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荷衣蕙
如果不出意外,华嵒(扬州八怪之一)还会是那个福建上杭的华德嵩,在适合的年纪听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位本地的女子为妻,平淡地过完一生。只是,若月老为你在远方牵下了红线,不管是隔着山岳还是江河,总能让命运兜兜转转,指引两人遇见。
福建上杭的华氏是个大家族,华嵒出生在族中比较贫困的家庭,他自幼学习绘画,以鬻画为业,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在他21岁那年,族中修葺祠堂,祠堂中需要画壁画,虽然他经族中多人推荐,却遭到了族长的反对。年少气盛的华嵒一怒之下,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他趁着夜色潜入祠堂,在一夜之间画好了四幅壁画。翌日,他又趁着天色未明,逃出了家鄉,为了免受族人滋扰,从此他更名华嵒,定居在了杭州。
苏堤夹岸的六桥烟柳,西湖波心的一点明珠,孤山深处的数株梅花,渐渐抚平了华嵒背井离乡的离愁。在这里他有幸结识了“西泠十子”的传人,并与几位老先生结成了忘年交。有了他们的指点,华嵒在诗画方面进步很快,开始了从画工到文人画家的转变。
寻一回曲院的风荷,踏一次断桥的残雪,时光就在冬夏转换间流走。细细算来,华嵒在杭州已经有6年了。随着年纪渐长,独在异乡的寂寥开始时不时地向他袭来,而故乡已成了他不能回归的梦,他的诗里也渐渐流露出苦闷孤寂的愁思。老友们读懂了他的心语,开始热心地帮他张罗起婚事。
柴门茅屋的清简,身无长物的困顿,使他不敢去想拥有美好的幸福,但是老友们着实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诗友蒋云樵老先生把才貌俱佳的侄女蒋妍介绍给了华嵒。
诗书传家的蒋家,识人自有高明之处,他们对华嵒目前的贫困并不在意,更看重的是华嵒的才华。一场简朴的婚礼,顺风顺水成就了一段好姻缘。
新婚的红烛照着水样的女子,眉眼顾盼间都是盈盈如水的温婉动人。幸福像花儿一样,将香气漫溢在每个角落,身处其中的人,满心满眼里都是暖暖的甜蜜。常常华嵒挥毫时,蒋妍就在旁铺笺奉砚。而蒋妍操琴时,华嵒就焚香瀹茗。他们的爱是互相扶持,更是互相欣赏。
竹滴清露的初夏,一缕缕晨光透过花格窗洒进室内,蒋妍那双细滑如瓷的纤纤玉手正拿着绿檀木梳细细地梳着青丝。身后的华嵒见此情景,不觉有些痴了。他看了许久,一直等妻子梳拢好发髻,才走上前,提出要为蒋妍画一下妆容。蒋妍笑着说:“夫君可是要效‘张敞画眉?”华嵒也略带玩笑地答:“为夫是丹青手,常在纸间作美人妆,今日想要画一画眼前活色生香的真美人。”
小小的茅舍因为有了蒋妍,从此不再清冷,但家中的开销也大了许多。每每看到娇弱娉婷的蒋妍身着布裙麻履在操持家务,华嵒都心疼不已。为了改善家中的经济状况,他只能狠心离开新婚的妻子,远赴南昌去江西巡抚那里做了幕僚。
行程拖了又拖,还是到了离别的时刻,江岸话别,依依杨柳折了又折,也留人不住,蒋妍只能目送小舟远去,消失在天水茫茫中。
独自在杭州的蒋妍,从别后,忆相逢,日日愁绪相思中。想华嵒的时候,她就将相思一针针缝在棉衣中,她不停地做了一件又一件。没过多久,就缝制好了四季的衣物,托人带到南昌。睹物思人,他知道这衣里全是蒋妍对他的思念。
执笔写情思,总是嫌那纸太短,写不完心中的想念,一封厚厚的家书也未能曲尽心意,华嵒索性又写了一首诗,托人将写好的信和银两一并寄回家中。华嵒信里情真意切的叮咛和嘱托,不仅没能缓解蒋妍的思念,反而将相思又加深了几分。如是,几年的光阴里,他们极少团聚,只能凭两地书寄相思。原本就娇弱的蒋妍,因为饱受相思之苦,身体每况愈下。
陌上花开,江岸绿染,久别的游子和初春一起归来。因为顾念妻子的健康,华嵒辞去了幕僚的职务回到了杭州。他看着面容憔悴的妻子深感愧疚,又翻出眉黛、胭脂为妻子画了一个美丽的妆容。镜中人如花,依然是旧时模样,茅舍中两人言笑晏晏,春风满面。
相守的日子总是甜蜜而温馨,在华嵒的精心照料下,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蒋妍的身体好了许多。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一场来势汹汹的疾病无情地夺走了他们儿子的性命,这一下彻底摧垮了蒋妍。
梅蕊初绽的冬日,满园的冷香幽幽漫散在每个角落。已卧床多日的蒋妍有了一点精神,她说想看一看院中的梅花。华嵒担心妻子受风寒,遂折了一枝梅拿进来。蒋妍轻抚着梅花深情地望着华嵒,说出了他们当年的誓言:“天长地久情还在,不许鸳鸯有断群。”华嵒望着妻子,强作坚定地重复着,不许鸳鸯有断群,可是心底的无奈感却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牢牢地将他扼住。当晚,蒋妍就辞世西归。
春归了,他的爱人却再不能归来。清晨,又一次在无望的梦中醒来,还是自己独自在空荡荡的家中,他写道:“晓来拥被吟雨诗,诗成字字长相思。”这一刻,他深切地体会到了妻子当年日日盼着他归家的相思之情。他恨、他怨,深深的无力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回想起旧日里两人恩爱画眉的情景,华嵒拿起了画笔,画了一幅妻子的小像。依旧是宛若远山的黛眉,依旧是花瓣一样的粉唇,却再没有了轻颦浅笑,不复当初那个真真切切的美人。华嵒潸然泪下,写了两句诗:“凄凄哭傍明镜台,泪眼模糊隔春雾。”隔着是泪眼,是生死,是无涯,是抛未得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