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恨水抗战小说中的抗战文艺观
——以《虎贲万岁》等为例

2020-03-03 03:01
关键词:张恨水抗战小说

金 怡

(江西农业大学 人文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西 南昌330045)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张恨水先生以满腔的爱国情怀和对时事迅疾的敏感,创作了大概是目前国内已知最早的长篇抗日小说《太平花》,并且声明“自《太平花》改作起,我开始写抗战小说”①张恨水:《我的写作生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1页。,可见其具有明确的写作抗战小说的意识和创作转向的自觉。1932年,张恨水自费出版短篇小说集《弯弓集》,在序言中言及创作初衷:“……小说立词为文,不嫌于浅近,则又无人而不可以读之。他项文字亦无此力量也。今国难临头,必以语言文字,唤醒国人,无人所可否认者也。”②张恨水:《弯弓集》,远恒书社,1932年版,第4页。并且,他进一步阐明在此期间“……我写作的意识,又转变了个方向。由于这个方向,我写任何小说,都想带点抗御外侮的意识进去”③张恨水:《我的写作生涯》,第61页。。由此体现出作家在国难当头之际身先士卒创作国难小说的使命感和大担当。此后张恨水陆续创作了《热血之花》《水浒新传》《东北四连长》等抗战御侮小说,但囿于当时政府尚未公开反抗日本侵略者,因而作品中未能直接表达抗战,甚至用“海寇”来讳指日本。由于作家欠缺亲身作战经历,这些作品对战争的描写和反思不如后期抗战作品成熟。1937年7月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全民抗日已迫在眉睫,张恨水以新闻记者特有的敏锐和严谨,创作了诸多优秀的抗战小说。

从1931年连载的《太平花》到1946年出版的《虎贲万岁》,十几年间张恨水一直笔耕不辍地创作抗战小说。张恨水的抗战小说中所涉地区包括北平、东北、安徽、天津、南京和重庆等地,其创作时间之久、涵盖地域之广,在现代文学史上是十分罕见的。张恨水的抗战小说可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以《太平花》《啼笑因缘续集》《东北四连长》《风雪之夜》(未完)、《桃花港》《潜山血》(未完)、《前线的安徽,安徽的前线》(未完)和《巷战之夜》等为代表的抗日游击类小说,另一类则是以《热血之花》《大江东去》和《虎贲万岁》等为代表的正面描写大规模抗日战场的小说。这些直接描写抗日战争的小说含括义勇军游击战、民众自发的巷战和大规模的正面战场等真实场景,其中有侧重于抒发爱国情怀的直白之作,也有深入描写战场实战的精深之作。如此卷帙浩繁的抗战小说不仅反映出作家紧跟时代的文学创作历程,也体现出作家对战争作全局性、多层面描写的人文关怀。

就对抗战描写的精彩性和作品的影响力而言,《巷战之夜》《大江东去》和《虎贲万岁》当属张恨水抗战小说中的力作。《巷战之夜》聚焦平津战役中的局部巷战,《大江东去》展现惨烈悲壮的南京保卫战,《虎贲万岁》则直接描写常德会战正面战场的宏大场面。面对日本侵略者的惨无人道,作家感时愤世以笔为枪,在多部小说的序言中交代创作背景并阐释其文艺观念,即主要着眼于题材的真实性、读者的接受度和抗战文艺的积极功用等方面。在三部代表性的抗战小说中,作家深入贯彻其明确而自觉的抗战文艺观,以各有所本的故事原型还原真实战况,以软性罗曼斯的故事情节增强可读性,以英雄人物的塑造和圆满结局来鼓励民气,从而兼顾了文学作品的传播与接受,实现了文艺作品的功用与审美的融合。

一、各有所本的故事原型

张恨水抗战小说中的故事和人物多是各有所本的。《巷战之夜》《大江东去》和《虎贲万岁》中的主人公都确有其人,分别为张牧野、钮先铭①国民党元老钮永健侄子钮先铭的经历与《大江东去》的主人公遭遇相符合,并且“钮先铭生前在台湾发表的《我为什么写〈还俗记〉——抗战初期南京笼城战血泪史》,文中钮先生自认不讳地说《大江东去》就是写的他”。参见张伍:《雪泥印痕:我的父亲张恨水》,团结出版社,2006年版,第130页。和余程万三人。尽管张恨水一直自谦“我对军事,是个百分之二百的外行”②张恨水:《我的写作生涯》,第63页。,但是在《巷战之夜》《大江东去》和《虎贲万岁》中皆言必有据,力求小说中的战场描写真实可信。

《巷战之夜》(在报刊发表时原题《冲锋》,后改为《天津卫》,出版时再改名为《巷战之夜》)中叙述了前后三年的三次巷战经过,其中第一年在天津的巷战是故事的主体,讲述了主人公张竞存于离开天津前夜,在民巷中与城中的百姓在二十九军部分官兵的领导下伏击日军并取得了胜利。第二年张竞存率领抗战游击队袭击潜山县的大镇源潭铺取得了胜利,第三年在大后方的街道上被骄奢蛮横的妇人撞倒。第二年和第三年的经历作为该书的首尾部分相互呼应,增强了作品的讽刺效果和批判力量。故事中的张竞存是有真实原型的,而书中的巷战大捷也是有事实依据的。张恨水之子张伍谈及:“《巷战之夜》的主人公张竞存的原型,就是我的四叔张牧野先生,书中的故事,都是我四叔亲身经历的。”③张伍:《雪泥印痕:我的父亲张恨水》,第126页。故事中的张竞存在巷战前将妻儿送出天津,独自一人及二位家仆准备搬至租界,而在准备搬迁的前夜,张竞存与胡同里的邻居们遇见二十九军将士,于是一同携手抗日,这与现实中张牧野的情况如出一辙。据张伍回忆:“我的四叔虽是学艺术的,终日和点、染、皴打交道,但并非留长发穿怪衣不拘形迹的艺术家,他习过武术,练就了一身好拳脚,还保留了‘将门之后’的豪气,‘七七’事变时,他正在天津,参加了天津民众抗日的保安团,和日本侵略军进行过肉搏战,可以说是已经有过‘杀敌的经验’。”④张伍:《雪泥印痕:我的父亲张恨水》,第124页。“此时四叔已将四婶及儿女送往南方,只身一人留在天津,他亲眼看到了日寇肆无忌惮地屠杀中国民众,这令人发指的暴行使他愤怒,也使他热血沸腾!于是他动员了本胡同的居民,和29军的爱国战士一起,展开了打击日本侵略军的巷战。”①张伍:《雪泥印痕:我的父亲张恨水》,第126页。1937年底,在目睹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后,张牧野希望有声望的大哥张恨水带领大家去大别山打游击,张恨水毅然同意,并向国民政府第六部请缨,声明军饷和武器皆自筹不需要当局提供,只求官方认可,以免家人误会,但结果被拒。“我的四叔不管这一套,硬是回到家乡,在潜山组织了一支抗日游击队,和日本侵略军进行了数年的游击战。父亲曾根据这支游击队的英勇事迹写了一部小说《巷战之夜》,其中的景物、地名都是真实的。”②张伍:《雪泥印痕:我的父亲张恨水》,第124页。张恨水在回忆中说到《巷战之夜》的故事原型:“抗战以来,我虽写了几篇战事小说,但我不肯以茅屋草窗下的幻想去下笔,必定有事实的根据,等于目睹差不多,我才取用为题材,因为不如此,书生写战事,会弄成过分的笑话。这篇小说的故事,是我一个极关切者的经历。他告诉我,这是天津将陷落时那一角落的现状。我觉得颇有点懦夫立的意味,就把故事,略加点染,成了一个长篇。”③张恨水:《巷战之夜·序》,见《大江东去》,团结出版社,2007年版,第139页。这样一个以事实为原型的长篇小说使天津巷战之夜进入更多读者的视野。

《大江东去》讲述了这样一个曲折故事:抗战军人孙志坚赴前线之际托好友江洪将妻子薛冰如从南京带去武汉,逃难路上江洪对薛冰如关怀备至,致使薛冰如对江洪渐生爱意,后孙志坚因阵地被敌人攻破逃到寺庙中藏身,薛冰如以为孙志坚已战死沙场遂与江洪私定终身。孙志坚平安归来听闻薛冰如已与江洪相恋便一再挽留,但薛冰如去意已决,最后江洪严词拒绝薛冰如,并与孙志坚共赴前线抗日。在这个以抗日为背景的三角恋爱故事中,人物和事件也都有事实依据。张恨水曾经与朋友刘君函约在酒楼,席间得以认识《大江东去》中的主人公,该军人将自己的故事一一道来。“乃慷慨欷歔述南京失陷惨状。及予询及光华门之役,彼则告以某班长一手榴弹挽救危城之壮举,绘声绘影,令人兴奋。……而于屠城及光华门两事,乃证实较多。”④张恨水:《大江东去·序》,见《大江东去》,第3页。张恨水曾总结该故事的具体来源:“《大江东去》呢,一半是人家传说的事,一半却是主角自己叙述他亲身的遭遇。也是抗战中一个社会问题。”⑤张伍编:《张恨水自述》,河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39页。书中主角自己亲诉遭遇自然是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和可信度,因而作家在表现主人公三角恋故事之外,也将南京光华门之战中日军的凶残和我军的殊死抵抗写得逼真动人。

“《虎贲万岁》可能是我国小说近代史上最早描绘战役的小说。”⑥张伍:《雪泥印痕:我的父亲张恨水》,第178页。《虎贲万岁》讲述了国军第七十四军第五十七师在师长余程万的领导下保卫常德,从官兵到百姓奋勇杀敌最终取得了战役的胜利,全师八千余人最后仅存83人的悲壮故事。1944年初,张恨水居住在重庆南温泉桃子沟时,两位经历过常德战役的大兵到访,请求张恨水为参与常德之战的八千余名壮士写一篇小说。张恨水考虑到“我是个百分之百的书生,我又没到过战场,我无法下笔,大而在战时的阵地进退,小而每个士兵的生活,我全不知道”⑦张恨水:《虎贲万岁·自序》,中国文史出版社,2018年版,第2页。,因而婉拒。两位士兵却意念十分坚定并提供给作家足够的材料,“里面有地图,有油印品,有贴报册子,有日记本,有相片本,不下三四十种”⑧张恨水:《虎贲万岁·自序》,第2页。。盛情难却,于是张恨水根据这些材料着手撰写小说。

我这书里,没有“想当然耳”之词,一切人的动作、物的描写,全由甲乙两先生口述。我还怕不够,又托甲乙两先生,找了两位在重庆的常德老百姓,曾经历过这次战役的人,来做过几次长时间的谈话。因之我这部书的材料充足,只恨笔拙运用不完,却没有一点儿捏造的英雄事迹。关于每位成仁英雄的故事,我是根据《五十七师将士特殊忠勇事迹》……关于战事经过,我是根据《五十七师作战概要》的油印品,再加上报纸记载、私人笔记,可以说没有遗漏。①张恨水:《虎贲万岁·自序》,第3页。

作家遵从事实的原则于此可见一斑。书中除了几位恋人的姓名是随意写的外,“其余却是自师长到伙夫,人是真人,事是真事,时间是真时间,地点是真地点”②张恨水:《虎贲万岁·自序》,第3页。。《虎贲万岁》是罕见的表现国民党官兵正面战场艰苦抗日的长篇小说,以文字还原了当时惨烈悲壮的故事和抗日先贤们的不屈精神。

张恨水创作小说一向本着客观求真的态度,因而所写故事通常有真实原型。例如,《换巢鸾凤》是朋友的亲身经历让张恨水代写(后因中日战起便中止了),《欢喜冤家》是作家将间接听来的故事付诸笔端,《东北四连长》是作家向当过连长的学生详细了解军旅生活和军事常识,并让学生将军人的生活写成报告后据此所作。抗战小说有别于社会言情小说,如果没有亲身经历便容易失真,而身为新闻记者和报刊编辑的张恨水在创作抗战小说时,力求其在具有娱情功能之外还有着新闻传播的真实性。张恨水在几篇小说的序言中一再强调自己写战事题材的小说不肯向壁虚构,都是有事实根据的,可见其对抗战小说真实性的重视。由于作家自身缺乏实际的战场经历,对军旅生活和战争场面缺少真实的接触,因而借助于周边亲朋的真实事迹会更逼真更有感染力,也更便利于进行文学创作。由此可见,作家力求客观真实地表现抗战故事的严谨的创作态度。

二、展现抗战作品的文艺性

张恨水创作了诸多抗战小说,同时他也指出了应更好地发挥抗战文艺的效用。1943年9月他在《偶像·自序》中再次阐述抗战时代的文艺观念:

抗战时代,作文最好与抗战有关,这一个原则,自是不容摇撼,然而抗战文艺,要怎样写出来?似乎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结论。

我有一点偏见,以为任何文艺品,直率的表现着教训意味,那收效一定很少。甚至人家认为是一种宣传品,根本就不向下看。我们常常在某种协会,看到存堆的刊物,原封不动的在那里长霉,写文字者的心血,固然是付之流水,而印刷与纸张的浪费,却也未免可惜。至于效力,那是更谈不到了。

文艺品与布告有别,与教科书也有别,我们除非在抗战时代,根本不要文艺,若是要的话,我们就得避免了直率的教训读者之手腕。若以为这样做了,就无法使之与抗战有关,那就不是文艺本身问题,而是作者的技巧问题了。③张恨水:《偶像·自序》,新民报社,1947年版,第1页。

抗战文艺不同于宣传品和布告,仅注重宣传作用而忽视文艺性便会沦为尘封的故纸堆。为了兼顾抗战文艺的实用性和可读性、功用性和文艺性,张恨水在刚硬的抗战小说中加入了“软性的罗曼斯”,以增加现代版才子佳人式的情节来增强作品的可读性,同时也多层面地深入表现战争,避免口号式宣讲和单一、主观的意念灌输。

《巷战之夜》的故事主线是讲述天津的某个夜晚的胡同百姓在二十九军将士带领下奋勇杀敌,但作家并不局限于对巷战这一事件的描写,而是旁及主线索之外的复杂人情人性,尤其注重人物在经历重大事件前后态度的转变。例如,在巷战之前小三子和杨老七两位车夫为了拉车生意而明争暗斗,但在巷战之夜却携手互助一致歼灭日本兵;陈老先生在日军进攻初时想成立维持会,但目睹日军对手无寸铁的民众狂轰滥炸后明白了日军诱降的阴谋,于是彻底放弃了原先的想法,最后和张竞存一同离开了天津。巷战之夜这一事件中的人物都有各自的经历和个性,并且在巷战前后人物的思想观念大多发生了改变,从而拓展了作品的内涵。《大江东去》的原本立意在于表现抗战中的社会问题,即走抗战加言情的路子。该故事起源于张恨水与朋友相聚时的听闻:“杯匙之间,畅谈大时代友朋之聚散,更及于男女之离合,甚为喟然。旋陈君更述一故事,以助余兴,则为一军人困于失陷之南京,虽得生还,而有破镜难圆之叹。予曰:此故事良好,然以之配合京沪线战争之烈,及南京屠城之惨,将不失为一时性之小说。……时国民日报出版于香港,约予为长篇,并望故事能在抗战言情上兼有者。”①张恨水:《大江东去·序》,第3页。《大江东去》中的两位军人孙志坚、江洪和薛冰如之间的三角爱情故事,不仅反映了军人在前线杀敌而军属却移情别恋的社会问题,而且薛冰如和江洪一同逃难去武汉路上的见闻也揭露了日军的惨无人道,比作者平铺直叙地陈述日军暴行更加耐读。同时,男女恋爱关系的设置也冲淡了纯军事题材的艰深枯涩,吸引了更多读者。

由于《虎贲万岁》是关于正面战场的大型抗战题材作品,如果完全拘泥于事件的复述就容易写成抗战史书,这是作家在写作之初就有的明确的文学意识。张恨水坦言:“我当时曾考虑到这问题,小说就是小说,若是像写战史一样写,不但自乱其体例,恐怕也很难引起读者的兴趣。我要求甲乙二位找点儿软性的罗曼斯穿插在里面。他们始而有难色,后来允许我了,给了我书中程坚忍、鲁婉华、王彪、黄九妹这几个人的故事。而他们也有一个要求,这罗曼斯以不损害真事为原则。据说,这罗曼斯也是真的,但其人健在,不肯露真姓名,因之,这书内的真实姓名,有点儿例外,就是涉及罗曼斯的几个角儿的姓名,是随便写的。”②张恨水:《虎贲万岁·自序》,第3页。程坚忍、鲁婉华、王彪和黄九妹四人的罗曼斯故事作为一条情感主线贯穿全书,增强了小说的阅读趣味。同时,软性罗曼斯情节的设置也反映出作家明晰的抗战文学观,即兼顾抗御外侮的战争小说的现实意义和文学特征。尽管《虎贲万岁》的主旨在于让阵亡的五十七师英灵永为流传,但该书不仅仅表现了为国捐躯的八千余名将士的英勇,同时也以更宽阔的视野关注城中的各色人等,例如戴九峰县长、王德纯主教、黄九妹母女、刘静媛女士、韩国龙父子和逃难的百姓等,他们无一不满怀激烈,自愿加入到抗战行列中,从而呈现了一幅全民一心、同仇敌忾的作战图景。

惯于创作言情小说和新闻记者出身的张恨水十分注重小说写作技巧等文艺性因素,以此增强小说的可读性,吸引读者的注意力,这不仅是出于对作品销路的考量,同时也是抗战文艺在读者之间发挥效用的路径。尽管张恨水的抗战小说中难免存在抗战与罗曼斯的生硬结合,以及过多软性罗曼斯的增加在吸引眼球的同时有损作品严肃性的情况,但是不可否认,相较于直露地宣扬抗战的“口号文学”,张恨水的抗战小说因软性罗曼斯的增加和对战争更为深入丰富的文艺性描写,从而产生了深广的文学辐射力。

三、英雄人物形象和圆满结局

20世纪20年代张恨水发表了《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等令其声名大噪的经典作品,奠定了其言情小说大家的地位,但他在事业巅峰时期却转向了抗战小说创作。《弯弓集》序言道出了其中的因由:

吾不文,何能作三国水浒,然吾固以作小说为业,深知小说之不必以国难而停,更于其间,略进吾一点鼓励民气之意,则亦可稍稍自慰矣……今国难小说,尚未多见,以不才之为其先驱,则抛砖引玉,将来有足为民族争光之小说也出,正未可料,则此鹅毛与爪子,殊亦有可念者矣。①张恨水:《弯弓集》,第7—8页。

国难当头,张恨水率先创作抗战小说并自谦为抛砖引玉,初衷是“略进吾一点鼓励民气之意”,体现在小说中则以塑造英雄人物形象和圆满结局来歌颂抗战人物,给予人们光明的希望。《巷战之夜》中的张竞存原本是美术老师,敌机整日在头顶上狂轰滥炸,他却临危不惧、大义凛然,在巷战发生时舍生忘死地手持砍刀引领邻居们在官兵带领下共同抗击日军。《大江东去》中的孙志坚出生入死奋勇杀敌,历经千辛万苦回家后却发现妻子已经背叛自己,他一再诚心挽留仍无效后却无怨怼,而是重新奔赴战场报效祖国。孙志坚作为军人保家卫国,身为丈夫极尽宽容,他身上闪耀着君子的光辉。孙志坚的好友江洪不负朋友所托,对孙志坚的妻子一路悉心关照护送到武汉。起初他误以为孙志坚牺牲了,便接受了薛冰如的追求,后得知孙志坚平安归来便毅然与薛冰如断绝关系,与孙志坚一同奔赴前线。江洪一直恪守着对朋友妻子照料的责任,又在关键时刻谨守着对朋友的道义。《虎贲万岁》中的人物上至师长下至伙夫无不英勇无畏,他们在缺粮少弹的情况下仍坚守阵地与敌人殊死搏斗、智勇歼敌,尤其是师长余程万运筹帷幄、身先士卒,几番在险境中出奇制胜扭转危局。该书中的人物几乎没有缺点,官兵关系和军民关系非常融洽,全书洋溢着积极饱满的抗日情绪。关于《虎贲万岁》张恨水曾坦言:“我写小说,向来暴露多于颂扬,这部书却有个例外,暴露之处很少。常德之战,守军不能说毫无弱点。但我们知道,这八千人实在也尽了他们可能的力量。一师人守城,战死得只剩八十三人,这是中日战史上难找的一件事,我愿意这书借着五十七师烈士的英灵,流传下去,不再让下一代及后代人稍有不良的印象,所以完全改变了我的作风。”②张恨水:《虎贲万岁·自序》,第4页。可见,张恨水为了让五十七师的英名流传,旨在歌颂而绝少暴露,甚至不惜改变自己的写作风格。张恨水抗日小说中的主人公大多是受过军事教育或者具有文化底蕴的儒将,而非山林草莽或武夫。大力塑造具有英雄气概的正面人物形象,足见张恨水对于抗日将士的敬重与期望。

《巷战之夜》《大江东去》《虎贲万岁》最后基本都以圆满的结局收尾,留下希望的曙光。《巷战之夜》的第一年张竞存等人在二十九军的指挥下歼灭了进攻的日本兵,第二年张竞存率领游击队成功伏击了日军。尽管作者为表达对大后方醉生梦死生活的讽刺,在第三年让张竞存被蛮横妇人击倒,但是从整体而言,我国军民在对日的巷战和游击战中都取得了胜利。《大江东去》的主人公孙志坚从前线死里逃生归来,一再挽留已经变心的妻子无效后不纠缠、不怨怼,而是平静地和妻子签订离婚协议书,再次奔赴战场,这种结局与该书开头孙志坚上战场前向好友江洪托妻相呼应。最后孙志坚没有耽溺于儿女私情,而是回归战场,履行军人守卫疆土的天职,也算是顺理成章的结局。《虎贲万岁》中的五十七师全体面对劲敌进攻却顽强不屈,在缺乏完善的防御工事、武器装备落后、缺少重型武器甚至连子弹和粮食都紧缺的情况下,仍然军纪严明、士气高涨。虎贲军在震耳欲聋的枪炮轰炸声中与敌人进行残酷的肉搏厮杀,全师减员至83人,最终击退了日军的进攻,取得了惨烈的胜利。书中的五十七师虎贲军在常德奋勇杀敌,常德之战是战争史上以少胜多的战役典范,也是我军以空间换取时间应对日本侵略战争的战略方针的缩影,极大地鼓舞了民众的抗战热情,实现了作家“鼓励民气”的初衷。

处在外寇入侵、国家面临倾覆之危的时代,张恨水毫不犹豫地感应时代的号召,以笔为枪投入战斗。“‘九·一八’国难来了,举国惶惶。我也自己想到,我应该做些什么呢?我是个书生,是个没有权的新闻记者。‘百无一用是书生’,唯有这个时代,表现得最明白。想来想去,各人站在各人的岗位上,尽其所能为罢,也就只有如此聊报国家于万一而已。”①张恨水:《我的写作生涯》,第61页。由于张恨水从此以笔为枪开始积极宣传抗日,“日寇曾向当时在北平的张学良将军提出抗议,并上了日寇特务机关的黑名单”②张伍:《雪泥印痕:我的父亲张恨水》,第108页。,致使张恨水于1935年被迫离开北平。1937年底,张恨水向国民政府第六部请缨去大别山打游击。1938年,张恨水参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并被推举为第一任理事。张恨水始终肩负着文人对时代的职责,身体力行地参与抗日大业。张恨水的抗战小说(尤其是早期抗战小说)固然存在着概念化和模式化倾向,但作者的满腔热血和对国家民族的自觉担当是不可轻易被否定的。

就张恨水个人的文学创作成就而言,抗战小说并非其最上乘之作;从整个抗战文学史而言,也难将其归类为纯粹的抗战作家。由此可见,张恨水偏离个人写作特长而转向抗战文学,正彰显了作家深切的爱国情怀和令人敬佩的担当。张恨水的抗战小说大概是创作时间最早、持续时间最长、涉及空间最广的,在通俗言情小说之外,见出其身为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于国家民族危难之际以笔为枪的抱负和使命感。重新审视张恨水的抗战小说及其抗战文艺观,不仅能更加深入地了解其创作成就,而且也能增加抗战文艺史和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丰富性。赵孝萱如此评价张恨水:“与张爱玲可以悖离大叙述相较,张恨水一直刻意地接近国族与历史的大论述。他一直在小说中承载着他对世事与国族的关怀。他有很深切的‘以文济世’观念,他心心念念要拿笔去‘唤醒群众’,他有一种书生报国的赤忱。面对中国连年的内乱外侮,他也不可避免地要以文人之笔御侮抗敌,并写下历史的见证。”③赵孝萱:《世情小说传统的继承与转化:张恨水小说新论》,台湾学生书局,2002年版,第149—150页。转引自康鑫:《浩繁而通俗的国难史:张恨水抗战文学论》,《中华文化论坛》2015年第1期。张恨水的抗战小说从某种程度上说保留了弥足珍贵的战争资料,共同丰富了中华民族的集体抗战记忆,发挥了文学积极介入时代的社会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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