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琳
(上海交通大学,上海 200240)
根据《2018年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报告》的统计,2018年网络文学读者规模达4.3亿人。网络文学是目前读者最多,阅读量最大的文学类型。[1]然而,淘汰率极高又证明浩若烟海的网络文学大部分经不起时间的考验,而是具有过度追求量、忽略质的特点,属于粗放式发展。很多网文内容趣味低级,为了满足读者“不劳而获”的阅读快感,成为没有文学价值的“爽文”。
“爽文”这个类别,来源于各大中文小说网站,其特点是主人公升级神速,给予读者“爽感”。比如,大部分玄幻武侠小说舍弃了金庸“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理想,转而强调主人公顶着主角光环,开了金手指,从小说开始到结尾顺风顺水、一路升级打怪。
学界关于“爽文”的研究,有许民彤在《告别“爽文”经典滋养心灵》一文中从生理爽感和心理白日梦两个角度分析爽文的流行[2];黎杨全、李璐在《网络小说的快感生产:“爽点”“代入感”与文学的新变》中揭示了当下网络小说的叙事特征,如何创造“爽点”和强调“代入感”[3];邵燕君以媒介革命给人类生存基本条件带来巨大改变为前提,讨论网络文学“爽文学观”对传统精英“寓教于乐”文学观的冲击,使其被“历史化”“他者化” 。[4]本文将在以前研究基础上从人文精神如何指导网络文学的角度来反思“爽文”横行的问题。
其实,弗洛伊德在《作家与白日梦》一文中所说的满足作家和读者的幻想,即戳中了“爽文”背后的逻辑:“白日梦幻者由于他感到有理由对自己创造的幻想而害羞,从而小心谨慎地向别人隐瞒自己的幻想。……但是当一位作家给我们献上他的戏剧或者把我们习惯于当作他个人的白日梦的故事时,我们就会体验到极大的快乐。”[5]例如最受学生群体欢迎的玄幻小说,想象力丰富的创作者给青少年的白日梦提供了在现实生活中没有的展示空间,使读者享受自己的白日梦还不感到害羞。并且,在竞争压力大、生活节奏快的当下,读者往往把自己代入到主人公身上,享受从手无缚鸡之力到坐拥天下的快感。这种对日常生活中常有的挫败感和无力感的释放,能够缓解现代人内心的紧张。因此,“爽文”拥有人气、受到追捧,有其特定的背景。
然而,“文学是人学”,人文精神是对“人”的存在的思考,是对“人” 的价值、人类命运的思考与探索。以目前网络文学的质量而言,显然做不到这一点。学生群体阅读没有文学价值、单纯追求快感的“爽文”,放松一下无可厚非,但沉溺于此,容易像“包法利夫人”中的爱玛那样沉迷于幻想世界无法自拔。人文精神与世俗化并非水火不相容,纯粹世俗化的作品很快会被历史的浪潮遗忘,真正留下的是平衡好人文精神与世俗化的优秀作品。那么,人文精神该如何指导网络文学的发展呢?网络毕竟只是载体,文学还是应该关注文字自身的力量。尽管网络文学作者既有专业人士也有业余爱好者,不可能对其写作的质量要求过高,但网文作者不应盲目追求以“爽”为目标的创作,而是应该保持一定的精神追求和价值承担。
当下网络小说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即只注重字数的堆积,缺乏艺术的节制,有“凑字数”的嫌疑。这一问题,导致了作品内容拖沓、节奏缓慢、比例失调等缺点。此外, 这类作品中的人物关系也趋于混乱,人物形象缺乏深入、细腻的刻画,流于类型化。出现这一问题的原因,或许与作者的收入有关。按“套路”写“爽文”,更新量又快又多。因此,越来越少的作者愿意精益求精地创作。
以起点中文网的签约作者为例,作品的前20万字阅读免费,20万字之后,每千字收费两分,作者从中提取分成。因此,尽可能拉长篇幅成为许多作者的必要工作。剧情注水、节奏拖沓等缺陷,亦随之而来。这种不良风气恶性循环,小说内容在高度商业化的模式下趋于套路化、功利化,精品越来越少。倡导人文精神,就是鼓励作者在粗制滥造、以量取胜的不良风气中,坚持创作有深度、有思想、有内涵的作品。
在由吴怀尧主办的网络作家富豪榜中,唐家三少凭借《斗罗大陆》系列蝉联第7至11届榜首,可以称得上是网络文学中的知名作者,其笔下的“唐门”玄幻世界,吸引了无数读者和文化商人的青睐。唐家三少日更8000到10000字,十年不间断的高产让他从无偿写作到身价千万,无疑是“爽文”的最大受益者。他将写作的功利性发挥到了极致:如果读者的水平提高到他无法满足的程度,他就果断放弃这类读者,保持自己的水平不提升,以保证核心受众永远是最基层、数量最多的“小白”读者。然而,在唐家三少的大部分玄幻小说中,人物的成长不过是“拳头”更大了一点罢了。对人物形象的这种处理,显然没有深入挖掘人物的心理,而是流于表层。与之相比,在国外同类的玄幻作品——例如著名的《魔戒》——中,人物的成长更注重内心世界的发展。佛罗多的性格在小说前期和后期有非常明显的差异。一开始,他是一个无忧无虑、快乐的霍比特人。因为他纯净的心灵而被选为魔戒的守护者。他亦勇敢地承担起毁灭魔戒的重任,即使在护戒路上面对各种艰难险阻,还是抵御住了魔戒的诱惑。然而,伴随着身边伙伴越来越多的猜忌和分歧,佛罗多难以抵抗魔戒的诱惑,几次想要戴上魔戒。他变得越来越虚弱、敏感,甚至赶走了身边最忠实的伙伴山姆。直到在末日火山:“但我决定不执行我来此的目的。我不执行这项任务了。魔戒是我的!”[6]P233他一说完便戴上魔戒,欲望彻底击败了他内心的纯善。直到贪婪的咕噜意外和魔戒一同毁灭,才唤回了佛罗多。“脸色苍白的佛罗多就站在那边,但已恢复了正常;他的眼中如今又有了祥和,没有压抑,没有疯狂,也没有任何恐惧。他的重担已经被挪走了。这又是山姆在夏尔的甜蜜时光中最亲爱的主人了。”[6]P225诸多人物的内心世界都有深层次的挖掘,探讨欲望对人的影响,而不仅局限于人物技能的进步。这或许就是差距所在。
荣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的《繁花》,原本也是在网络上连载的小说。在上海人汇聚的论坛“弄堂”中,作者金宇澄以ID“独上西楼”开了一个帖子,每天用上海话写两三百字的漫笔,用自己在上海土生土长的经历和见闻,反映上海本地文化。他曾说:“必须重视内容与读者,我没有读者必然会读的自信。”正是在这种尊重读者、重视内容的精神指导下,帖子的字数不断增加,最终达到长篇规模。此后,他又仔细制作人物关系表、建构结构,考虑如何串联、提升作品的可读性。如此,《繁花》才能频频获奖。《繁花》荣登2012年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第一名,首届鲁迅文化奖年度小说奖等。陈建华在《世俗的凯旋——读金宇澄〈繁花〉》中赞道:“这部沪语小说的复活意味深长,不仅日常生活与世俗主体之于文学创作的重要性得到确认,也是在本土——全球境遇中方言写作的重新定位,那是超乎‘时代与民族之外’,是‘世界性’的,实际上也正是《繁花》的意义。”[7]金宇澄舍弃了通过写“爽文”快速获取财富的捷径,保持以质取胜,用优质的作品回馈读者。这或许就是人文精神指导下网络文学应坚持的方向。
与传统文学多种类型并重不同,网络文学大多集中在玄幻、架空和言情等方面,已经形成大量套路。诚然,读玄幻小说也可以让读者产生关于历史的思考,但作为“人学”的文学,少不了立足社会现实、贴近群众生活、思考现实问题的小说。作家的创作转向现实,体现出“人学”的温度,才是人文精神应有的追求。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老舍笔下的北京,张爱玲、王安忆笔下的上海,都是传统作品反映社会现实的典型。金宇澄的《繁花》也展示出浓浓的上海市井味道。“整部小说是以呈现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为起点的,也就是说作者刻意凸显了诸类人物的市民属性和他们的日常生活,并适当将日常生活与社会生活相交织,借此表达一座大城市、一个大都会三十多年的变迁。在这个意义上讲,这是一部市民小说。”[8]在上海话和普通话杂糅的文学语言中,上世纪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上海小市民们的食、色生活,跃然纸上,呈现出内容的真实感。可见,在网络小说中亦有关于现实思考的精品,值得更多创作者学习,开拓创作的思路和题材。
不仅反映社会现实的小说可以实事求是,网络小说亦可以实现这种真实感。在当下的网络历史小说中,历史环境、历史人物、历史事件,都可以得到延续。但“历史真实”这个曾被历史小说视为生命的元素,却被摒弃了。在部分穿越小说中,主人公肆意影响历史事件的走向,或是在架空背景下完全不顾历史考究,忽视历史真实。
而2006年明月在天涯社区连载的《明朝那些事儿》则不然。这部网络历史小说以史料为基础,用风趣幽默的网络语言,通俗易懂地描绘出明朝300年间的历史故事。《回到明朝当王爷》是月关连载于起点中文网的穿越小说,入选2009年由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中文在线公司联合主办的“网络文学十年盘点”十大人气作品以及2018年由中国作协网络文学委员会、上海市新闻出版局、上海市作协、阅文集团联合主办的“网络文学二十年”推选出的二十部优秀作品。这部小说之所以能从千千万万的穿越小说中脱颖而出,正是由于作者通过主人公的视角,见证了明朝正德年间社会、政治生活中种种大事的发生。读者在这种“见证”中能获得对真实历史的兴趣。在人物刻画上,男主人公才华满腹,又有坚持原则的书生气。十二位美女的刻画更为精彩:性格、心理、语言、行为符合各人物的出身、经历,叙述合情合理,笔触细腻微妙。像这样的小说,融合艺术美和历史真实,不正是网络小说体现人文精神的代表吗?
马伯庸的《长安十二时辰》,是连载于17k小说网的侦探推理小说。与网络历史小说一样,此类小说也讲述虚构的故事。但马伯庸以事实为基础,细致地复原了“盛唐气象”中的种种细节。文中包括配角在内的大小人物,在历史上大都有真实出处。不少“专业术语”,如通行证被叫作“过所”、仆人是“伴当”,细节的真实带来了很强的历史复原感。[9]张小敬和李必作为小人物却踏上了拯救长安百姓、保护长安城的正义之路,小人物亦有大情怀,展现出小说作者深刻的家国情怀。我们不必苛求每一篇历史小说都能达到综合历史真实和艺术发挥的高度,但放眼望去,佳作匮乏,难道不是对五千年历史长河中丰富的写作素材的辜负吗?
在商业化的环境下,大量网络小说毫无逻辑、一味狗血,有些还宣扬有问题的价值观,有可能影响年轻读者的心理健康。对此,欧阳友权感叹:“文学的精神品格和价值承担、人类的道德律令和心智原则,终于让位于个体欲望的无限表达,在线写作的修辞美学让位于意义剥蚀的感觉狂欢,虚拟空间里失去约束的主体和得到解放的个体,最终得到的只能是消费意识形态的文化表达。”[10]追求“爽”感只是实现了文学的娱乐功能,但文学还有审美、认识、教育等功能。在大众普遍追求“爽”感的环境中,鼓励网络文学创作者坚持追求真、善、美,向读者传递对人生、历史的反思,便是人文精神的体现。
网络小说偏好的言情题材,继承了琼瑶式的“你是风儿我是沙,你不爱我我就自杀”的“爱情至上”价值观。在这样的潮流下,网络小说中的“霸道总裁”“玛丽苏”层出不穷,文学对价值的承担却不见踪影。
传统文学、网络言情小说和根据小说改编的电视剧,这三者作为流行文化多多少少肩负价值承担的责任。接下来,就从《伤逝》到电视剧《我的前半生》的发展变化,来看看流行文化对人文精神的价值承担。
《伤逝》的价值承担,体现在对“娜拉走后怎样”的探讨。子君争取了婚姻自由以后,完全放弃了自己——放弃了精神文化的进步,成为普通的家庭妇女。“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勇气都失掉了,只为着阿随悲愤,为着做饭出神。”[11]他们的爱情没有更新、只是复习。子君爱情悲剧的根本原因,在于将“爱”作为唯一、根本的认识追求。鲁迅认为“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11]不仅如此,鲁迅还传递出对社会男女没有真正平等的思考。
在小说中,子君是一个有鲜明形象的人物,涓生却并非如此。其实,不存在的形象,其实更加无所不在。在涓生和子君的交谈中,子君永远是一个听众,涓生则是精神导师,如上帝般永远高高在上。“破屋里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11]他们高谈男女平等,却恰恰是不平等的表现。在《伤逝》中,对“爱情至上”和男女平等的讽刺,正体现出作者的人文精神。“《伤逝》的主题是五四时期婚姻解放、个性解放的时代性悲剧……表达鲁迅对五四思想启蒙和妇女解放等时代主潮的批判性反思和 ‘去蔽’。”[12]文学作品中这样的价值承担,能够给予读者触及灵魂的收获。
亦舒的小说《我的前半生》总体上延续《伤逝》的价值承担,让20世纪20年代子君与涓生的爱情悲剧在80年代的香港社会重演。“子君”象征了在婚姻中因为爱情而失去自我最终失去了爱情的女性形象。如果说20年代涓生与子君的爱情悲剧有经济的因素,那么生活富足的史涓生和子君离婚则更多在于子君沉溺于物质生活,忽视了对精神世界的追求。20年代的子君与家庭决裂后又被丈夫抛弃,社会还没有环境让这样的女性独立谋生,等待她的出路是死亡。而80年代的子君在涓生的冷漠对待下毅然决然地同意离婚,主动提出要找一份工作,“凡事有个开头……我会咬住牙关挺下去。”[13]顺利地在好友唐晶的帮助下找到了文书工作,逐渐习惯了朝九晚五的生活,最终既收获了与瞿有道的爱情,也收获了制作陶艺装饰品的事业。亦舒在小说中呈现了子君在女性独立、自由解放道路上的进步和更多可能性,总体上宣扬了“女性应经济独立,拥有立身之本的能力”的价值追求。
据此改编的电视剧《我的前半生》,有值得肯定的闪光点。在电视剧的结局中,子君做出了与《伤逝》和小说完全不同的选择。子君在前往深圳前,与前夫陈俊生告别道:“我要感谢你,如果没有你当初帮忙抛弃我,我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有能力干这么多事,生活还有这么多种可能性。哪怕我现在一无所有,一身麻烦地站在这里,即使我被动也好,主动也好,必须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我仍然觉得好过那些浑浑噩噩的当陈太太的日子。”可见,子君在自我认知上终于舍弃依附心理,开启了自我独立之路。
但是,电视剧中子君的成长之路,体现出“爽文”化的性质,削弱了价值承担的追求。在电视剧中,人物关系更加复杂,女性自由和解放的主题却遭弱化。电视剧夸张地表现了子君在婚姻生活中的自我迷失:因为一条项链到公司无理取闹,怀疑实习生和老公有暧昧关系;在百货商店高调骄傲地买鞋子;丝毫没有意识到丈夫陈俊生的变化……。这样的子君,在离开陈俊生后真的成长了吗?似乎没有。闺蜜女强人唐晶和她的男友贺涵就像是子君的救火员,为她处理麻烦。贺涵就像是“涓生”,成了子君的职场启蒙者,一步步把子君培养成另一个“唐晶”。子君与贺涵的感情纠葛,展现的是女性对男性的依赖,而非真正的独立。这种套路,与许多“爽文”异曲同工:通过身边有能力者的帮助,女主角一路顺利地走向成功。如果没有女强人唐晶和事业有成的贺涵帮助,很难想象子君能从离婚的阴影中走出、并获得事业上的成就。这样的叙事,大大弱化了小说原有的价值导向。
网络文学中“爽文”的盛行,有其特定的社会、时代背景。随之而来的,是不利于读者的阅读风尚和价值观的确立。网络文学的写手不应盲目追求“爽”,而是应该坚持文学的精神追求和价值承担:在粗制滥造、以量取胜的不良风气中,力求表达思想深邃、感情健康、品格高尚的内容;在追求爽感的环境中,坚持追求真、善、美,传递给读者对人生历史的反思。
对未来的展望,应该着重于网络载体和文学批评两方面。一方面,网络作为载体,使网络文学有了网络媒体的特征,可以被看作一种信息传播。在网络上连载的小说与传统出版的小说最大的不同,是互动性。在作者进行创作时,读者可以点赞评论,作者由此能直接收到来自读者的反馈。《繁花》的作者金宇澄习惯在文稿纸上写作,再寄给杂志社。接触网络写作后,他评价道,网上连载让写作进入一种现场感,和读者的关系,简直热情逼近。他投身于每日一更的节奏中,从读者的催更中获得了推动力量,激发了创作的活力。
另一方面,文学批评与网络文学创作的互动,目前还很欠缺。这一方面是因为学术界对网络文学还不够重视,另一方面是因为网络文学在产出经典作品方面还很欠缺。目前,有全国公开出版发行刊号的网络文学评论杂志,仅有《网络文学评论》一家。拓展、优化网络文学评论环境的任务,可以说是迫在眉睫。
培养良性的网络文学评论环境和激发优秀的网络文学创作,是一个相辅相成的过程。如果学术界能够给予网络文学更多关注,就能有利于提升网络文学的地位,推动传统作家和网络作家的沟通、交流。目前,最主要的网络文学批评其实是粉丝的评论。这些评论尽管是基于真情实感,但评论主体毕竟是业余读者,缺乏鉴赏和评论文学作品的专业技能。专业的文学批评有助于敦促上述弊端的改进,引导更积极的价值取向,促进网络文学的进步。与之对应,优秀的网络文学的出现,也会激发评论界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