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秦族际政治与淝水之战

2020-03-03 13:25:18
历史教学问题 2020年3期
关键词:族际房玄龄晋书

周 莹

族际政治是民族间基于民族利益并诉诸于政治权力的族际互动。①周平:《多民族国家的族际政治整合》,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 年,第2 页。前秦作为十六国时期唯一统一过北方的以氐族为统治族群的政治体,在建国和对外征伐中,吸收了大量的鲜卑族和羌族,如何使诸族群间形成良性互动以及对他们进行族际整合,成为影响前秦国运的重大因素。本文以族际政治为切入点,考察前秦在族群整合方面的成败得失以及由此造成的影响。

一、苻坚重用前燕降众以及前秦朝廷敌视慕容鲜卑、羌族言论的形成

前秦建元六年(370)灭燕后,身在邺城的苻坚下令“迁(慕容)暐及燕后妃、王公、百官并鲜卑四万余户于长安”。②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〇二,晋海西公太和五年(370)条,中华书局,1956 年,第3239 页,第3240 页。稍后,苻坚返回长安,“封慕容暐为新兴侯;以燕故臣慕容评为给事中,皇甫真为奉车都尉,李洪为驸马都尉,皆奉朝请;李邽为尚书,封衡为尚书郎,慕容德为张掖太守,燕国平叡为宣威将军,悉罗腾为三署郎;其余封署各有差”。③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〇二,晋海西公太和五年(370)条,中华书局,1956 年,第3239 页,第3240 页。以慕容垂为冠军将军,封宾都侯,食华阴之五百户。④房玄龄:《晋书》卷一二三《慕容垂载记》,中华书局,1974 年,第3078 页。建元八年(372),“慕容垂言于秦王坚曰:‘臣叔父评,燕之恶来辈也,不宜复污圣朝,愿陛下为燕戮之。’坚乃出评为范阳太守,燕之诸王悉补边郡”。⑤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〇三,晋简文帝咸安二年(372)条,第3255 页。慕容垂与慕容评的矛盾早已形成于前燕内部。⑥“垂既有大功,威德弥振,慕容评素不平之。垂又言其将孙盖等摧锋陷锐,宜论功超授,评寝而不录。垂数以为言,颇与评廷争。可足浑氏素恶垂,毁其战功,遂与评谋杀垂。垂惧,奔于苻坚。”(房玄龄:《晋书》卷一一一《慕容暐载记》,第2853 页)虽然苻坚听从慕容垂之言,对慕容评及燕之诸王做出了一定的惩罚,但从整体来看,苻坚对前燕降众实行了优待,将其统治集团和大量鲜卑徙至关中,并授予高官显位。这在前秦朝廷引起了风波。灭燕后第三年,即建元九年(373)秦太史令将天文异象与慕容氏降众权势过盛二事联系起来,上表苻坚。关于此事,史书中有三处记载。

(南朝宋车频《秦书》)“苻坚九年四月,有客星出尾箕,长十余丈,状如彗而未曲,或名蚩尤旗,拂于东井,自夏及冬不灭。太史令张益、孟光奏彗起尾箕,尾箕燕分,而拂东井,东井秦分,燕首兆乱于秦,东胡鲜卑历世称燕,今慕容 父子兄弟亡处而不报,圣朝职爵鳞次,执权乘势,驰轮跃马,贵荣莫与为二,宜少抑,退除其渠帅,夫蝮蛇蜇手,壮夫解腕,玄象告兆,事应无差。坚不纳,后慕容氏遂称王于燕也。”①瞿昙悉达撰:《开元占经》卷八九《彗星占中》,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 年,第655 页。

(北魏崔鸿《十六国春秋·前秦录》)“四月,天鼓鸣彗,出于尾箕,长十余丈,或名蚩尤九旗。太史令张猛言于坚曰:‘尾燕之分野而扫东井,东井,秦之分。灾深祸大,十年之后,燕灭秦之象。二十年之后,燕当为代所灭。慕容暐父子兄弟,亡虏也,而步列朝廷,贵盛莫二,宜除渠帅以宁皇秦。若且诛鲜卑,不夕灭客彗者,臣请就妖言之戮。’坚不纳,更以暐为尚书,垂为京兆尹,冲为平阳太守。”②李昉:《太平御览》卷一二三《偏霸部六》,“前秦苻坚”条引,第1 册,中华书局,1960 年,第589 页下栏。

(十一月)有彗星出于尾箕,长十余丈,经太微,扫东井;自四月始见,及秋冬不灭。秦太史令张孟言于秦王坚曰:“尾、箕,燕分;东井,秦分。今彗起尾、箕而扫东井,十年之后,燕当灭秦;二十年之后,代当灭燕。慕容暐父子兄弟,我之仇敌,而布列朝廷,贵盛莫二,臣窃忧知,宜剪其魁桀者以消天变。”坚不听。③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〇三,晋孝武帝宁康元年(373),第3266 页,第3266—3267 页。以上三处史料,按照成书时间进行排列。车频为关中冯翊人,所撰《秦书》成书于宋元嘉二十一年(451)。④“及宋武帝入关,曾访秦国事,又命梁州刺史吉翰问诸仇池,并无所获。先是,秦秘书郎赵整参撰国史,值秦灭,隐于商洛山,著书不辍,有冯翊车频助其经费。整卒,翰乃启频纂成其书,以元嘉九年起,至二十八年方罢,定为三卷。而年月失次,首尾不伦。河东裴景仁又正其讹僻,删为秦纪十一篇。”见刘知几著,浦起龙通释,王煦华整理:《史通通释》卷一二《古今正史第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年,第333—334 页。《十六国春秋》由崔鸿撰写,成书于北魏正光三年(522)。⑤魏收:《魏书》卷六七《崔光传附子崔鸿传》,中华书局,1974 年,第1505 页。对比以上三处内容,主要有两点显著的不同,一是关于太史令的姓名,《秦书》记为张益、孟光,而《十六国春秋》和《资治通鉴》分别记为“张猛”“张孟”。“张猛”“张孟”似是错将“张益、孟光”进行了合写,“猛”“孟”应是流传中传抄讹误所致;二是关于天象所对应的事验,《十六国春秋》和《资治通鉴》明显比《秦书》多出代当灭燕,在燕当灭秦一事的记载上,也比《秦书》更为具体和丰富,当是出于后世史官的追记。

根据以上两点分析,可以确定,从史源来说,《秦书》为此事见于史籍的最早记载。《十六国春秋》以《秦书》为底本,进行了改写,而《资治通鉴》又以《十六国春秋》为底本。《十六国春秋》相比《秦书》,在事验中增添了“燕当为代所灭”的情节,考虑到崔鸿为北魏史官,“燕当为代所灭”应该是为证明北魏政权合法性的一种书写,这一点并非本文讨论的要点,故不再展开论述。

综上,秦太史令张益、孟光以自四月始现、持续至十一月的彗星出于尾、箕而扫东井的异常天象,预言燕将乱秦,劝诫苻坚要抑制慕容氏权势、退除其渠帅。苻坚不仅不听从,还变本加厉,“更以暐为尚书,垂为京兆尹,冲为平阳太守”。⑥李昉:《太平御览》卷一二三《偏霸部六》,“前秦苻坚”条引,第1 册,中华书局,1960 年,第589 页下栏。天人感应为中国传统政治思想的一大特色。太史令以客观发生的天象附会朝廷的政治人事情况,以达到对君主进行劝谏的目的,就是这一思想的具体反映。⑦金霞:《魏晋南北朝时期太史令及其职能初探》,《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04 年第6 期。也就是说,太史令是借天象表达政见,以影响君主决策。那么抑制慕容氏权势的政见,是否仅是前秦太史令张益、孟光二人的主张呢?

就在太史令张益、孟光上谏苻坚未果后,苻融再次以星变为由,劝苻坚留意慕容降众势力过大问题。建元九年(373)苻融上疏:“东胡跨据六州,南面称帝,陛下劳师累年,然后得之,本非慕义而来。今陛下亲而幸之,使其父兄子弟森然满朝,执权履职,势倾勋旧。臣愚以为狼虎之心,终不可养,星变如此,愿少留意!”但遭到了苻坚的再次拒绝。与拒绝太史令张益、孟光二人不同,这次苻坚道出了重用慕容氏的理由:“朕方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汝宜息虑,勿怀耿介。夫惟修德可以禳灾,苟能内求诸己,何惧外患乎!”⑧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〇三,晋孝武帝宁康元年(373),第3266 页,第3266—3267 页。苻融为皇帝苻坚之弟,⑨房玄龄:《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第2933 页。在建元八年(372)代替王猛镇守河北,“为使持节、都督六州诸军事、镇东大将军、冀州牧”,⑩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〇三晋简文帝咸安二年(372)条,第3256 页。至建元九年(373)上表苻坚时,他已在慕容氏旧地河北任官逾一年。从苻融的仕宦经历来看,他对慕容氏势力的认识应该也是基于管理慕容氏旧土的经验。

张益、孟光与苻融先后上表劝苻坚提防慕容降众,反映出前秦内部族际关系的紧张状态。而张益、孟光与苻融,一在关中长安,一在关东邺城;一为太史令,一为前秦宗室,且“为朝野所属”。①⑥房玄龄:《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第2934 页,第2934 页。这种身份和地域的差异以及苻融颇孚人望的政治声誉,提醒我们前秦内部族际关系的紧张状态或许已是时人的一种共识。就在张益、孟光与苻融先后上表的次年,即建元十年(374),前秦内部发生一件重要的事件,足以反映出氐族与慕容鲜卑族际矛盾的激烈程度。

《晋书·苻坚载记上》:“时有人于坚明光殿大呼谓坚曰:‘甲申乙酉,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坚命执之,俄而不见。秘书监朱彤等因请诛鲜卑,坚不从。”②房玄龄:《晋书》卷一一三《苻坚载记上》,第2897 页。《资治通鉴》将此事系于晋孝武帝宁康二年(374)十二月,③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〇三,晋孝武帝宁康二年(374)条,第3268 页,第3268 页。在请诛鲜卑的人物上还记有“秘书侍郎略阳赵整”。胡三省注:“‘鱼羊’合成‘鲜’字,谓鲜卑也。是后慕容起兵攻秦,果在甲申、乙酉之岁”。此一政治谣言预言鲜卑反秦的时间应属于后世追记,但它所反映出的鲜卑对前秦造成的威胁,则代表了时人对当时族际矛盾的一种认知。若再仔细对比史料,可发现相关言论,此前只是单纯针对慕容氏,至此已扩展至鲜卑族群。“明光殿”始修于汉代,位于长安城未央宫北桂宫中。④何清谷校注:《三辅黄图校注》卷二,三秦出版社,2006 年,第158—159 页。与此前张益、孟光与苻融先后以上表的形式公开抒发政见相比,难于知其姓名的某人于前秦宫廷内散播这一言论,显然更为隐晦但却是以更激进的方式表达了对鲜卑的敌视。主张诛杀鲜卑的赵整,为前秦宦官,“博文强记,能属文;好直言,上书及面谏,前后五十余事”,其中即有涉及鲜卑慕容氏的。“慕容垂夫人得幸于坚,坚与之同辇游于后庭,整歌曰:‘不见雀来入燕室,但见浮云蔽白日。’坚改容谢之,令夫人下辇”。⑤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〇三,晋孝武帝宁康二年(374)条,第3268 页,第3268 页。

值得注意的是,主张诛杀鲜卑的朱彤、赵整二人对苻融十分赏识,史称“(苻融)尝著浮图赋,壮丽清赡,世咸珍之。未有升高不赋,临丧不诔,朱彤、赵整等推其妙远”。⑥房玄龄:《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第2934 页,第2934 页。这提示我们,或许朱彤、赵整诛杀鲜卑的主张受到苻融的影响。宫廷内禁卫森严,但苻坚却对在明光殿作乱之人寻而不得。若非此人没有宫廷内部势力的支持,怎可能逃脱?无论如何,可以断定诛杀慕容鲜卑已由政见发展为一种舆论,且愈演愈烈。

建元十一年(375)七月,前秦重臣王猛去世前,曾留下两点建言,一是东晋乃华夏正统王朝,且内部安定,勿发动灭晋战争;二是除去鲜卑、羌族两个敌对族群,以安社稷。⑦房玄龄:《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附王猛传》,第2933 页。司马光《资治通鉴》将此事系于卷一〇三晋孝武帝宁康三年(375)条,第3269 页。王猛死后,十月,苻坚下令:“今天下虽未大定,权可偃武修文,以称武侯雅旨。”⑧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〇三,晋孝武帝宁康三年(375)条,第3270 页,第3271 页。从日后苻坚发动灭晋战争来看,他显然并未听从王猛的第一个建言,但其“偃武修文”的决策,到底放缓了伐晋的步调。而对于王猛的第二建言,苻坚则完全没有采取相应的措施。除去氐族与慕容鲜卑的冲突外,王猛的言论中还提到了羌族对前秦政权的威胁。王猛在苻坚获取皇位以及随后的内政建设、对外征伐中均是苻坚倚重的核心人物,这一点史籍中斑斑可考,无需赘言。他作为前秦政权的中流砥柱,对前秦内部氐族与羌族际冲突的分析,应是基于从政多年来对前秦国情深刻体察的结果,因而是可信的。

王猛去世后的同年,尚书郎王佩因释读谶言,被苻坚杀害。⑨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〇三,晋孝武帝宁康三年(375)条,第3270 页,第3271 页。此谶内容为何,于史无考,但从此前针对慕容鲜卑的政见从公开上表到宫廷内部散布政治谣言的发展趋势来看,或许此谶亦是针对慕容鲜卑,也并非全无可能。

综上所述,建元六年(370)前秦灭燕后,苻坚将慕容鲜卑降众吸收进官僚系统,并予以优待。从建元九年(373)开始,一直到建元十一年(375)两年间,前秦内部反对苻坚重用慕容鲜卑的呼声越来越多,反对的群体从太史令到宗室、再从宗室发展到朝廷重臣;表达的方式也由借天象委婉劝说到直接上表,再由公开上表到宫廷内散布政治谣言,最后发展到去世重臣留下临终之言,反映了此一时期前秦内部族际冲突的紧张状态。对于这些要求抑制慕容鲜卑势力和羌族的言论,苻坚出于“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的政治理想,均未采纳。

王猛去世后,前秦内部一段时间内再未出现要求抑制慕容鲜卑和羌族势力的言论。王猛去世于建元十一年(375),苻坚听从王猛建议,实行偃武修文政策,而不到一年的时间,从建元十二年(376)开始,苻坚又开始了对敌征伐,平凉灭代。①房玄龄:《晋书》卷一一三《苻坚载记上》,第2897—2898 页。建元十四年(378)到十五年(379),开启襄阳攻坚战,为配合攻占襄阳,前秦还在巴蜀、汉中以及淮水一线开辟新战场。②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〇四,晋孝武帝太元三年(378)—太元四年(379)条,第3285—3292 页。在襄阳战场陷入胶着之际时,苻坚甚至打算亲自带兵出征,以关东六州之兵会寿春,河西之兵为后继,发起全面灭晋战争。在苻融等人以灭晋需谨慎布局为由劝阻后,苻坚才作罢。③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〇四,晋孝武帝太元四年(379)条,第3288 页。在苻坚灭晋战争的准备中,有一事值得特别注意。

建元十六年(380)七月,秦王“坚以诸氐种类繁滋,分三原、九嵕、武都、汧、雍氐十五万户,使诸宗亲各领之,散居方镇,如古诸侯。长乐公丕领氐三千户,以仇池氐酋射声校尉扬膺为征东左司马,九嵕氐酋长水校尉齐午为右司马,各领一千五百户,为长乐世卿。长乐郎中令略阳垣敞为录事参军,侍讲扶风韦干为参军事,申绍为别驾。膺,丕之妻兄也;午,膺之妻父也”。④⑤⑥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〇四,晋孝武帝太元五年(380)条,第3295—3296 页,第3296 页,第3296—3297 页。八月“(秦王坚)分幽州置平州,以石越为平州刺史,镇龙城。中书令梁谠为幽州刺史,镇蓟城。抚军将军毛兴为都督河秦二州诸军事、河州刺史,镇枹罕。长水校尉王腾为并州刺史,镇晋阳。河、并二州各配氐户三千。兴、腾并苻氏婚姻,氐之崇望也。平原公晖为都督豫洛荆南兖东豫扬六州诸军事、镇东大将军、豫州牧,镇洛阳。移洛州刺史治丰阳。以巨鹿公叡为雍州刺史。各配氐户三千二百”。⑤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〇四,晋孝武帝太元五年(380)条,第3295—3296 页,第3296 页,第3296—3297 页。苻坚在灭晋战争前,迁徙关中本族氐人往关东河北和陇右,应该有利用本族人稳定后方秩序的考虑。以这一次事件为契机,反映前秦内部族际冲突的言论再次出现。

苻坚送别长乐公苻丕至灞水上时,诸氐与父兄离别,恸哭流涕,哀感路人。赵整见此情景,援琴而歌:“阿得脂,阿得脂,博劳旧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语阿谁!”⑥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〇四,晋孝武帝太元五年(380)条,第3295—3296 页,第3296 页,第苻坚将关中氐人迁往关东所引起的关中核心区族群比例的失衡,即鲜卑超越氐族,引起了赵整的忧虑。苻坚末年好色,宠幸鲜卑,赵整援琴而歌曰:“昔闻盟津河,千里作一曲。此水本清白,是谁乱使浊。”⑦李昉:《太平御览》卷五七七《乐部一五》“琴上”,第3 册,第2605 页下栏。那么任由发展的族际冲突到底会给前秦带来何种影响呢?

二、苻坚南伐战略讨论与军事进攻方向上的族群分野

建元十八年(382)十月,苻坚会群臣于太极殿,表达南伐的决心。⑧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〇四,晋孝武帝太元七年(382)条,第3301 页,第3303 页。秘书监朱彤支持伐晋,而尚书左仆射权翼反对伐晋。⑨房玄龄:《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第2911—2912 页,第2912 页,第2912 页,第2912—2913 页。苻坚请“诸君各言其志”,⑩房玄龄:《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第2911—2912 页,第2912 页,第2912 页,第2912—2913 页。太子左卫率石越亦持反对意见,“群臣各有异同,庭议者久之”。⑪房玄龄:《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第2911—2912 页,第2912 页,第2912 页,第2912—2913 页。后群臣皆出,苻坚独留苻融,苻融以天道不顺、晋国无衅、秦兵疲将倦而反对伐晋。⑫房玄龄:《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第2911—2912 页,第2912 页,第2912 页,第2912—2913 页。此三点亦是权翼、石越反对的理由,主要是站在分析晋朝情况的立场上。苻融在苻坚不采纳其意见时,进一步道出了内心的忧虑,这一次他从前秦内部族际关系入手,并得到了大多数朝臣的回应。

(阳平公)融泣曰:“晋未可灭,昭然甚明。今劳师大举,恐无万全之功。且臣之所忧,不止于此。陛下宠育鲜卑、羌、羯,布满畿甸,此属皆我之深仇。太子独与弱卒数万留守京师,臣惧有不虞之变生于腹心肘腋,不可悔也。臣之顽愚,诚不足采;王景略一时英杰,陛下常比之诸葛武侯,独不记其临没之言乎!”坚不听。于是朝臣进谏者众,坚曰:“以吾击晋,校其强弱之势,犹疾风之扫秋叶,而朝廷内外皆言不可,诚吾所不解也!”⑬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〇四,晋孝武帝太元七年(382)条,第3301 页,第3303 页。

就在朝廷内外皆言不可伐晋时,鲜卑慕容垂站出来支持苻坚。

冠军慕容垂言于坚曰:“陛下德侔轩唐,功高汤武,威泽被于八表,远夷重译而归。司马昌明因余烬之资,敢距王命,是而不诛,法将安措!孙氏跨僭江东,终并于晋,其势然也。臣闻小不敌大,弱不御强,况大秦之应符,陛下之圣武,强兵百万,韩白盈朝,而令其偷魂假号,以贼虏遗子孙哉!诗云:‘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陛下内断神谋足矣,不烦广访朝臣以乱圣虑。昔晋武之平吴也,言可者张杜数贤而已,若采群臣之言,岂能建不世之功!谚云凭天俟时,时已至矣,其可已乎!”坚大悦,曰:“与吾定天下者,其惟卿耳!”赐帛五百匹。①房玄龄:《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第2916 页。其后沙门道安、苻坚所幸张夫人、苻坚幼子中山公诜亦反对南伐,均未得到苻坚采纳。②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〇四,晋孝武帝太元七年(382)条,第3304—3305 页,第3300 页。

苻坚不顾朝臣反对,决定南伐。建元十九年(383),苻坚部署兵力时,欲亲自南下,朝臣皆反对,独有慕容垂、姚苌及良家子同意。晋孝武帝太元八年(383),阳平公融言于坚曰:“鲜卑、羌虏,我之仇讎,常思风尘之变以逞其志,所陈策画,何可从也!良家少年皆富饶子弟,不闲军旅,苟为谄谀之言以会陛下之意。今陛下信而用之,轻举大事,臣恐功既不成,仍有后患,悔之无及也!”坚不听。③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〇五,晋孝武帝太元八年(383)条,第3308 页,第3309 页。《晋书·苻坚载记下附苻融传》亦记载此事,唯“鲜卑、羌虏,我之仇讎”作“垂、苌,皆我之仇敌”。④房玄龄:《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附苻融传》,第2936 页。

综合以上,在苻坚南伐决策上,慕容鲜卑、羌族姚苌与朝臣站在了对立面。从当时客观历史条件来说,南伐条件确不成熟,⑤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年,第219—243 页。因此朝臣反对南伐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同意南伐与反对南伐的阵营,存在明显的族群分野,应该不只是一种巧合。慕容垂原前燕骁将,尤其曾成功抵御东晋入侵,于前燕立有大功。⑥房玄龄:《晋书》卷一二三《慕容垂载记》,第3078 页。这样一位勇猛才略之人,不可能对南伐条件的不成熟性不自知。再联系前秦灭燕后,内部反对苻坚重用慕容鲜卑、羌族的呼声来看,慕容垂支持南伐,应是利用参政议政的政治权力以维护本族群利益。慕容垂、姚苌与苻坚朝臣在南伐一事上的分歧,已然构成了鲜卑、羌族与氐人在族际互动中形成的族际政治。

鲜卑、羌族与氐人的族群分野,还表现在南伐军事进攻的地域布局上。苻坚在正式南伐的建元十九年(383),下令由苻融率领主力部队,向江淮下游进军。而在长江上游,苻坚在伐晋前一年(382)才以谏议大夫裴元略为巴西、梓潼二郡太守,使密具舟师,⑦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〇四,晋孝武帝太元七年(382)条,第3304—3305 页,第3300 页。过于仓促,又在兵发长安的当月才以姚苌为龙骧将军、督益梁州诸军事,⑧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〇五,晋孝武帝太元八年(383)条,第3308 页,第3309 页。长江中游则未再部署进攻军力,只是将苻融部将慕容垂临时抽调以攻取郧城(今湖北安陆)。⑨房玄龄:《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第2917 页。《晋书》卷一二三《慕容垂载记》第3083 页,淝水战后慕容垂上表苻坚“去夏桓冲送死,一拟云消,迴讨郧城,俘馘万计,斯诚陛下神算之奇,颇亦愚臣忘死之效”。由此断定,慕容垂讨郧城乃出自苻坚之意。由此可知苻坚正式发动南伐战争时军事力量的地域部署亦存在明显的族群分野,即羌族姚苌在上游、鲜卑慕容垂在中游,前秦主力在下游。这样一种军事进攻格局,极有可能不是巧合,而是苻坚有意为之。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南北战争史表明,北方要一举打垮南方,必须具备诸多条件。不仅兵力要超越对手,更重要的还须具备从长江上游、中游、下游全线出击,特别是要能突破中游荆州防线,以保证上游水军能顺流而下,从而配合下游,直捣建康。苻坚在正式发动淝水之战的数年前,已开始在长江沿线进攻东晋。建元十四年(378)到十五年(379),苻丕南寇襄阳时,东晋守将桓冲为避其锋芒从江陵退守长江以南的上明,留朱序在江北独守襄阳。学人通过考察桓冲退守长江以南的原委,发现桓冲“移镇江南,是为了避免在江北与敌优势兵力硬拼以保存实力,然后再发挥水军优势,随时渡江以讨疲堕之敌”,又通过考察桓冲退守上明后对前秦在荆蜀地区的数次反击,提出“前秦虽然得到了襄阳,却背上了一个包袱,往往处于被动挨打地位;桓冲虽退屯江南,却获得了战略上的主动权。秦军再强大,却无力渡江与桓冲决战;侍秦军主力撤退或疲惫后,桓冲却可以主动出击,真有点‘敌进我退’‘敌疲我打’的味道。这样不但保存了实力,而且在多次出击中消灭了敌军,壮大了自己。特别是淝水之战前夕竟能以10 万之众多路伐秦,这样不但充分显示了荆州军的实力,鼓舞了朝野的士气,而且在军事上给前秦以打击的同时,还在心理上给苻坚带来巨大压力”。⑩杨德炳:《谯国桓氏与淝水之战》,《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1996 年。桓冲荆州军的存在使得苻坚在建元十九年(383)发动南伐战争时,直接放弃了对长江中游的部署。长江上游“由于蜀民的反抗和东晋的讨伐,前秦对蜀地统治极不稳固,故其根本不可能像当年王濬那样‘作船七年’‘所统八万’,建立一支空前强大的水军。而西晋正是依仗这支强大的水军(占伐吴晋军总数的1/3)一举实破东吴的荆州防线,顺流而下,直捣建业的”。①杨德炳:《谯国桓氏与淝水之战》,《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1996 年。但对前秦来说,淝水之战前前秦将领与桓冲在江汉流域的对峙,已经说明前秦根本无法控制长江中游,就更谈不上上游益州水师能顺利东下了。

有学者就曾敏锐地观察到苻坚在发动淝水之战时“其实是想绕过荆州,避开(东晋)桓冲的军队,而只把进攻的矛头指向下游,集中力量,孤注一掷”。②杨德炳:《谯国桓氏与淝水之战》,《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1996 年。根据上述对苻坚南伐军事进攻路线的分析以及前秦与东晋在淝水之战前在长江上、中游对峙力量的对比,可以断言:苻坚将羌族、鲜卑两个异族将领派往早在淝水之战前就已表明难以发挥作用的长江上游以及难以突破的中游,显示了苻坚对他们的提防而非重用。这正说明苻坚作为氐族君主,虽然此前并未采纳朝臣要求抑制鲜卑、羌族势力的谏言,但在国家大事上对于这些异族仍然抱有警惕。正因为慕容垂、姚苌本就是偏师,在前秦主力兵败淝水之际,恰恰能保存有生力量,史称“惟慕容垂一军独全”。③房玄龄:《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第2919 页。而“从史籍中未见到有关前秦水师东下后有任何战绩的记载,甚至在姚苌这位总指挥的《载记》中,也见不到他指挥这次军事行动的只言片语。这只能说明这支东下的水师,不仅没有敲开荆州的西门,而且很可能是并无任何战绩可言”,④杨德炳:《谯国桓氏与淝水之战》,《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1996 年。因而姚苌也保存了一定的军力。最终,以前秦战败淝水为契机,这两支保存了实力的异族纷纷脱离前秦,开启建国道路,建立了后秦、后燕政治体。

结 语

前秦建元六年(370)灭燕后,苻坚将异族慕容鲜卑从关东大量迁往关中核心区,并在国家政权建设层面留给慕容贵族部分空间,令其能逐渐融入苻氏统治集团。此举造成朝中敌视慕容氏的言论甚嚣尘上,反映了这一时期氐族与鲜卑族际关系的紧张状态。随着苻坚将关中氐人迁往关东所引起的关中核心区族群比例的失衡,即鲜卑、羌族超越氐族,导致前秦内部族际关系的紧张状态从鲜卑扩展至羌族,相关言论亦愈演愈烈。苻坚伐晋前的战略讨论中,支持者羌族姚苌、鲜卑慕容垂与反对者苻氏宗室及大臣存在明显的族群分野,反映出羌族姚苌、鲜卑慕容垂利用参政议政的政治权力与前秦展开族际政治;在随后南伐大军的军事进攻方向上,姚苌、慕容垂被苻坚分别安排在前秦无法突破东晋防线的长江上、中游,与苻融领导主力部队侵入淮南亦存在族群分野,映射出苻坚在对伐征伐大业上对异族的提防。凡此种种族际互动,暴露出前秦族群整合的失败。最终,以淝水战败为契机,姚苌、慕容垂无一挽救危亡的前秦政权,纷纷脱离前秦,开启建国或复国道路,显示前秦族际政治整合失败对国家命运产生的重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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