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前进
卢梭是法国现代政治话语里的变形体,他的形象在不同时代有不同的版本。生前他在变形,从启蒙哲学家转变为浪漫派。卢梭去世后又有两个形象,一个是生命意义的,一个是政治意义的。
卢梭大半生忍受着病痛,曾三次留下遗嘱,他的书信里有一个关于病痛的话语体系:发烧、头疼、耳鸣、失眠、心悸、胸闷、腹疼、胃胀、呕吐、肾绞痛等。法国革命时代,生命意义的形象为人所忽视,革命话语将之塑造为美德的楷模、现代精神的领路人。热月政变后,鉴于革命引起的社会动荡,他被斥为法兰西传统的破坏者。
1766 年3 月,因在大陆受教会和世俗权力缉捕,卢梭去英国伦敦附近的武通避难,那是一个田野里的小村子,他的伴侣瓦瑟来英国时带来《忏悔录》手稿(现行版的前四章),卢梭得以继续写作,他改变了作为中世纪主流体裁的忏悔风格,上帝不再是最高的评判者,他要向后代人说明真相,将文人相争的内幕坦白于众,并谴责上帝对他的不公。
但此时,卢梭的境遇内外交困,他的眼睛有些近视,写作时埋着头,晚上在摇曳的烛光下写得更慢。他的健康日渐糟糕,有时候躺在床上连续几天起不了身。生活困顿,靠面包和清水度日,为此他想卖掉随身带的一千余本书,而论敌对他的责难日甚一日。与思想家为伴,但瓦瑟感觉不到幸福,她不识字,所以意识不到卢梭晚期风格的意义,平日里怨言不止。
晚年卢梭否定了之前的哲学家身份,由热心于现代制度建设的启蒙者变身为关怀个体心理的浪漫派。青年时代,他一心要进入“文学共和国”,那是启蒙时代全新的话语空间,科学理性压倒了盲从的信仰,现代文艺超越了古典时代的品味,文艺复兴时代的慕古倾向得以纠正,历史退步论的影响渐衰。
一番努力后,他成为这个国度的“公民”,第戎科学院征文获奖后,他享受过成名的乐趣,《新爱洛依丝》出版后,他是那个国度的雄辩家,他的稿费一路上涨,1761 年,巴黎出版商杜切尼与他签订协议,以六千利弗尔购得《爱弥儿》的版权。功成名就,但卢梭的想法变了,他觉得自己本性善良,却受人非议。鉴于此,他要退出“文学共和国”,不再看报,很少写信,隐姓埋名,避免不速之客的打扰。他向往的不再是以文济世的荣耀,而是热闹之外的孤独,一个浪漫主义人格出现了。
从启蒙哲学转向浪漫主义是一个人思想风格的大变化,既是卢梭的刻意追求,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他的健康状况与经济力量使之难以在“文学共和国”里维持“公民”身份。外界不了解他的思想变化的缘由,或对之美化,或对之贬低,他的变形记开始了。
卢梭形象多变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的精神问题,即“被害妄想症”。他以为身边的人有意害他,派间谍跟踪他、抹黑他,即使有人帮助他、也有坏目的。
1766 年7 月,他在一封长信里指责百科全书派对他施加的阴谋,包括伏尔泰、狄德罗、达朗贝尔、格里姆等。他觉得那些慕名来访的人,在交谈中会随时扑过来。时局看起来也在与他作对,1769 年,法国军队打败科西嘉,将之纳入行政版图,这对他打击不轻,他不能在那里实践早先构想的宪法。1772 年,普鲁士、奥地利和俄罗斯合谋分割波兰,卢梭以为那也是针对他的阴谋,因为不久前,波兰人维尔豪斯基伯爵请他为波兰立宪法,他很快写成《关于波兰政府的思考》。
卢梭觉得自己处于被贬损、受阻挠的境地,有必要为自己申诉辩解,晚年的三部作品(《忏悔录》《卢梭评判让-雅克》《漫步遐想录》)有相同的目的:纠正他在公共空间里的坏形象,将伤害他的人送上历史法庭。但事与愿违,他受到的曲解更多,他的性情是报纸杂志与街谈巷议的话题。
他赴各地就医,时常遭遇欺骗或误诊,他对时代科学的批判与求医经历有关,而这样的批判使他更加远离启蒙的主流精神。卢梭曾参与编纂《百科全书》,雄心勃勃地总结现代知识状况,百科全书派蜚声一时,如今卢梭从内部反叛,企图推翻启蒙哲学的道德基础,就此触怒了科学理性的捍卫者,针对他的道德评判愈加严厉,他的形象更加多变:哗众取宠、忘恩负义、疯癫无常、谎话连篇、思想矛盾。
1778 年之后,卢梭问题的复杂性没有因其去世而终止,相反,他的形象是一个不可预料的变形体,要无限复杂下去。不同的时代精神左右着卢梭思想的解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