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怡
看民国广州的史料,如同看一幅被卷起来的陈旧画卷。把这沾了尘灰的画卷徐徐拉开,心里总不免恍惚。金戈铁马、纵横捭阖的传奇后面,究竟还隐藏着多少欲说还休的断片残简呢?有多少人生的大戏是在时代的夹缝里仓促上演,又草草收场的呢?
叱咤羊城的江孔殷江太史,一生声色犬马,鲜衣美食,日日盛宴迎宾,纵横江湖,却在唱足了五味俱全的全本大戏后,隐入历史画卷背后,从此缄默不语,任传说在太史第的断墙残垣间如野草般疯长。
这画卷背后,分明有袅袅悲音回旋,那是江太史听惯了的粤剧唱腔:“是谁把流年暗转换?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说江太史是晚清时期广州城里呼风唤雨的“江湖大佬”,实不为过。
江太史原名江孔殷,小字江霞。江家祖上,是号称“江百万”的巨富茶商。1904年,中国历史上最后一届科举考试举行。江孔殷赴京会试,中恩科二甲第27名进士,入翰林院,授职庶吉士。粤人谓点翰林者为“太史”,从此世称“江太史”。
江孔殷点翰林后回乡谒祖,真是说不尽的风光。翰林算是大绅士,照习惯,用的是大张红色的名片,高约八九寸,阔约四寸许,顶格写满“江孔殷”三个大字。江家先期派人印发报捷的“报条”逾一千份,分送本省的官绅及远近亲友。过了数天,江太史坐着四名轿伕抬的大轿,前呼后拥,到四处拜客。除了长辈、亲戚、老师与在籍的巨绅外,两广总督、三司六道、首府两县等等,新科翰林都要登门拜会。太史第另定日期大排筵宴,中午开流水席,晚上开翅席,分“头度”与“二度”,宾客可以饮宴两次,东花园里盖搭戏棚,日夜演剧助庆。人生得意,莫过如此。
江孔殷曾任江苏候补道。1907年,岭南盗匪成风,经广东总督张鸣岐奏请,江孔殷钦放广东清乡总办。临行前,慈禧太后御赐兰花120盆,百二兰斋由此得名,江孔殷亦从此别号“兰斋”。他返粤后,联合士绅以铁腕手段剿匪,大杀三合会众凡60日,盗匪之风渐息,江太史声誉日隆,成为清末民初广东政坛举足轻重的实力派人物。
江太史身材高大,雄伟壮实,双目炯炯有神,望之气象万千。他的性格大开大合,慷慨不羁,豪气干云。本来“清乡”是要剿匪的,可他一来二去却与三山五岳的草莽英雄结成了莫逆之交,乡没有清,四方豪杰却结识了一大把。在粤任职期间,他私放洪门李福林往南洋入同盟会,并促成革命党人汪精卫、陈景华获赦,按现在的说法是个红黑白各道通杀的人物。
很长一段时期里,江孔殷都是广州城里一言九鼎的人物,霸气十足,从一件小事略见一斑。1907年初,江的家人在戏院与港商黄亦葵争座位,江为此大怒,诬称其妾为私娼,拘捕了黄亦葵夫妇,还加黄以“抗拒大绅”的罪名。《广州总商会报》视此事为绅士欺压商民的事件,连续报道,对江大加揶揄、抨击。
江孔殷老谋深算,善于审时度势,在辛亥革命风起云涌之际,他以“在野”的头面人物身份与官方、革命党及社会上的各种政治力量周旋,在改朝换代之际扮演了一个特殊的角色。是他直接促成了“广东独立”。
1911年4月27日,由同盟会发动的广州起义爆发,七十二烈士战死。同盟会员潘达微出面收埋遗骸。《潘达微自述》提到:当他商请各善堂的董事提供坟地时,各善董均有难色,“余不得已,遂以电话达此意于江孔殷太史,求太史一助力。太史遂转告善董,谓此事可力任,纵有不测,彼可负全责。”通过江出面交涉,七十二位烈士遗骸最后得以安葬于黄花岗。
同年10月,武昌起义成功,广东的革命党人也策动了数千人在顺德乐从起义。粤督张鸣岐命时任清乡总办的江孔殷带兵前往镇压。江不想与革命党作对,稍战即息,撤兵返回佛山。他对广州革命党人潘达微、邓慕韩等的“和平策略”表示首肯和支持,愿意为他们的主张向张鸣岐说项。面对声势浩大的革命浪潮,张鸣岐情知大势已去,只好表态赞成“和平独立”。
11月9日早上,原本同意担任独立后军政府都督的张鸣岐将督印悬挂堂中,人却逃之夭夭。江孔殷派人将日前在乐从缴获的青天白日旗高悬于谘议局之上,盛大的独立典礼举行,广东终告独立。
辛亥革命成功后,孙中山先生为感谢江孔殷对国民革命的同情与支持,曾与宋庆龄、廖仲恺、何香凝等登門拜访,在太史第的花园内合影留念。
纵是经纶满腹,韬略纵横,无奈大势已去,江孔殷在辛亥革命后也只好做了遗老。不过,遗老的生活向来都不寂寞,江孔殷也不例外。他改行从商,出任英美烟草公司南中国总代理,对外挂牌为“公益行”。他把在政界运筹帷幄的谋略转移到了商场之上,这个穿长袍的“洋买办”又和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展开了一场恶斗。
当时,南洋使用“三爵”“美丽”“地球”“大长城”“白金龙”“黄金龙”等牌子,英美使用“三炮台”“老刀”“海盗”等牌子。江孔殷扬言:我掩住半边嘴也能斗赢南洋。为此他不惜使出各种手段,如收购了一批南洋的名牌烟“白金龙”“黄金龙”,待发霉之后再推出市场,以此造谣中伤对方。受到打击的南洋一度处于弱势。
这时候,潘达微因厌倦民国官场,转营实业,到南洋担任经理。江孔殷算是遇上了强劲的对手。潘达微先从改进南洋的广告经营策略入手,聘请黄般若、郑少梅等画家,为南洋设计画有三国、水浒人物的“公仔纸”,放在每包香烟当中促销,并创办《天声日报》,大力宣传国货。潘又利用自己与政界文坛名流的关系,在报上大登胡汉民、蔡元培、梁实秋等的文章,受到读者欢迎,声威大振,南洋渐占上风。
太史第内很少筵开百席的喧哗场面,江太史的饭厅里每天只摆一桌,款客的菜精美无比,主人的心意又是那么殷勤,这高门宅第里的美食盛宴,自有行云流水般的妙趣和格调。那年头,江太史任英美烟草公司华南总代理,入项甚丰,加之他为人豪爽,三山五岳、黑道白道皆有交往,每逢时节朋友多方馈赠,各地名产源源不绝,太史第内的美食盛事日日上演,成了旧时羊城的一段传奇。
“太史蛇羹”是这出传奇的重头戏。每年蛇季,太史第内总是特别热闹繁忙,要从秋风乍起一直扰攘到农历年底。这传说中的“太史蛇羹”究竟妙在何处?据说秘诀在于蛇汤与上汤要分别烹制。蛇汤加入远年陈皮和竹蔗同熬,汤渣尽弃不要,再调入以火腿、老鸡及精肉同制之顶汤作汤底,而上汤成色之高下,决定了蛇羹品质之高低。刀工也极为重要。柠檬叶最显刀工,要切得幼若青丝。太史第的花园里种了好几棵柠檬树,嫩叶不够味,老叶太硬,只有不老不嫩的才合格。切柠檬叶丝先要撕去叶脉,从叶梗当中分成两半,再叠在一起卷成小筒,这样切起来方便,且即切即用,香味更新鲜。鸡丝、吉滨鲍丝、花胶丝、冬笋丝、冬菇丝和远年陈皮丝都要切得均匀细致,再加上未经熬汤的水律蛇丝,全汇合在看似清淡而味极香浓的汤底内,加上薄芡,即成美食极品“太史蛇羹”。
菊花亦是佐料中的主角。太史第内终年雇佣四个花王,其中两个专事种菊。蛇羹用的多是自栽的大白菊,另有一种奇菊名“鹤舞云霄”,白花瓣上微透淡紫,是食用菊花中不可多得的精品。儿时的江献珠常常在院子里看女仆清洗菊花。她看着女仆把整枝菊花倒置在一大盆清水内,然后执着花柄,轻轻在水里摇动,清洗干净后再逐瓣剪出备用。
在江献珠看来,真正的美食家并不是只爱山珍海味的奢食者。平平无奇的原材料,经过别具匠心的烹制,也可以成为席上令人叫绝的珍馐。个中的奥妙和趣味无穷,亦可见出美食品位之高低。平常处见奇崛,正是功力所在。
江献珠记忆中的家馔,似乎都是一些平常菜式,但思之令人无限留恋。每月两三次的素馔,如大豆芽菜炆面筋、薯仔饼、炒素鬆、炒大豆芽菜鬆、腐皮包、腐皮卷等,看起来简单,其实在做法上都是下足了功夫的。每天早上喝的大豆芽菜猪红粥,先用油把大豆芽菜爆香,放在粥里煮透,然后才放一早买来的新鲜猪红,味道好美。做糕点所用的盘粉,是河南龙溪首约一条小河涌的水上人家用擂浆棍磨制,边煮、边搅、边下猪油,直至猪油与米浆完全混合为止,用这种盘粉蒸的糕特别幼滑爽口。萝卜糕要先用瑶柱熬汁,用汁蒸糕,再煎香鲮鱼肉,混入萝卜同煮,吃起来香极了。
为保证太史第美食的出品质量,江太史大手笔地在郊外的萝岗经营起江兰斋农场,四时鲜蔬佳果不断运进府内,为太史第的繁华食事锦上添花。江献珠最难忘的是去农场吃“露水荔枝”的情景。祖父认为只有经过夜晚的温凉,糯米糍方能显出其香、甜、鲜、脆的最佳状态。每年夏天,江献珠总是随祖父到农场去,在晨光熹微下自采自啖沾满了露水的糯米糍。那是她吃过的最鲜美的荔枝。
江兰斋农场的荔枝引出了太史第的另一样绝品——荔枝菌。好多年过去了,江家老幼还一致公认这是太史第最好吃的东西。江献珠至今还记得当时的种种情景:
荔枝树每年必定要施肥,方法是在树之四周挖几个洞,把兽肥倒下去,再杂泥土覆上。很奇怪,就在这些肥土上,经过了春雨的滋润,受了阳光的温暖,会冒出一堆堆的野菌。采菌要及时,不能等它长高,要往泥土下面挖,所以菌底往往沾满了泥土。为了要掌握时间,村中的女孩子都被雇来帮忙挖菌。
清早采了菌,中午后方能运到广州。一抵达,家中顿时忙乱起来,上下动员去清刮荔枝菌。荔枝菌若不及时处理,菌伞会很快张开。若伞底的颜色由粉红变黑,便不能吃了。
经过运送,搁了半天尚是紧合的荔枝菌只占很少数,宜放汤,宜快炒,既嫩滑又清甜,统统留给祖父奉客。菌柄长高了而菌伞又张开的,便用大火炸香,连炸油一瓶瓶储存起来,好让茹素的祖母们用来送粥或下饭。炸香了的菌,味道颇浓,质感非常特别,软中带韧。菌油有幽香,拌面是一绝。
……在江家,微不足道的野生荔枝菌,是家馔,足与珍馐百味等量齐观。难得的是,市上罕有出售而我家却因种植荔枝,每年有啖荔枝菌的盛事,也可算只此一家了。
江太史虽是显赫一时的美食家,但他自己是不会烹调的。他有的是美食家的格调和情怀。他宴客的执着,数十年如一日,如不尽心便不安心。客可以不请,要是请了则不能随便。款客的菜,一定要精细。他的心意永远都是那么殷勤。
太史第关起门来,每餐起码有五六十人吃饭。身为一家之主的江太史每天“下午三时起床,晚上八时中饭,晚饭等同消夜,要在凌晨以后”。江太史与洋人素有交往,对西餐也很喜爱,家中除大厨子外,还有西厨子、点心厨子,江太史还为几个茹素的妾侍专请了一个斋厨娘。江家好吃的东西真是多。
富甲一方的江太史,全不把金钱放在眼里。可是只靠祖田的租、英美烟草公司的车马费和农场微薄的收入,如何能够支撑车水马龙、宾客如云的大场面?故而有钱时觥筹交错,宾主尽欢,没钱时四处张罗,可卖则卖。
江太史每娶一房新妾,为安抚各房,总是新的旧的一律获得同样的衣饰财物。据说当年江家拥有的“三万三”透水绿玉,为羊城之冠。到周转不灵时,管家的三祖母就下令其他祖母自动奉献首饰。每当玉器商登门时,三祖母总会从古玩架上取下小胭脂杯,盛满水,把透水绿玉投下去,立刻映得满杯翠绿。满洲窗后,献出珍爱首饰的众祖母早已泪光盈盈。
繁华终有散尽时。先是失去了英美烟草公司的代理权,加上倾尽全力发展江兰斋农场,江太史几乎家财耗尽。抗战来临时,江太史避难香港,二三十个家人挤住在一层楼上,仆从星散,食事凋零。他戒了鸦片,皈依密宗,戒绝杀生,鬻字养家,最困难时不得不接受了旧识日本港督矶谷廉介馈赠的两包白米。后来,江太史已是风烛残年,在被乡民强行用箩筐抬回南海老家准备批斗时,一代美食家竟以绝食而终。江献珠在《兰斋旧事》中写道:“祖父以精食名,以两包米丧节,而以绝食终。人生薤露,一至于此!”
其实,早在1930年代的中山小榄菊花诗会上,面对满目繁花,还在温柔富贵乡里流连的江太史就写下过“何心咀嚼问残羹,肉食情知误一生”的诗句。
他的老朋友虚云老和尚也曾以诗劝喻:“灵光独耀本来明,无染无污气自清。水月镜花皆幻相,知君有日悟归程。”虚云师父曾和江太史有段前缘。辛亥革命前夜,虚云安住白云山僧寺,时与革命党人往还,广州起义时因有革命党嫌疑,遭官府追捕,藏于潘达微的平民报馆中。江孔殷与虚云平素以诗相契,于是出面向粤督张鸣岐开脱,虚云得以从广州脱身,安然返沪。
一江春水,带走无数繁华旧梦。珠江长堤,西关深巷,依然有传奇回旋流轉。在陈旧的历史画卷上,民国广州城里风起云涌,有北上驰骋的军政要员,有巨笔如椽的硕学鸿儒,有临海向洋的商界巨子,也有寄情诗书的旧朝遗老。中国社会的巨大变革,从政治军事到工商民生,都在这“敢为天下先”的南方港口城市找到了最佳实验场。这南方的旧城,弥漫着令人迷醉的市井烟火,也飘荡着高门宅第的旖旎沉香。身份复杂的江太史一袭长衫从西关旧街巷里高视阔步地走过,在如蜘网般的人生迷阵里穿行,在美食构筑的幻境里打发时光,慢慢隐进了历史帷幕深处。
兰斋一梦,终成幻相。画卷里的人生戏场,也该卷起来了。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