帝国观念取而代之。

共和国时代,罗马人从未认真思索诸如何为霸权、并据海外领土、征缴行省赋税等问题,更不可能形成系统性表述。正因如此,罗马共和国的对外扩张才能在百余年的时间里成为罗马史研究热度持续不减的重要议题,尤其是近代以来西方殖民帝国的兴盛和衰亡,为这一问题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笔者曾就罗马帝国的成因做过相关探讨,但限于篇幅,未能充分展开。本文试图较为详尽地叙述相关研究的最新学术前沿,更新相关参考文献,把尚未言尽的话题赘言一二。①参见拙文《罗马帝国成因的是是非非》(《读书》2017 年第4 期,第12—19 页)。国内学术界涉及罗马共和国对外战争的研究主要呈现两种趋向,一是罗马的行省政策,探讨罗马在征服过程中建立的有效机制及对称霸地中海后实施的统治政策具有的重要意义,如宫秀华教授的《论罗马征服和统治意大利的政策》(《史学集刊》2001 年第1 期)、宫秀华、王允《罗马国家统治制度的创新——西西里行省制度的建立与运作》(《古代文明》2015 年第1 期);其二为罗马对外战争的结果,阐述战争给罗马社会和文化带来的深刻影响,如汪诗明《罗马对外扩张的历史影响》(《史学月刊》2000 年第5 期)分别从经济、政治和文化角度阐述战争对罗马帝国所发挥的作用,他的《罗马共和国的对外扩张》(《安徽师大学报》1996 第4 期)大量借鉴了国外学界的罗马扩张性帝国理论。晏绍祥教授在《西方学术界关于罗马共和国帝国主义动力的讨论》(《全球史评论·第10 辑》)一文中纵向全景式回顾了从古至今有关罗马共和国扩张动力的讨论,视野宏阔,注重从西方社会的历史发展进程中梳理罗马共和国对外扩张的学术研究脉络。

一、有关罗马对外征服防御性和扩张性的论争

长久以来,学界普遍认为罗马对外战争的动因主要来自对外界环境的消极反应。某些情况下惧怕实力强劲的外族情有可原,某些情况下受到不必要的恐惧的驱使反应过度,某些情况下对罗马偶发战事的误判,罗马的领土扩张很大程度上并非图谋已久的结果,扩大经济收益的期望对战争动因的作用十分有限。这一主流观点始于蒙森所著《罗马史》,20 世纪早期美国学者腾尼·弗兰克和法国学者奥洛成为其拥趸,主张罗马对外扩张的防御性特点。②T. Mommsen,The History of Rome,trans. by W.P. Dickson,London: New Burlington Street,1862—66; M. Holleaux,Rome,la Grèce et les monarchies hellénistiques au IIIe siècle avant J.-C.(273–205),Paris,1921; T. Frank,Roman Imperialism,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mpany,1914.弗兰克还特别强调了古代研究需立足古代特征,古今国家的生存环境和经济发展状况截然有别,不应简单套用生存压力、扩张野心、欲求膨胀的公式,如同对一战时期帝国主义的主流解读方式一般。在认识罗马树敌众多的同时,罗马广交盟友也不容忽视;在认识罗马好战为勇的同时,也要看到罗马不发动侵略战争的信条基本得到履行。奥洛的研究主要从波里比乌斯的记载入手,重新构建对罗马东方政策的认知。他认为直到公元前200 年为止,罗马人长期以来无视希腊世界,更遑论东方政策。罗马虽曾在两次伊利里亚战争和第一次马其顿战争中插手希腊事务,但此后随即撤军,没有一直觊觎希腊化世界,图谋变成希腊化各国的主宰。几代学人著书立说巩固了罗马对外征服防御性的观点。

20 世纪中期涌现了以巴蒂安和沃尔班克为代表、坚持帝国征服的防御特征的学者。③E. Badian,Foreign Clientelae (264–70 BC),Oxford: The Clarendon Press, 1958; E. Badian, Roman Imperialism in the Late Republic, 2nd edition, Oxford: The Clarendon Press, 1968.巴蒂安追随蒙森的见解,主张在公元前2 世纪的多数时间里,元老院以避免兼并他国为政策导向,期望希腊人能够相安无事,遵从罗马人的建议,甘做罗马人的附庸。然而事与愿违,希腊各王国交锋不断,经常寻求外部势力的介入,向罗马申诉请求干预,这为罗马插手东方事务提供了契机。罗马不想兼并希腊化各国的确属实,但在地中海东部征服中体现的罗马帝国主义不是兼并式的,而是以霸权为主要行为逻辑,战略性和政治性考量是罗马战争的主要动机,经济方面的诉求微乎其微。从公元前2 世纪后期起,罗马人才逐渐增强从领土开发和帝国扩张中收获丰厚收益的期待,这也许是格拉古兄弟改革给罗马带来的重要改变。沃尔班克凭借波利比乌斯研究专家的优势,以其叙述为基础,重新阐释罗马在东方的政策,这一点与奥洛的研究手段相似。他倚重波利比乌斯记载的权威地位,提出波利比乌斯已经觉察出罗马帝国政策的发展上并非前后一致,以汉尼拔战争为转折,这场战争是世界性征服的第一步,随后罗马举兵进入希腊和亚细亚,揽获东部地中海地区,罗马军事征服的性质因时而异。④F.W. Walbank,“Polybius and Rome’s Eastern Policy”, The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 Vol. 53(1963), pp.1—13.

20 世纪70 年代末起,这一正统观点不断遭遇挑战,著名学者芬利和霍普金斯均驳斥了防御性帝国的理论。⑤M.I. Finley,“Empire in the Greco-Roman World”, Greece & Rome, Vol.25, No.1(Apr., 1978), pp.1—15; E. Hopkins, Conquerors and Slaves: Sociological Studies in Roman History, Vol.1,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8.首位对正统观点发起全面挑战的是威廉·哈里斯,他强调罗马到公元前4 世纪30 年代已成为一个军事化国家,不仅在现代意义上言之,在古代意义上亦然。①W.V. Harris, War and Imperialism in Republican Rome 327—70 BC,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9.罗马人变得习惯于连年征战,引发战争的最重要因素归结为罗马人对光荣的追求和对经济利益的渴望。战争是元老贵族的基本生活经历,是他们赢得荣耀、权势和影响力的主要途径,个人斩获的战利品愈多,赢得的社会赞誉愈多。罗马民众同样渴望战利品和土地以便改善生活处境,乐意加入罗马的征服事业。宗教活动是社会生活的一种反映,罗马人把胜利作为偶像加以崇拜,热切崇拜胜利女神维克多利亚,罗马人整体上的好战意愿可见一斑。哈里斯承认防御性考虑确实在一些战争中有所影响,但倾向于把这一因素做最小化处理。罗马人总体上欢迎扩张领土的机会,提出反对意见仅为特殊情况。胜利带来实实在在的收益,如战利品、奴隶和土地,以及各种无形的收益、日益累积的安全、力量和光荣等。许多学者论称,到公元前4 世纪,战争之于罗马是一种社会、政治和经济的必需,“战争对于满足贵族的物质和思想需要成为必需的……战争对于解决社会和经济问题成为必要的”。②Raaflaub, K.,“Born to be Wolves? Origins of Roman Imperialism”, in Wallace, R.W., and Harris, E. M., eds., Transitions to Empire: Essays in Greco-Roman History, 360—146 BC, Norman: 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 1996, pp.271—314.战争成为解决罗马社会内部问题的重要方式,战争为土地分配和官阶晋升问题的解决提供了重要途径。

二、战争是维持国家发展的动力之源?

哈里斯对战争在罗马政治和经济生活中发挥的作用、罗马精英和普通公民对战争的态度、罗马从战争中获得的经济收益给出了结构性的全面论述。经济因素是扩张性帝国理论的重要一环,罗马社会精英以分配战利品、分配土地和移民拓殖的方式,相当程度地缓解了罗马自身土地和财富分配不公的矛盾。扩张性理论提出后获得了许多支持者,然而其结构性的分析方式也暴露出事实性论述不足的弱点。我们一定会注意到,大多数元老贵族是大土地所有者,法律规定公元前218 年后不得从事大规模商业活动,限制了元老贵族的商业利益,③Livy, 21.63.3,克劳狄乌斯法规定元老及父亲曾是元老的人均不得拥有能容下多过300 双耳罐的航海船只。元老可能改由代理人打理生意,规避法律约束,但事实上元老的经济利益仍主要集中于地产,不可能经常顾及商人的利益。公元前3 世纪前期,意大利商人对元老院抱怨不迭,亚得里亚海上海盗猖獗,严重影响人身安全和商路畅通,罗马最后决定在公元前229 年武力平定伊利里亚沿海地区,这是罗马第一次出兵亚得里亚海以东地区。商人群体的反应出乎我们预料,他们抱怨元老院的行动太迟。④Polybius,2.8.3.由此可见,许多元老的动机着重体现在战略上,经济考虑表现不足。商人追随罗马军队,贩卖罗马俘获的战俘,但没有证据表明罗马政府为猎奴开战,诸如开矿和征税等国库收入应归为帝国的收益而非动机。

如果说战争是笔投资,那么这笔投资所冒高风险必须考虑进来。汉尼拔战争后政府欠下公民大笔债务,新的军事行动拖延了全部债款的偿还。⑤Livy,31.13.2—9.行省管理入不敷出,例如马其顿行省有与蛮族接壤的漫长边疆需要严加防范,甚至矿产资源丰富的西班牙也几乎不能弥补当地战争频仍带来的损失,西西里行省对罗马的粮食输入算是例外。公元前167 年,元老院抵住来自包税人的压力,不在乎攫取马其顿的矿产资源,不惜放弃直接统治马其顿的机会,只因安德里斯库斯发动叛乱,最终才让罗马在那里永久建立行省。

有学者对罗马扩张的经济驱动力表示怀疑,认为许多战争的收益甚至抵不过战争的支出,战争赔款才称得上数目可观的收益,支持战争持续开动的是交纳赋税的公民,他们的税收是真正持续不断的军事财政之源。那种凯旋仪式上数量繁多的战利品能够抵偿战争的庞大支出的看法,实际上是人们的误解。即使战争胜利,军队自身也无法建立定期、足额和可靠的军费来源。也存在一些例外情况,如军队在军费来源上自谋出路,但这些都发生在第二次布匿战争期间国库资金紧张之时。军队出征常带足国库提供的钱物,以及来自罗马城定期发放的额外资金,以满足长期的战争花销。此外,尽量不动用战利品支付军队的日常支出,妥善保存以便在凯旋式上游行展示,增强仪式的隆重和个人荣耀,这是将领求之不得的事。通过公元前200—前167 年由凯旋式上充入国库的战利品与军饷(stipendium)两相比较发现,这些年间元老院每年定期部署几支军队,并非所有军队都能赢得胜利、充实国库收入,支付所有军团的军饷必然包含在罗马战争的年度费用里。罗森斯坦得出结论,公元前4 世纪后期到前2 世纪上半叶,如果将所有粮草、装备、交通、辅助人员、船只等开支考虑在内,那么共和国的战争都是入不敷出。那种贪婪刺激着元老院在共和国中期开战假设是难以成立的,共和国纳税人的财务状况对于共和国中期跨出意大利迈入地中海的军事实力才是至关重要的。①N. Rosenstein,“Bellum se ipsum alet? Financing Mid-Republican Imperialism”,in H. Beck,M. Hehne,and J. Serrati,eds.,Money and Power in the Roman Republic,Bruxelles: éditions Latomus,2016,pp.114—130.事实上,公民群体的富足成为元老们十分关心的事,元老和纳税人之间的关系在公元前167 年改变了,此时赋税无限期中止,共和国不再依赖公民负担战争费用。以经济利益考量罗马对外扩张的论点,实际上忽略了军费开支与收益的复杂性,为罗马军事征服奠定财政基础的是公民缴纳的税收,战争的收益因各场战争差异有所不同,到公元前2 世纪中期收支情况好转,不过这时的罗马已经雄霸地中海世界了。

军事文化是扩张性理论的另一重要立足点。如尼科莱阐述的,从罗马建城开始,经常面临拉丁平原其他城市的武力威慑,北面的埃特鲁里亚人,东面和南面山地的萨宾人和其他掠夺者,也有来自居住于波河谷地的凯尔特部落对意大利中部的大肆掠夺。严峻的外部压力之下,罗马人中间激发出一种军事文化,培育出一支军事统治精英。从很早开始,战争是罗马人生活的核心,几乎连年为战,每年的宗教仪式标志着战季的开始和结束,直到共和国中期,情况依然相仿。监察官将民众划分为各个财产等级,服务于军事和政治双重目的,也反映了军事义务与政治权利之间的紧密联系。②C. Nicolet,The World of the Citizen in Republican Rome,trans. by P.S. Falla,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0,pp.135—137.

战场上英勇不屈可赢得最高声誉,社会精英致力于以战争中的出色表现为家族增光添彩。然而,元老阶层不可能是利益完全统一的政治集团,内部派别斗争、家族矛盾和个人竞争常常会阻滞政治对手追求荣耀的通道。传统价值观驱使贵族追求军事成就的殊荣,同样的传统也会让他们尽其所能防止他人获得这样的殊荣。公元前2 世纪,每年平均10位元老有资格担任6 名大法官之职,元老中约五分之一满足年龄条件担任执政官之职,③K. Hopkins and G. Burton,“Political Succession in the Late Republic (249—50 BC)”,in K. Hopkins,Death and Renewal,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pp.47—48.仅约四分之一的执政官参加了凯旋仪式,除公元前200—前170年外,举行凯旋仪式十分罕见。多数人无缘最高荣誉,却也不会让少数人赢得轻松,李维和其他作家对元老院争论的完整记录证实:将领的任期是否延长、是否许以凯旋式是争论的焦点。④J. Rich,“Fear,Greed and Glory: The Causes of Roman War-making in the Middle Republic”,in J. Rich and G.Shipley,eds.,War and Society in the Roman World,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1993,pp.54—55.许多贵族精英任期内没有上过战场,而负责日常事务管理。军队长官在战场上的死亡率颇高,阵亡者多为元老家族之子,元老们会为追逐名利不惜家族绝嗣令人生疑。罗马军队的死亡率对公元前2 世纪中期的罗马和意大利社会有着重要影响,尤其对作为主要兵源的小农家庭而言,这也是格拉古兄弟改革的历史背景之一。仅就保守估计,罗马军队的死亡率远大于人们的估计,人力限制和贵族反对都会一定程度上阻挠罗马的对外扩张。⑤A. N. Sherwin-White,“Rome the Aggressor?”The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Vol. 70(1980),pp.177—181.

美国学者格鲁恩仍坚持防御性帝国主义的观点,强调了共和国中期的罗马帝国是一场遭遇的结果,罗马没有既定的计划,对东方的关注是碎片化的、间歇的、不剧烈的,并非持续性的警觉。罗马对意大利的关注优先于其他外部事务,甚至在卷入地中海东岸的冲突之时,通常仍至少有一名执政官衔领意大利、高卢或利古里亚作为战区(provincia),对希腊事务的关注程度次于对意大利北部的保护和控制,次于防范和惩治波伊人、因苏布里人、利古里亚人、凯尔特伊比利亚人、路西塔尼亚人。这种差异性态度也突出反映在意大利条约和半岛以外的条约中,前者规定有严格的军事义务,谋求效忠和合作,后者在格式上较为松散,仅限于友好的安排而非条款切实的协定。监察官或祭司就罗马扩大统治的声明,是以古代套语提及意大利的,在情感和法律上的联系给予意大利特殊地位,这一密切关系是东方事务中从未企及的。当然,罗马对希腊世界的关注的碎片化特征并不妨碍偶尔的干涉和动武。①E.S. Gruen,The Hellenistic World and the Coming of Rome,Berkeley Los Angeles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4,pp.722—725.

格鲁恩把传统上共和国军事征服的研究放在战争动机上,试图在罗马扩张的进程中寻找逻辑范式和稳定性,这一尝试有误导之嫌。东方战争不主要是罗马酿成的,而是希腊人的竞争和敌意迫使罗马人动武。临时情况将罗马牵扯进战争,每场战争均有特殊的本质和目标。保证意大利南部同盟者的忠诚是罗马最早的东方冒险优先考虑的问题,保护亚德里亚海的航道和奥特兰托海峡希腊城市的完整,引发了伊利里亚战争和第一次马其顿战争。罗马在东方的战事是间歇的、分散的,对希腊人而言则常常是破坏性的。防御性帝国之声从未断绝,问题的复杂性可见一斑。

三、罗马社会的转型与民事化社会的形成

在哈里斯的著作问世之后,关于罗马对外扩张性质最有代表性意义的研究成果当属《罗马世界的战争与社会》。该书对罗马扩张做出了全面审慎的总结,论证了决定地中海世界进程的许多方面,其中几篇论文均涉及到罗马社会性质的转变。②J. Rich and G. Shipley(eds.),War and Society in the Roman World,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1993.里奇主张元老院从未毫无理由的宣战,只是因为在某地不得不开战而已,指出哈里斯展现的罗马社会系统的连续战争模型的简单化,认为现实要比这一连续战争模型复杂得多。罗马确实少有太平年间,但罗马战争强度变动极大。打硬仗的时期常有几条战线,与相对和平时期交替,战事曾是执政官夏季的主要活动。但到公元前2 世纪,多数指挥权持续时间很长,每年罗马军队在许多地区驻扎,一些人长期驻守,一些人卷入大战,但在其他时间里太平无事,像公元前178—前154 和前133 年后的西班牙所处的境况。③J. Rich,“Fear,Greed and glory: the causes of Roman war-making in the middle Republic”,in J. Rich and G.Shipley,eds.,War and Society in the Roman World,pp.38—69.无独有偶,埃克斯坦也提出了类似的观点,主张扩张性理论的追随者虽然猛烈攻击了古老的防御性帝国说,但他们的分析略显片面。罗马人几乎连年战争属实,但至少到公元前2 世纪不必寻求对外战争,广布的帝国战事保证了他们并不缺少战争。此外,罗马扩张的图景要比哈里斯所描绘的更加多变:罗马军事行动的本质随着时间的改变而改变,许多地区长时期里罕有战事发生。④A. M. Eckstein,Rome Enters the Greek East: From Anarchy to Hierarchy in the Hellenistic Mediterranean,230—170 BC,Wiley-Blackwell,2012,pp.4—10.

共和国时代,罗马人的生活重心之一在战场,到元首制时期战争主要发生在帝国边疆,服役不再是所有公民必须履行的义务和多数公民的经历。相反,士兵构成独立的社会集团,军队驻守边疆行省,仅在偶发的大战中投入战斗。有了武装军队的保证,帝国臣民得以享有罗马的和平。康奈尔探讨了罗马帝国扩张的终结,对罗马的对外扩张果真结束于奥古斯都统治时期提出质疑。他指出,与谨慎低调的个人形象相反,奥古斯都在对外征服上大刀阔斧,若不是公元9 年条陀堡一役,他的扩张不会止步。对于为何停止征服,过往对原因的分析主要集中于几个方面:地盘太大难以支撑,蛮族不合征服者的胃口,森林沼泽不能给帝国带来丰厚收益,没有新的征服突破口,军费开支过大国库难以承受,皇帝个人的好恶,等等。这些理由遭到康奈尔的全面驳斥。他提出长距离调动军队从西部到东部所占军费的比例并不高,如果边疆蛮族不足以引起罗马的兴趣,那它又为何征服不列颠,对达西亚的征服岂不与增加帝国收益南辕北辙?奥古斯都嘱咐继承人不再扩大边疆就能停止自共和国时代以来的扩张之势?如果可以,恐怕只影响到提比略,克劳狄皇帝又发动了大规模远征。⑤T. Cornell,“The End of Roman Imperial Expansion”,in War and Society in the Roman World,pp.139—170.

罗马和平实现与否同样是个问题。罗马和平通常指奥古斯都结束内战、意大利及内围行省的战事而言的。实际上,和平没有恰当的衡量标准,和平不单就程度而言,还有性质,罗马社会的主要属性正从军事性社会向市民社会转变。

哈里斯将叙述终止于公元前70 年,理由是他觉察到公元前1 世纪初有种改变已悄然发生,他将之定义为罗马社会中权力重心的转移:“对外战争和扩张日益与罗马贵族和公民群体的全神贯注疏远,相反变成了一些‘伟人’及其追随者的专门政策”。⑥W.V. Harris,War and Imperialism in Republican Rome 327—70 BC,p.5.康奈尔认为哈里斯此处的探讨还有待深入,这一改变比哈里斯设想得更加深刻,不是个人统治者从元老院和人民手中接管了主导国家事务的权力,而是罗马的战争频率、强度和持续时间,及其在社会中的作用,都在公元前1 世纪发生了深刻地改变。同时,这一改变是渐进的,其征兆早在公元前1 世纪的政治变迁之前就出现了。公元前2 世纪与公元前3 世纪大不不同,如果说连续性的战争在公元前4 和前3世纪是罗马生活的主要特征,那么在公元前2 世纪上半叶已经开始消失。罗马从公元前2 世纪开始走向和平,所谓的“罗马革命”也只是这一过程的一部分,这种转变可以总体归纳为从一个紧密综合型社会向更分门别类的社会转化。

共和国的制度在性质和功能上是军事的,其宗教、文化和价值观都弥漫着一股军事气息,需要注意的是,每年发动战事是共和国中期第一阶段的特征,尤其是从公元前362—前218 年。这一时期的海外战争伴随着重要的结构性改变,在重要方面上改变了罗马发动战争的性质。之后远距离的海外战争持续数年,重要的指挥权越来越多地掌握在任期延长的代理执政官手里,许多年执政官在业已平定的行省任职,没有卷入战争。帝国时代对外战争如共和国后期通常继续发生,在某种意义上说罗马和平并不是客观事实:是有教养、家境殷实的意大利居民和内围行省居民的狭隘之见,但在另外一层意义上罗马和平不是幻象,罗马社会在公元前最后两个世纪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帝国成了多数人在多数时间里生活的和平世界。对于多数人来说,打仗是不熟悉的经历,士兵是驻扎在遥远地区的少数群体,军事活动对市民的日常生活无关轻重。

四、中心—边缘理论和国际系统理论视野下的罗马征服

罗马帝国并非隔绝于地中海世界,罗马帝国扩张也并非别具特色。若把目光从罗马自身移向罗马所处的更广阔的政治地理区域,那么得出的答案可能有所不同。中央—边缘理论不仅强调在帝国扩张中发挥作用的帝国中央的制度、特征和功能,而且把附属的政治组织与中央相对应的边缘放在重要位置,促使战事发生的条件经常酝酿于中心的边缘地带:在威胁之下请求来自外部势力保护的弱小国家;党派斗争和分裂的国家中,一派或另一派要求外部势力的帮助;相对强大的国家进行侵略举动,引发周边地区的动荡。这种条件引起中央控制的尝试,帝国随之产生。古代世界典型的外交互动体现为:弱小国家向强大国家求援,强大国家倾向于答应其诉求,即使肯定的答复意味着本地冲突的升级也不顾。①A. M. Eckstein,“Conceptualizing Roman Imperial Expansion under the Republic: An Introduction”,in N. Rosenstein& R. Morstein-Marx,eds.,A Companion to the Roman Republic,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6,pp.567—589.如在公元前343 年,坎帕尼亚的小城受到高地萨莫奈人的进攻威胁,请求卡普阿城提供保护。卡普阿人做出肯定答复,但两次败于萨莫奈人,且不久后自身安全堪忧,于是请求罗马的保护。罗马人经过斟酌做出答复,警告萨莫奈人离开,不许进攻卡普阿,由此引发罗马和萨莫奈人之间的战争。李维的评价是罗马和萨莫奈人的战争由外部原因而起,不归咎于他们自身。②Livy,7.29.3.但这种分析方法也存在风险,会严重低估强大势力自身的作用。好比小国不是、也不仅仅是大国侵略的无助的受害者,大国过去不是、当时也不是受边缘政治组织操纵或挑衅的无助受害者,中央对武力的使用仍是所有帝国建立的基础。

国家总是存在于一个国家系统之中,作为这个系统的某一单元。这一系统有其自身的特征,反过来对单元发生作用。国际领域中的国家行为大多是在混乱的条件下追逐私利导致的。混乱意味着没有国际法或保证国际法执行的有效手段。以严厉手段将力量最大化的行为在所有制定政策的精英观念中处于主流。与其说这种做法来源于嫉妒,不如说来自于在竞争激烈的世界中保护自己的愿望。社会动荡与无情的利益最大化行为结合在一起,便产生了邦际混乱的系统或战争威胁,每个国家必须准备好通过武力保护自身利益,所有国家变得军事化了。在如此的环境中,战争是寻常的,也就是解决严重利益冲突的寻常方式。③A. M. Eckstein,“Conceptualizing Roman Imperial Expansion under the Republic: An Introduction”,pp.576—578.

希腊化的地中海世界是一个竞争残酷的国家系统,尽管没有国际法,但有执行邦际管理的约定俗成的规则,例如不杀他国来使。尽管许多神圣场所和圣坛被认为受到保护,但这样的地方也遭遇毁灭和掠夺。波利比乌斯本人强调,“希腊世界的国与国关系不受任何有能力执行公正的人的管理。”①Polybius,5.67.11—68.2.像古典时代的希腊人一样,希腊化时代的希腊人努力于冲突的仲裁和调停,这在某种程度上有助于境况的好转,但是没有哪个大国曾接受第三方的仲裁。地中海世界混乱的另一个因素是简单的外交:国家之间没有长期的使节,没有固定的外交联系。

希腊化王国在从公元前323—前160 年的163年中,仅6 年没有卷入一个或多个大王朝的大战。各王国以及中等大小政治组织,如帕伽马王国和阿卡亚联盟都在连年征战。罗马人的确尚武好战、扩张成性,但其他人亦然,那么罗马的军事风尚本身不足以作为罗马在共和国中期崛起为帝国的完美解释。

英国学者奥斯丁曾对在希腊化研究中没有运用战争与社会、制度有机联系的研究方法表示遗憾。他感慨在这一研究方法已经给罗马共和国历史的研究带来热议,而学人对希腊化时代忽略不顾。希腊化研究并不缺少专门战事的研究,也不缺少对个别统治者的统治及其政策的研究,有关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的征服众说纷纭,但是希腊化时代后继者们的征服往往被人遗忘。其实一如既往,冲突基本上在三个有实力的王朝间进行,地中海东岸的归属从未尘埃落定,三个主要国家和其他势力持续角逐。在一定意义上,“后继者时代”从未真正结束,直到罗马人的到来才逐渐改变了游戏规则,一并除掉主要的君主国才走向终点。征服的意识形态断断续续地有力维系,依赖于统治者,也依赖于环境时局。突出的例子是伊壁鸠鲁国王皮洛士的西西里远征,托勒密三世在阿杜利斯铭文中对第三次叙利亚战争的展现,安提奥库斯三世统治的多数时候在小亚细亚和欧洲的战事,以及安提奥库斯四世对埃及的入侵。马其顿的腓力五世拥有统治世界的野心,经常寻求所谓自己与腓力及亚历山大的联系,梦想由他的家族统治世界。大多数国王亲率军队作战,腓力、亚历山大、所有的继承者,以及除托勒密四世之后的托勒密国王外所有国王也都是如此。国王们在自我展示中强调个人的军事美德和成就,寻求建立对军事荣耀的垄断。钱币上凸显了这些主题,统治者把胜利视为自己的个人贡献。统治者的自我认识中涉及王朝中的先辈帝王,铭记祖先的成就,把其权力和财产视为家族的遗产,必须保留、重建乃至扩大。奥斯丁的研究深受罗马帝国主义研究的启发,同时对深入理解罗马战争的国际环境和主流意识形态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②M. M. Austin,“Hellenistic Kings,War,and the Economy”,The Classical Quarterly,Vol. 36(1986),pp.450—466.受到奥斯丁观点的激励,查尼奥蒂斯致力于对希腊化时代的战争进行更为复杂的解读,他尝试回顾战争对塑造希腊社会、心态和文化的不同方式,以及战争与当时的社会条件相一致的方式,由此折射出这一时代社会军事文化的特殊性,A. Chaniotis,War in the Hellenistic World: A Social and Cultural History,Blackwell Publishing,2005,xxi—xxii.

古代的国际环境远比现代复杂。在早期共和国时代,地中海世界由几百个独立的城邦组成,在公元前2 世纪,罗马有超过一百个同盟者,也许还有更多的国家在罗马的“朋友”圈中,圈外是无数的半蛮族部落,跃跃欲试地充当着战争的催化剂。在铭记现代国家必须运用所有的外交手段来维持与少数邻邦的和平的同时,我们不仅吃惊于罗马战争的频繁,还有他与众多国家保持的和平。

综上所述,罗马共和国对外扩张牵涉罗马共和国历史方方面面,罗马对外扩张的动力复杂多变,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通用准则,或者说对某一动力的探析都表现为对复杂问题的简单化处理的权宜之计,每一项动力因素都会因时而变。这种变化取决于罗马时代变迁和扩张之路上民众心态的变化,取决于地中海世界格局的变动不居,也取决于现代学者看待罗马扩张的视角和方法的转换。古今的切换之中,罗马共和国的对外扩张又平添了本不属于它的现实关照。若把现代问题意识代入罗马战争的分析论述不可避免,这是历史重现生机的必要表现,那么从当时的罗马历史和周边环境展开对罗马军事扩张动力的探究,也许更加符合当时的历史情境。罗马和平不是帝国时代早期的专属特征,从公元前2 世纪开始罗马走向和平,海外行省平息干戈的时间渐长,穿插进来的内战仅是社会转型中的一幕,罗马正经历从军事化社会向民事化社会的过渡,从紧密综合型社会向分工协作型社会的推进。罗马所处的地中海世界,其东部从未决出最后的赢家,统治者从对军事荣耀的垄断中达到凸显个人成就、巩固统治的目的。地中海地区局势的纷繁复杂为罗马共和国的对外战争做出了最为生动的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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