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东平
低竞争、低控制、低评价,是我个人崇尚的教育生态。教师和学生都有充分的学习自由,没有评价,没有“特级教师”,没有高级职称。我们会觉得很奇怪:如果没有这些评价,老师能好好干活吗?芬兰就创造了这样一种教育。好在什么地方?第一,高幸福感;第二,高创造力。当生活环境是有尊严的、文明的、没有压力的、没有竞争的,人会变得更懒,还是更有创造力?北欧国家已经用事实回答了这个问题。
2018年,我们访问了丹麦,那里已经实行“以玩为主”的教育。而就在我们访问的时候,丹麦的儿童和社会部重新修订了幼儿园法案,就是为了回应这个议题。他们正在讨论的问题是:在科技竞争越来越激烈的情况下,以玩为主的教育方针是不是要调整?是不是要在儿童生活当中增加更多的科技成分?
他们的结论是:坚持以玩为主。
今天,中国教育亟待解决的问题在于:要从应试教育中超越而出,寻找正常的教育:学校像学校,老师像老师,家长像家长,校长像校长。
我们要从应试教育突围,难度将比西方国家更大,因为西方国家要改变的是“教育工厂”的传统模式,而中国还有高度集中的教育管理体制,这是我们的教育不容易改变的关键。
未来的学校、未来的教育是怎样的?关键在于我们如何从今天走向未来,而这种教育创新的尝试已经成为世界各国教育的热点和新常态。
美国的一所著名高中High Tech High(HTH),是公立特许学校,完全从社区当中招生,实行的是完全的项目制学习,没有分科教育,它的学生受到研究型大学的高度欢迎。这个学校的学生从初一到高三,都在做真实的项目,不断解决问题。学校里有工厂、实验室、车间,却看不到一般的教室。
全球化时代新型大学的代表——密涅瓦大学,在旧金山租了一栋公寓,把所有资源共享给学生。它的学习计划是,第一年在旧金山学习四门方法论课程,然后每个学期到一个不同的国家,以社会为课堂进行深度学习。近年来,有很多学生希望进入这个学校,这所大学的竞争力比很多知名大学都高得多(密涅瓦大学成立于2012年,却被美国媒体誉为“颠覆常青藤的大学”,这是一所不需要申请者提供美国高考SAT成绩,而录取率却低于2%,是美国最难进的大学之一),因为它在世界五大洲的国家和城市都有了很广的人脉,正在培养未来的世界领袖。
比尔盖茨基金会的中国首席代表李一诺创办了一土学校,我曾问她“为什么要办一土学校?”她说:第一,不愿意孩子到公立学校接受激烈的应试教育;第二,不愿意孩子到国际学校接受昂贵但是没有品质的教育。我问她,为什么你看不上国际学校?她说,第一,在国际学校学习的孩子,中文不过关;第二,培养了孩子“人上人”的优越感。
北大附中校友王熙乔,创办了探月学院。他们认为,在公办学校里花一年时间去“刷题”,是对生命的浪费。于是,探月学院的课程结构分为三类:个性化学习,项目制学习,深度学习。
这类创新学校,有家长认同,有社会需求。我们一定要认识到:新的教育场景正在出现,新的教育范式正在形成。
我们正处于新旧交替的阶段,问题是如何从现在走向未来。未来学家、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的创办人兼执行总监尼葛洛庞帝对教育问题有一个表述:“我要提醒大家,要把教育和学习区分开来,学习是自己去做的事,而教育是别人对你做的事。”
这个概念非常重要,所以,我们现在越来越多地用“学习”来取代“教育”,包括许多国际组织,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和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现在通常的提法是终身学习、强化学习(而不是教育)的概念。
面向未来的学习,第一个挑战是学习本身。
几年前曾有一个著名的墙洞实验:苏伽特·米特拉教授在印度德里一个贫民窟社区的墙上安放了一台可以触摸、互动的电脑。这个社区的居民,大多是不懂英语的少数民族。三个月以后,这里的孩子已经熟练地掌握了电脑的使用方法,而且掌握了基本的英语,甚至有些孩子对一些学科的知识,比如生物学达到了相当的深度。
蘇伽特教授在印度各地都做了这个实验。这个实验说明了学习是如何发生的:不是只有在课堂上,以讲课的形式发生;学生的自主学习和交流学习,其实是最基本的学习方式,也是最有效的学习方式。所以,我们要树立正确的儿童观、学生观,相信每个儿童都是天生的学习者。
要无限相信学生的学习潜力,这个理念是山东杜郎口中学提出来的。这所学校没有超过大专学历以上的老师,而把课堂还给学生,把时间还给学生,让学生自主学习。杜郎口中学却因此成为最好的学校之一。
我最近去了韩国一趟,考察韩国的教育创新。和我们想象当中完全不一样,韩国的教育创新是非常领先的,他们整体性地提出了国家的教育观——幸福教育。中学初一级的整个学年叫“自由学年”,不以学科教学为主,而是以自我认知为主。他们有一个项目叫“梦想学校”,鼓励学生发展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滑板、说唱、烹饪、宠物、摄影、无人机、音乐剧。“梦想学校”的费用是由教育厅来提供的,学生只要提供一个计划,用周末和寒暑假的时间来实现,就由教育厅来提供机会和资源。
要充分认识到,个体差异是教育的起点。一个班总有学得好的,也有学得差的。我们的教育应该适应儿童,而不应该让儿童来适应教育。
加德纳的多元智能理论认为“人人可以成才”,这提供了一个非常强有力的理论支撑。我们传统的考试评价只考语言智能和逻辑数学智能,这两个能力不合格的都是差生、“废物”,要被淘汰。如果以这个标准来衡量,恐怕姚明也是废物。但是如果以多元智能理论来看,每个人都可以成才,这就为我们所谓的“面向每一个学生的学习”提供了理论基础。
还有就是我们的课程观。现代课程理论的前提,是20世纪初美国课程专家泰勒提出来的,完全按照工厂化的模式,把学习组织成有稳定性、精确性、可控性与可测量性的行为,端正、准时、安静和勤奋的学生最容易受到表扬。我们以前把课程想象成知识的金字塔,成功的学生必须按照从小到大的次序,把数理化史地生各科知识一层层放上去。这是20世纪初的课程专家根据工厂化的理论人为制定的。
但是,生活中更常见的知识结构是网状的。一个人可以学习不同的知识点,带着问题学,即用即学,活学活用。要知道,离开学校进入社会后,我们学习知识不都是自己带着问题、自己学习的吗?其实,青少年的学习也应该是这样一个过程。比如维基百科里面蕴含的知识,就是去中心化的、不断更新的。
如今,国内的教育创新者提出了“教育 3.0”的概念:学习在窗外,他人即老师,世界是教材。这也是建基于新的知识理念基础上的重要创新。
面向未来的学习,第二个重要挑战来自技术。我们现在正在进入人工智能和物联网的时代,各种新技术层出不穷,怎么应对?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应该让孩子从小接触新技术,00后是数字化时代的原住民,不让他们使用电脑等科技成果,就像不让石器时代的孩子玩飞镖一样;另一种观点认为,我们面对的是一场有史以来最不可控的社会实验,我们今天对于使用技术的副作用,比如网瘾,仍然束手无策,技术的结果到底可控还是失控谁也不知道。
我们看到,人脸识别和大数据系统,已经用于监控学生的实时表现,从而又形成大数据,来评价老师。大数据和人脸识别技术到底应该怎样使用?我想,不该用21世纪的技术去强化19世纪的教学手段。
当前很多教育技术的应用,究竟是在颠覆应试教育,还是提供更加精致的技术来强化应试教育?用大数据全方位地进行评估,到底是否捆绑了教师和学生?家校通、微信群等通讯技术,已经把家长全方位地捆绑到学校教育当中,家庭教育空间正在消减。而且攀比之风在微信群中不断蔓延。这让我们警惕,现代技术对教育造成的伤害不可低估。
这个情况在美国也是如此,美国近年来出现一些新型学校,尝试以计算机大量替代老师的工作。到了最近,这些学校很多都关闭了。因为人们开始意识到,计算机还是不能代替老师,尤其是在儿童教育方面,学生必须在人与人的接触中获得学习,想用机器代替老师的想法是不现实的。
扎克伯格投资千万美金力推的在线教育项目“巅峰学习”,被《纽约时报》长篇文章痛批“摧残美国的花朵”。而另一位科技企业大佬马斯克,走的是相反的道路。他创办了一所学校Ad Astra School,不分年级,没有教学计划,没有电子设备,只是用纸和笔,提出问题,交流讨论,这是最传统、也是最创新的学习方法。在机器和人的这场前所未有的对决当中,可能到最后我们还是要主张人的尺度、人的立场、人的价值、人的温度。
上世纪50年代,数学家维纳就写了一本书《人有人的用处》,他意识到人和机器的竞争就要出现了。苹果公司CEO库克也说:“我不担心机器会像人一样思考,我担心的是人会像机器一样思考。”我们今天的应试教育,就是把人训练成考试机器,而且人考不过机器的时代马上就要到来。
2017年,第一款高考机器人在成都用于实战。在满分为150分的数学考卷上,机器人考了105分。分数不算很高,其中一个原因是机器人在审题方面仍有困难。既然机器人也可以考试了,那我们还需要把学生训练成机器吗?这个问题非常尖锐。
日本教育家佐藤学对这个问题的表述最为清晰。他说:“我们探求的不是会使用计算机的教育,而是不被计算机所‘使用的教育;我们的目标要指向不被科技神话所支配的学校和社会,用新的技术去构建新的学习方式、新的社会关系。”我非常认同这段话。也就是说,我们的结论是——用人类智能驾驭人工智能。这也是2019年5月在北京召开的世界人工智能大会通过的《北京共识》里的一个观点,人工智能的发展不能与人类的价值观相悖,要促进公平和包容,技术要服务于人的价值。
第三个挑战,学习是不是最重要的?
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在2018年的时候,第一次把社会情感能力的培养纳入青少年的学习能力评价。为什么社会情感能力是一个重要的议题?因为考试并不是对一个人的能力最有效、最重要的评价,不是每一件有意义的事物都可以被量化,也不是每一件可量化的事情都有意义。我们的教育正在经历这样的进化,从灌输知识,到培养能力,到核心素养的养成,这是教学论进化的阶梯。
我们今天终于认识到,比数学、语文知识更重要的是非認知能力。一系列研究发现,考试成绩对人的发展只有18%的影响力。而情商、社交能力等因素,对未来幸福生活的影响要远远高于考试分数。
这就是我们熟悉的冰山模型,我们过去能够量化考察的,是水面上的冰山部分——专业技能,而如今我们要看水面下的一些潜在结构,这些结构决定了水面上的冰山高度。这其中就包括了社会情感能力的核心内容,包括外倾性、宜人性、尽责性、开放性等。在美国,培养社会情感能力的课程已经有很多。我相信,这是引导中国素质教育创新的下一个非常重要的抓手。
最后是来自家长的挑战,家长也会成为教育变革的阻力。
有些国外大学为什么不爱招中国学生?耶鲁大学教授陈志武举例回答说,有一个在国外攻读博士好几年的学生,突然说准备回国了。导师说,你准备回去干什么?他说,他妈妈的朋友成立了一个基金,想让他回去管理。这种事情在中国学生身上时有发生,国外的教授都被中国学生整怕了,培养了好几年,结果不做科研了。影响了教授申请课题,耽误了课题计划和进度,会让教授蒙受很大的经济损失。
陈志武教授说,中国学生的问题就是太乖了,太听父母的话了。而中国大多数父母并不是那么合格的,以爱的名义绑架孩子,以急功近利的价值观干预孩子的选择,这是我们今天教育的大敌。
很多家长并不是社会精英,却对自己的子女横加干涉,以自己的目光去改变孩子的人生,而且不光干涉他们的学业,还要干涉他们的职业,干涉他们的婚姻,这是非常糟糕和可惜的。
很多缺乏经验的家长也不会明白“人人可以成才”的多元智能理论。有家长说,教育老大的时候就按神童来培养,生了老二以后忽然就淡定了,因为发现老二完全不一样,这才知道,小孩子生而不同,应该让他们自然成长。
家庭、学校、社会的因素缺一不可,不要把所有问题或功劳都归于学校。家长和学校应该保持适当的距离,绝对不是紧密无间的,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应该有清晰的界限,不应该越过界限。而今天,我们有些家长正在成为教育变革的阻力、障碍、干扰,这是亟待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