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江
(柳州铁道职业技术学院,广西 柳州 545616)
农民和知识分子,都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中最为重要的描写对象,而农民形象比知识分子形象更多。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国的现代、当代和古代一样,都处于或者基本上处于农耕社会,农民是最基本的国民,人数最多,且是最晚同时也是最少受到西方思潮影响的群体,其性格本质最能代表国民。更为重要的是:由于作家也大多出身于农村,对农民群体比较熟悉,所以农民自然成了他们笔下描写的对象。查检一下从五四新文学运动到新时期文学诞生之前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可以发现,虽然只有不足70年的历史,却描写了几十上百的农民形象,其中最为重要的是鲁迅《阿Q正传》(1921)中的阿Q、《故乡》(1921)中的闰土,和《祝福》(1924)中的祥林嫂;梁斌《红旗谱》(1957)中的朱老忠和严志和;柳青《创业史》(1958)中的梁三老汉;周立波《暴风骤雨》(1948)中的老孙头,《山乡巨变》(1958)中的亭面糊;赵树理《小二黑结婚》(1945)中的三仙姑,《三里湾》(1955)中的糊涂涂;李准《李双双小传》(1960)中的李双双;王汶石《新结识的伙伴》(1958)中的张腊月、吴淑兰。当然,还有张裕民(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人物)、赵玉林(周立波《暴风骤雨》中人物)、梁生宝(柳青《创业史》中人物)等一批先进农民的形象。但由于这些形象过于“理想化”和政治化,缺乏文化内涵和生活实感,笔者认为他们并不是成功的农民形象,在改革开放之前,他们,特别是梁生宝,曾经受到文学评论界的热捧,所以也算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一种农民形象。阿Q、朱老忠、严志和、梁三老汉都被中国文学批评界和文学史界公认为“典型”,严志和、三仙姑、糊涂涂、老孙头、亭面糊也在文学史著作中有详尽的分析与论述。其他如李双双、张腊月、吴淑兰等几个形象,也因其独特性而受到文学评论界的关注。然而无论是文学评论界还是文学史界,对于上述这些农民形象还存在许多评论的空白。在这种情形之下,笔者拟对他们进行再一次评议。
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上卷)说:“在《阿Q正传》里,鲁迅创造了阿Q这样一个有名的典型人物。”[1]62“阿Q的始而‘革命’,继而‘不准革命’,终于是不明不白地把性命送在把总和举人老爷手里,这一悲惨的事实异常鲜明地反映出了辛亥革命时期的真实情况及其失败原因。”[1]64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一)说:“出现在阿Q身上的‘精神胜利法’,一方面是外国资本主义势力侵入后近代中国农村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的表现,另一方面也为阿Q本身的具体经历所决定”,这是“一个意义深刻而又栩栩如生的典型”[2]113。
《中国现代文学史》(一)说:“过多的艰辛和痛苦使闰土变成麻木。精神的摧残在这里超过了生活的胁逼,一种壁垒森严的阶级观念已经注入闰土的头脑,他默认了那条横亘在自己和童年伙伴之间的不可逾越的界限,并且向主宰命运的‘神’低头。”[2]101冯光廉、刘增人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发展史》说“生活的重担不仅压弯了他的腰,而且使他的性格变了形,他愚昧而麻木,麻木到有苦说不出。”[3]99
《中国新文学史初稿》说:鲁迅“不仅刻画了她(指祥林嫂——笔者)的朴实、勤劳和善良,而且还表现了她的倔强的性格和在她的思想里逐渐成长起来的反抗的要求。因此,祥林嫂这个形象在读者面前就显得如此地明确而真实,带有无法抗拒的感人力量。”[1]113党秀臣主编的《中国现当代文学》说:“作者准确地把握了人物的性格特征——落后、麻木、愚昧、迷信,从而集中地展现了祥林嫂在封建政权、族权、神权和夫权压迫下精神彻底崩溃的过程,突出地揭示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的极端残酷性和反动性。作品的发表,对于当时中国社会出现的‘尊孔读经’的叫嚣,以及复古逆流的沉渣泛起,具有实际的战斗意义。”[4]43
郭志刚等人编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上册)说:“这个艺术典型既反映了这个农民革命运动从自发反抗到有组织斗争的发展过程,又表现出中国农民英雄向无产阶级先锋战士方向转化、成长的历史趋向,浸透着革命现实主义的精神,又闪耀着革命理想主义的光芒,是当代文学中难能可贵的艺术创造。”[5]134《中国现当代文学》说:“他是一个觉醒了的革命农民的英雄,又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勤劳的庄稼人……可以说,《红旗谱》中朱老忠形象的塑造,无论在思想深度还是艺术形式创造方面,都达到一个新的水平。”[4]350-351
《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上册)说:“严志和的形象也刻画得很成功,他是农民中的另一种典型……严志和的形象反映出很大一部分农民在革命大动荡年代的思想状态和行动轨迹,有深刻的典型意义。”[5]134-135《中国现当代文学》说:“严志和的思想发展,集中地体现出中国大多数农民在旧社会遭受的苦难和在新时代的觉醒,揭示了历史发展的丰富内容,具有深刻的典型意义。”[4]351
《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上册)说:“梁三老汉是个典型性很高的艺术形象……他作为背负着几千年私有制观念因袭重担的小生产者的农民有保守性的一面。另一方面,他还是个勤劳、善良、朴实的劳动者……能够把一个农民在告别私有制时思想性格的转变,及其心灵上经历的艰巨的、痛苦的斗争过程,揭示得如此完整、细腻、入木三分和震撼人心,是无与伦比的,是当代文学人物画廊里一个不可多得的艺术典型。”[5]312《中国现当代文学》说:“同梁生宝相比,梁三老汉的形象更具典型性。”[4]356
《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上册)说:李双双“她要求走出家庭,不是为了寻求个人自由自在的小天地 ,而是为了投身到社会主义大集体里;她积极向上,争挑重担,不是为了出人头地图名攫利,而是要把个人的聪明才智汇集到人民群众的国民洪流中;她敢于斗争、见义勇为、大公无私的品格,正表现了她要求的是要做一个新生活的真正主人。”[5]223《中国现当代文学》说:“李双双‘火辣辣的性子’,‘敢说敢笑的爽快劲儿’,闪烁着社会主义新人的光彩;同时又是当代文学人物画廊中一个独特的艺术形象。”[4]366《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上册)说:张腊月和吴淑兰“她们情同手足,互相帮助,你追我赶,各不相让。不同性格时时碰击出瑰丽的火花,构成时代的新色彩、新风貌。”[5]254
《中国现当代文学》说:作品“成功地描写了农民中的转变人物二诸葛和三仙姑,展示了农村生活和斗争的复杂性”[4]287,《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上册)说:“从糊涂涂这一家富裕中农的身上,反映了这个几千年来的封建统治以及小块土地经营方式所造成的旧式农民身上的精神负担。”[5]284《中国现代文学史》(三)说:“赶车把式老孙头是全书中写得最丰满的一个人物……艺术上也用了典型化的手法,既概括又具体地写出了这一类农民的特点。”[6]365《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上册)说:“亭面糊的性格,相当深刻地表现了一部分农民在社会变革中独有的精神状态和前进轨迹。”[5]324
20世纪80年代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三),说是“成功地塑造了”赵玉林这一形象[6]363,同时代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下册)说“正面形象里面,最引人注目的是合作化运动的带头人梁生宝”[7]310。1994年出版的《中国现当代文学》还称张裕民等形象“有着其他形象无法取代的意义”[4]295。
总起来说,以往的文学史著作都认真评述了这些农民形象的性格特点、时代意义和政治内涵,但对其文化内涵和文学史意义等等方面却缺乏论述和阐释。
我国的小说,历来重视人物形象的塑造,而在具体的描写上,向来注重人物性格的复杂多样性。就现当代文学中的农民形象而言,阿Q、朱老忠、严志和、梁三老汉,都是共性与个性融合的融合性的典型人物。虽然李双双、张腊月和吴淑兰,典型性不足,但仍然是性格丰富极具立体感的人物。这里要强调的一点是:哪怕性格再复杂丰富,也是有其性格核心的。阿Q虽然质朴、愚蠢、狡猾,但其核心是精神胜利法,“具体来说,主要表现为妄自尊大、自轻自贱,欺弱怕强和麻木健忘等等”[4]41,当然也包括“自我安慰”这方面的内容。正因他这精神胜利法,才显出他的愚昧,他才会在别人揪住其黄辫子、在墙上碰了四五个响头之后喊出“我总算被儿子打了”,从而心满意足。也正是因为他的精神胜利法,他才会在临死画押时因画得不够圆而感到羞愧。闰土的性格核心是愚昧,正因如此,所以他才会默默承受一切艰辛和痛苦,默认壁垒森严的阶级界线而无意反抗,也是如此,才显出他的醇厚和朴实。祥林嫂的性格核心是麻木。正因如此,所以她虽一次次遭遇鲁四老爷的鄙视,精神受到极大的刺激近乎失常,虽然倔强,但仍不知如何反抗。朱老忠的性格核心是无产阶级革命的韧性,正因如此,所以他才会在经历一次次的失败后,继续革命,不怕一切困难,正所谓“出水才看两腿泥”。严志和的性格核心是软弱胆小,正因如此,所以在地主的剥削压迫面前,一次次忍气吞声,逆来顺受,而对新人物、新思想,则惊恐害怕,在运涛遇着共产党时,他惶恐地说:“咱什么也别扑摸,低着脑袋过日子吧!”表现了他在社会变革时的犹豫和纠结。梁三老汉的性格核心是社会变革中的犹豫和纠结,正因如此,所以才一直不会忘记个人发家致富的念想,对于加入合作社一再犹豫不定。而李双双、张腊月、吴淑兰的性格核心则是奋发向上的主人翁精神,正因如此,所以李双双才会主动提出建公社食堂,并跟那破坏食堂的行为做斗争,张腊月和吴淑兰才会为了共同的理想——生产的大跃进,互相竞争而不妒忌。她们互相学习,互相从对方身上吸取前进的力量,总想着超过对方,为祖国贡献自己最大的力量。而三仙姑的性格核心是封建的家长观念,正因如此,她才会和二诸葛一起,极力阻挠小芹和小二黑的恋爱。糊涂涂的性格核心是守旧和自私,正因如此,他才会利用老婆常有理的胡搅蛮缠阻挠合作社开渠,利用互助组的劳力为自己种田。老孙头的性格核心是狭隘自私,正因如此他才会在土改后分马时先是耍小心眼,他先看中一匹好马,怕排在前面的人先把这匹马挑走,便大声嚷叫这马不好,以使别人不挑这匹马。而当轮到自己挑马时,便立即跑上去,骑在这匹马上,得意地在全场兜了一圈。亭面糊的性格核心是爱面子。他分明是个贫农,却又怕别人瞧不起,总吹嘘“我也起过几回水”,这是中国文化中爱面子思想的体现。至于张裕民和赵玉林、梁生宝,他们的性格核心是无产阶级的阶级觉悟和坚定立场。所以他们都克服了一切困难,取得了土改和合作化运动的胜利。
这些农民形象的性格核心不同,他们所属类型也有所不同:
这几个农民,虽然个性有些不同:阿Q狡猾,有流氓习气,特别爱好自我安慰;闰土特别朴实、醇厚;祥林嫂虽然倔强,但不知如何反抗,愚昧却是他们共同的性格特征。他们身上最充分地体现出麻木、愚昧的国民性弱点,属于愚昧者一类。
朱老忠最初只是对地主冯金池的反抗,属于一种本能式的自发反抗。但在找到共产党后,在党的启发和教育下,便由反抗冯金池发展到推翻整个地主阶级的反动统治,成为一个无产阶级革命的坚定战士。这一类是走向自觉的革命者形象。
严志和个性软弱,他有要求翻身过好日子的愿望,但又惧怕生活的风雨和颠簸,向往平静安稳的小康生活。所以在大事上,总是害怕。而梁三老汉,由于个人发家致富的思想主导,所以在合作化面前有些胆怯。这两个人都属于社会变革中的犹豫、纠结者。
这四个农民都是新中国成立之后的农民形象,他们共同的性格是对新中国的热爱,因而他们自觉地把国家、集体的事,当成自己的事,这些是作为主人翁的农民形象。
这几位农民生活在不同的时代。三仙姑是在抗日战争时期的根据地,老孙头是在解放战争时期的解放区,而糊涂涂和亭面糊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农业合作化时期。但总的说来,都是新时代。虽然时代变了,他们也有新的认识,但还保留着传统文化中的负面情怀,如三仙姑传统的封建包办婚姻思想,糊涂涂传统的小农经济的自私和守旧,老孙头也是自私和来源于自私的奸猾。这些都是传统文化的弱点,他们就是背负传统文化弱点的新时代农民形象。
张裕民和赵玉林都是解放区土改运动中的党员干部,而梁生宝则是农业合作化运动中的党员干部。他们身上集中体现了共产党员的先进性和高贵品质,但缺乏个性,更缺少了文化的内涵,因而生活实感不强,他们是理想化、政治化的人物,也是塑造得不算成功的文学形象。
重要的人物形象特别是典型形象,是由独特的塑造方法塑造出来的。而这些农民形象的塑造方法并不相同。
塑造阿Q、闰土、祥林嫂形象,用的是现实主义的手法,鲁迅对阿Q的塑造,还同时运用了西方现代派的手法。如写阿Q时说他临死前因画押不圆而感到羞愧,这显然是用了西方现代派夸张、变形的手法。
而塑造朱老忠形象则是采用理想化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毛泽东所说的“两结合”实际上是理想化现实主义[8]97,即根据生活的自然形态,按照工农兵文学所预设的理想人物模式去塑造人物。按照毛泽东的革命理论,是工农群众接受了无产阶级革命理论之后,提高了觉悟,自觉地坚持革命斗争。朱老忠就是如此。严志和、梁三老汉、三仙姑、糊涂涂、老孙头、亭面糊形象的塑造方法也是理想化现实主义,“理想化”地表现我国农民怎样摆脱旧的传统观念的束缚。李双双、张腊月、吴淑兰,是在新时代成长的农民,他们把人民公社当成自己的家,所以为国为家,奋发向上,她们也是“理想化”的人物。同样,那些背负着文化弱点的新时代农民,也是按照毛泽东“团结人民、教育人民”的思想,“理想化”地写出这些农民的进步性的。至于张裕民、赵玉林、梁生宝等政治化人物,更是按照革命理想去描写的,只是描写得不够成功罢了。
鲁迅是五四时期的作家,五四时期作家都受到西方文艺思潮的影响,所以他奉行现实主义,又融进西方现代派的手法。毛泽东的“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即“两结合”的创作方法,是1958年提出的,但在1942年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已经显露了这一思想,《讲话》中他就提出“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9]64。而此后诞生的工农兵文学,都是按照这一原则去描写人物,塑造典型的,人物形象都符合“两结合”即符合理想化现实主义的原则,所以从这些农民形象的塑造方法中,可以看到时代的影子。
上述六种类型的农民形象的出现,是有时代区别的。这区别与作家的写作动机相关。阿Q、闰土和祥林嫂的形象产生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早期,当时中国掀起的还是反封建的五四运动,无产阶级革命还未开始。鲁迅描写阿Q、闰土、祥林嫂形象,还只是“揭示国民性弱点”以“引起疗救的注意”[10]526,所以他笔下的农民形象还是不觉悟的。而三仙姑、老孙头、亭面糊、朱老忠、严志和、梁三老汉、张裕民、梁生宝、赵玉林这些文学形象,都产生于20世纪的解放区和抗日根据地,以及新中国成立后的50年代,也就是工农兵文学的上、中期。而李双双、张腊月、吴淑兰,却都产生于工农兵文学的中后期,即20世纪的50年代后期及60 年代。
这些时期的农民形象是如何变化发展的呢?可以从人物共性、人物层次、作家审察生活的艺术视角,以及作家对人物的态度等方面来考察。
无论阿Q、闰土还是祥林嫂,他们的共性就是愚昧,这也是五四之前的国民性,他们都没有政治觉悟,这是长期以来农民的阶级本性。在五四运动的影响下,同时在西方资产阶级革命的影响下,包括农民在内的人民大众渐渐地有了反封建的阶级觉悟,特别是在党的宣传教育和领导下,农民很快就觉醒过来,不但那些最早觉醒的农民赵玉林、梁生宝等成了土改运动和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先进人物,而朱老忠更是很快成长,成为成熟的革命者。而另一些农民虽然还有一些缺点,但也慢慢地进步,严志和、老孙头、亭面糊、梁三老汉都是这样的人物。这些人物形象体现的是政治觉悟。而在农民当家做主之后,农民就成长为主人翁,李双双、张腊月、吴淑兰就是这样的人物。她们身上所体现的不是一般的政治觉悟,而是当家做主的主人翁精神。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人物形象是分层次的,农民形象亦是如此。鲁迅笔下的阿Q、闰土和祥林嫂,是鲁迅用以揭示国民性弱点的,他们属于弱点性人物。20世纪40年代出现的工农兵文学,因为遵从“教育人民”的原则,则是塑造英雄人物、成长人物,因为这种形象能够起到示范和教育的作用。朱老忠既是成长人物,更是英雄人物,赵玉林、梁生宝,作者本来是作为先进人物或者英雄人物来刻画的,只是刻画得不成功罢了。而严志和、梁三老汉则可以视作成长人物。到了20世纪50年代,毛泽东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9]158的方针,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作家创作时,不再倾心于塑造英雄形象,而把注意力放在描写普通人物身上,李双双、张腊月、吴淑兰便是这样的农民形象。所以农民形象从描写弱点人物到塑造英雄人物、描写成长人物,再到描写普通人物,这种发展走向,是由作家的创作思想所决定的,而创作思想在我国,往往又是由国家的政治环境所左右的。
中国现代的文学史上的农民形象,之所以会有不同,当然与时代、政治相关,但说到底是由作家自己来决定的。而作家又是由艺术视角来决定。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农民形象,明显地表现出这一点。五四时期鲁迅以国家、民族、历史、文化等多种视角来描写阿Q、闰土、祥林嫂,但突出的或者说第一层面还是文化视角,所以他笔下的阿Q、闰土、祥林嫂充满了文化气息。新中国成立前和20世纪50年代工农兵文学中的张裕民、赵玉林和梁生宝,则是采用政治视角来审察的,他们的思想行为都是政治思想、政治行为。而同属工农兵文学的朱老忠、梁三老汉、严志和、亭面糊、老孙头,体现的都是政治视角下的文化意识,是政治和文化视角的综合运用。20世纪50年代后期、60年代的李双双、张腊月、吴淑兰等形象,既体现奋发向上的精神,也体现中华民族爱国的民族精神。既有政治的意义,也有某种文化的内涵(只是文化内涵的强度不够罢了),也是政治视角和文化视角的综合运用。
当然,文学不可能与政治无关,无论文化视角、政治视角,或者政治视角和文化视角相结合,都离不开政治。只是哪一方面更为侧重、更为凸显罢了。
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农民形象,还直接体现了作家的情感和态度。众所周知,鲁迅对他笔下的阿Q、闰土、祥林嫂,以及其他农民形象,和他对于知识分子如孔乙己等人的情感、态度是一致的。在他的心中,这些都是体现国民性弱点的国民,他对他们的态度就是对现实生活中的国民的态度:一方面怨他们不觉悟,另一方面又急切希望他们觉悟,是恨铁不成钢(和对鲁四老爷、康大叔的态度不同)。这情感态度之中,之后出现的农民英雄朱老忠,以及对于政治化的人物赵玉林和梁生宝,是表达作家的政治态度的,所以给以热烈的赞扬。而对于同时代出现的严志和、梁三老汉,以及三仙姑、老孙头、糊涂涂、亭面糊等背负弱点的农民形象,则是一方面埋怨他们背负着弱点,而另一方面又等待着他们而且也相信他们终会改正缺点,是批评和期盼的复合。而对于李双双、张腊月、吴淑兰,则不但是肯定而且是赞许他们的主人翁精神。
无论中外,文学形象都是政治、文化、地域等等内涵的综合体。其中,文化内涵是至为重要的方面。那么,中国现当代的文学史上的农民形象有着怎样的文化内涵呢?
他们的共同点是麻木和愚昧。但他们的本质是好的,这本质就是质朴。至于麻木和愚昧,是中国长期的封建统治所造成的。正是因为封建统治者长期施行愚民政策,加之长期奉行儒家的中庸思想,以及长期进行“劳力者治于人”的等级观念的说教,才促成阿Q、闰土和祥林嫂的愚昧无知,促成他们不知反抗,或不知如何反抗。所以在这些农民身上,体现出中国传统文化的负面影响。
这一人物不但本质是好的,而且是先进的。在朱老忠身上,体现出中国农民传统的反抗精神。这反抗精神是古而有之的民族精神,在《水浒传》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而在《红旗谱》中的朱老忠身上所体现的是远远高于水浒英雄李逵自发反抗的无产阶级自觉革命精神。在朱老忠身上,还体现出中国民间的侠义情怀和斗争的韧性,侠义和韧性也是中国的民族精神。所以朱老忠这一形象,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缩影。
严志和的本质是善良、勤劳和朴实,但又软弱胆小。之所以软弱胆小,是因为长期受到儒家中庸思想的影响,总想不惹事,怕沾事。而梁三老汉,则是受到中国传统的小农经济思想的影响。小农经济思想就是个人发家致富的思想,正因如此,他们在重大的社会变革面前,才会纠结和犹豫。
尽管这几个人物都具有比较突出的缺点,但他们的本质却都还是好的,只是未能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罢了。在三仙姑身上,体现出传统的封建家长观念,在糊涂涂、老孙头和亭面糊身上,则更多地体现出自私、狭隘的小农经济思想
这些都是新时代的新农民,具有国家主人翁的意识。这主人翁意识是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文化意识,同时这也是传统的家国情怀和爱国主义思想的一种体现,无疑也受到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思想的影响。当然,由于作者首先是从政治上看待这些人物,所以在这些形象身上,文化内涵体现得还不够充分。关于这点,笔者曾在另一篇论文中有过另一种说法,说她们“是单纯的政治人物。她们的行为缺乏文化缘由”[11]64,现在看来,这说法不够准确。
这些人物所体现的基本上是马克思主义的政治思想,缺乏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涵。
总合起来,我们可以说,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农民形象,全面地反映出中国自古而今的社会文化思想。从中我们可以了解中国文化的基本面貌。
这些农民形象,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是没有的,在西方文学中也是没有的。由于西方工商业发展较早,农耕时代不长,作家们也不是出身于农民,所以在西方文学史上,农民的形象不多。在这样的文学背景和环境中,中国现代的文学史上的农民形象,突出地表现出特有的文学史意义。具体说来,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文学的启蒙运动是从西方开始的。可是在西方,或者非洲,或者亚洲的其他国家,都没有揭示国民性弱点的作品,别国的文学作品,即使写到了人物的弱点、缺陷,也是作为人物的个性或阶级的品性来表现的,更没有在农民形象上专门表现出国民性弱点。而阿Q、闰土、祥林嫂则是作为国民性弱点的代表人物,和孔乙己(《孔乙己》发表于1919年)等知识分子形象差不多同时出现的,因而不但在中国而且在世界,都有独特的意义。
无产阶级文学是从巴黎公社开始的,但那时还未出现无产阶级革命者的典型,当时的文学作品主要是诗歌。在苏联文学中,出现了好些无产阶级英雄典型人物。而在中国,虽然古代有农民英雄,但不是无产阶级的革命英雄,如李逵。朱老忠却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无产阶级革命农民英雄人物,影响巨大。
在古代文学史上,出现过不少参与社会变革的人物形象,如宋江、李逵、曹操和林黛玉,但是还没有出现过社会变革中犹豫、纠结者形象。上述人物,虽然个性不同,对变革的认识和态度不同,但还不是犹豫和纠结。而严志和、梁三老汉则是这样的人物,这当然与他们的政治认识相关,但这更与传统文化观念有关。
世界文学中有好些妇女形象。李双双、张腊月、吴淑兰,既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农民形象,也是女性形象。虽然这些形象的文化内涵还不十分丰厚,但她们既不同于西方文学中那些封建贵族、地主资产阶级的女性形象:如普希金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达吉亚娜,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娜达莎,《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卡列尼娜,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冬妮娅;也不同于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爱斯美拉尔达这一反对封建专制的妇女形象;不同于西方文学中那些处于社会中下层但努力向上爬的妇女形象(如巴尔扎克《高老头》中的两个女儿,莫泊桑《项链》中的马蒂尔德),更不同于那些作为“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化身”的妇女形象(如狄更斯《小杜丽》中的小杜丽)等[11]61-62。
她们是世界文学中的第一批妇女主人翁形象。
总之,这些形象充分地展现了中国文化的特色,不同于中国古代文学和世界文学中其他的农民形象,既有时代感,又有历史感,无论对中国文学还是对世界文学,都做出了独特的贡献。
总起来说,上述农民形象,虽然优、缺点并不相同,但有重要的共同点,这就是:他们都有浓重的政治色彩,却又栩栩如生。为什么会如此?这与创作者即作家有着密切的关系。
中国现当代的作家,不管是否知识分子出身,都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而中国的传统文化,从本质上说,就是政治文化。不但儒家要求国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魏时曹丕也说文学是“经国之大业”[12]6。现当代的毛泽东更是提出“要使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9]49。因此,作家们的创作从来离不开政治:创作动因离不开政治,审察生活离不开政治,表现生活离不开政治,描写人物当然也离不开政治。所以在中国的现当代文学中的这些农民形象,作家审察他们时离不开政治的眼光。带来的结果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是“政治人物”,无一不具有浓重的政治色彩。
鲁迅本来就是政治上激进的爱国人士,他的文学创作是受到西方启蒙文学启发的,而西方的启蒙文学却是与政治紧密关联的,所以他虽是以国家、民族、历史、文化等多种视角来描写阿Q、闰土、祥林嫂,但终究是借阿Q、闰土、祥林嫂的形象来揭示国民性弱点,以引起疗救的注意,达到启蒙的政治目的。阿Q、闰土、和祥林嫂这些人物的愚昧、麻木,都与封建政治密切相关,所以他们身上都涂上了政治的色彩。
梁斌写《红旗谱》,首先是从政治考虑的 。他说过:“我写这部书,一开始就明确主题思想是阶级斗争”[13]36,明确要把朱老忠、严志和等写成政治人物,只是在他们身上融入传统文化的因素罢了,如传统的反抗性格和儒家中庸思想、小农经济思想等等[13]39-40。
赵树理是20世纪40年代突起的工农兵文学的代表作家,其政治性是不待言说的。他写的《小二黑结婚》和《三里湾》等作品,都是为无产阶级的政治服务的,这就是他明确的创作思想,所以他就以无产阶级的政治来审察和表现三仙姑、和糊涂涂(马多寿)等人,写三仙姑的封建家长观念,写糊涂涂的自私、守旧,是“为了批评这种”对社会主义的“离心力”[14]19,显然也是给这些人物涂上政治的色彩。
周立波说过:“人民文艺工作者必须具有工人阶级的立场和观点以及马克思主义的修养”[15]1,他就是这样的文艺工作者,他是抱着政治的目的去东北参加土改的,所以他理所当然地以政治的眼光来审察土改运动中的各种农民。土改运动是政治运动,土改运动中的人物也都成了政治人物,即使原来不是政治人物的人,也要变成政治人物。他的《暴风骤雨》“大都是有真人真事做模特儿的”[15]3,老孙头当然也是。所以老孙头当然也有浓重的政治色彩。因为共同构成他的思想性格的狡猾、自私,以及他对土改运动的拥护,都是对于土改运动的政治态度。
柳青写《创业史》,是以文化的视角来审察梁三老汉这一人物的,虽然笔墨浓重地描写小农经济的个人发家致富的思想对他的深刻影响,文化气息浓重,但这一人物毕竟是生活在土地改革的政治运动之中,他在这一运动中的犹豫、纠结,也是他的政治态度,所以他也就成了政治人物,只不过作家是用文化的缘由来解释他的政治行为罢了。
李凖说过:“近几年来,我在写作上有个愿望,想写一些农村新人,想在农村新人的精神面貌上,新的性格形成上,进行一些探索。”[16]190这“新”首先是指政治上的新。这就是他写作《李双双小传》的缘由。由此出发,他就努力写出李双双的主人翁精神,这种精神是新的,人物也是新的,由此她也是政治色彩浓重的人物。
王汶石说过:“我最深刻的体会是,无论从事什么专业,都必须要求自己首先是一个坚强的政治战士。”[17]336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战士”之前特别强调“政治”,所以他塑造张腊月、吴淑兰时,虽然写出政治和文化两个层面,应该肯定,但首先是从政治着眼的。政治是第一层面。所以我们接触张腊月、吴淑兰这两个人物时,首先感受到的就是她们爱集体、爱国家的政治态度,这两个人物形象也是政治色彩浓厚的。
至于张裕民、赵玉林、梁生宝,他们是理想化、政治化人物,作家塑造这些形象,就是用以表达作家的政治态度的。
从本质上说,中国现当代作家大多数是政治性突出的作家,他们笔下的人物形象,自然也就是政治色彩浓厚的人物形象。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些农民形象虽然政治色彩浓烈,但除去一些完全政治化、理想化的人物如张裕民、赵玉林、梁生宝之外,却又个个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而且,塑造这些形象的作家绝大多数并非是生活在农村的农民,那为什么能够做到这点?
当然,这些作家并不是关在房子里凭空捏造这些农民形象的,而是长时间到农村去体验生活,和农民打成一片的结果。
鲁迅一家虽然生活在浙江小城绍兴,但他的“外祖母家住农村,他经常随母探省,因而熟悉农村社会,并和农民保持着亲密的联系。”[2]81他不但熟悉农民的思想情感,而且熟悉他们的个人爱好和行动细节,特别是当地的民俗。如吃茴香豆,喝黄酒,店里摆放那曲尺形的柜台,用热水温着酒,用碗装着喝,在酒店里一边吃喝,一边谈论国事,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摇着大芭蕉扇闲聊,女人生下孩子喜欢用秤称了轻重,便用斤数当作小名,以及只说“老了”,不说“死了”……这些都是江南小镇和农村的民俗[18]50。如此,鲁迅笔下的农民形象自然就会鲜活。
朱老忠、严志和形象的塑造者梁斌,出生于河北蠡县,后来曾在保定上学和工作,但之后又下乡做地方工作。熟悉许多革命斗争故事,有些牺牲的人还是他的同学,“抗日战争中”他还遇到过许多革命者的后代”[13]32,“朱老巩大闹柳树林”还是他母亲给他讲的一个故事[13]37。在写作《红旗谱》之前,他曾经写过好些反映农民斗争生活的作品。他说过:“抗战以来,我长期在农村工作,我的工作对象是农民,和我一起工作的同志大部分也来自农村或出身于农民”[13]39,正由于他对农民的熟悉,而且是以一个农村工作者的眼光来审察农民的,所以他不但了解农民的思想性格,还对农民的优点和弱点了如指掌,也因此他不但能够写出朱老忠这一先进的农民形象,而且能够写出严志和这样的犹豫、纠结者形象。
柳青出身于陕西吴堡县的中农家庭,学生时代就投身革命活动。在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之后,他带着“长期在农村做实际工作”的介绍信,到米脂县乡政府当文书,他“从农村干部及农村知识分子身上学习了许多东西,进一步了解了农民,思想感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16]301,所以他不但对先进农民梁生宝情有独钟,更是写出了梁三老汉这一不但具有立体感而且极有厚重感的典型。
周立波出生于湖南益阳县,他说过:“早先,我有脱离实际,脱离群众的倾向。自从1942年,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以后,党的文艺方针确定了,什么是创作的源泉,大家也都明白了,我和许多作家一样,遵循了毛泽东同志的英明指示,开始认真深入工农兵。”[15]1他到东北松江省尚志县参加了农村的土地改革,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从而熟悉了农民,并且“和他们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15]3。然后根据自己的观察和体验,才写出了老孙头这样活生生的人物形象。
李凖出身于河南洛阳县一个农村教师家庭,15岁开始自己谋生。他先在一家盐号当学徒,后又在小镇当邮政收发,与镇上各阶层人物的广泛接触,使他“熟悉了几百个农民家庭”[6]219。从20世纪50年代后期开始,李凖就把创作的着力点更多地放在对农村年轻一代新人的描写上面,他“想在农村新人的精神面貌上,新的性格形成上,进行一些探索”[6]223。1958年,他遵循党的安排,断续到农村去,几年的农村生活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而产生了创造新人物的强烈冲动。特别是他到了一个妇女队长家里,看到这位妇女队长“决心学文化,天大困难也不怕”等贴在墙上的字条,激动万分,从而孕育了李双双这一人物形象[16]191-193。
王汶石出生于山西万荣县,早年参加革命,1953年起,经常深入陕西渭南农村,参加基层工作……他“以对新生活的敏感,捕捉和描绘生活中的新事物、新内容、新气象”[17]251-252,他发现了好些像张腊月、吴淑兰一样的新人,所以就写出了她们那样的“多方面生活活动和生活兴趣”[6]255。而赵树理出生于山西沁水,他长期生活在农村,对农民的了解和熟悉是为人熟知的,不但熟悉他们的现在,而且熟悉他们的过去,所以无论写三仙姑、二诸葛,还是写糊涂涂,都是得心应手。
当然,《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的张裕民形象的塑造者丁玲,也是多次来到农村深入生活的,只因她主要从政治出发去描写人物,而没有完全按照自己对于农民的理解来塑造形象,所以张裕民等农民形象文化内涵不足,不够鲜活。而赵玉林、梁生宝,情况类似。这又从另一方面说明:农民形象的塑造,离不开作家对农村生活的切身体验和对描写对象的深刻了解。
总之这些作家都是从生活出发去表现政治,表现政治中的农民,因此这些成功的农民形象既有浓重的政治色彩,又栩栩如生。
西方著名学者赫·马尔库塞说过:“《人间喜剧》的美学质量及其真实性在于社会内容的个人化”[19]269。我们可以说,中国现代的文学史上的那些成功的农民形象,都是作家们将社会内容个人化的结果。在这些人物身上,融进了作家个人对中国现代、当代农村生活的理解,融进了作家个人对于这些农民形象的情感,更是融进了作家个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体察,也融进了作家个人对时代、对政治的认知。所以,这些农民形象绝不仅仅是文学形象本身,而且还是中国现当代作家心智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