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娇娇
(天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天津300387)
语言文字是人类极为重要的交流工具,是人们传递知识、交流思想、表达情感的符号,也是人类社会最基本的信息载体。其突出功能是,能够突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而传于异时、达于异地。史书由语言文字组成,所以,作为客观历史之首要载体的史书语言,自然就受到了人们的高度重视,古代史家或通过自己的史著传示自己的史书语言观,或对史书语言直接发表言论,这些便构成了传统历史编纂思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史书语言观。对于传统的史书语言观念,改革开放以来,最早提倡研究的是白寿彝先生。1981年,白先生提出“历史文学”的概念,其涵义指的是历史著作中的文字表述。他将“历史文学”作为史学遗产之一,鼓励人们进行研究总结。①白寿彝:《谈历史文学》,见白寿彝:《中国史学史论集》,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507—521页。后来在《史学概论》一书中,他又将“历史文学”表述为“真实的历史记载所具有的艺术性的文字表述”。②白寿彝:《史学概论》,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89页。1984年,施丁先生发表了《章学诚的历史文学理论》③施丁:《章学诚的历史文学理论》,《学术月刊》1984年第5期。一文,对章学诚的历史著述的文笔问题进行了全面论述。接着,瞿林东先生发表了《关于历史文学的札记》④瞿林东:《关于历史文学的札记》,《安徽史学》1985年第3期。,指出了历史文学之所以重要的三个原因、历史文学的重要作用,以及史学工作者应如何加强历史文学的修养。后来,瞿先生在《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纵横》一书中,从史学审美的角度,对“史书的文字表述之美”⑤瞿林东:《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纵横》(增订本),重庆出版社,2016年版,第83—84页。进行了精到的分析。白云也将史书语言作为中国古代历史编纂学的基本问题之一,以“历史表述”为题进行了论述。⑥白云:《中国史学思想通论·历史编纂学思想卷》,福建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88—90页。此外,文学评论界的学者对刘知几和章学诚的文学思想也多有研究,但往往局限在文学的范围之内。总的来说,相对于传统史学其他方面的研究,对史书语言方面的研究仍显得极为薄弱。成果少,不深入,贯通性的研究比较缺乏。因而,虽有前贤时哲进行了涉猎,但还远远不够。当前西方叙事史学复兴,中国传统史学在此时最应也最能做出独到的贡献,因为中国传统史学的基本形态是叙述体,与叙事史学多有相通之处,我们不但有这方面丰富的实践经验,更有在漫长的历史时期积累下来的思想资源。而史书语言问题,是我们重要的史学遗产,认真总结和研究这一史学遗产,对促进当前史学的发展,对话西方叙事史学,无疑会起到一定的作用。本文之作,意在引起人们对史书语言观的进一步关注和研究。
古人的史书语言观,涉及多个方面:语言表达与历史内容的关系、语言风格的简要与繁芜以及叙事语言、评论语言、人物口头语言的类型差异等等。这里,我们只选取其中谈论较多的几个问题,加以阐述和简要分析。
语言是为了表达思想叙述史事的,而思想和史事往往处于变化之中,且有同有异,呈现出多样性的特点。所以,在记事、称谓、地名、人物语言等方面都应随时因俗,而不应一味呆板地模拟或复古。关于这一问题,唐代刘知几论述得最为充分,涉及到了史书语言的时代性、民族性、地域性和人物的个性差异等。
刘知几指出,语言的运用要和时代相一致,要符合历史真实情况。在《史通·杂说中》里,他以王劭的《齐志》和令狐德棻的《周书》为例,从正反两个方面说明了这一问题:“或问曰:王劭《齐志》,多记当时鄙言,为是乎?为非乎?对曰:古往今来,名目各异。区分壤隔,称谓不同。所以晋、楚方言,齐、鲁俗语,《六经》诸子,载之多矣。自汉已降,风俗屡迁,求诸史籍,备睹其事。或君臣之目,施诸朋友;或尊官之称,属诸君父。曲加崇敬,标以处士、王孙;轻加侮辱,号以仆夫、舍长。亦有荆楚训多为夥,庐江目桥为圯。南呼北人曰伧,西谓东胡曰虏。渠、们、底、个,江左彼此之辞;乃、若、君、卿,中朝汝我之义。斯并因地而变,随时而革,布在方册,无假推寻。足以知氓俗之有殊,验土风之不类。然自二京失守,四夷称制,夷夏相杂,音句尤媸。而彦鸾、伯起,务存隐讳;重规、德棻,志在文饰。遂使中国数百年内,其俗无得而言。盖语曰:‘知古而不知今,谓之陆沉’。”①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贵州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607页。王劭《齐志》多记当时鄙言,是历史实际情况的真实反映,各地语言都有地域性,写入史书,贵在存真,而隐讳和文饰必然使历史失真。《史通·杂说中》又言:“今俗所行周史,是令狐德棻等所撰。其书文而不实,雅而无检,真迹甚寡,客气尤烦。寻宇文初习华风,事由苏绰。至于军国词令,皆准《尚书》。太祖敕朝廷他文,悉准于此。盖史臣所记,皆禀其规。柳虬之徒,从风而靡。案绰文虽去彼淫丽,存兹典实。而陷于矫枉过正之失,乖夫适俗随时之义。苟记言若是,则其谬逾多。”②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610—611页。刘知几认为,对于少数民族的语言,应该照实而书。其《史通·言语》云:“彦鸾修伪国诸史,收、弘撰《魏》《周》书,必讳彼夷音,变成华语,等扬由之听雀,如介葛之闻牛,斯亦可矣。而于其间则有妄益文彩,虚加风物,援引《诗》《书》,宪章《史》《汉》。遂使沮渠、乞伏,儒雅比于元封,拓跋、宇文,德音同于正始。华而失实,过莫大焉。”③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195页。
刘知几对王劭的表彰和对令狐德棻的批评,其基本标准是他的史学思想核心——实录,而根据则是其历史发展变化的观念。在《史通·因习上》篇中,他说:“盖闻三王各异礼,五帝不同乐,故传称因俗,《易》贵随时。况史书者,记事之言耳。夫事有贸迁,而言无变革,此所谓胶柱而调瑟,刻船以求剑也。”④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173页。在《史通·称谓》中,他强调:“夫历观自古称谓不同,缘情而作,本无定准。……史臣编录,无复张弛。盖取叶随时,不藉稽古。……唯魏收远不师古,近非因俗,自我作故,无所宪章。”⑤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136—137页。既然客观历史本身是不断变化的,那么,史家就应该随时、因俗、缘情而作。所以,他反对追效古语,因为这样会造成历史的失真,导致今古不纯。《史通·言语》云:“夫《三传》之说,既不习于《尚书》;两汉之词,又多违于《战策》。足以验氓俗之递改,知岁时之不同。而后来作者,通无远识,记其当世口语,罕能从实而书,方复追效昔人,示其稽古。是以好丘明者,则偏摸《左传》;爱子长者,则全学史公。用使周、秦言辞,见于魏、晋之代,楚、汉应对,行乎宋、齐之日。而伪修混沌,失彼天然,今古以之不纯,真伪由其相乱。”①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194页。所以,刘知几极力反对“假托古词,翻易今语”②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228—229页。的做法。刘知几在《言语》篇中还说:“夫天地久长,风俗无恒,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而作者皆怯书今语,勇效昔言,不其惑乎!苟记言则约附五经,载语则依凭三史,是春秋之俗,战国之时,两仪而并存,经千载其如一,奚以今来古往,质文之屡变者哉?”③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198—199页。这种怯书今语、勇效昔言的做法,与历史的发展变化是龃龉难合的。在《叙事》篇中,刘知几以近世没有“案食”、胡俗不戴“冠冕”为例,再次反对“直以事不类古,改从雅言”的做法,其后果是“欲令学者何以考时俗之不同,察古今之有异?”④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233页。复古模仿,背离了历史著述的实录精神,使得风俗混淆、古今混沌。
清代章学诚对史书语言的随时因俗也给予了高度重视,从哲学高度强调了史书语言要随事而用。他在《文史通义·答客问》中说:“六经皆史也,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孔子之作《春秋》也,盖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盖将即器而明道耳。”⑤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71—472页。又在《文史通义·书教》篇从理论上进行了阐明:“夫史之记事之书。事万变而不齐,史文屈曲而适如其事,则必因事命篇,不为常例所拘,而后能起讫自如,无一言之或遗而或溢也。”⑥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第52页。
对此问题发表过看法的还有南宋杨万里,他在《通鉴纪事本末叙》中,对袁枢的《通鉴纪事本末》备加赞赏,很大程度上是对其叙事如实的称颂:“今读子袁子此书,如生乎其时,亲见乎其事,使人喜,使人悲,使人鼓舞未既而继之以叹且泣也。”⑦杨万里:《诚斋集》卷七十九《序·袁机仲通鉴本末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一〇〇·别集类》,第1161册,第70页。明代谈迁在《国榷·义例》中则推崇司马迁的用语随时:“司马子长于汉初曰沛公、曰汉王,据实以书。后人或概从帝号,颇乖其素。今特如本称,庶明历履。”⑧谈迁著,张宗祥校点:《国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7页。因为这是符合历史真实的用语。清代赵翼也认为,语言要随时随事,不能一见骈体文就删除无遗,这样也会导致历史的失真。在《廿二史札记·新书尽删骈体旧文》中,他说:“欧、宋二公,不喜骈体,故凡遇诏诰章疏四六行文者,必尽删之。……六朝以来,诏疏尚骈俪,皆载入纪传,本国史旧法,今以其骈体而尽删之,遂使一代馆阁台省之文不见于世,究未免偏见也。”⑨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79—380页。这一看法很有道理,骈体文虽然华而不实,在叙事语言中不能使用,但在史书载文时不能排斥骈体文,因为骈体文是那一时代诏诰章疏的特色。这些学者的论断都表达了对史书语言随时因俗的强调,对盲目复古模仿的拒斥。
文与质的关系问题,是史书语言的重要问题之一。孔子曾经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他讲求的是“文质彬彬”。⑩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9页。这一道德修养的标准,后来延伸到对著述的评论,形成了文章评论中的文质说,也成为了史书语言的重要评价标准,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中评价《史记》:“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①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738页。其中“辨而不华,质而不俚”正是指的文质的恰到好处。而范晔在《后汉书·班彪传》评价班、马:“迁文直而事核,固文赡而事详。若固之序事,不激诡,不抑抗,赡而不秽,详而有体,使读之者娓娓而不厌,信哉其能成名也。”②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386页。所谓“赡而不秽”,指的是班固《汉书》的语言符合儒家的中庸之道。刘勰在《文心雕龙·史传》中也评价司马迁的文风:“尔其实录无隐之旨,博雅弘辩之才,爱奇反经之尤,条例踳落之失,叔皮论之详矣。……其十志该富,赞序弘丽,儒雅彬彬,信有遗味。”③刘勰:《文心雕龙》,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99—100页。评价《三国志》:“陈寿《三志》,文质辨洽。”④刘勰:《文心雕龙》,第100页。不论是“儒雅彬彬”也好,“文质辨洽”也罢,都强调的是语言文质的恰如其分。
刘知几曾对其前史书的论赞语言进行了比较,表达了他的史书语言的文质观。他在《史通·论赞》中说:“必寻其得失,考其异同,子长淡泊无味,承祚懦缓不切,贤才间出,隔世同科。孟坚辞惟温雅,理多惬当。其尤美者,有典诰之风,翩翩奕奕,良可咏也。仲豫义理虽长,失在繁富。自兹以降,流宕忘返,大抵皆华多于实,理少于文,鼓其雄辞,夸其俪世。”⑤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95页。他认为班固的论赞语言最好,温雅,有典诰之风。而后来的史书论赞语言就文胜于质了。他还针对史书中的论赞,批评了史学中文质不符的现象:“至若与夺乖宜,是非失中,如班固之深排贾谊,范晔之虚美隗嚣,陈寿谓诸葛不逮管、萧,魏收称尔朱可方伊、霍,或言伤其实,或拟非其论。”⑥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99页。这些言论都反映了刘知几对“文质彬彬”语言观的继承、对华而不实语言的批评。刘知几还在《史通·叙事》中明确表达了这一观点:“夫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至若书功过,记善恶,文而不丽,质而非野,使人味其滋旨,怀其德音,三复忘疲,百遍无斁,自非作者曰圣,其孰能与于此乎?”⑦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212页。主张文而不丽,质而非野,强调了文质的相称。
然而,强调了“文”往往偏向了华丽失实,注重了“质”也许过于粗鄙简陋。清代李慈铭对陈寿《三国志》这样评价:“承祚固称良史,然其意务简洁,故裁制有余,文采不足,当时人物,不减秦汉之际,乃子长《史记》,声色百倍,承祚此书,暗然无华。范蔚宗《后汉书》较为胜矣。《晋书南北朝史》又专务文藻,而笔力不及,宜马班之高视千古也。”⑧李慈铭:《越缦堂日记》读《三国志》咸丰己未二月初三日,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244页。李慈铭从对比不同史书的语言表达中凸显了这一问题,暗然无华不好,专务文藻也不可取。明代谈迁在《国榷·义例》中说:“宣尼有言,文胜质则史。柱下之藏,蚤见其端。然纯任夫质,不为兔园册,即断烂朝报耳。文献足征,则阙疑传信。学识以济其才,亦千古存质之意。”⑨谈迁著,张宗祥校点:《国榷》,第7页。表达的仍然是文质彬彬的史书语言观。正如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书教》中所说:“文省而事益加明,例简而义益加精,岂非文质之适宜,古今之中道欤?”⑩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第52—53页。
简要与繁芜是史书语言多寡的问题,不同的历史内容,文字量当然应该不同,但相同的历史内容,不同史家却有简要与繁芜之别。这一问题在古代史著中已经存在,并且引起了人们的密切关注。而对此问题的讨论往往导源于对孔子《春秋》语言的评论。
孔子编订《春秋》,非常讲究文辞的表达,“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①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944页。,这固然是夸张的说法,但却反映了孔子对史书文辞的重视。在编订《春秋》时,孔子采取了“约其辞文,去其烦重”②司马迁:《史记》,第509页。的手法,进行了提炼,如《春秋》僖公十六年云:“陨石于宋五”,刘知几在《史通·叙事》中解释说:“夫闻之陨,视之石,数之五。加以一字太详,减其一字太略,求诸折中,简要合理。”③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221页。还在《史通·浮词》中评价说:“昔尼父裁经,义在褒贬,明如日月,持用不刊。而史传所书,贵乎博录而已。至于本事之外,时寄抑扬,此乃得失禀于片言,是非由于一句,谈何容易,可不慎欤?但近代作者,溺于烦富,则有发言失中,加字不惬,遂令后之览者,难以取信。”④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203页。这种语言风格追求的指向就是简要。对《春秋》的这一语言特点,《左传》首先进行了阐明:“《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⑤左丘明著,王守谦等译注:《左传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689页。“《春秋》之称微而显,婉而辨。”⑥左丘明著,王守谦等译注:《左传全译》,第1402页。其中,“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就是针对《春秋》语言简要而谈的。“微”和“晦”都是指《春秋》一书语言的凝练和简要。司马迁也说《春秋》“约其文辞而指博”⑦司马迁:《史记》,第1943页。。南朝刘勰则说,《春秋》“睿旨幽隐,经文婉约”⑧刘勰:《文心雕龙》,第99页。。由以上看法可见,微、晦、婉、约就是《春秋》语言的特点。从今本《春秋》来看,《春秋》也的确具有这些语言特点,尤其是简要的特点。《春秋》往往以一字定褒贬,同是记杀人,有弑、杀之异,同是记人死,有崩、薨之分,文字表述简洁,用词准确。明代谈迁在《国榷·义例》中谈到《春秋》的语言,也特别推崇其简要:“昔人论《春秋》书法,如六鹢退飞过宋都,谓人仰观,见为六物。察之知为鹢而退飞,极望知其过宋都。盖先得数、次得物、次得地也。陨石于宋五,谓见有陨自天者,察之石也,其地为宋,而数之为五。盖先有睹、次得物、次得地、而后得数也。句不数字,尽俯仰之情态,真圣人化工之笔。”⑨谈迁著,张宗祥校点:《国榷》,第7—8页。
刘知几身处唐初,六朝骈体文盛行之风还未消歇,初唐修史语言繁芜的现象比比皆是,“始自两汉,迄乎三国,国史之文,日伤烦富。逮晋已降,流宕逾远。必寻其冗句,摘其烦词,一行之间,必谬增数字;尺纸之内,恒虚费数行”⑩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217页。。面对这些情况,刘知几尤其强调史书语言的简要。他称赞《左传》的简要:“其言简而要,其事详而博,信圣人之羽翮,而述者之冠冕也。”⑪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14页。他对六朝以后的史书的“芜累尤深”进行了批评。刘知几认为,经书语言简要,史书亦当如此,在《史通·表历》中云:“《易》以六爻穷变化,《经》以一字成褒贬,《传》包五始,《诗》含六义。故知文尚简要,语恶烦芜,何必款曲重沓,方称周备?”⑫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55页。刘知几认为作为史书论赞的语言也应该简要:“司马迁始限以篇终,各书一论。必理有非要,则强生其文,史论之烦,实萌于此。夫拟《春秋》以成史,持论尤宜阔略。其有本无疑事,辄设论以裁之,此皆私循笔端,苟炫文彩,嘉辞美句,寄诸简册,岂知史书之大体,载削之指归者哉?”①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95页。论赞的史文标准是文省,不重复:“史之有论也,盖欲事无重出,文省可知。”②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97页。对于史书的语言,刘知几认为:“盖凫胫虽短,续之则悲;史文虽约,增之反累”,所以孔子为史,就主张简要,“剪截浮词,撮其机要”,才使得“帝王之道,坦然明白”。③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209页。对于当时繁芜的语言弊病,他强调要“务却浮词”④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223页。。
刘知几在强调史书语言简要的同时,又强调史书语言必须“文约而事丰”:“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简之时义大矣哉!”⑤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217页。在这方面,儒家的《尚书》和《春秋》是典范:“历观自古,作者权舆,《尚书》发踪,所载务于寡事;《春秋》变体,其言贵于省文。斯盖浇淳殊致,前后异迹。然则文约而事丰,此述作之尤美者也。”⑥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217页。简要固然是第一位的,但当不能将历史事实表达出来时,显然也是不可取的,“文约”是追求的形式,“事丰”是追求的目的,二者应该有机结合起来。《隋书·经籍志·古史》评价荀悦的《汉纪》“言约而事详,辩论多美”⑦魏征、令狐德棻:《隋书》,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959页。。“言约而事详”与“文约而事丰”一样,才是最恰当的。
那么,简要的办法是什么呢?这是关于史书语言表达的具体技巧问题。在刘知几看来,简要的办法一是“省”,即“一曰省句,二曰省字”;二是用晦。关于用省,他打了一个比喻:“夫叙事者,或虚益散辞,广加闲说,必取其所要,不过一言一句耳。苟能同夫猎者、渔者,既执而置钓必收,其所留者,唯一筌一目而已。则庶几骈枝尽去,而尘垢都陨,华逝而实存,滓去而沈在矣。”⑧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222页。关于用晦,他指出:“章句之言,有显有晦。显也者,繁词缛说,理尽于篇中。晦也者,省字约文,事溢于句外。然则晦之将显,优劣不同,较可知也。夫能略小存大,举重明轻,一言而巨细咸该,片语而洪纤靡漏,此皆用晦之道也。”⑨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223页。用晦的典范是《左传》:“既而丘明受经,师范尼父。夫经以数字包义,而传以一句成言。虽繁约有殊,而隐晦无异。”⑩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225页。接着,刘知几又列举了《左传》中其他用晦的例子,指出:“斯皆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虽发语已殚,而含意未尽。使夫读者望表而知里,扩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晦之时义,不亦大哉!”⑪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225页。
清代的赵翼将《隋书》与《南北史》进行了比较,指出它们在语言方面的差距:“《隋书》最为简练,盖当时作史者,皆唐初名臣,且书成进御,故文笔严净如此。《南北史》虽工,然生色处多在琐言碎事,至据事直书,以一语括十数语,则尚不及也。”⑫赵翼:《陔余丛考》,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44页。可见,赵翼也崇尚语言的简要。
文与史的学科特点及其相互关系,是在文史发展的历程中逐渐形成并建立起来的。大概到了汉魏之际,人们已朦胧地意识到文、史的不同,到了南北朝时就有了一些理性的认识。这从目录学上有所反映,从一些史家的言论中也可以看出。刘知几在《史通·核才》中曾说:“昔尼父有言:‘文胜质则史’,盖史者当时之文也,然朴散淳消,时移世异,文之与史,较然异辙。故以张衡之文,而不闲于史;陈寿之史,而不习于文。”⑬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331页。到了南朝,范晔在《狱中与诸甥侄书》中谈到了文与意的关系,已经较为详细,反映了史家著述不同于文士的自觉。“常耻作文士。文患其事尽于形,情急于藻,义牵其旨,韵移其意。虽时有能者,大较多不免此累,政可类工巧图缋,竞无得也。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义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①沈约:《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830页。但是,他的《后汉书》仍然语言华丽,不符合史书的要求,对此,刘知几在《史通·序例》中评论道:“爰洎范晔,始革其流,遗弃史才,矜炫文彩。后来所作,他皆若斯。于是迁、固之道忽诸,微婉之风替矣。”②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102页。这说明当时的文与史的语言还没有各自的明确要求,刘知几只是将《史》《汉》作为标准来评判范晔。实际上,到了刘知几才真正有了这种理性的自觉,并作了大量的有关论述。
文人不能修史问题是刘知几关注的重要问题,他在《史通·论赞》篇说道:“大唐修《晋书》,作者皆当代词人,远弃史、班,近宗徐、庾。夫以饰彼轻薄之句,而编为史籍之文,无异加粉黛于壮夫,服绮纨于高士者矣。”③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95页。刘知几在《叙事》篇中批评了魏晋六朝以来的文史不分的史书语言,指出他们与五经三史已完全不同,“其立言也,或虚加练饰,轻事雕彩;或体兼赋颂,词类俳优。文非文,史非史。譬夫乌孙造室,杂以汉仪,而刻鹄不成,反类于鹜者也”④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237页。。当然,刘知几也看到了文与史语言的一致之处,在《史通·载文》中他说:“若乃宣、僖善政,其美载于周诗;怀、襄不道,其恶存乎楚赋。读者不以吉甫、奚斯为谄,屈平、宋玉为谤者,何也?盖不虚美,不隐恶故也。是则文之将史,其流一焉,固可以方驾南、董,俱称良直者矣。”⑤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152—153页。
实际上,在刘知几之前,唐代房玄龄就曾指出,官修《晋书》“以臧荣绪《晋书》为主,参考诸家,甚为详洽。然史官多是文咏之士,好采诡谬碎事,以广异闻;又所评论,竟为绮艳,不求笃实,由是颇为学者所讥”⑥刘昫等:《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463页。。当然,有人不同意这样评价《晋书》的语言,如清代的赵翼说:“论《晋书》者,谓当时修史诸人皆文咏之士,好采诡谬碎事,以广异闻,又史论竟为艳体,此其短也。然当时史官,如令狐德棻等,皆老于文学,其纪传叙事,皆爽洁老劲,迥非《魏》《宋》二书可比,而诸僭伪载记,尤简而不漏,详而不芜,视《十六国春秋》不可同日语也。”⑦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第152页。虽然他们的评价相左,但价值观念是一致的,都主张文史不同。
总之,以上四种对立的史书语言观念,随时因俗与模拟复古,是就历史内容的变化与语言表达多样之间的关系来说的;文质彬彬与淫丽俚俗,是就史书语言的审美特质或艺术性而论的;简要与繁芜主要关涉的是史书文字量与内容传达的清楚与否;文史同异的辨析,昭示的是古人对文史两种不同著述形式特殊性的追寻。
史家对于史书语言的重视,是产生上述史书语言观念的前提条件和根本原因,也是史书语言发展的内在动力。孔子早已看到语言的重要性,明确提出“言之无文,行而不远”⑧左丘明著,王守谦等译注:《左传全译》,第957页。。他依据鲁国旧史编订的《春秋》,就十分注重用辞或文字表达,这一写史的语言运用方法,被后来的学者归纳阐释为一字褒贬的《春秋》笔法。孟子评价孔子编订的《春秋》:“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⑨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95页。第一次指出,作为一部史书的三大构成要素是“文、事、义”,明确地把“文”即史书语言作为史书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唐代刘知几说:“昔夫子有云:‘文胜质则史’,故知史之为务,必藉于文。自五经已降,三史而往,以文叙事,可得而言也。”①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237页。又说:“夫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观乎国风,以察兴亡。是知文之为用,远矣大矣。”②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第152页。清代章学诚在《文史通义·言公》篇中,对文、事、义(意)三者的关系作了归纳总结:“载笔之士,有志《春秋》之业,固将唯义之求,其事与文,所以藉为存义之质也”,“作史贵知其意,非同于掌故,仅求事文之末也”,“夫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此则史氏之宗旨也”。③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第171—172页。近人金毓黻对比了班固、范晔的两《汉书》,认为这两部史书的语言各有千秋,并强调要对史书语言加以重视,“造文为史家之工具,研史之士,不能薄而不为”④金毓黻:《中国史学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78页。。白寿彝先生也非常重视历史著作的语言,名之曰“历史文学”。他不但提倡对“历史文学”的研究,而且在总结、继承传统史书语言观的基础上,提出了史书语言的六字要求:“准确、凝练、生动”⑤白寿彝主编:《中国史学史》(第1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9页。。可以说,在中国史学史上,对史书语言问题的重视和讨论是持续的。
古代的史书语言观是历史编纂学思想的重要部分,对于我们今天如何在实践中写好史书、有效表达研究成果具有重要启发甚至直接的指导意义。就现时代而言,历史研究成果的最重要的载体,仍然是用语言文字写成的史书,用怎样的语言表述研究的成果,怎样将历史知识广泛而有效地传播开来,从而更好地发挥其社会功用,如何克服科学化给史书带来的可读性差的弊端,怎样来应对西方叙事史学的复兴,我们也许都可以从这里寻求灵感,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