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明建设视域中的内蒙古地区游牧文化的变迁

2020-03-02 12:46包秀慧
贵州民族研究 2020年6期
关键词:游牧文明生态

包秀慧

(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人类社会的生产生活方式与生态环境之间的关系一直为人类学所关注。自然环境是人类社会经济、文化等赖以发展的先决条件。人类所生活的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之间的互动和彼此重构,既深刻影响了自然生态环境,也对人类社会的发展产生了短期或深远的影响。游牧文化本身是一种崇尚生态平衡的文化模式,其生态观从整体和系统的角度强调了人、自然和社会的辩证统一。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强调了要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生态文明建设作为制度建设的重要一环及统筹推进“五位一体”总体布局的重要组成部分,关乎我国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总体目标的实现。以生态文明建设视角剖析我国内蒙古地区游牧文化变迁,可以为生态文明建设提供理论启示,并能以辩证、历史的眼光审视区域社会文化变迁。

一、游牧文化的生态观维度

游牧文化是人类社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一定时期内促进了世界范围内文明的传播和人类历史进程。从历史上看,世界范围内的游牧民族曾有闪米特人、埃兰人、米堤亚人、波斯人、希腊人、雅利安人、匈奴人和突厥人等。在公元前1500 年的东亚草原,匈奴人已经开始驯养野马,并在冬营地和夏营地之间随季节迁移。我国有关游牧的记录古已有之。在《汉书·匈奴传》中曾记载:“(匈奴) 逐水草迁徙,无城郭常居耕田之业;”[1]《北史·突厥传》中,亦有“穹庐毡帐,随水草迁徙,以畜牧射猎为事,食肉饮酪”[2]的记述。“游牧”一词中的“游”,有“不固定”之义;“牧”为放养牲口之义。游牧是相对于圈养的一种放牧养殖方式,体现了一定的人地关系。在我国境内,内蒙古草原地区是游牧生产生活方式的代表之一。对于游牧文化的生态观维度的研究,可从系统论、整体观以及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关系等角度进行审视。

(一) 系统论和整体论

不同于环境决定论和可能论,文化生态学更注重分析角度的系统性和整体性,注重环境和人类的互动,以此观察特定文化模式在特定社会中的适应与变迁。蒙古高原的游牧具有3000年的历史,先后有10多个游牧民族,如匈奴、鲜卑、突厥、乌桓、契丹等在此繁衍生息。从生态系统方面看,草原、牧民以及牲畜之间并不是机械地独立存在,而是相互联动的辩证体系。正是由于蒙古草原地区长久以来维持了人与生态环境的良好关系、保持了良好的草原牲畜承载力、人口承载力以及一定的人均牲畜头数,因此基本保持了生态的可持续性和完整性[3]。刘钟龄从资源的可持续利用角度,认为游牧生活具有保证草原更新繁育以及维护生物多样性自然演化的作用。草原生态由此保持了生物演替的顶极群落状态,从而为家畜的适度繁育提供了资源保障[4]。汤因比从人与牲畜的关系角度,认为牲畜为牧民提供乳、肉等生活资料,牧民在饲养牲畜的过程中也为其提供了生存所必需的生活资料,两者的相辅相成为在草原上生存提供了条件[5]。陈祥军通过对我国哈萨克族游牧活动的研究指出,由于地区生态观的变化,“人-草”关系发生了相应变化。传统观念赋予自然的神圣性以及地方性知识也在变化,导致了人-草-畜系统的失衡。经历了草原生态的变化,牧民发现游牧仍是最能保障牧民基本生活水平和最安全的生产方式[6]。

从全球视野,包庆德援引托马斯·巴菲尔德的研究,认为“中国游牧地带属于世界五大主要游牧地带,即从黑海延伸至蒙古的欧亚大陆草原带,其发展变迁在世界范围内有一定的同步性”[7]。敖仁其和席锁柱剖析了游牧文明的现代价值。尽管游牧文明在现代工业文明为主的社会中经常处于弱势地位,但作为与文明类型趋同力相对应的分化因素之一,却是全球文明演化的内在动力[8]。另外有学者从世界文明格局角度对游牧文化如何遭受挑战和挤压方面做出了相关论述,对工业文明对游牧文明的影响表示忧虑[4]。

(二) 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

农业与牧业两大基本文化类型在历史的长河中分分合合、相生相伴。起初人类社会农牧业并没有明显的分工,畜牧业包含在农业之中。第一次社会大分工后,畜牧业与农业分离。虽然游牧文化的发展状况具有历史的承继性,但并非一成不变。随着地理环境因素的变化以及社会文化的变迁,游牧活动逐渐发生分化和演变,具体表现之一为少数民族地区农牧交错带的出现以及半农半牧生产方式的推广。

摩尔根从进化论角度,认为游牧是人类由狩猎向农耕社会发展过程中的变异性选择。除了演进关系外,农耕和游牧的冲突也为学者所关注。法国历史学家勒内·格鲁塞认为,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冲突是人类历史发展的一条线索,其《蒙古帝国史》论证了游牧和农耕生产方式相互抑制的关系。在蒙古帝国时期,我国北方地区开始“废耕变牧,清除农户,致使黄河以北的地区变耕地为草原……18世纪以后……农耕民族不断地对外扩张,蒙古的草原和今中国东北的森林都受到农耕文化的入侵。”[9]李约瑟也从文明冲突的角度,认为元朝的建立是“亚洲历史上游牧民族的草原文化和精耕细作的农业文化之间的一次最大的冲突”[10]。游牧活动须随季节变化转场。历史上由于气候变化,如遭遇旱灾,牧民就会南下到农区,产生了暂时的农牧矛盾。正如欧文·拉铁摩尔指出的,气候的变化影响了游牧民族的动线。气候干旱、草原萎缩,游牧民族就会跑到农耕社会边缘。威尔斯认为,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的冲突源于生活方式的差异。例如在历史上的苏美尔地区既有季节性耕地,又有沙漠地带,游牧者便在耕地旁边驻扎,引发与农耕民族的冲突。农牧同样存在互补性。游牧经济除乳肉毛皮之外的粮食、纺织品、金属工具和茶及酒等所需,主要获取渠道是牧区与农区官方与民间的互市和贸易,由此产生了“马绢互市”和“茶马贸易”[11]。

二、内蒙古游牧文化变迁的表现及原因分析

游牧文化的变迁是辩证的、历史的。爱德华·伯纳特·泰勒(E.B.Tylor) 于1871年在其《原始文化》中将文化定义为“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习得的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习俗以及任何其它能力和习惯的复合体。”[12]据此,本文定义的蒙古族的游牧文化即蒙古族游牧方式的代代传承、蒙古族人民的地方性生产知识、对天人合一宇宙观的信仰、社会伦理、社会制度以及生活习俗等。

文化的变迁是文化具有适应性的结果,指“由于民族社会内部的发展,或由于不同民族间的接触而引起的一个民族文化系统,从内容到结构、模式、风格的变化”[12]。适应论认为生计方式的形成取决于人类周围环境。从整合论角度看,环境包括自然及社会环境。据此,影响游牧文化变迁的因素大致有自然因素与社会因素。

(一) 自然因素

自然环境是人类社会的基础,一直为人类学所关注,对人类社会文化产生重要影响。马塞尔·莫斯在《礼物》中提及了对美拉尼西亚和波利尼西亚部分民族基于自然资源的物质生活、道德生活和交换的考察。这些部落、民族和族群都“居住在西北美洲和阿拉斯加的沿海地带……以捕鱼为生,较少狩猎……极为富有,渔猎和皮毛加工都给他们带来了大量的剩余”[13]。J.G.弗雷泽在《金枝》中说道:“远古时期欧洲人崇敬橡树,确信橡树和天神二者一体的关系,多半是由于古代欧洲森林中最常因雷电而起火的树木实为橡树。”[14]列维·斯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论述了气候、地貌和生态环境等因素与当地族群生活以及文化形成的关系[15]。

地理环境为社会的物质文化特点提供了必要前提。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游牧生产方式的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大部分取自于自然。内蒙古自治区位于我国北部边疆,呈东北至西南狭长走向。总面积118.3万平方公里,大部分地区呈高原地貌,海拔为1000米以上,气候以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为主。全年降水量在100-500 毫米之间,无霜期在80-150天之间,草本植物分布面积最广[16]。马克思曾在《资本论》中说道:“不同的共同体在其各自的自然环境中,找到不同的生产资料和不同的生活资料。因此,它们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和产品,也就各不相同。”[17]英国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威尔斯认为,光照充足、水源丰富及气候温暖是人类定居的重要条件;否则人类只能选择狩猎生活或随季节迁徙。游牧生活的特点就是随季节迁徙、随着草场和水源的情况选择放牧点。如今呼伦贝尔和锡林郭勒草原是自治区乃至全国畜牧业的重要基地。由于内蒙古地区所处地理位置和生态条件,为其特殊文化模式的产生提供了可能。

除静态的地理因素外,生态环境的演变也促进了动物养殖业和牧业的产生,首先的缘起则是人类对动物的支配。相关研究根据“最佳觅食理论”(optimal foraging theory),认为“资源减少、环境恶化是推动驯化的首要原因。当理想的野生资源变少,人类不得不扩充食谱,将低能量回报的动、植物纳入食谱,并等待资源的滞后回报,以此来弥补未能及时获得提供高能量的大型动物的不足”[18]。“文化生态位构建理论” (cultural niche construction) 则认为“资源丰富且来源稳定的地区更适合人类作为生态位构建的主导者,将不同物种融为一个整体,进行动物驯化”[18]。虽然二者对于资源量的界定不一,但都指向了自然资源数量和质量的变化对动物驯化的作用,体现了人与环境的互动。人类通过对自然资源状况的观察,从而习得和掌握利用自然的方法,使自然资源融为人类生活的一部分。景观人类学倡导通过探究“当地人”对生活环境的认同、经验与记忆、人类所生活的环境、人与环境的互动来洞悉社会文化的意义。内蒙古地区的游牧文化是人类对草原生态以及生物需要适应的结果。广袤的草原是地区的基本景观,游牧文化则是草原人民从自观角度对草原生态环境的文化认知与集体记忆。

(二) 社会因素

1. 政策因素

根据自然和社会系统耦合理论,除自然因素外,诸如科学技术、制度变革以及牧民生计方式的变迁等的社会发展因素成为了影响草原生态的重要因素。在内蒙古地区,政治因素对当地游牧文化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不同时期相关政策的制定对地区文化变迁的影响。自解放后直至20世纪80年代初,自治区实行公社大队体制,草场和牲畜均为公有。由于草原生态环境未受到较明显破坏,仍保持了天然草牧场的放牧条件。当时牲畜的饲养主要采取放牧的方式,保证了家畜通过天然草牧场饲草的摄食获得营养需求。

自20世纪80年代初至90年代,自治区陆续实施了牲畜承包制及草场承包制。起初牲畜承包制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传统游牧方式“靠天养畜”的弊端,促进了牧民的定居生活,牲畜数量显著增长,对改变牧区的生产方式具有革命性意义。但随着养殖规模的扩大,牲畜数量的增多,使得天然草牧场的载畜量增多,单位面积中放牧的牲畜头数超过了天然草牧场承载力,导致生态环境恶化并逐渐衰退。草场承包制也没有根本改变天然牧场资源日趋减少、牲畜种群失调的状况,反而因为草场产权的分割,限制了轮牧和休牧,影响了畜牧业健康稳定、可持续发展。

基于这种现实,21世纪初叶,国家先后颁布了有关改善草原生态环境的法律法规。2001年,国务院颁布了《关于加快畜牧业发展的意见》;2002 年,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草原法》修订法案;同年,国务院颁布了《国务院关于加强草原保护与建设的若干意见》。在自治区层面,内蒙古自治区政府实施了禁牧、休牧、轮牧、舍饲、半舍饲,全区逐步走向生态畜牧业道路。牧民的经营观念也在逐步改变,在农区采取舍饲饲养的模式,开发青贮和黄贮新型发酵饲料。在牧区采取轮牧政策,能够最大限度保证草牧场生态的恢复。不少牧民为了响应政府使草原休养生息的政策,迁出原居地。2013 年自治区实施了“8337”发展战略,其中包括将畜牧业作为主打产业进行扶持和发展,推行人工种草政策。内蒙古地区饲料企业蓬勃发展,创制出牛羊等主要家畜的浓缩饲料及预混饲料等系列产品,满足舍饲饲养模式需求。锡林郭勒以及呼伦贝尔地区的部分牧区中的养殖量多的牧户,仍然采取着轮牧的饲养模式。将草牧场用铁丝网分割成大小不一的若干区域(草库伦),进行依次轮牧,给予草库伦休养生息的时间。部分牧民人工种草,促进草库伦牧草生态的恢复。

2. 经济因素

游牧按迁徙距离的长短可分为大游牧和小游牧。大游牧即长距离的放牧方式,是传统意义上的游牧。随着人类社会整体生产力水平的提高以及区域性生产技术的改进,传统意义上的游牧方式逐渐演变为畜牧养殖方式,可看作广义游牧文化的组成部分。林耀华认为,“畜牧生计是人类对于干旱或高寒地区生态环境的一种适应形式。它的生态学原理就是在人与地、人与植物之间通过牲畜建立起一种特殊的关系,构成一条以植物为基础,以牲畜为中介,以人为最高消费等级的长食物链”[12]。畜牧生产方式具有可持续性。以通辽市为例,该地区畜牧业注重对所饲畜群资源的综合利用。除牲畜自身的皮、毛、乳、肉外,牧民还对其粪块进行处理和焚烧,满足日常生活所需。当地牛的饲养过程基本无公害并适合循环立体产业的发展,牛对青贮饲料及黄贮饲料的摄食充分利用了农业废料。牛粪可用于日常用火,或在土壤中进行自然降解形成天然化肥元素[19]。不同于其他肉食和杂食动物,牧草是牛、马、羊等素食动物的主要的食物。牧民有选择地将适于以牧草为食的动物进行放牧,满足人类生活的需要。实用性是物种被选择为家养、游牧的基础。牛、马、羊分别满足了人类对于乳肉、皮毛以及畜力的需要。相比其他家养动物,牛、羊的乳、肉食资源较丰富,产肉量较高。“蒙古牛的繁殖率一般为50%~60%,犊牛成活率为90%;平均屠宰率为53.04%±2.76,屠宰净肉率为44.6%±2.9%,骨肉比为1:5.2±0.5”[20]。

随着文化的分化和整合,内蒙古地区出现了农牧结合的生产模式,是该地区游牧文化变迁比较典型的表现形式。史料早已记载有关匈奴牧民与汉族农民杂居,从而产生半农半牧经济的历史现实。乌兰夫曾针对内蒙古地区的发展提出了农林牧业发展相结合的必要性。目前,根据生计方式的不同,区内主要有牧区、农区以及半农半牧区,区内的蒙古族主要生活在牧区以及半农半牧区。农耕生产模式的出现诱发了蒙古族人民衣食住行的变化,产生了文化的涵化(Acculturation)。以科左后旗某嘎查为例,当地大部分居民采用农耕和放牧结合的生产和生活模式。由于适应新型生活方式需要,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几乎不穿蒙古袍,衣着均具有汉族服饰特点。蒙古族传统服饰的功能发生了变化,成为重大节庆等活动的衣着,成为一种文化符号。人类学家苏珊·斯多克斯(Susan Lippe Stokes)研究发现,人类的饮食结构随着生计方式的变化产生了相应改变[21]。根据笔者对嘎查中村民的调查,虽然农业生产不断渗透进牧户的生活,但在总经济收入中牧业较农业仍占较大比重。玉米为主要种植作物,主要用于所饲牲畜的饲料。有时也种植其他蔬菜和粮食,如茄子、豆角及大米等,主要用于自家食用。另外发生的一个变化为:饲养牲畜以牛为主,主要用来交易售卖。偶见养羊和马,羊用来售卖,马为畜力的主要来源。蒙古包也早已不是大多数牧民的居住地,住房为砖瓦房,内有若干分区,功能齐全。除纯牧区外,蒙古包作为居住场所基本消失。除畜力车外,其他交通工具日益渗透进牧民的生活。例如农用三轮车、四轮车,在车后绑定爬犁,可用来耕地,还可运送有机肥和粮食。两轮摩托车可用于放牧及便捷运输等。大型卡车用于牲畜运输及秋收时节粮食的运送。笔者调查的村民在固定集期用卡车运送若干黄牛到某牛市进行定期交易,收入较为可观。

牧民生计方式的变化也使生活方式以及价值观发生变化,市场和资本的思想日益影响着当地牧民。由于牧民逐步走向定居定牧,所需劳动力数量也在减少。以笔者调查的某苏木三户农牧民为例,A家庭在2009年之前,家中有父亲、母亲以及其一儿一女四口人。根据对父亲的采访,当时他们家主要以短距离游牧为主。除自己每天放牧之外,一般是在市区读高中的儿子假期回家帮助父亲赶牛、赶羊。有时一天当中,父亲和儿子上午和下午交换放牧,有时一人全天放牧,另一人第二天换班放牧。2009年之后,他们家采用了圈养和舍饲,相对降低了劳动强度。即使偶尔有加工青贮和黄贮的工作,自己在一二天之内便会完成,或临时雇佣其他人,有时也请邻居来帮忙。现在,这户人家常住人口为夫妻两人,儿子和女儿均在外地工作。当谈及生活的变化时,户主说道:“以前放牧的时候就一个人,家里有事儿的时候腾不开身,耽误放牧,牛羊还饿。现在的话,在家养牛羊,然后还能干点儿其他家里活儿,啥也不耽误了。”B家庭与C家庭大体情况与A家庭相似。此外,B家庭还经营着一家超市,收入非常理想,是当地居民的主要日常生活用品供货源。当被问到对现在的生活状况是否满意时,女主人充满喜悦地说道:“当然满意啊!以前在外边儿赶牛羊的时候,哪敢想开超市的事儿啊,一天累得啥也不想干。现在可好了,在家养牛羊,还能有个超市卖点儿东西。”C家庭曾经承包了别人的牲畜,帮忙放牧,形成了几户联合的放牧小组,轮流放牧。据C家庭户主介绍:“现在我和别的家经常将自己的牛羊啥的合在一起赶,轮班放牛羊,比以前轻松多了,还有时间休息,干点别的事儿赚外快。”

3. 文化因素

根据我国民族学界对文化所下的定义:“文化是人们在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过程中所创造出来的一切财富,包括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以及人们所具有的各种生产技能、社会经验、知识、风俗习惯等。”[12]据此,生产技术可视为文化工具。怀特的“技术决定文化论”认为技术决定社会和意识形态,从而导致文化扩展和变迁[22]。生产技术的进步对人类生计方式及社会历史进程和文明进步起到了重要作用。

生产技术在动物被驯化及驯养,转变为家养牲畜的过程中发挥了一定作用。对动物的驯化和驯养是游牧生产生活方式的历史前提。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在其《人类简史》中,论述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几个阶段:认知革命、农业革命、工业革命及信息革命。在农业革命的第一阶段,即新石器时代(约10000年前) 的原始文明时期,人类就开始了对动物的驯化。李晶和张亚平的研究论述了家养动物的两种扩散模式:群体扩散(demic diffusion) 以及文化扩散(culture diffusion),并从驯化技术角度入手,认为起源地的家养动物驯化技术对扩散地的土著物种的驯化具有极大影响[23]。这种观点实际上从文化传播的视角探讨了人类社会的生产技术以及社会文化传播之间的关系。文化人类学传播学派从空间维度对人类文化进行研究,即一种文化在某地产生后,传播和借用到其他地区,从而产生文化圈。公元前6000 年至公元前3000年,人类开始了定居生活。由于哺乳动物共同的社会性诉求,人类能够同几乎所有的哺乳动物建立联系,将哺乳动物当作宠物,或驯养[24]。生产技术的进化根本改变了生物系统中人类与动物的关系,人类开始处于支配地位,生产方式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一些地区也通过文化交流的方式引进了马、黄牛、绵羊和鸡等动物用在诸如战争、交通、生产、祭祀和随葬等活动中[18]。

除生产技术维度,思想和观念也对游牧文化的产生具有重要影响。萨满教是蒙古族的传统信仰,主张万物有灵、敬畏自然,其经验论和宇宙论渗透进游牧文化的内核。相传铁木真在与蔑儿乞惕人的斗争中成功脱逃,他向山神致谢并感恩山神的庇佑。这种对自然的敬仰内化为牧民的宇宙观和自然观。最初的游牧生活就是崇尚“天人合一”“逐水草而居”。这种认知系统和世界观随着一定时期“双权一制”的实施而来的是牧民价值观的变化,市场经济中的“资本精神”逐渐渗透进游牧文化天然的集体合作精神之中,增加了牧民价值观的多元性。以通辽市某嘎查村民为例,目前,农牧民在用来自给自足的粮食蔬菜外,因在当地饲养马和羊等的市场价值较小,其饲养的以草原黄牛为主的牧业收入占家庭收入较大比重。牧户定期赴牛市交易以获得收入。据笔者对相关牧户和牛市的调查,根据目前牛市行情,售卖一头牛的收入,根据牛的大小及种类,可获大约7000 元至19000元收益不等。

三、游牧文化变迁在新时代的表现和内涵

以辩证的、历史的角度看,一种文化在纵向发展的不同时代中体现不同的功能。如今内蒙古地区的游牧文化在促进我国乡村生态文明建设、增进文化多样性方面具有重要作用。

(一) 促进乡村振兴与生态文明建设

宏观地看,游牧带与农耕带在内蒙古农牧交错带呈“拉锯”态势,此消彼长。格鲁赛讲道,农牧的转化是一个单线转化的过程,游牧民族一旦长时间生活在农耕民族的腹地,就会融入当地生活,很难再过上游牧生活,而农耕民族的文化很容易同化这些外来的民族[9]。内蒙古地区蒙古族牧民的游牧文化格局呈生态(草场) —生计方式(游牧) —文化(诸如萨满等) 的系统结构。从整体观角度讲,局部的变化会引起整体系统的联动。由于自然环境、政策、生计方式、生产技术及思想观念等均已发生变化,因此,如今内蒙古地区的游牧文化也应被重新审视。

草原是游牧活动赖以生存的基本环境,加之牧民居住的蒙古包、游牧的畜群及畜力交通工具构成了地区的基本光景(spectacle)。所有的自然和人工环境经主体性建构及集体记忆的映射,成为地区的基本景观(landscape)。卡勒·莱奥纳德和芭芭拉·本妲突破了现象的、静止的“场所”的观点,将“移动”纳入“景观”的考量,指出本地人在移居至迁移地之后,由于自身的文化属性,仍能创造和建构出带有原生地本土性的“景观”。游牧生计方式依托于“天人合一”的理念。古代各游牧民族在广阔的蒙古高原上繁衍生息、“逐水草而居”。

习近平总书记在2019年3月5日参加十三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内蒙古代表团的审议时提出了内蒙古地区生态环境在我国生态安全布局中的重要地位,要保持加强生态文明建设的战略定力,守护好祖国北疆这道靓丽风景线。随着生产和生活空间的变动以及社会生产方式的变化,内蒙古自治区农牧业生产从基于传统游牧文化的生态理念的游牧活动,逐渐向以生态和环境友好型的绿色畜牧业发展,构成了地区生态文明建设的重要一环。内蒙古地区游牧文化发展目前已表现为与现代产业化的紧密结合,即范围内规模养殖和集约化生产经营,形成产供销“一条龙”产业链的发展趋势。今后,应以此为基础,借助自治区政府大力倡导的绿色、生态发展的政策,发展生态旅游及绿色旅游产品。例如,呼伦贝尔地区出现的“生态家庭牧场”,迄今已组织了原生态游牧文化旅游节及生态家庭牧场体验周等活动。通过人与自然的互动,可以进一步强化保护草原生态的意识,分享游牧文化及加快地区旅游业发展,从而催生游牧文化的新业态。另外,可以利用合作社形式带动地区贫困户实现精准脱贫,进而丰富游牧文化的时代内涵。自治区在民族区域自治制度框架中所奉行的独具民族特点的生态理念和实践,是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念的深刻实践,是我国生态文明建设整体布局的重要一环。

根据《内蒙古自治区推动乡村生态振兴实施方案(2018-2022)》文件的精神,要促进农牧业绿色发展,加强生态保护与修复,推动绿色兴农兴牧,大力发展生态农牧业。2019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坚持农业农村优先发展做好“三农”工作的若干意见》提出了要调整优化粮经饲结构。其中包括了发展青贮玉米等优质饲草料的生产。以内蒙古地区养牛业为例,秸秆饲料(青贮饲料、黄贮饲料) 生产是从游牧转向舍饲与半舍饲的重要一环,推动了玉米生物技术的发展。由于冬季温度低导致土层封冻时间较长,影响玉米秸秆的微生物腐解。牛可采食玉米杆,剩余物质可收贮,提高了玉米秸秆利用率。

十九大报告指出,人民不仅对物质文化生活提出更高要求,而且对安全和环境等方面的要求日益增长。党中央一直高度重视我国“生态文明”建设。从党的十八大提出推进我国生态文明建设,到十九大报告中指出的“加快生态文明体制改革,建设美丽中国”,我国生态文明建设在制度层面以及实践层面得到不断推进。

(二) 游牧文化丰富了文化多样性

费孝通先生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思想,为我国各民族文化的多样性存在提供了理论依据。游牧文化是内蒙古地区代表性民族文化,深深地烙印在中华民族大家庭的历史长河中,与其他民族的文化构成了中华民族多元、多彩的社会文化篇章。我国是以农业为主的文明古国,农业是我国的立国之本。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共存,是中华民族文明发展史的基本特点之一。我国各民族大杂居、小聚居、交错居住的分布特点也为中华文明内容的多样性提供了现实可能。游牧文化具有天然的“共有”观念。作为一种“地方性知识”,这种观念在传统的游牧活动中,体现在牧民相互协作的“本土性”精神。

从国际视野看,目前全球大部分地区均已被卷入世界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伊曼纽尔·沃勒斯坦在《现代世界体系》 中批判了“西方中心主义”的现代化理论。该现代化理论持单线进化论立场,认为世界体系中的不发达地区在历时性上落后于欧美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并且这些不发达地区终将追随发达国家的发展轨迹和模式,进而步入“现代化”。沃勒斯坦认为,不发达地区落后的原因不在于“现代化理论”所谓的发展时间的先后,而在于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政治上的不公平、经济上的不平等。这种中心—半边缘—边缘的结构使边缘区及半边缘区被不断剥削,成为阻碍不发达国家经济社会发展的深层结构性原因。由此为探索符合各国国情的现代化道路提供启示,也为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保持本民族的文化自觉提供了方法论依据。

经济因素往往备受重视,从而使政治制度、社会制度和价值观等成为联动因素。例如当今欧美地区经济较为发达,使一些人认为欧美国家的政治制度是目前全球最优,资本主义国家诸如福利国家制度使“人人平等”,工业社会的价值观也逐渐在全球蔓延。如果国际社会都秉承所谓单线进化论的“现代化理论”,全球文化的多样性就会受到破坏。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 认为,“全球化决不能视为一个文化同质化的简单过程;它总是地方的、特殊的和全球的东西的一种接合。”[25]人类学家博厄斯早已提出了每个文化集团都有自己独特的历史、特点和价值。如果从功能主义视角来看,世界范围内的每种文化类型是全球“大文化”有机体的组成部分,有机体内部各文化类型之间共存、互相作用,共同推动人类社会发展。在人类命运共同体中,游牧文明的存在增添了全球的文化多样性。

(三) 游牧文化博物馆:民族文化的“主位”阐释与意义分享

在我国少数民族社区中,用具象化的形式表述和展示本民族文化、阐释新时代语境下的民族精神和文化遗产,是一种强调本民族主体性的手段之一。通辽市扎鲁特旗格日朝鲁苏木是通辽市目前唯一“走敖特尔”的地区,是通辽市游牧文化保存较完整的地区。格日朝鲁苏木宝日胡硕嘎查于2019年8月开设了游牧文化博物馆,馆中陈列了蒙古族游牧生活所需的各种服饰、生产用具以及交通工具等等,以静态的方式展示了蒙古族游牧生活样貌的文化景观。在这种民族博物馆中,游牧文化由原生的“场所”移植到展示的“空间”,将抽象的文化解构,从而通过符号化的文化标识进行再建构,达到展示和提炼文化内核、弘扬民族精神和扩大民族间跨文化交流的目的。

由于内蒙古自治区政府将打造休闲农牧业和乡村旅游作为全区乡村产业振兴主要指标之一,2017 年旅游接待人次基础值为2500万,2020年目标值为4900万人次,并预计在2022年达6000万人次。民族文化博物馆作为民族文化的传播主体,可为地区旅游业新业态的发展提供一条创新之路。除政府积极倡导外,应引导社会投资向农牧区乡村生态振兴项目倾斜,并鼓励社会资本参与建设和运作。同时开展周围社区人居环境整治,开发体现游牧文化的生态旅游环境。

四、结论

内蒙古地区的游牧生产方式由于具有流动性,是最适合该地区地理和气候条件的生产方式。游牧文化适应生态及社会环境的变迁,跨越蒙古高原数千年承袭而来,以新的方式融入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为我国乃至世界范围增添了文化多样性。生态格局的不断演化、农业生计方式的渗透以及日益多元化的价值观,塑造了内蒙古地区农牧民对本土文化解释的不断更新,并推动了衣食住行诸方面的变迁。生态的变化以及农耕活动的开展,使得牧民传统的生产和生活空间不断游移;而多元化的价值观则体现在传统的地方性知识与现代化进程中诸观念的交融和杂糅。

在我国生态文明建设过程中,对游牧文化的探析尤其具有实践意义。生态保护问题是我国民族地区发展的共性。党中央不止一次强调我国民族地区生态文明建设的重要性。2020年是我国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收官之年,树立科学的生态观对统筹推进生态文明建设、乡村振兴战略以及可持续发展具有战略性意义。游牧文化的理念为如何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保持生态平衡提供了可参照的路径。对游牧文化合理内核的提炼和借鉴,可为内蒙古地区乡村振兴和生态文明建设提供依据。在实践中,不仅依靠政府的引导和政策,也要结合精准扶贫的导向,凝聚社会相关力量支持和投资乡村生态振兴产业,以可持续发展为理念,采用灵活多样的形式,丰富游牧文化的新时代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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