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希祖与《史通》研究

2020-03-03 13:25:18
历史教学问题 2020年3期
关键词:通论史馆朱氏

全 清 波

20世纪初,梁启超揭橥“史界革命”大旗,开启了中国史学的近代转型之路。中国史学面临着反思传统史学与构建新史学理论体系的重任。《史通》代表着我国唐以前史学理论的高峰。近代学人开始以自觉的史学意识、独特的眼光研治《史通》。最早在中国开设中国史学史课程的代表性人物——朱希祖,由于个人兴趣与职务需要,很早即重视《史通》,积极传授、蒐集、阐发与运用《史通》。鉴于目前学界对近代时期的《史通》研究多偏重于刘咸炘、张舜徽等个别学人的研究,①主要成果有:许刚《张舜徽先生之“〈史通〉学”研究》(《长春师范学院学报》2005 年第4 期)、《论钱穆与张舜徽对刘知几的评价》(《锦阳师范学院学报》2005 年第4 期);赵海旺《张舜徽先生与〈史通〉研究》(《淮阴师范学院学报》2011 年第1 期);刘海波《刘咸炘〈史通〉研究探析——以〈史通驳议〉为中心》(《天府新论》2012 年第5 期)等。对《史通》为近代史学提供何种史学理论资源和资料储备,以及如何影响近代史家的讨论甚少。本文拟以朱希祖对《史通》的传授、阐释和运用为例,考察传统史学理论在中国现代史学建设中的某些实际影响。粗疏之处,敬希方家指正。

一、课程教学与擘划出版《史通》

朱希祖早年留学日本,师从章太炎,研治文学。归国后,受聘于北京大学。1919 年底,接任史学系主任,主持史学系课程改革,倡行“以文学的史学,改为科学的史学”。②朱希祖:《北大史学系过去之略史与将来之希望》,国立北京大学卅一周年纪念会宣传股编印:《国立北京大学卅一周年纪念刊》,1929 年,第70—71 页。课程设置“务求设备完全”,使本科生能获得“史学应有之常识”。这些“常识”含有“本国史学史”“本国史学名著”“欧美史学史”等史学史课程。③《国立北京大学史学系课程指导书(民国十五至十六年度)》,《北京大学日刊》1926 年12 月3 日,第2 版。朱氏所开设“史学史”“本国史学名著研究”“《史通》研究”等课程,大量汲取《史通》的理论观点。

1919 年,他开始为史学系本科三年级讲授“史学史”课程,④《文本科史学系三二一学年课程时间表》,《北京大学日刊》1919 年10 月24 日,第2 版。次年改名“中国史学概论”。课程意在“说明中国史学之源流、变迁及编纂方法,并评论其利弊。盖撷《史通》《文史通义》之精华,而组织稍有系统,并与西洋史学相比较,使研究史学者有所取资焉”。⑤《国立北京大学讲授国学之课程并说明书》,《北京大学日刊》1920 年10 月19 日,第4 版。该课程基本依据德国史学家兰普勒希特的史学理论,汲取《史通》《文史通义》之精义,构建自己的史学史体系。其中明确提及的学者与著作次数最多的是刘知几及其《史通》,达30 余处,远高于章学诚《文史通义》出现的次数。讲义内各部分几乎都渗透着他对《史通》的批驳、阐发与运用,反映出《史通》在该课程中的地位。在主持北大史学系十余年中,“中国史学概论”(有时作“史学史”)几乎成为每年必开课程。与此同期,他在清华大学、辅仁大学、北平师范大学等高校也讲授过中国史学史。1923 年至1927 年,又加开“本国史学名著研究”课程与之相辅。

在他看来,“既学史学,则于本国、外国史学之变迁利病及治史方法,尤宜深知灼见”,史学史、史学名著研读类课程“为本系最重要之学科”,①《史学系课程指导书(十三年至十四年度)》,《北京大学日刊》1924 年10 月2 日,第2 版。遂开设“本国史学名著研究”“本国史学名著讲演”等基础课程。并谓:“吾国史学、文学,自古以来,均混而为一,且往往以史学为文学之附属品。观近代史学名家章学诚尚著《文史通义》,其他可知。惟唐刘知几深恶文人作史,史学脱离文学而独立,特著《史通》以表其志。兹故以《史通》二十卷为讲演之书,而以《文史通义》为参考之书。”②《国立北京大学史学系课程指导书(民国十五至十六年度)》,《北京大学日刊》1927 年1 月12 日,第2 版。由此可见,两门主要课程均以《史通》为最主要的参研对象。

1932 年,朱希祖移席南下,先后任教于中山大学和中央大学,亦开设与“中国史学通论”相似名目的课程。在中山大学开设的“史通研究”课程,“对于刘知几的史学理论和所举史实,每每有所驳正,引证赡博”。③王兴瑞:《朱先生与国立中山大学》,《文史杂志》第5 卷第11、12 期合刊,1945 年。他还指导学生研究《史通》,如傅振伦《刘知几之史学》、谭国谟《刘知几年谱》等。④朱希祖称,学生谭国谟毕业论文《刘知几年谱》颇佳。朱希祖:《朱希祖日记》上册,中华书局,2012 年,第284 页。此外,作为章太炎门徒,他还曾在章氏主持的国学讲习会讲演《史记》,并驳正《史通》谬误。⑤朱希祖:《朱希祖日记》中册,第634、647 页。

朱氏这些课程多与《史通》有关,促进了《史通》的传播,推动了民国时期的《史通》研究。其主持北京大学史学系改革的成果也被其他高校所效仿。很多大学开始开设“史学史”“史学概论”“史籍选读”等课程。其中,一些高校,如中山大学、成都师范大学、成都大学、四川大学、云南大学、辅仁大学、河北省立女子师范学院、西南联合大学等高校都开设有《史通》课程,⑥详见王应宪:《20 世纪上半叶中国史学史学科建设再探讨》,《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12 年第5 期。促使学生关注与研习《史通》。⑦个别学生以《史通》研究为毕业论文题目,如燕京大学余协中《刘知几之史评》(见《本系历届毕业论文题目表》,《史学年报》第3 卷第1 期,1939 年);部分学生以《史通》为研习对象,如王家吉《刘知几文学之我见》(《晨光》第2 卷第1 期,1924 年)、梁槐崇《书史通六家篇后》(《集美周刊》第140 期,1926 年)、李振东《刘知几的文论》(《燕大月刊》第2 卷3、4 期,1928 年)等。

在授课之余,他还积极地蒐集、校勘和擘划出版《史通》。截止1923 年,已经搜集到嘉靖陆深刻本、万历张之象本、万历李维桢与郭孔延评释本、黄叔琳补注本、浦氏求放心斋刊本《史通通释》等诸多版本。此后,还曾撰写《史通版本考》,惜未成稿。⑧朱希祖:《朱希祖书信集郦亭诗稿》,中华书局,2012 年,第170 页。

在搜集众版本的过程中,苦于各版本错乱异出,曾多次致书张元济,称“拟集数善本编为一校,成一校勘记”,⑨⑩⑪⑫朱希祖:《朱希祖书信集郦亭诗稿》,第21 页,第12、14—15 页,第26 页,第21 页。并屡与张元济商谈《史通》出版事宜。他首先推荐《四部丛刊》刊行张之象本《史通》。后因《四部丛刊》已刊张鼎思本,于是拟购得张之象本,并将《刘子玄年谱》附刻于后。⑩朱希 祖:《朱希 祖书 信集 郦亭 诗稿》,第21 页,第12、14—15 页,第26 页,第21 页。此后,“惟木刊价昂,石印未知若何”,特向张元济请教出版事宜,⑪朱希祖:《朱希祖书信集郦亭诗稿》,第21 页,第12、14—15 页,第26 页,第21 页。终因一己之力难支刊印成本,其想法未能实现。

二、《史通》理论观点的批评与发展

朱希祖深研《史通》,对其理论观点多有批评和发展,且多集中于《中国史学通论》一书。他自谓此书“稍有精义”,⑫朱希祖:《朱希祖书信集郦亭诗稿》,第21 页,第12、14—15 页,第26 页,第21 页。其“绝大问题,重要断案,皆出自余之心得”。⑬朱希祖:《辩驳〈北京大学史学系全体学生驱逐主任朱希祖宣言〉》,《北京大学日刊》1930 年12 月9 日,第3 版。罗香林称此书“驳正《史通》数十条”。⑭朱希祖:《中国史学通论·序》,《中国史学通论史馆论议》,中华书局,2012 年,第1 页。下面针对书中论及刘知几与《史通》之处略作叙述,以显示朱氏关涉所在。⑮朱希祖还撰有《史阁考》、《驳〈史通〉元魏著作局及修史局说》、《汉唐宋起居注考》等文章涉及刘氏之说,但多是细节考辨,此处不作论说。

关于史官的起源,刘知几指出,“史官之作,肇自黄帝”,“昔轩辕氏受命,仓颉、沮诵实居其职”。①刘知几撰,浦起龙释:《史通通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年,第281 页。朱氏从释“史”着手,认为“史”字形为“册”而非“中”,从又持中,以右手持册,故“史”之本职仅为记事,为书记官,历史官乃引申义,仓颉和周官五史仅为书记官,并非历史官,进而指出,“西周以前,无成家之历史,魏晋以前,无历史之专官”,②朱希祖:《中国史学通论史馆论议》,第10 页,第23 页,第24 页,第53 页。从而批评刘氏误以书记官为历史官。罗香林盛赞道:“区分书记官之史与历史官之史,性质不同,破数千年历史官起于黄帝之旧说,为前人所未发见。”③朱希祖:《中国史学通论·自序》,《中国史学通论史馆论议》,第3 页。此说确有见地,“为近世学者普遍承认,毫无疑义”,④王尔敏:《史学方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年,第36 页。足以纠正刘氏之成说。但是,朱氏将史官的职责仅追溯到记事,并未能追溯到史官的本源。史官最初应为巫观,在周朝慢慢演化为天官和礼官职能,记事仅为派生职能。⑤详见王东:《史官文化的演进》,《历史研究》1993 年第4 期;王盛恩:《中国古代史官称谓内涵的嬗变》,《史学史研究》2008年第1 期。

既已指明史官起源与职责,朱氏继而辨明史官所记之书,以清理史学之源。其判断史学起源的标准为有无时间观念与因果关系。他指出,史学发端有两元倾向,即“自然主义”和“理想主义”,“自然主义发端为谱系,其进步为年代记;理想主义发端为英雄诗,其进步为纪传”,孔子修《春秋》“时间之观念明,因果之关系著”,⑥朱希祖:《中国史学通论史馆论议》,第10 页,第23 页,第24 页,第53 页。故两派主义都发源于《春秋》。因此,他认为,成家之史书起自《春秋》,而非刘氏所说的《尚书》与《春秋》俱为史学嚆矢之论。

关于史籍分类,《六家》篇分为《尚书》《春秋》《左传》《国语》《史记》与《汉书》六类,《杂述》篇分杂史十类。朱氏因受兰普勒希特(Lamprecht)的影响,把史学分为“记述主义”和“推理主义”两大派别,并指出“吾国既无有系统之哲学,又无求实证之社会学,故推理主义不能发达”,“自汉以后,渐次衰微”,而“记述主义,大形发展”。⑦朱希祖:《中国史学通论史馆论议》,第10 页,第23 页,第24 页,第53 页。他将纪传体通史与断代史统归正史,增加纪事本末体;将刘氏杂史十类中“别传”“家史”“琐言”“郡书”等合为“传记”,与纪传体等并立;因受近代学术分科的影响,增加政治史与文化史,代表专史。此四类与编年史、国别史构成“记述主义”史籍主要类别。此外,还将各类进一步细化为“综合的”与“单独的”二类,并用发展的眼光对六类发展历程作历史分析。他指出,此六类先有《春秋》《国语》、纪传、书,而后有《史记》《汉书》,此由简单而趋于复杂;先有《史记》《汉书》之书、志、汇传,而后有各种分析之政治史及文化史,此由混合而趋于分析。朱氏“以现代史学的眼光部勒旧史”,“以史学独具的时间、空间和事类等标准作为类别史著的方式”。⑧刘龙心:《学术与制度——学科体制与现代中国史学的建立》,新星出版社,2007 年,第165、168 页。其分类明显是在刘氏分类的基础上,又以史学学科特质和发展的眼光对史书体裁进行的归类,显示出专史分科的意向,是近代史学转型早期整理旧籍和反思传统史学的一次探索。

此外,他对各类史体的源流与得失的见解也不乏卓见,尤以纪传体为重。他指出,“刘子玄《史通》特著《本纪》《世家》《列传》《表历》《书志》五篇,以论其得失,窃谓其言有是有非,不可不辨也。”⑨朱希祖:《中国史学通论史馆论议》,第51 页。朱氏所论,多是历代学人意见纷纭之处,且多承袭前说,但亦有所阐发。如刘知几在《书志篇》中批评《汉书》天文志“无汉事”、《宋书》符瑞志与《魏书》释老志“徒以不急为务”而主张删废。前人多以灾异可预人事的传统天道观予以驳斥。⑩如刘知几撰,李维桢评、郭孔延评释:《史通》,《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279 册,齐鲁书社,1996 年,第135 页;朱明镐:《史纠》,《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15,第21 页;徐桂林:《史通驳议》,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湖北省博物馆编:《湖北文徵(全本)》第13 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 年,第15—18 页。朱氏认为,“五行符瑞,与当时社会心理有关,实不可去;天文则代有发明,艺文则世有增减;释老一志,可以觇教化,降及后世,景讳诸教,杂然并作,尤不可以无志,惟其名不可以释老限耳。夫艺文、释老均为一代文化所关,何可不详聚史材,以为后世之参考?而子玄所蔽尤在艺文”,“当唐之世,《七略》《七录》犹存,故视汉隋艺文经籍,烦而无当,若使子玄生于今世,必以为吾国文化所存,全恃二志,得睹其概”,⑪朱希祖:《中国 史学通论 史馆论议》,第10 页,第23 页,第24 页,第53 页。因而诸志不能删。进而在刘氏倡导艺文志惟记当代书籍的观点的基础上,增加当时亡佚之书和前世亡佚而又复现之书。相对前人的批驳和兼补前代所缺的做法,①如章如愚辑:《群书考索》下册,广陵书社,2008 年,第980 页;刘知几撰,郭孔延评释:《史通评释》卷3,明万历三十二年郭孔陵刻本,第8 页;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 年,第38 页;钱大昭:《补续汉书艺文志·序》,《二十五史补编》第2 册,开明书店,1937 年,第2095 页;黄逢元:《补晋书艺文志·序例》,《二十五史补编》第3 册,第3895 页;卢文弨:《钟山札记 龙城札记 读史札记》,中华书局,2010 年,第196 页。朱氏的创新之处在于主张增加前世亡佚而又复现之书。该说在其协修《清史稿》之时已经提及,②朱希祖指出:“清修《明史》,用刘知几说,只取明代撰录,不复出前志旧籍矣。今拟仍《明史》例,而以清人所补辑旧籍,别为一卷,即如清修《四库》,采取《永乐大典》,以补世所不传之书,七百余种。此虽古籍,而存由清人,安能不载。”朱希祖:《拟清史宜先修志表后记传议》,朱师辙编:《清史述闻》,三联书店,1957 年,第267 页。后又提议民国史艺文志采用此法。朱氏摆脱了传统天道观念,以现代史学观念分析诸志的史料与学术价值,显示出与传统学人迥异之处。

朱希祖也并非全部沿承古人论涉之处。如关于“传记”源流变化的讨论,他指出:“传记初无区别”,“传记之始,多由传述师说,记载经义而起”,其范围“本甚广泛,不以人与事限”,“至于后世,始以录人物者谓之传,叙事迹谓之记,分疆划职,似有不能相通者矣”。③④⑨朱希祖:《中国史学通论史馆论议》,第32 页,第52 页,第45 页。他以唐代为传记发展的转捩点,驳斥“子玄以为传以记人,志以记事,自是唐代俗见,昧于传记之原。不悟子长列传,原有以人为纲、以事为统两类,以事为统,后世为之丛传,又称汇传,盖书志之记事,重在政治,汇传之记事,重在社会”。④朱希祖:《中国史学通论史馆论议》,第32 页,第52 页,第45 页。

总之,《通论》意在理清中国史学的起源与发展问题,主要围绕史官起源与职责、史学起源,以及史籍分类和各种史体优劣得失等方面,批评和发展刘知几的史学理论与观点。

三、《史通》资料与理论观点的运用

朱希祖对《史通》理论观点多有批评和阐发,亦有借用其理论与资料之处。这影响和指导着他的学术研究与实践活动。

(一)考评史官制度和史籍

《史通》品评与征引书籍众多,遍及经史子集,所论史籍至近世多有亡佚,相关情况赖《史通》得以保存,为后世了解唐以前中国史学的发展提供了可靠的资料准备。朱希祖的史学论著也多有征引《史通》资料之处。

其方法主要有两种:一是多种资料参互考证。如比较《华阳国志·后贤志》和《史通·史官建置》相关说法,考辨王崇事迹,指出:“王崇补东观非出《蜀志》(非陈寿《蜀志》,乃《华阳国志·蜀志》),乃出于《后贤志》,斯盖刘知几一时笔误,致令注家不知所出。”⑤⑥朱希祖:《朱希祖日记》中册,第845—846 页,第594—596 页。另一种方法是汇集《史通》相关诸说。如摘录《史通》中《古今正史》《表历》《探赜》等所论崔鸿《十六国春秋》诸篇目,纠正汤球所辑《十六国春秋》误谬之处三例。⑥朱希祖:《朱希祖日记》中册,第845—846 页,第594—596 页。通过以上两种方法,朱氏考辨出唐以前多朝史籍编撰情况与史官事迹,并匡正书籍的残缺与辑补情况。其成果主要有:《太史公解》《萧梁旧史考》《十六国旧史考》《蜀王本纪考》《前燕史籍考》《十六国春秋辑补跋》等。⑦朱希祖:《太史公解》,《制言》第15 期,1936 年;《萧梁旧史考》,《国学季刊》第1 卷第1、2 期,1923 年;《十六国旧史考》,《制言》第13 期,1935 年;《蜀王本纪考》,《说文月刊》第3 卷第7 期,1942 年。最后两篇文章未曾发表,仅在日记中提及。朱希祖:《朱希祖日记》中册,第590、599 页。此外,他还借用刘知几之说,对一些史学问题和史书加以评判。如以“凡仕于新者乃可入列传”为由,批评饶宗颐所作王莽新朝史著作《新书》传记所选人物“太失断限”,不应为西汉末期和建功于东汉的人物立传,又指出“‘记’以编年,《后汉书·皇后纪》已为刘知几所讥,《新书》有文母太后纪,亦不当也”。⑧朱希祖:《朱希祖书信集郦亭诗稿》,第235 页。朱氏非常注意史书断限问题,在筹建国史馆期间商榷国史体例之时也多次提及。

(二)汲取刘知几之论,筹建国史馆

刘知几究心史学,深知史学之用。因久居史职,亦深谙史馆修史之弊,遂主张私家修史。朱希祖也主张“屏除官史而奖励私史”。⑨朱希祖:《中国史学通论史馆论议》,第32 页,第52 页,第45 页。后因时局变动,倡导政府设立国家档案总库保存史料,成立国史馆修纂国史,增强民族自信心。此后,他负责国史馆的具体筹备工作,⑩国史馆筹备委员会成立初期,设立秘书长一职,后改为总干事。朱氏于1940 年1 月担任秘书长,后于1940 年2 月至1941 年2 月,担任总干事。见国史馆编印:《国史馆筹备委员会结束报告书》,1947 年,第9 页。主要包括史馆制度建设、史官选用、商榷国史体例等方面。其中,多有借用刘知几观点与但焘论争之处。

首先,提出史馆建设应当避免的问题。刘知几指出史馆修史有五弊,即人多观望、职责不明、史料不足、权贵干涉、监修牵制。朱希祖在组织国史馆过程中,极力避免出现这些弊端。他首先强调总裁专任,为“扼要之图”“成败之枢机”。认为“学术之事,则非同一指麾不可,否则,人自为政,反致冲突推诿,一事难成”。因此,反对但焘提议设立二至四位大著作的意见,①朱希祖:《中国史学通论史馆论议》,第203 页,第193—194 页,第200 页,第219 页,第231—232、237 页,第221—222 页。提议“必先求得若万斯同其人者,专任以提调一切事宜”。对于职责不明、人多观望的问题,他以为“聘人愈多,将来国史馆人愈杂,必无好结果。如此重要机关,其中重要人员皆系兼职,无专职办事之人,亦属儿戏”,担忧“顾问人多而无明定职掌”,故反对多聘名誉顾问。②朱希祖:《朱希祖日记》下册,第1140—1141、1150 页,第1213 页,第1229 页,第1141 页,第999 页。此外,因古代修史容易受到权贵干涉和监修牵制,他将宰相监修国史视为一种弊政,指出国史院隶属行政院,会蹈袭唐代史馆隶属门下省而由宰相监修的两个弊端,即“史官受宰相牵制,难伸直笔”,“史官由宰相辟除,任用私党”。进而提议国史院直属于国民政府,则史官不受执政牵制,不为私党左右,易于直笔,并且方便征集史料。③朱希祖:《中国史学通论史馆论议》,第203 页,第193—194 页,第200 页,第219 页,第231—232、237 页,第221—222 页。其实,朱希祖虽统揽筹备事宜,仍受到干涉掣肘。他曾抱怨“当局所用,委员所荐,皆不能办事,反多掣肘”,④朱希祖:《朱希祖书信集郦亭诗稿》,第227 页,第228 页。“用财只知节省不知发展事业,以致史馆颇难奏绩”。⑤朱希祖:《朱希祖日记》下册,第1140—1141、1150 页,第1213 页,第1229 页,第1141 页,第999 页。鉴于此,曾“摘录《史通》文,撰成《修史三戒》”,⑥朱希祖:《朱希祖日记》下册,第1140—1141、1150 页,第1213 页,第1229 页,第1141 页,第999 页。以为鉴戒。

其次,按照史学三长的标准选拔史学人才。朱氏认为,明史“较为杰构”的一个原因在于“历任明史馆总裁皆虚心延揽真才,清廷又特开博学鸿词科,网罗全国积学能文之士”,并且使史官“各奏所长”。⑦朱希祖:《朱希祖日记》下册,第1140—1141、1150 页,第1213 页,第1229 页,第1141 页,第999 页。因此,特别注重选拔专业人才,并以现代学术理念阐释的史才三长为选拔标准,即“一文章雅洁,二考订精确,三识见高深,须明社会科学及哲学”,⑧朱希祖:《朱希祖书信集郦亭诗稿》,第227 页,第228 页。尤以识见为贵,因“才高而无识,则华而不实,学博而无识,则博而寡要”。⑨朱希祖:《中国史学通论史馆论议》,第203 页,第193—194 页,第200 页,第219 页,第231—232、237 页,第221—222 页。据此批驳但焘《国史事例杂议》重才学而轻识见的史官分类标准。

第三,运用刘知几的观点商榷国史体例。他接受《史通·书志》主张设立“方物志”之说,倡议国史设立“方物志”。他说:“寻刘氏所谓方物志,谓殊方之异物也,今瀛海大通,一切天然所产、人巧所制,本为吾国所无,今为日用所难缺,聚方物于一志,译以正确新名,各处旧物代名之陋,画一众篇新名之歧。”⑩朱希祖:《中国史学通论史馆论议》,第203 页,第193—194 页,第200 页,第219 页,第231—232、237 页,第221—222 页。其《广东志总目》“舆地略”亦含有物产部分。⑪朱希祖:《中国史学通论史馆论议》,第203 页,第193—194 页,第200 页,第219 页,第231—232、237 页,第221—222 页。他还强调断限以规则国史,认为朝鲜、琉球等国至民国时期已不属于属国,外国史与四夷传迥异,“国史立藩封列传,则失年代之断限,立外国列传,则失地域之断限”,⑫朱希祖:《中国史学通论史馆论议》,第203 页,第193—194 页,第200 页,第219 页,第231—232、237 页,第221—222 页。故反对但焘立“藩封列传”和“外国传”之说。

然而,《史通》并非仅影响其具体学术研究和学术活动,更影响其研究取向。其史学史研究受刘知几的影响不言自明。其战国史亦是如此。⑬朱希祖曾于1920—1921 学年在北京大学开设“战国史”研究科目,但此后他很少触及战国史研究。他曾言:“偶忆古人言作史须具三长,曰才、曰学、曰识……今后欲治史学,第一宜致力于文章……第二宜治一代历史而考据其全体,庶不流为琐碎之考证;第三宜治社会科学及哲学、论理学,则义理不致于偏颇寡陋。避地山城无参考书,拟将战国一代作为实验”,若成,“‘三长’可措手矣”。⑭朱希祖:《朱希祖日记》下册,第1140—1141、1150 页,第1213 页,第1229 页,第1141 页,第999 页。此后研习战国史籍,著《战国史年表》《战国史丛考》《战国官制》《东西二周君世系考》等文。⑮罗香林辑录,朱偰增补、朱元曙续补:《海盐朱逖先先生著述总目》,朱希祖著,周文玖选编:《朱希祖文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年,第435—436 页。朱氏对史才三长说的解读自有近代特色,但受刘知几影响则甚为明了。

余 论

近代学人以西规中,将中国传统史学切割散入新的学科体系之中,中国传统史学丧失了本来面目,其议题、理论与思想仿佛丧失了应有的价值。通观朱氏学术生涯,《史通》对其影响可谓至深。他重视《史通》可以分为前后两期。前期主要是指20 世纪二三十年代授课撷《史通》精华、蒐求《史通》诸版本并擘划择善本刊行、对《史通》理论观点进行批驳与阐发等方面。此与当时学界反思传统史学,建设新的史学理论体系的探索有关。所开课程对刘知几史学思想的批驳、阐释与运用,基本围绕史官与史学起源、史籍分类、史书编纂等新史学建设亟需厘清的方面。后期主要指三四十年代受时局影响,运用《史通》理论指导其学术实践,筹建国史馆,撰写关于史官、史馆制度方面的文章。这足见传统史学以其顽强的生命力,已经融入民族史学的血液。

朱氏的研究反映了当时《史通》研究新旧杂糅的特点,以及部分学人对旧史学的态度。民国初年承续清代《史通》研究之风,出现大量校勘之作,年谱、札记类著作开始增多。同时,以新思想研究《史通》的成果也开始出现。朱希祖的《史通》研究多为传统形式的校勘、年谱、考证之作;在思想内容方面,多有承袭刘知几思想之处,也有以新观点阐释传统史学议题与思想,构建新的史学理论体系的努力。他对传统史学的沿承与新解代表了当时部分学人处理新旧史学关系的基本态度和处理方式。故我们在关注近代新史学的建立过程中,不仅要关注新史学之“新”,也要关注新史学中潜隐不彰之“旧”和以新释旧的探索,探赜所谓“旧”在新语境中的“新”“旧”纠葛与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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