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鹏 宇
近年来,史学界开始倾向于研究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内部的问题,越来越注重探讨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们之间的差异及特色。①相关研究有何刚:《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马克思主义史学阵营对郭沫若史学的评论》,《中共党史研究》2019 年第1 期;李勇:《同道异趣:郭沫若和范文澜的先秦诸子研究》,《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17 年第5 期;李勇:《杜国库和郭沫若在孔墨研究上的学术分歧》,《淮北师范大学学报》2017 年第1 期。可以说,这种现象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史研究不断深入的必然结果。郭沫若与侯外庐都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主要奠基人,二人有着近40 年的友谊,他们的研究方向也较为接近,都对中国古代社会史和思想史有着深入的研究。②侯外庐的中国思想史研究成就为学界所共知,关于郭沫若的中国思想史研究成就,参王启发:《郭沫若在思想史研究上的成就和贡献》,《晋阳学刊》2018 年第5 期。但是,目前学界对二者学术关系的专门研究还不充分,③主要集中在二者具体观点的比较上,如黄晓武:《1942 年郭沫若与侯外庐关于屈原思想的论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6 年第6 期;安妮:《捍卫墨子:论侯外庐对郭沫若墨子明鬼主张之驳议》,《学术月刊》2014 年第4 期。本文特从侯外庐的视角观察郭沫若的形象,通过对其眼中郭沫若“导师”与“论敌”的双重形象的分析来考察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的规律,不足之处还请广大学者指正。
1927 年大革命的失败,对青年郭沫若与青年侯外庐都产生了改变其一生的重要影响。八一南昌起义之时,郭沫若参加了起义部队,在战乱中与部队失散,后辗转至香港、上海等地,并于1928 年2 月抵达日本,开始了长达近10 年的流亡生涯。在此期间,郭沫若在史学方面取得了重大的成就,尤其是1930 年出版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被誉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开山之作,此书与国内的社会史论战相互辉映,并成为社会史大论战的导火索之一。④张越:《社会史大论战与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建立论析》,《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15 年第4 期;张越:《郭沫若给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带来了什么?——以民国时期对郭沫若史学的评价为中心》,《郭沫若学刊》2016 年第1 期;张越:《“例示研究古史的一条大道”——再论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中共党史研究》2017 年第5 期。
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在中国近代史学史上有着承上启下的双重学术意义。一方面,郭著是对以“整理国故”为代表的五四史学的批判。五四运动以后,胡适等人倡导的“整理国故”运动逐渐兴起,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的成立、《国学季刊》的创刊,成为“整理国故”运动的实践,而以顾颉刚为核心的“古史辨”运动,亦是“整理国故”运动的一个表现。但是,“整理国故”包含着两个不同层次的内容:一方面是“国故”即作为客观历史表现形式的史料,另一方面则是“整理”的方法及其背后的意识形态。而后一点,正是“整理国故”运动兴起及其衰落的根本原因。事实上,“整理国故”运动背后隐藏的是理性主义的意识形态,而理性主义是资本主义兴起时代即启蒙运动的产物,它所适应的是资产阶级民主运动的蓬勃发展。但是,中国近代历史的走向却并不符合理性主义的理想模式——新民主主义革命对旧民主主义革命的批判,也证明资产阶级不是中国近代民主革命走向胜利的领导阶级。郭沫若很早就注意到了“整理国故”运动,他在1924 年就曾提出,所谓的“整理国故”“充其量只是一种报告,是一种旧价值的重新估评,并不是一种新价值的重新创造,它在一个时代的文化的进展上,所效的贡献殊属微末”。①郭沫若:《整理国故的评价》,《创造周报》1924 年第36 号。那么,怎样的价值才算得上“新生价值”呢?郭沫若并没有明确的说明。但是,经过大革命洗礼之后的郭沫若,认识到马克思主义对中国社会发展的重要意义,同时也对历史学的社会意义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对于未来社会的待望逼迫着我们不能不生出清算过往社会的要求。古人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认清楚过往的来程也正好决定我们未来的去向。”②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年,第6 页。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郭沫若有了对“整理国故”运动的明确态度,“新的理论观点和研究对象的转变,使他对‘国故’与‘整理国故’有了不同于以往的认识”。③张越:《从对整理国故和“古史辨派”的评价看郭沫若的史学思想》,《郭沫若学刊》2003 年第1 期。这时的郭沫若指出:“谈‘国故’的夫子们哟!你们除饱读戴东原、王念孙、章学诚之外,也应该知道还有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没有辩证唯物论的观念,连‘国故’都不好让你们轻谈。”④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第9 页。此时,他明确地提出了要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研究“国故”即中国历史的主张,这种观点,比他在1924 年时所懵懂地提出的抽象的“新生价值”有了质的进步。对此,侯外庐曾在郭沫若去世后评论道:“郭老的重大历史功绩之一,就在于他首先应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和方法研究中国古代社会的历史。早在二十年代,他就批判了封建史家和资产阶级学者对于历史的歪曲,尤其批判了胡适之流为了反对马克思主义而高谈‘整理国故’。……郭老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下,创造性地把古文字学和古代史研究结合起来,开辟了古史研究的新天地。”⑤侯外庐:《深切悼念郭沫若同志》,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28 卷,长春出版社,2016 年,第114 页。
另一方面,我们还要结合中国当时的社会形势来理解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的历史意义。大革命失败后,中国历史走进了一个十字路口,“中国资产阶级,以大资产阶级为首,在一九二七年的革命刚刚由于无产阶级、农民和其他小资产阶级的力量而得到胜利之际,他们就一脚踢开了这些人民大众,独占革命的果实,而和帝国主义及封建势力结成了反革命联盟”,⑥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毛泽东选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1991 年,第681 页。这个时代要求一种新的历史学的诞生——这种历史学能够解释中国的过去、现在以及指明未来的发展方向。很明显,“整理国故”式的史学及其背后的理性主义精神,不能支撑时代的发展。正如马克思所说,“理论在一个国家实现的程度,总是取决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⑦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12 页。同样,一种形态的历史学能否在史学史上引起广泛的影响,取决于它能否满足这个时代的需要。而郭沫若在此期间撰写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之所以能够在中国近代史学史上成为划时代的著作,就在于它在历史转折的时刻充当了新时代号角的角色。
大革命失败改变了青年郭沫若的人生命运,同样的,也对年仅24 岁的侯兆麟——这位几年后自号“外庐”的大学生——产生了改变人生轨迹的影响。
与郭沫若所处环境不同的是,自1923 年起,侯外庐就在北京学习和生活。直到1926 年3 月后,曾被无政府主义、三民主义等思想吸引过的青年侯外庐,在经历了两次改变其命运轨迹的事件后,⑧一是侯外庐脱离了国民党右派组织“孙文主义学会”,二是其主编的革命刊物《下层》的问世与夭折。逐渐在思想上开始转向了马克思主义并在行动上转向了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国民党左派。1926 年下半年,经常参加国民党左派活动的青年侯外庐被北洋政府列入抓捕的黑名单之内。因此,他只能迅速离京,比郭沫若更早地寻求出国的机会。1926 年冬,侯外庐到哈尔滨寻求赴法勤工俭学的机会,1927 年夏抵达法国,进入巴黎大学文学院学习,在学习了一年德文之后,他正式开启了长达10 年的译读《资本论》的学术生涯。侯外庐晚年在回忆这段经历时说:“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时,我找到了信仰的归宿——马克思主义。”①侯外庐:《韧的追求》,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1 卷,长春出版社,2016 年,第54 页。从这一点上来看,侯外庐与郭沫若的思想历程基本上是一致的,这也奠定了他们日后成为挚友的基础。
1930 年春,也就是郭沫若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出版前后,远在巴黎的侯外庐因生活问题准备回国。侯外庐回国后在哈尔滨法政大学经济系任教,在这一时期,他一方面撰写了不少经济学论文;另一方面,由于在法国完成的《资本论》译稿因故留在了柏林,他这时只得重新开始翻译工作。然而,《资本论》第一卷重译的工作还没有完成,便爆发了“九一八事变”,侯外庐只得南下北京避难,到达北京时已经是1932 年春了。
侯外庐应聘为学风比较自由的国立北平大学的法学院教授,同时又在北平师范大学和中国大学兼任经济学课程。而就在此时,他读到了郭沫若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十分佩服郭沫若“为中国史学做了划时代的贡献”,②③⑥⑦⑧⑨⑩侯外庐:《韧的追求》,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1 卷,第53 页,第175 页,第174 页,第92页,第175 页,第175 页,第175 页。同时也意识到,《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在某些方面还不够成熟,甚至还有明显的缺点(和)错误”。③侯外 庐:《韧的 追求》,张 岂之 主编:《侯外 庐 著作 与思 想研 究》第1 卷,第53 页,第175 页,第174 页,第92页,第175 页,第175 页,第175 页。也是此时,素未谋面的郭沫若在侯外庐心中产生了一个双重形象——导师与论敌。
全面抗战爆发后,郭沫若与侯外庐于1938 年各自辗转到达重庆,两人正式会面,从此建立了长达40 年的学术友谊。④侯与郭在重庆的交往事迹,可参侯氏《民主·科学·创新——郭沫若在重庆》(《文汇报》1985 年12 月2 日)一文。侯外庐在悼念郭沫若的时候回忆道:“郭老对于古史的研究,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在1930 年回国后,曾写信向郭老求教。抗日战争时期,我在重庆见到了郭老,从此,我就有机会聆听他的教言。在我的中国古代社会和古代思想史的研究工作中,郭老给予了我多方面的帮助。我一直把他看作是一位使我深受教益的老师。”⑤侯外庐:《深切悼念郭沫若同志》,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28 卷,第112 页。不过,在二人友谊增进的同时,郭沫若在侯外庐心中的双重形象不但没有消灭,反而更加凸显,尤其是侯外庐在1940 年正式开启其史学生涯的时候,郭沫若在侯外庐眼中的这个双重形象越来越明显。
侯外庐晚年在回忆录中高度评价了郭沫若对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历史贡献。他在评论社会史论战时也特别指出了郭沫若的历史地位,并且明确指出了郭沫若对其学术转向的影响:“我要特别提到的是,在这场论战中,以郭沫若为代表的中国马克思主义者的一个重大功绩,就是他们在批判形形色色的唯心主义史学的同时,开创了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中国新史学。新史学的出现,激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推动了中国社会史问题论战的高涨。我就是在论战高潮中,由于受到郭沫若的影响而开始转向史学研究道路的。”⑥侯外庐:《韧的追求》,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1 卷,第53 页,第175 页,第174 页,第92页,第175 页,第175 页,第175 页。具体来讲,侯外庐认为郭沫若在中国古代史研究方面开辟了“何等光辉的一条‘草径’”,⑦侯外庐:《韧的追求》,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1 卷,第53 页,第175 页,第174 页,第92页,第175 页,第175 页,第175 页。“在掌握大量史料的基础上,运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和方法,以其锐利的眼光,第一次提出并且论证了中国古代同样存在奴隶制社会,从而证明了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类社会史一般规律的普遍意义”,⑧侯外庐:《韧的追求》,张岂之主编:《侯外庐 著作与思想研究》第1 卷,第53 页,第175 页,第174 页,第92页,第175 页,第175 页,第175 页。而侯外庐的中国古代社会史研究,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
同时,侯外庐明确指出在1930 年代以后,他在历史学方面的老师就是郭沫若,他说:“如果说,大革命时期,李大钊同志曾经是指引我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老师,那么,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开始,我已经把郭沫若同志看作是指引我学习和研究中国历史的老师。”⑨侯外 庐:《韧的追 求》,张岂之 主编:《侯外 庐著作 与思想 研究》第1 卷,第53 页,第175 页,第174 页,第92页,第175 页,第175 页,第175 页。可以说,郭沫若作为侯外庐在学术上的导师的形象,是非常明确的。但是,这并不代表侯外庐完全是按照郭沫若的治学路径亦步亦趋的,相反,他对郭沫若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是持明确的批判态度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在某些方面还不够成熟,甚至还有明显的缺点(和)错误。”⑩侯外庐:《韧的追求》,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1 卷,第53 页,第175 页,第174 页,第92页,第175 页,第175 页,第175 页。我们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侯外庐的中国古代社会史研究,是建立在对郭沫若的批判的基础之上的,他从踏入历史研究的领域之时,就是把郭沫若当作一个重要的论敌看待的。
侯外庐对郭沫若史学的批评,主要分为以下几点。第一,对郭沫若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的批评。早在1934 年写的《社会史导论》中,侯外庐就认为郭沫若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中犯了“技术决定论”的错误,他说:“1928 年以来,我们的中国经济论者,不但混同着生产诸力与技术,而且把技术当做决定的前题规定着。……《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著者郭沫若先生,认为中国社会未至资本主义阶段的原因是缺乏蒸气机。这一论断,亦是纯粹的机械的理论。”①侯外庐:《社会史导论》,《侯外庐史学论文选集》上册,人民出版社,1987 年,第24-25 页。侯外庐这里所指的是郭沫若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中提到的一个观点:“尽管一部二十四史成为流血革命的惨史,然而封建制度的经济组织和政治组织依然无恙。重要的原因是什么?一句话归总:是没有蒸汽机的发明!”②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第28 页。在侯外庐看来,郭沫若这个观点就是“技术决定论”,即把“技术”(包括生产工具)“当做决定的前题规定着”社会性质的观点。③侯外庐:《社会史导论》,《侯外庐史学论文选集》上册,第24 页,第26 页。而侯外庐则根据《资本论》等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认为,劳动手段(工具)只不过是再生产过程的“指示器”,而不是规定社会性质的决定性因素。也就是说,生产工具是一个时代的标志,但真正决定这一历史阶段社会性质的是其生产方式,即“这种当做生产手段与劳动力的特殊结合关系”。④侯外庐:《社会史导论》,《侯外庐史学论文选集》上册,第24 页,第26 页。
这一观点的差异,很大程度上源于二者学术背景的不同。郭沫若在日本流亡期间,曾经翻译过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并于1931 年在神州国光社将其出版,郭沫若在谈到这部译文时说:“这书的译文实在是生涩得很,主要的原因当然是我对于经济学不十分内行,而本书所论的范围又是马克思经济学里面的最难懂的部分。关于商品分析和货币理论,多涉于抽象的思维,这对于初学者和我这样不十分内行的人,的确是一个难关。”⑤郭沫若:《〈政治经济学批判〉序》,《郭沫若集外序跋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年,第360 页。平心而论,郭沫若的学问十分宏博,然而经济学确实非其所长;反观侯外庐,他从1928 年开始便从事了十年的《资本论》翻译工作,而自1930 年回国至1937 年抗战爆发,他的教学科研工作也都是围绕着经济学这一学科体系进行的,换句话说,在1940 年以前,学术界只有“经济学家侯外庐”而没有“历史学家侯外庐”。可以说,当时的侯外庐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已经有了较为深入的研究,他对郭沫若观点的批评也是完全以《资本论》等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为依据的。⑥关于侯外庐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理论的研究与运用,可参程鹏宇:《论侯外庐对马克思生产方式理论的研究与运用》,《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16 年下卷。此后,在《中国古典社会史论》中,侯外庐继续指出郭沫若的这点错误,不点名地批评郭沫若道:“测度器与指示器只是看取一个社会的关系的方向,却不可过分错解,把‘铁刀’或‘技术’认为划开时代发展构成的决定条件,这是过去学人所常犯的毛病。”⑦侯外庐:《中国古典社会史论》,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5 卷,第376 页,第309 页,第311 页。这里所说的“过去学人”主要就是指郭沫若。
第二,对郭沫若中国古代史研究方法的批评。早在1934 年,侯外庐回到太原后,就曾写过一本名为《中国古代社会与老子》的小书,对中国古代社会史进行了初步的研究。侯外庐晚年在回忆这本书的写作缘由之时,说是“感奋于社会史论战中郭沫若历史唯物主义旗帜之鲜明”,⑧侯外庐:《韧的追求》,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1 卷,第93 页。但此时的侯外庐,其学术观点并不成熟,因此并没有系统地对郭沫若展开评述。1940 年10 月19 日皖南事变爆发后,重庆的政治空气也随之变得异常紧张,侯外庐遂推掉《中苏文化》杂志的日常事务,闭门不出,专心从事中国古代史的研究工作,一年之后完成了其成名作《中国古典社会史论》——自此以后,侯外庐实现了学术转向,正式地开始了其史学生涯。我们翻开这本著作,映入眼帘的除了侯外庐对中国古代社会尤其是亚细亚生产方式的解析这条“主线”外,还会发现一条“暗线”,即对郭沫若中国古代史研究的批评。侯外庐一方面对郭沫若的史学成就给予了高度地评价:“郭沫若先生首先眼光锋利,跳入时代的温室,大胆地写出他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⑨侯外庐:《中国古典 社会史论》,张岂之主 编:《侯外庐著作与思 想研究》第5 卷,第376 页,第309 页,第311 页。而另一方面,侯外庐也指出社会史论战中学者们对郭沫若的批评“没有搔到痒处”,⑩侯外庐:《中国古典社会史论》,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5 卷,第376 页,第309 页,第311 页。言外之意,他在本书中就要对郭沫若进行“搔到痒处”的批评,而这个“痒处”主要指的就是两点:一是对郭沫若史学转向的质疑,二是对郭沫若文明起源观的质疑。
其一,侯外庐对郭沫若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之后的学术转向颇有微词。郭沫若在完成《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之后到1940 年,学术重心转向了甲骨文、金文等古文字的史料考证研究,陆续推出了《甲骨文字研究》(1931)、《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1931)、《两周金文辞大系》(1932)、《金文丛考》(1932)、《金 文 余 释 之 余》(1932)、《卜 辞 通 纂》(1933)、《古代铭刻汇考四种》(1933)、《古代铭刻汇考续编》(1934)、《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1935)、《殷契萃编》(1937)、《石鼓文研究》(1939)等古文字材料的整理和研究著作。郭沫若在1945 年写的《十批判书·后记》中说:“为了研究的彻底,我更把我无处发泄的精力用在了殷虚甲骨文字和殷、周青铜器铭文的探讨上面。”①郭沫若:《十批判书》,《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2 卷,人民出版社,1982 年,第465 页。1952 年,郭沫若在《甲骨文字研究·重印弁言》中回忆此书的写作时进一步说:“这些考释,在写作当时,是想通过一些已识未识的甲骨文字的阐述,来了解殷代的生产方式、生产关系和意识形态。”②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1 卷,科学出版社,1982 年,第7 页。从这里我们可以知道,郭沫若所说的“研究的彻底”指的就是进一步从古文字的角度来探讨古代社会的“生产方式、生产关系和意识形态”。关于郭沫若的学术转向,当今学术界一般对其有较高的评价。不可否认,郭沫若的这一学术转向,有其合理性,其学术成就也是十分可观的,对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促进作用。不过,侯外庐的视角比较独特,他认为郭沫若在转向史料考证工作后,忽略了对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研究,甚至太过拘泥于考据学的路数,马克思主义史学的性格反而体现得不明显。侯外庐指出:“郭沫若先生感到‘文字符录’的作祟,而暗示金石家的家法应为学人所遵依,著者则提出方法论与历史学的范例亦应为学人所严守,因为这两样基本知识可以使人免去摸索。”③侯外庐:《中国古典社会史论》,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5 卷,第364 页,第331 页,第343 页,第343 页。可见,侯外庐对郭沫若拘泥“金石家的家法”的学术路数有一定的意见,虽然不否认“金石家的家法”的学术价值,但更加强调除了在史料考证方面的功夫外,还应该重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修养,因为后者才是马克思主义史学的鲜明个性。显然,侯外庐认为郭沫若在这一点上做得不够。
其二,侯外庐对郭沫若的文明起源观提出了质疑。他认为郭沫若在研究中国古代社会时只看到了中国文明起源的一般性而忽略了其特殊性,即郭沫若的文明起源观没有包含对不同文明起源路径的关注。他说:“郭先生关于中国古代社会的理论根据,仅是《家族、私产、国家起源论》的前半部,而忽视了后半部希腊、罗马、日耳曼三个类型的国家成立底基本材料,我以为研究中国的古典社会,至少要依据古典国家的一般合法则性(如氏族贵族的国家向显族贵族的国家去发展),同时更研究各个类型的特殊合法则性。”④侯外 庐:《中国 古典 社会 史论》,张 岂之 主编:《侯 外庐 著作与 思想 研究》第5 卷,第364 页,第331 页,第343 页,第343 页。又说:“后一部分的主要法则,即以说明了希腊、罗马、日耳曼三个典型国家的这种转变为中心。”⑤侯外庐:《中国古典 社会史论》,张岂之主 编:《侯外庐著作与思 想研究》第5 卷,第364 页,第331 页,第343 页,第343 页。“这种转变”即古代文明化的进程,希腊、罗马、日耳曼三个典型国家就体现了三种不同的文明起源路径,因此,他批评郭沫若道:“郭沫若先生即没有注意这点。”⑥侯外 庐:《中国 古典社 会史论》,张岂之 主编:《侯 外庐著 作与思 想研 究》第5 卷,第364 页,第331 页,第343 页,第343 页。事实上,侯外庐的《中国古典社会史论》一书,其核心观点就是要揭示中国古代社会文明路径、生产方式的特殊性,而以此来“挑战”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在史学界的地位。
第三,对郭沫若所塑造的屈原形象的质疑。1942 年,侯外庐与郭沫若爆发了一场关于屈原思想的争论,⑦这场争论的文章最早发表在重庆《新华日报》上,即侯外庐的《屈原思想的秘密》、郭沫若的《屈原思想》、侯外庐的《屈原思想渊源底先决问题》,最后这篇文章发表了一半之后,由于《新华日报》国际版负责人乔冠华的建议而停止,后来侯外庐把这次争论的相关文章包括郭沫若的《屈原的艺术与思想》以及自己的《屈原思想渊源底先决问题》的后半部分《申论屈原思想》发表在他主编的《中苏文化》上。关于这场争论的相关细节问题,可参考黄晓武:《1942 年郭沫若与侯外庐关于屈原思想的论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6 年第6 期。侯外庐晚年回忆道:“我和郭老的分歧何在呢?分歧的本质在于我们对儒家思想的评价差别很大。”⑧侯外庐:《韧的追求》,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1 卷,第105 页。而对儒家思想评价的不同,又基于二人对亚细亚生产方式及春秋战国社会性质的不同理解——这一点已为当代学者所指出。⑨何刚:《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马克思主义史学阵营对郭沫若史学的评论》,《中共党史研究》2019 年第1 期。但是,本文要补充的是,侯外庐与郭沫若在屈原问题上的分歧,可能还涉及对历史学应用方法的不同认识——而这一点可能比上述原因更加深刻。具体来说,侯外庐认为郭沫若并没有实事求是地研究儒家思想,而是把儒家思想予以理想化而为现实的抗战服务,他说:“我不同意史学家郭沫若把他热爱的人物过于理想化,为儒家人物的头脑塞进法家思想,以至有损历史的真实。”①侯外庐:《韧的追求》,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1 卷,第106 页,第106 页,第94 页。在他看来,郭沫若对作为“历史人物”的屈原和作为“艺术人物”的屈原并没有做严格意义上的区分,这种做法影响了历史学的科学性。
直至晚年,侯外庐对这场争论仍然耿耿于怀,他说:“如果有人要追问结果的话,可以说,结果是文学和艺术战胜了史学和哲学。今天,已经抹不去中国人心目中郭沫若所加工的屈原形象。史学和哲学严肃的面孔,显然不及艺术的魅力容易让人们接受。”②侯外庐:《韧的追求》,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1 卷,第106 页,第106 页,第94 页。由此可以看出,这场争论在侯外庐心中的地位,显然不是一般学术问题争论所能涵盖的,其更深层次的意义是如何应用历史学的问题:是理想化历史为现实服务还是谨慎地保持历史学的严肃面貌?不管怎样,郭沫若在侯外庐眼中的形象多少是倾向于前者的——而这种风格是侯外庐所不以为然的。
第四,对郭沫若中国思想史研究的批评。众所周知,侯外庐是以中国思想史研究闻名于学界的,同样的,郭沫若在中国思想史研究方面也取得了非常丰富的成果。③王启发:《郭沫若在思想史研究上的成就和贡献》,《晋阳学刊》2018 年第5 期。事实上,不仅在中国古代社会史的研究方面,而且在中国古代思想史的研究方面,郭沫若也是侯外庐的前辈——除去大革命失败前关于中国思想史方面的“少作”如《我国思想史上之澎湃城》《中国文化之传统精神》《读梁任公〈墨子新社会之组织法〉》《惠施的性格与思想》等文章勿论外,郭沫若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中也有丰富的思想史研究内容,如第一篇第一章“《周易》时代的社会生活”的第三节“精神的生产”、第二章“《易传》中辨证的观念之展开”、第二篇“《诗》《书》时代的社会变革与其思想上之反映”,都是其思想史研究的重要成果。
侯外庐的学术路径是以社会史为思想史的研究基础,他曾说:“把社会史和思想史有机地结成一个系统进行研究,我认为是一个合理的途径。”④侯外 庐:《韧 的追 求》,张岂 之主 编:《侯 外庐 著作与 思想 研究》第1 卷,第106 页,第106 页,第94 页。因此,在1941 年初完成《中国古典社会史论》的时候,侯外庐就马不停蹄地开始了《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的写作,到1942 年底完稿,并于1944 年出版——这部著作的问世标志着侯外庐正式开启了其中国思想史研究的学术生涯。在这部著作中,侯外庐对郭沫若的中国思想史研究有所批评,主要集中在对墨子的评价和思想史研究方法两方面上。
关于对墨子和墨家的评价,在当时的马克思主义史学界中有很大的分歧。早在1923 年写的《读梁任公〈墨子新社会之组织法〉》中,郭沫若就对墨子表达过不满,指出其“不过是一位顽梗的守旧派,反抗时代精神的复辟派罢了”,⑤郭沫若:《读梁任公〈墨子新社会之组织法〉》,《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3 卷,第266 页。而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中,他进一步指出:“墨家……的宇宙观根本是固定的、非辩证的、宗教的,他根本是迷信鬼神。他这一派在当时完全是反革命派。”⑥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82 年,第70 页。郭沫若对墨子的这种负面评价,在此后的学术界也引发了一些争议。与郭沫若对墨子的负面评价不同,另一位马克思主义史学家范文澜在1941 年出版的《中国通史简编》中论述墨家思想时却说:“墨家……始终是为庶民利益着想的,因此遭受统治阶级的弃绝。……统治阶级能扑灭墨家,但是农民工人依时代发展的革命力量,却永远不能扑灭。”⑦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上,华北新华书店,1948 年,第161 页。郭沫若在1943 年撰写的《墨子的思想》(收入《青铜时代》)一文中对范文澜的观点予以了不点名地反驳,他说:“墨子始终是一位宗教家。他的思想充分地带有反动性——不科学,不民主,反进化,反人性,名虽兼爱而实偏爱,名虽非攻而实美攻,名虽非命而实皈命。象他那样满嘴的王公大人,一脑袋的鬼神上帝,极端专制,极端保守的宗教思想家,我真不知道何以竟能成为了‘工农革命的代表’!”⑧郭沫若:《青铜时代》,《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1 卷,第463 页。正如李勇先生所指出的那样:“在墨子和墨家问题上,郭沫若不点名批评了范文澜的观点,几乎在所有具体问题上都与范文澜处于对立状态。”⑨李勇:《同道异趣:郭沫若和范文澜的先秦诸子研究》,《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17 年第5 期。
不过,对于以上两种意见,侯外庐均表示异议。他在《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中指出:“著者对于孔墨无好恶左右袒,欲以古人之真知还诸古史之实际而已。……以至最近几年来学者对于墨子或偏爱为革命者,或偏恶为反革命者,著者认为皆应改正之研究态度。”⑩侯外庐:《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岳麓书社,2010 年,第82 页。他后来在《中国思想通史》中也延续了这个观点:“墨学的衰微原因,就在他的学派性本身与中古封建之不相容,所谓革命论与反革命论乃极端的机械论断。”①侯外庐、杜守素、纪玄冰:《中国思想通史》卷一,新知书店,1947 年,第436 页。侯外庐所说的“或偏爱为革命者”指的是范文澜的墨子研究,而“或偏恶为反革命者”指的就是郭沫若的墨子研究。在侯外庐看来,对墨子的评价,不能机械地将之看成是“革命”或“反革命”,而是应该将之放到当时的思想史发展状况中去定位,既要看到其“革命”或“进步”的一面,也要看到其“反革命”或“保守”的一面。具体来讲,侯外庐认为,郭沫若所指出的墨子的宗教思想是存在的,但这只不过是传统思想的残留,而且这种传统思想的残留在思想史上具有普遍性:“我们在中外古代学说中,没有能够找到一个头尾皆扫清传统思想的。”②侯外庐:《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第129 页,第130 页,第130 页,第130 页,第408 页,第8~9 页。但需要注意的是,墨子的宗教思想与西周的宗教思想有着本质的区别,即:“周代的社会史,祀天者为贵族,庶民没有天道。同样的,祖先鬼神亦氏族贵族所专有,庶民无姓,没有祭鬼的必要。”③④⑤⑨⑩侯外庐:《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第129 页,第130 页,第130 页,第130 页,第408 页,第8~9 页。而墨子的进步之处在于他把宗教中的权力平等化了:“这把尺度是平等的,亦可以量度王公大人,亦可以量度百姓庶民,已经不是西周‘庶民绝天通’的贵族专有物了。”④⑤⑨⑩侯外庐:《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第129 页,第130 页,第130 页,第130 页,第408 页,第8~9 页。因此,侯外庐主张在墨子落后的宗教思想中发现其进步意义,他指出:“墨子的明鬼为一落后的思想传统,尤其说明鬼之有无,引经据典,强辩甚多。然在古代,争取鬼神,谁知道又不是一种斗争呢?”⑤⑨⑩侯外庐:《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第129 页,第130 页,第130 页,第130 页,第408 页,第8~9 页。侯外庐后来在《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中又略带揶揄口气地评论了郭沫若的墨子研究,他在论述汪中的墨学研究时说:“这样的议论在乾嘉时代是不容许的,所以,做过宰相的一位翁方纲便代表了当时的传统思想,对于容甫妄加诋毁,甚至拿一个‘墨者’的头衔加诸汪中头上,主张褫革容甫‘生员’衣顶,宣布为名教罪人,好像现在开除学籍的处分。如果以反革命墨子的‘笑柄’来讲,不知道余友郭沫若先生是否同意翁氏的荒唐。”⑥侯外庐:《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上册,生活书店,1947 年,第484 页。可见,侯外庐在墨子问题上始终对郭沫若持批判态度。⑦在1945 年出版的《十批判书》中,郭沫若曾说过一句话:“我曾说‘他的兼爱其实是偏爱’,朋友们多说我故为‘偏恶之辞’,其实我倒是尽了客观研讨的能事的。”(郭沫若:《十批判书》,《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2 卷,第465—466 页)李勇先生指出郭沫若所说的“有些朋友”直接指的是杜国庠(参《杜国庠和郭沫若在孔墨研究上的学术分歧》,《淮北师范大学学报》2017 年第1期),安妮则从侯外庐与郭沫若都用“偏恶”一词的现象中指出侯外庐对郭沫若观点的“驳议”(参《捍卫墨子:论侯外庐对郭沫若墨子明鬼主张之驳议》,《学术月刊》2014 年第4 期)。如果将以上学者的观点加以综合,并结合杜国庠和侯外庐的特殊关系来看的话,我们可以把郭沫若所说的“有些朋友”明确为杜国庠以及与其观点基本一致的侯外庐。
写完《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后,郭沫若转向古文字研究,并取得丰富成果。之后,郭沫若又出现了一个学术转向,即在1934—1935 年之间开始了对先秦思想史的研究。他回忆这段历史的时候说:“这种古器物学的研究使我对于古代社会的面貌更加明了了之后,我的兴趣便逐渐转移到意识形态的清算上来了。”⑧郭沫若:《十批判书》,《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2 卷,第465—466 页。郭沫若在这一时期的代表作是写于1935 年的名文《先秦天道观之进展》。
关于郭沫若的《先秦天道观之进展》,侯外庐对其有赞许,但指出其在方法论上犯了一定的唯心主义错误。早在《中国古典社会史论》中,侯外庐就指出其前半部分是科学的,但后半部分“颇有问题,关于诸子天道与地道在一个人身上的矛盾诸点,似宜讨论”。⑨侯外庐:《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第129 页,第130 页,第130 页,第130 页,第408 页,第8~9 页。而这个观点,侯外庐后来在《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中进行了发挥,他说:“郭沫若氏《先秦天道观之进展》一书,列老子于孔子之前,作者认为颇有问题,比该书一、二章的有价值的议论似不联结。老子思想本与西周天道观念未能相接,所以郭氏用‘发明’来裁剪,他说:‘老子的最大的发明便是取消了殷周以来的人格神的天之至上权威,而建设了一个超绝时空的形而上学的本体。’这种思想,我以为要和社会史相比研究的,只有‘礼堕而修耕战’的战国思想,才在‘尽地力’之教方面,寻到地下的原理,产生了战国诸子自然的天道观(类似泛神论),只有在类似显族贵族的社会出现,土地向私有转化,否定了西周到春秋的土地国有(氏族贵族的公有)制度,才可能否定人格神的天道。”⑩侯外庐:《中国古代侯外庐在这里实际上就是认为郭沫若在老子研究上犯了唯心主义的错误,没有切实地考察老子思想形成的社会基础,而是简单地把老子思想看成是脱离历史的“发明”。
侯外庐曾说:“郭老对我,一向若师若兄,不大计较我的冲撞。”⑪侯外庐:《韧的追求》,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1 卷,第107 页。而我们从从上文的分析中得出来的结论是:郭沫若对侯外庐或许是“若师若兄”,而侯外庐对郭沫若却是“若师若敌”,即在侯外庐的眼中,郭沫若是一个“导师”与“论敌”的统一体。当然,这里的“敌”无任何私人恩怨的意义在内,正如恩格斯评价马克思的那样:“他可能有过许多敌人,但未必有一个私敌。”①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603 页。侯外庐与郭沫若都是具有崇高理想的马克思主义者,且有着长久而深厚的友谊,他们对对方的学术成就都有着很高的评价,②1945 年,郭沫若访问苏联时在莫斯科“苏联对外文化协会历史哲学组”的一场演讲中说:“在研究这一时期的哲学问题及其他思想形态问题的中国历史学家当中,侯外庐占了最显要的地位。不久以前,他发表过《中国古代社会史论》和《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二书。他认为周代是奴隶社会,在这点上,他的见解和我是相符的,但在这一时期的思想史的许多问题,我们之间就有了本质的分歧。……对于研究思想史问题,侯外庐的能力是很强的。除了《古代思想史》一著作外,出于侯外庐的手笔的还有一部《中国近世思想学说史》的巨著,侯外庐在这一方面的成就是非常伟大的。”(《战时中国历史研究》,李孝迁编校:《中国现代史学评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第308—309 页)他们在学术观点上的分歧不能从私人恩怨的角度去理解。
那么,郭沫若“若师若敌”的双重形象是怎样神奇地统一在侯外庐眼中的呢?这种情况实际上就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的辩证法所造成的。郭沫若不但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先驱,而且对侯外庐个人来说,亦无可置疑地是学术前辈——当1940年侯外庐正式进入史学界之时,郭沫若就已经在史学界成名10 年了,其丰富的学术成果无疑是侯外庐首先要面对的。而这笔学术成果,既是侯外庐进一步开展自己研究的基础,同时也是其将要攀越的高峰。侯外庐在谈到近代史学发展时曾说:“王氏(王国维——笔者注)则以周代克殷践奄以后,天子诸侯之分始定,实只揭开了秘密的一半,而其他一半还因了‘宗统’关系未能解拆,留给郭沫若去做。犹之乎,崔述的《考信录》,继自三代,而夏禹、后稷的秘密,却留给顾颉刚去拆穿。”③侯外庐:《中国古典社会史论》,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5 卷,第318 页。而结合上文所述侯外庐认为郭沫若只是看到了中国古代社会的一般性而未注意到其特殊性这一观点,我们便可以得出侯外庐这个叙述背后所隐藏的结论:从崔述到顾颉刚是中国史学一个辩证发展过程,而从顾颉刚、王国维再到郭沫若、侯外庐,则又是中国史学的一个新的辩证发展过程——我们不能仅仅把这个叙述看成是侯外庐的自况,而是应该在整个中国近代史学史尤其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史中去观察这一辩证逻辑。④当时马克思主义史学内部的学术批评之风浓烈,对郭沫若史学的批评是其中典型的事例,参何刚:《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马克思主义史学阵营对郭沫若史学的评论》,《中共党史研究》2019 年第1 期。
白寿彝先生曾指出:“本世纪二十年代,李大钊同志的《史学要论》是马克思主义在史学领域里的发展的重要标志,郭沫若同志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代表三十年代的理论成就。四十年代,外庐同志的著作在当时马克思主义史学著作中有他特殊的地位。”⑤白寿彝:《外庐同志的学术成就》,《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册,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 年,第414 页。换句话说,郭沫若与侯外庐的主要学术成就分别代表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两个发展阶段,他们之间有着明显的继承与发展的关系。事实上,这一点也得到了侯外庐与郭沫若的同时肯定。侯外庐晚年在谈到《中国古典社会史论》的历史意义时也说:“郭沫若从甲骨文和青铜铭文中发现的奴隶社会,我在理论上又作了论证。”⑥侯外庐:《韧的追求》,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1 卷,第107 页,第92 页,第189 页。据侯外庐回忆,郭沫若也曾对他说:“我一口气看完了你的古代城市国家,写得很好。我是从文字方面考证了奴隶制,你是在理论上进一步论证了奴隶社会。”⑦侯外庐:《韧的追求》,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1 卷,第107 页,第92 页,第189 页。
因此,我们也可以说:从郭沫若到侯外庐,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过程中的一个缩影。所谓的“导师”形象代表了侯外庐对郭沫若史学的继承,而“论敌”形象则代表了他对郭沫若史学的“批判的发展”。在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发展历程中,郭沫若与侯外庐都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做出了自己独特的贡献,他们都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主要奠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